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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阴霾却又不下雨的天气终于转坏,翌晨是道地的雨天。
我提早下楼到店里准备咖啡,细谷小姐准时在七点抵达。她是开着昨晚开走的店用车来的,所以幸好没怎么淋到雨。
千绘还在二楼睡觉。
夜里她一度醒来,开始簌簌发抖,怎么也睡不着,所以我给她吃了一颗安眠药,拍背安抚她。
除了必要事项,我们几乎不开口。以前幸福时,即使几小时不开口也能坦然相处的那种自然,即便在如今经历一切之后,依旧留在我们之间,说来还真不可思议。
“我当时吓了一跳,没想到千绘本人会在。我费了半天唇舌才说服她爸妈,最后等于是用抢的把人带回来。至于千绘自己,店长也看到了,几乎完令没有自己的主张。”
细谷小姐眼镜后面的双眼通红。她的休假泡汤,今天也一大清早就赶来,不可能不累,但细谷小姐的语气让人完全感觉不到她的疲倦。
我满心歉疚,甚至无法简单说声对不起。
已有肺炎的迹象经医师指示需要绝对静养的千绘,据说是在大约一周前被丈夫带回娘家,说好周五会来接她。周五也就是后天。
“总之,得把千绘找个地方藏起来。对方应该也知道这间店的事了。”
然后,细谷小姐把她从千绘及千绘父母那里,陆续听说的事实告诉我。
千绘的丈夫名叫塩见哲治。
她本就好赌,公司破产生活也有困难后,更是变本加厉。同时也开始沉溺酒精,每天喝醉后,只因千绘近在身旁就对她动粗。
这是典型的堕落模式,太过典型,反而显得不真实。
“结婚当时的塩见有他的温柔之处,千绘的父母也需要仰赖他。所以千绘好像也以为他迟早会收敛,自己一边工作一边维持家计地忍了好几年。不过听说她被打得很厉害,还曾经肋骨断裂,牙齿都掉了。”
脑门弹起一团白光,一瞬间我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细谷小姐的声音。过去的我其实并不知道愤怒为何物,至少,我从来不曾对谁产生这么犀利的怒气。
“大约两年前,她终于受不了,带着偷偷存下的一点钱逃走了。她知道塩见一定会去她的娘家找她,所以也不敢把她的去处通知父母。过了一阵子,当她确定可以在我们店里工作时,她说她好开心。”
我想起千绘在店里出现毛遂自荐时,那种有点不安定的神情。常时就是那奇妙的不安定感,强烈撩动了我的心。
“可是久而久之,千绘大概也掉以轻心了。平安度过一年半后,她觉得已经安全了,于是打电话回娘家。可能是一想到父母在担心就按捺不住吧。虽然她没有透露具体的住址,但她大概提到在奈良过得很好,目前在于附带犬只运动场的咖啡店工作。”
细谷小姐暂时打住,微微叹了一口气。唯有这时,放松的表情渗出难以掩饰的疲惫。
“详情我不清楚,但千绘娘家的房子,好像是塩见出钱替他们把老房子翻修改建。而且,她母亲有段时间还迷上听都没听过的某新兴宗教,捐给那个组织的大量金钱也是向塩见借的。因为有这样的原因,所以她父母在塩见面前都抬不起头。塩见一再上门追讨借款,又追根究柢地追问千绘的下落,所以她父母忍不住透露千绘打过电话。”
我渐渐猜到内情了,却依旧沉默,竖起耳朵不放过细谷小姐的一字一句。
“千绘虽然没说住址,但奈良县内附带犬只运动场的咖啡店并不多。塩见只要一家一家调查,迟早还是找到这里了。”
没错,从店外某处应该也可看见千绘在野外工作的身影。想到塩见或许曾纵来过毛毛头附近,愤怒再度令我头晕目眩。
“她说对方是突然出现的。她晚上下班回去,就看到塩见倚着公寓的门。一见到她,就拼命哀求她说如果他不还钱会被杀,叫千绘救他。”
“就算如此,她也犯不着听他的。”
我忽然再也无法压抑,忍不住小声叫出来。
细谷小姐凝视着我,半天没开口。当她再度说话时,语气变得比较和缓。
“塩见在被流氓逼迫的过程中,自己也变得像流氓一样。恫吓起千绘大概也很老练,知道掐住她最大的弱点吧。”
我等着下文,但她却停了下来,我只好主动发问催促她。
“弱点?是指她的父母吧?”
“应该也是。据说他语带威胁,说要让来找自己的流氓也去找她父母。他说都是因为借给千绘爸妈大笔款子,就算是为了给个教训也要让人去催讨。不过,重点是塩见已经察觉店长你和千绘的事了。”
“可恶,他怎么会连那个都知道?”
“他肯定是说抢人家老婆的家伙绝对不能放过,类似这种会危害店长安危的话。然后,还有照片……对,那件事大概让她最难受吧。”
“什么照片?”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威胁她要寄什么见不得人的照片给店长。”
我们两人都陷入沉默。
关于这件事,我已不想再听下去了,但是我必须知道。
“你没听说千绘以前与塩见生活时,是做什么工作吗?”
“对,我不清楚具体的状况。不过,我猜不想让店长看到的照片,多少和那份工作有关。”
我很轻易便可想像是哪种照片。
我忽然很想哭,我不想让细谷小姐看到我的嘴唇颤抖。我的眼前浮现了不特定多数的男人,一边打量千绘被迫摆出猥亵姿势的照片,一边自慰的情景。
“她只能像原先那样,继续当塩见的傀儡。就算塩见命令她向你骗取大笔金钱,也不敢违抗。我没问具体情形,不过看她憔悴成那样,肯定被当成摇钱树逼她做牛做马吧。”
“我要杀了他。”
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阿时也感到某种近乎欢愉的感受窜过全身。
细谷小姐皱起眉头,冷淡地凝视我:“店长不该有这种想法。”
“不然到底该怎么办?难道要报警吗?”
就算报警,也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你追我躲的游戏,细谷小姐想必也明白这点。
“不管怎样,一旦得知千绘消失,塩见必然会来找我。”
我并没有足以称为决心的想法,只是自然而然地就这么决定了,我要把塩见引过来杀了他。否则,我肯定会被自己这股怒气活活吞没。
我没能保护母亲,所以这次无论如何至少得保护千绘。
“他说不定会直接找来这里,塩见好像也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所以必须尽快把千绘换个地方安置。”
如果知道我的体内流着杀人者的血,眼前这位亲切的女士不知会说什么。我蓦然闪过这个念头。
想像拿利刃戳进塩见身体的那一瞬间,顿时涌现麻痹般的昂扬感。就用这只手,戳进他的心脏……
我有自信办得到。在汹涌的愤怒之中,对自己血统的厌恶感已不翼而飞。虽然直到刚才为止,我压根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接受自己身为母亲儿子的事实。若是父亲,搞不好又会说什么命运注定或天意安排之类的话。不过实际上,连我自己,也不得不感到事情演变至此的确是宿命。
若就逻辑上考量,当然与血缘什么的根本不相干。不只是我,也许人人心底都藏着一个杀人者,只是在默默等待条件齐全被唤醒的那一刻,否则这世上也不至于发生大屠杀或战争了。这才想起,好像在某本书上看过,据说在没有战争的时代,总会有更多毫无理由的杀人事件。
“店长,总之得赶紧决定要怎么做,已经到了大家上班的时间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看向墙上的时钟,距离九点开店不到三十分钟了。千绘也差不多该醒了。
一旦要实际做决定,就发现没有太多选项可容我迟疑。虽然我强烈地不愿千绘离开我身边,但我只能依赖自告奋勇愿意照顾千绘的细谷小姐。
我知道这种天气生意一定很清闲,所以决定今天下午就请细谷小姐带她回去,这两三天之内细谷小姐就暂时休假,替我守在千绘的身旁。
正在商量细谷小姐休假期间该怎么排班表时,那智道声早安进来了。细谷小姐立刻像要拢络他似地,开始暗示要追加上班天数,我趁这时候端着放早餐的托盘去找千绘。
令我吃惊的是千绘竟然还在睡。
我有点担心是否药效过强,但她的呼吸与表情都很平稳。
也许是在做梦,只见她合起的眼皮底下,眼珠子动来动去,睫毛也在颤动。最后一抹淡淡的笑意,好似替尖削的颤骨覆上轻纱般地在脸上扩大。仿佛她知道我就站在这里,所以朝我嫣然一笑。
不管她过去遭遇过什么,做过哪种工作,总之她已经回来了,这样就好。看着她的睡脸,我心里只有这个想法。不如说她能够克服不寻常的辛苦走到今天一事,更值得慰劳。
我的母亲也曾是妓女,想到这里,不知何故,命运这个字眼再度浮现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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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过后,雨势依然未歇。
会在这种日子上门的无聊客人,多半是彼此都很熟的老主顾,他们会隔着桌子一边悠哉地互相炫耀自家小狗顺便闲话家常,一边在店里坐上很久。狗狗也早已习惯,仿佛对忧郁的雨天莫可奈何,懒洋洋地趴在地板上。每当饲主之间哄然响起笑声时,狗狗也会给个面子地稍微摇摇尾巴附和。
就在这安详佣懒的沙龙气氛中,我却满脑子一直在思考该怎么杀死塩见。
与父亲相遇后的母亲再没杀过人。
但我不同,若是未与千绘相遇,我体内的杀人者想必不会觉醒,一生都不可能杀人。
这将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杀人。我要杀死塩见这个男人来保护千绘。我要抛开过去那个事事优柔寡断的自己,脱胎换骨成为一个配得上千绘、洋溢生命力的强大男人。杀死塩见就是为达成那个目标的必经仪式。能够顺利完成,也等于在真正的意义上接纳,自己身为母亲之子的这个事实。因此,无论如何都非杀不可。
当然,事成之后,我可不想被捕。若是那样,根本不可能给千绘幸福。因此为了慎重准备与计划,我需要一点缓冲时间。
塩见应该是后天去千绘位于冈山的娘家接她,因此我暗自期待,至少能在那之前争取一点时间。
但是,我似乎太天真了。
不知是打电话,还是亲自去看过,总之塩见好像当天就已知道千绘不在父母身边了。
午间一点刚过,我们就早早有了接触。
他不是打店里的电话,打的是细谷小姐的手机,想必是从千绘父母那里问出的号码。
工作时枷谷小姐的手机难得响起,而且她把手机贴到耳边才说声,“喂,”便目光一冷,因此我立刻就猜到了。
“对,没错。”
她朝我使个眼色后,走到露台上。
正在逗弄黑巴哥犬克拉奇同时陪客人闲聊的那智面露诧异地看向我们,但我置之不理,跟在细谷小姐后面走去。
“不,那不可能,她还在生病……不是的……那跟您无关……”
我也不管衣服会湿,从栏杆探出身子环视四周。我总觉得塩见就在这附近,但只见灰色的树木任由风吹雨打,却不见任何人影。
她一再应声称是。
每当风吹过,雾状的细小雨滴便跟着飘来露台,头发与衣服转眼便带着湿气,也渗出不快的汗水。
我烦躁地原地跺步。很想从细谷小姐手里一把抢过电话,直接与塩见对话。那股冲动恐怕无法压抑太久。
“请明确说出要多少……可是……那恐怕办不到,最好是今天说令人就能提领的金额……是……我知道了……我会转告,是……底片也会一起交遗吧……就这么办……那么,几点过去比较方便?”
对话突然结束,我望着细谷小姐从耳边拿开的电话愣了半晌。
“他好像已经被逼急了。他说如果不马上还点钱就会被杀。他已经吓得讲话都结结巴巴了,我想应该不是在作戏。”
“千绘的事他怎么说?”
“他叫我转告店长说他知道人在店里,迟早会来谈判。不管怎样,他要求我们先买下千绘不可告人的照片与底片。若是真的,底片等于是摇钱树,他应该不会那么轻易放手,不过我厩觉他现在好像只想尽快弄到钱。”
“他说要多少?”
“他开价三百万,我说一时之间筹不出那么多,他就说第一次先给一百万也行。听他的语气好像已从千绘那里听说,之前店长被骗了两百万后,现在已经一毛不剩了。他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就他特地声明第一次看来,今后,显然不管是逼店长向亲友或地下钱庄借钱,或者拿这间店去抵押,他都会像吸血虫一样勒索店长。现在只是凑巧连这么做的时间都没有吧。”
“一百万吗?”
“今晚,他说必须把钱拿去环山道前方的展望台。”
窝囊的是我连这点钱都没有。
除了向父亲借,我想不出别的方法。想到之前听完关于母亲的真相后,我不发一语走出家门,实在有点心虚,但如今已无暇烦恼那种事了。只要打电话请父亲现在立刻汇钱,时间上应该勉强来得及。
我正在忙碌思考之际,细谷小姐说出惊人的发言。
“店长,那笔钱,塩见是叫我拿去,不是叫店长。”
“你说什么!怎么会扯上你?”
细谷小姐看似有点困惑,但脸上并无怯色。
“若单纯考量,比起让男人赴约,还是应付一个力气不大的弱女子比较妥当吧。就结婚照片看来,塩见是个比千绘还矮小,看起来很不健康的男人。况且,他一定是想,如果店长实在筹不出一百万,起码还有我可以想想办法。”
原来那家伙是因为这种理由,才直接打电话给细谷小姐吗?真是卑鄙小人。
“妈的,他以为我真的会乖乖听话吗?”
怒火滚滚沸腾。
“请冷静。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拿回底片,所以姑且还是先照他说的做吧。区区一百万,我也可以立刻准备。”
“我不能厚着脸皮依赖你到那种地步,我打算向我父亲借钱。”
“既然这样,那店长事后借到钱,再还给我不也一样吗?现在就连向令尊说明事情原委的时间,都浪费不得。”
“可是,那样的话……”
“按照常理,他不可能为了那么一点钱,就连底片都交出来,但是塩见现在似乎已急到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所以事情说不定会意外顺利。这个角度来看,对我们来说也是机会。”
我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细谷小姐只因为把千绘当成自己女儿疼爱,竟然让自己被拖累到如此地步。
“谢谢,真的是,这么……”
细谷小姐打断我,不容分说地催促我:
“好了,别在这种地方拖拖拉拉了,快点行动吧。把钱领出来,带走千绘,虽说今天客人少,但店里这边也不能轻怱。”
“等一下,有件事我想说清楚。展望台由我去,可以吧?他叫我们今晚几点到?”
唯独这点我绝不妥协,如果不自己去就杀不了塩见。我会准备好一百万,但我不打算让塩见碰那笔钱。
“十点,不过塩见以为是我去。”
“只要我们乖乖把钱给他,他应该不会有意见,因为他现在迫切需要一百万应急。所以我去,叫我让你去,那绝对办不到。”
细谷小姐考虑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
“其实,这样我也松了一口气,我毕竟还是会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