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兰亭藏娇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张宝瑞张默 本章:第九章 兰亭藏娇

    少女不习水性,在水中挣扎着。白敬斋熟谙水性,游到她的身边,用双臂拢着她,就像拥着一个女神,缓缓地游向船边,在船夫的帮助下,推上船头。

    白敬斋把少女平放在船头,痴痴地望着她。

    少女缓缓地睁开双目,朝他微笑着,说了一声:“谢谢。”

    白敬斋向自己乘坐的那只乌篷船的船夫付了钱,他要亲自送少女回家。

    少女悠悠地立起身,她的衣衫已经湿透,白敬斋拿起自己的西装,轻轻地给她披上。

    少女朝他嫣然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

    “梦韵。”她小声地回答,生怕惊动了在水中嬉戏的一对野鸭。

    “梦韵,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

    “你呢?”梦韵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我叫白敬斋,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兰亭。”

    又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

    兰亭离绍兴镇有13公里,那里是东晋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的故居,王羲之的名作《兰亭序》流芳百世。

    白敬斋惊喜地说:“我去过兰亭,那里有王羲之的洗砚池,还有养鹅池。”

    梦韵悠悠地说:“我的家就住在兰亭后面的兰溪,小时候我经常到养鹅池喂养池里的白鹅。”

    “我家住绍兴镇,就是镇东的白家老宅。”

    梦韵快活地说:“那你们家是大财主,我可是小户人家,妈妈是教书法的教师……我在杭州上学,学校放寒假,我回家看妈妈。”

    梦韵不提及她的爸爸,这是一个谜。

    乌篷船靠岸,两个人上了岸,又上了一辆马车,朝兰亭赶来。

    将近兰亭,白敬斋顿时感到有一股强大的气浪袭来,兰亭的底蕴如此深厚,在朦胧的月色中,那影影绰绰的竹林、村舍,以及正在流淌的发出深深的水声的小溪,都透发出灵气,像一面无形的文化的大网,铺天盖地向他罩过来。

    马车驶到河边,有一些寂寥的村舍,在一个整齐的院落前站住了,房屋透出微弱的光亮。

    “这就是我的家,到家了。”梦韵高兴地叫着。

    白敬斋付了车钱,紧随着梦韵来到院门口。

    门开了,一个很有风韵的中年妇人开了门。

    “妈妈!”梦韵激动地叫着,快活地扑到她的怀里。

    母女俩热泪盈眶,紧紧拥抱。

    梦韵向妈妈介绍了白敬斋,中年妇人听说是白敬斋救了落水的女儿,非常高兴,急忙把他迎到屋内。

    这是三间宽敞的砖瓦北房,房前栽着翠竹,还有三尺见方的洗砚池,池水一片墨黑。

    房内布置雅素,正中挂着一幅羲之戏鹅的四尺轴画,两旁有一副秀丽行书写就的对联,左联是:沈园无语梨蕊三分有白;右联是:兰亭有泪竹林七节无痕。落款是:梦殊书。

    梦韵见白敬斋如此专注凝视对联,笑道:“这是妈妈写的对联。”

    原来梦韵的妈妈叫梦殊。

    梦殊从里间出来,此时已换穿一件宝蓝色嵌有白色碎花的旗袍,头上别了一个玫瑰色的发卡。

    她斟了一壶碧螺春茶,茶香溢了一屋,清香沁人。

    梦殊与白敬斋叙话,梦韵到右侧的闺房去换衣裙。

    在与梦殊的交谈中,白敬斋才知道梦殊在兰宁中学教学生书法。梦殊还曾到绍兴镇上的白家老宅给白敬斋的父亲白乔木送过春联,题过匾额。提及这些,白敬斋更觉得十分亲切。年逾四十的梦殊智慧过人,温文尔雅,端庄儒静,她的谈吐咬字清楚,似行云流水,徐徐舒展,再加上白敬斋幼习王体,尤喜行书,交谈起来,十分惬意。

    梦殊悠悠地说:“书以晋人为工,亦以晋人为盛。晋之书,亦犹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尚也。晋人的书法以韵胜,以度高。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期,同时又是精神上极自由、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时期。当时的知识分子为了解除精神上的痛苦,而在现实中又找不到乐土,因此在吃药、饮酒、放荡、纵欲、追求刺激的同时,追求精神上的解脱。他们开始思考人生的价值、意义和本质,于是玄学之风大兴。魏晋的玄学使晋人得到空前绝后的精神解放,晋人的书法是这自由的精神人格最具体最适当的艺术表现。晋人之美,美在神韵。当时的文人学士在言行上表现为重感情,重个性,重精神风度、气质和神韵。他们往往远离朝廷,寄身于山水竹林之中,在大自然之中寻找欢乐。他们看起来是遁世的、消极的,实际上他们开拓了自然美的新领域。”

    白敬斋说:“这种标新立异的情致,超凡脱俗的言行,飘逸潇洒的风度,就是魏晋风度,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在书法上的成功也是魏晋风度的体现。”

    梦殊说:“二王的成功不是偶然的,首先他们有得天独厚的家庭条件。王氏家族政治上地位显赫,而且因书法人才济济蜚声书坛。王羲之的父亲王旷善于行书隶书。王羲之的书法老师是当时书法名家卫夫人。王羲之生有七子,有五子书迹俱传,王献之天资过人,才气勃发,咄咄逼人,遇事不惊,从容不迫,不畏权贵,敢说敢为。其次,二王成功也得益于老庄思想和佛教思想,老庄思想中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佛教中内心澄静,境界相似,都是逃避现实。王羲之要想摆脱内心的苦闷,追求那种放浪形骸之外逍遥自在的人生哲学,这种哲学体现在言行上,就是重感情、重个体、重精神风度、才情禀赋。王羲之在书法中所追求和表达的审美感情和个人意趣,也就是魏晋时期书法艺术所崇尚的韵胜度高的书风。诚然,江南山水也启迪了王羲之父子的艺术灵感。江南秀丽空灵的山水美是东晋时代文艺脱拙成巧变质为妍的自然环境因素,它淘染了士族文人的心境。”

    白敬斋道:“人于山水,如好美色;山水于人,如惊知己。”

    梦殊点点头,“王羲之退隐后,定居这里。这里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青翠,云兴霞蔚。王羲之称‘从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王羲之在《兰亭序》中写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行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白敬斋叹道:“王羲之书法的成功要感谢唐太宗李世民,他酷爱王羲之书法,将书学列为国学之一,把书法作为文治的一部分,据说他去世后,王羲之的《兰亭序》真迹也一同与他殉葬了。从此以后,王羲之就有了书圣的光环。”

    梦殊道:“是啊,唐太宗曾著有《王羲之传论》,以书取仕是他的主张。唐太宗的大臣欧阳询的楷书成就甚高,与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并称为初唐四大家。唐代的草书大家怀素幼时出家,为玄奘门人,性灵豁畅,嗜酒,人称醉僧。幼时在寺院刻苦临池,秃笔成冢。他与张旭齐名,时称‘颠张醉素’。”

    白敬斋说:“我听说过怀素醉蕉的故事。”

    梦殊呷了一口茶,又说:“宋代米芾称赞怀素书法如壮士拔剑,神采动人,而回旋进退,莫不中节。”

    白敬斋道:“我觉得米芾是学习王羲之书法最佳的人,他是山西太原人,天资高迈,为人狂放,不能与世俯仰,故仕途坎坷。他的代表作《蜀素帖》被称之‘米之兰亭’,现存于故宫博物院,内容是米芾自咏诗。元代的赵孟也是书法大家,他是宋宗室,浙江湖州人,通音乐,精篆刻,工诗词,善绘画。宋代书家擅长行书,艺术成就很高,但初学者往往很难上手。南宋文人学习书法,多取法北宋书家,而不师法盛唐,故书法日趋衰微。赵孟出现后,扭转了这一局面,他倡导直接学习王羲之书法,这种回复古典的书法主张,很快得到朝野的响应,赵孟也因此成为继王羲之、颜真卿之后,对中国书坛影响最大的人物。同时赵体楷书与欧体、颜体、柳体并列为中国楷书四大书体。”

    梦殊说:“明代的文徵明,书法与祝允明齐名,绘画与沈周、唐伯虎、仇英并称明四家,为吴门画派骨干。他仕途不顺利,五十四岁以岁贡荐吏部,任翰林院待诏。董其昌号香光居士,上海人,官至礼部尚书,兼侍读学士。当时魏忠贤专权,党祸惨烈,他当机立断,托病告归。董其昌才华俊逸,书画俱佳,书风古淡清雅,萧疏自然,带有禅意。他成功改变了明朝中期书坛狂放野逸的书风,使之进入一种清静理性的境界。清初的书家王铎追求晋韵,他主张‘学书不参通古碑书法,终不古,为俗笔也。’‘书不宗晋,终入野道。’‘书法之始,难于入帖,继也难于出帖。’他对傅山说:‘王铎四十年前,字极力造作;四十后后,无意合柏,遂成大家。’王铎的书法风格纵横跌宕,气势雄强,沉着痛快,苍老劲疾。他抒发了二王书法中的阳刚之美,对当时书坛萎靡不振的书风有振奋作用。我还喜欢清代文学家书画家郑板桥的书法,他擅长画竹,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他曾作一首《沁园春》词:‘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折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癫狂甚,取乌纱百幅,细写凄清。’”

    白敬斋道:“郑板桥的这首词太过凄切,他有一首《浪淘沙》词,比较清婉,‘山回暮云遮,风紧寒鸦,渔舟个个泊江沙。江上酒旗飘不定,旗外烟霞。烂醉作生涯。醉梦清佳,船头鸡犬自成家。夜火秋星浑一片,隐跃芦花。’”

    梦殊道:“这首词意境不错,词贵意境,词人的心境不同,作词的意境也不同。”

    白敬斋见西壁有一首《贺新郎》词,词是行书写就,秀丽飘逸,雅致清新,词曰:

    翠染兰亭溪。有几只白鹅嬉水,抚首弄石。曲墨洗竹落泪,更有春日消息。却又被桃花弥离。只云君子高风节,乘画船驶入朱门闭。偶听见,凄清笛。

    莫道缘分太天意,谁知晓云情雨收,不挂一丝。书法几砚情人泪,飘飘洒洒谁知?只把罗衫皆润湿。相约来年兰亭会,云去花飞亭空几许。谁来拭,落花泪!

    落款是:梦殊作词并书。

    白敬斋通晓诗文,谈罢词作,自知其中有许多委曲,不便追问。他瞥一眼梦殊,她已香泪满腮,怔怔凝望。

    这时,梦韵已沐浴,换穿红衫翠裤走了出来。

    梦韵娇声说:“我在屋内听你们谈书论法,真觉得是上了一堂书法课。”

    梦殊对梦韵说:“梦韵,快给白先生续茶。”

    梦韵拿起茶壶,这是一只宜兴产的泥壶,黄灰色。梦韵倒茶的时候,白敬斋闻到一股白丁香的幽香,他简直有点醉了。

    这一宿,白敬斋留宿在梦韵的卧房,梦韵与妈妈梦殊同居一室。

    将近子夜,白敬斋躺在梦韵的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难眠。屋内飘荡着梦韵遗留的香韵,不知是花香还是她的体香。墙壁上是李清照词意的工笔画作,流水淙淙,粉荷秀苇深处,一只画船驶来,船上一个秀丽少女正在摘藕。

    下雨了,雨声荷荷。

    白敬斋向窗外望去,几株秀竹泛着绿幽幽的光泽,浸透了雨滴的竹叶,飘零着几颗珠泪。一株宽大的芭蕉树,翠叶苍翠欲滴,滑动着亮晶晶的水珠。

    天色熹微,泛出红晕。

    第二天一早,梦殊到镇上赶集去了,屋里仅有白敬斋、梦韵两个人。

    梦韵早早起床,哼着小曲,早已把衣裙洗完,晾在院内的竹竿上,然后又下厨房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白敬斋起床后,堂屋里已摆好一个小餐桌,桌上有贴面饼、玉米面粥、咸鹅蛋、辣瓣酱等。

    梦韵坐在他的对面,微笑着问他:“你昨晚睡得好吗?”

    白敬斋俏皮地说:“在美人床上哪里有睡不好的?”

    梦韵露出雪白的牙齿,嫣然一笑,“你太贫嘴!你什么时候回去啊?”

    “哦,你轰我走啊?”

    “不是,我是怕你那白家老宅门的白老爷子怪罪下来。”

    “我父亲并不喜欢我,他喜欢我妹妹。”

    “为什么?”梦韵的眼睛瞪得溜圆,就像一对杏核儿。说真的,白敬斋有点怕这双眼睛,这双眼睛太无邪,太美丽,太有魅力了。

    “我从小喜欢孤独,不像妹妹那样活泼可爱,她也生得漂亮,是父亲的掌上明珠。”

    白敬斋的这番话并不是实话,有很大的水分,其实白乔木是觉得这个儿子心计太多,不够憨厚,而白敬斋的妹妹白如玉纯真可爱,很有慈善之心。

    吃过早饭,梦韵带着白敬斋走进母亲的卧房。壁上是王羲之的名作《兰亭序》,书法的落款是香山居士书。

    白敬斋问:“香山居士是谁?”

    梦韵默言不语了。

    白敬斋不便细问,于是来到书案前。有一本是梦殊的书法作品,徐公砚,羊毫笔,雕花木笔筒,木镇纸,檀香木笔架。书案旁边有一书橱,橱内多是书法大家的作品集,有王羲之、王献之、欧阳询、颜真卿、黄庭坚、苏东坡、米芾、董其昌、赵孟、王铎、郑板桥等书法名家的作品,也有沈周、王士谷、唐寅、董其昌、仇英、文徵明等名家的画集。白敬斋还在书林中发现有李清照词集等。

    双人床是民国初年制作的那种雕花木床,顶架和四端都雕饰花卉草虫等图案,被褥整齐,床边有一床头木柜,柜旁是一木衣柜,柜顶有一个花瓶,瓶内藤萝绿莹莹密匝匝飘散开来,拖曳一地。

    白敬斋闻到屋内有一股沉香木的气味,越闻越有味道。

    梦韵从书橱内取出一部泛黄的画集,轻轻地打开它,里面是许多典雅飘逸的山水画,有些沈周的风格。那些画的名字也起得有味道,《远浦帆归》《寒山远钟》《蒲柳人家》《竹林夕照》《霜染兰亭》等。

    白敬斋发现这些画作的落款皆是香山居士,画面上偶尔有泪痕。

    又是香山居士。

    香山居士是谁?

    他一定是位神秘的人物。

    “又是香山居士。”

    他不禁脱口而出。

    梦韵掩上画册,有点怏怏不乐。

    白敬斋转换话题,“梦韵,你猜猜我是什么职业?”

    梦韵望着他的眼睛,想了想。

    “作家?”

    白敬斋摇摇头。

    “书法家。”

    白敬斋又摇头。

    “教书先生?”

    白敬斋说:“不对。”

    “是政府官吏?”

    白敬斋想了想,说:“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我猜你是个大坏蛋!”

    梦韵咯咯地笑着。

    “白先生,我看你对书法也颇有研究。”

    白敬斋谦虚地说:“谈不上,谈不上,书法之乡,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才,我也是沾了一点墨汁。”

    梦韵说:“你也不用谦虚,你和妈妈的交谈中,我已清楚,不知你练的是谁的书法?”

    白敬斋说:“我喜欢唐朝张旭的草书,唐文宗时,李白诗歌、裴旻舞剑、张旭草书被称为三绝。张旭醉酒后,呼叫狂走,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人称张颠。闻客语声知贵贱,持花歌咏似狂颠。唐代大诗人杜甫咏张旭草书云:‘斯人已云亡,草圣秘难得。及兹烦见示,满目一凄恻。悲风生微绡,万里起古色。锵锵鸣玉动,落落群松直。连山蟠其间,溟涨与笔力。有练实先书,临池真尽墨。峻拔为之主,暮年始转极。未知张王后,谁并百代则。鸣呼东吴精,逸气感清识。杨公拂箧笥,舒卷忘寝食。念昔挥毫端,不独观酒德。’杜甫说,他从张旭草书上可以看出那万里古色,阵阵悲风,一字字如相击的玉器,铿锵作响,似挺拔的群松,气宇轩昂,又像绵亘不断的山峰、浩瀚无垠的大海,书法笔力深厚雄浑。张旭的草书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梦韵说:“我从张旭的草书中领略他如风回电驰,奇幻杂出,气势奔放,一泻千里,自然飘忽,翰逸神飞。”

    白敬斋说:“张旭有很强的观察力和很高的悟性,他从自然的物象和声音中,悟出意和神韵,把它融会到书法中来,升华成艺术的神韵。张旭还与李白、贺知章等才子称为酒中八仙,他们相聚饮酒,吟诗咏怀,各有收益。张旭作《桃花溪》诗:‘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抒发了他向往桃花源式的生活的思慕和向往。”

    梦韵说:“我记得张旭还有一首《山行留客》的诗:‘山光物态弄春辉,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白敬斋说:“梦韵,你的母亲是书法教师,你在家中耳濡目染,你喜欢谁的书法?练的又是哪个大家的书法?”

    梦韵抚了抚鬓发,眉毛一扬,“我喜欢宋代黄庭坚的书法,史书上评价他警悟、平易、笃孝、泊然。警悟是说他极为聪慧,无所不知。他的舅舅从他家经过,取书架上的书问他,他对答如流。平易是指他为官不追求形式,而注重实效。笃孝是说他是个孝子,百事孝为先。他的母亲多年生病,他侍候床侧,衣不解带;母亲去世后,他过度哀伤,得了重病,几乎丧命。泊然是指他曾两次被贬,但均坦然处之,不以迁谪为介意。有一首他作的《青玉案》词为证:‘烟中一线来时路。极目送,归鸿去。第四阳关云不度。山胡新啭,子规言语。正在人愁处。忧能损性休朝暮。忆我当年醉时句。渡水穿云心已许。暮年光景,小轩南浦。同卷西山雨。’他对书法有独到的见解,他主张写字应意在笔先,意到笔到。他特别强调书者的学问和人品,他说:‘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体现在苏轼笔墨之间的渊博的学识,是很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原因所在。他认为有了高深的学问,加上胸中有道义,书法就含有韵味。”

    白敬斋赞道:“梦韵,你说得太有道理了。”

    梦韵铺开一幅三尺的宣纸,在一旁研墨。

    “白先生,我想看看您写的书法。”

    白敬斋说声,“见笑了”,也不推辞,拿起中楷羊毫,挥挥洒洒,写了一首五言绝句诗:

    梦韵喜形于色地说:“你果然厉害,这是一首藏头诗,谢谢你的祝福。你的草书十分凄厉,内藏杀机,犹如狂风大作,冷气袭人。”

    白敬斋暗忖:“这小女子也是厉害,说破英雄惊煞人!”

    梦韵道:“白先生,你教我张旭草书如何?”

    白敬斋笑道:“你太客气了。”

    梦韵小嘴一撅,“不行,你必须教我!”

    白敬斋说:“好。”

    梦韵接过白敬斋手中的毛笔,又铺了一幅宣纸。

    梦韵说:“写李白的《早发白帝城》吧。来,白先生,你扶住我的手。”

    白敬斋看着梦韵嫩笋一般的纤纤玉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快点,我要写了。”梦韵急切地招呼他。

    白敬斋不容多想,迅速捉住梦韵纤细白柔软的小手;这时,他仿佛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此奇妙,从脑部神经一直通到下面,通彻全身;他感到通身畅快,身上最敏感的部位开始活跃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呼吸也急促起来。他被一股股温馨的气浪和香韵推涌着,翻腾着,就像春潮几乎吞没了堤岸,他简直陶醉了……

    他不由自主地拥紧了梦韵,情不自禁地吻了她。

    梦韵有些不知所措,她情窦初开,从未尝试过爱情的禁果,一切美好的憧憬都是海市蜃楼的幻景。如今面对这样一个风度翩翩才华横溢英俊飘逸的男子,竟也有些飘飘然的感觉,这种强烈的清新的男人气息,使她投怀入抱,但是脸已羞红得一片火热,春潮也悄悄涌了上来……

    两个人久久相拥。

    鸦雀无声。

    毛笔早已悄然落在宣纸上,形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梦殊赶集回来,轻轻一声召唤,才打断了两个年轻人的遐思。

    梦殊提着一竹篓螃蟹和一篮蔬菜走进院子。

    这顿午餐让白敬斋终生难忘,上海的大闸蟹肥美的蟹黄,手剥笋的竹香,黄酒的温馨,发面饼的麦香,白敬斋觉得他已进入人生的佳境。天赐福分,这对母女简直就是天女下凡,一个羞花闭月,冰清玉洁,一个楚楚风韵,绰约风姿,青砖翠瓦,翠竹秀塘,有几只白鹅戏水,烟云缭绕,真是世外桃源,神仙境界。

    白敬斋饮着黄酒,梦韵把盏,笑吟吟,喜盈盈;梦殊夹菜,乐陶陶,香沁沁。白敬斋飘飘欲仙,似醉非醉。

    饭后,梦殊沏了碧螺春茶,在小巧玲珑的茶具上左右摆弄,茶香沁人,香气弥漫。梦韵兴致勃勃,拿来古琴,轻拨琴弦,仰望南山,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这琴声如泣如诉,凄婉动人。

    微风拂来,飘来几片青翠的竹叶;院外池塘中的荷花亭亭玉立,宽大的莲叶上飘落着几颗硕大的水珠。两只白鹅徐徐游来,亲密无间,引颈高鸣。

    白敬斋酒意未去,信口说了一句:“梦韵,这对白鹅是爱情的楷模,莫不是愿天下有情者终成眷属……”

    梦韵听了,脸色羞涩,像红透了的樱桃。

    梦殊心领神会,思忖:“这位白先生,年轻有为,出身官宦书香之家,才貌双全,他和梦韵才子佳人,真是天生的一对!”

    一年后,梦韵从省城杭州毕业,便与白敬斋结婚了,几年后生下女儿白蔷。

    由于得到蒋介石的赏识,又有张静江、戴季陶一班老臣的举荐,白敬斋很快受到陈果夫、陈立夫兄弟俩的垂青,很快升为中统上校,成为CC系的得力幕僚。

    时间一久,梦韵从中看出一些端倪。她在白敬斋收藏的古玩中发现了蒋介石赐给他的中正剑,又看到了陈立夫赠送白敬斋的唐寅的书法作品。而且每当她和白敬斋游览庐山、黄山、千岛湖、洞庭湖时,白敬斋和她的身边总有一些身穿便装的神秘人物跟随,那么白敬斋决不是等闲人物,不是什么古董书画商人,而是大有背景。

    女儿小蔷在南京一个具有贵族色彩的幼稚园栖身。梦韵为了探个究竟,她开始秘密跟踪自己的丈夫。

    这一天她看到白敬斋进入一个神秘的院落,院内有一座小白楼。于是她尾随着他进去,刚进院不久,她就被一个门房喝住了。

    “找谁的?”

    “找白敬斋。”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太太。”

    “哦,有何贵干?”

    梦韵白了他一眼,“太太找丈夫有什么贵干?我有事找他。”

    “好,进去吧。”

    梦韵走进小白楼,有一个楼梯通向二楼。她刚登上楼梯,就被楼下一阵惨烈的叫声慑住了。

    抽打皮鞭的声音。

    梦韵停住了脚步,她感到恐怖。

    梦韵见旁边有个楼梯通到地下室,于是沿梯而下。

    惨叫声是从地下室传上来的。

    梦韵来到地下室,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气。

    她看到一个戴船形帽穿军装的女兵走了出来,这个漂亮的女兵惊奇地望了望她。

    “你找谁?”

    “白敬斋,他是我的丈夫。”

    “哦,白长官,他正在里面审问犯人呢。”

    白长官?

    审问犯人?

    梦韵的眼前一片模糊,头脑里乱哄哄的。她强忍住自己,朝屋里走去。

    屋内灯光昏暗,血腥气扑鼻而来,只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年轻女人血肉模糊,她被钉在墙上,蓬松着短发,已经昏了过去。

    这可怜女人的面前立着几个人,有的挥舞着皮鞭,为首的一个人狠命地吸着烟,身穿白色衬衫,蓝布裤子,高大英武,正是自己的丈夫白敬斋。

    白敬斋右边的一个麻脸的人正在喝问:“快说,共党头子现在什么地方?”

    白敬斋挥挥手,“她已经昏过去了,浇点水,让她醒过来。”

    一个匪徒端起一个脸盆,把脸盆里的水朝那可怜的女人身上泼去。

    梦韵不知自己是否在梦里,她用力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生疼,她发疯一般扑向白敬斋,声嘶力竭地叫道:“白敬斋,你这个仁义道德的商人!”

    白敬斋看到这个情景,呆住了。

    “梦韵,你怎么来了?”

    他用力扶住她,但是她已经昏过去了。

    当梦韵醒来时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白敬斋像一个罪人抱着女儿小蔷怔怔地望着她。

    他眼圈泛红,默不作声。

    梦韵一字一顿地说:“你要对我说实话。”

    白敬斋只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梦韵严肃地说:“我出生于一个礼仪之家,以慈善为怀,我是一个出于污泥而不染的女人,我不屑于跟一个政客为伍,更不愿与一个大特务厮守终生,我们的缘分到此了结了,你把女儿还给我,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这一段时光已成为历史……”

    白敬斋听了,心如火焚,他抱着女儿,双膝跪地,泣不成声地说:“梦韵,我们是有缘分的人,天生的缘分,任何人也拆散不了我们的婚姻!各为其主,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以慈悲为怀,至善至美;我也是以天下为己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有你的处世之道,我有我的人生哲学,在情感上咱们是殊途同归。”

    梦韵说:“如果你不尊重我的选择,我只有出家,剃度为尼!”

    白敬斋一听暴跳如雷,“有那么严重吗?男女之事为什么跟政治扯到一起?我爱你,你爱我,互相体谅,举案齐眉,鱼水同欢,云情雨意,生儿育女,这是人之常情,这不是很好吗?”

    梦韵闭上眼睛,坚定地说:“我主意已定,你好自为之吧。”

    梦韵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到南京附近的一家寺院削发为尼了。

    白敬斋彻底绝望了,他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温香软玉般的女子有这样固执的己见,他从心里更敬佩她,更对她耿耿于怀。

    以后,白敬斋不知跟多少漂亮的女人颠鸾倒凤,包括白薇的母亲蔡若媚,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军统少将;还有白蕾的母亲王璇,那个风流成性小鸟依人的妩媚女人,他都始终忘不了梦韵。

    梦韵,梦一般的江南秀女!

    1948年春天,白敬斋眼看蒋介石政权大势已去,于是命令手下人将梦韵秘密转移到台湾台北市郊一座寺院。那天晚上,特务们在梦韵的茶中下了蒙汗药,将昏睡的梦韵绑架,上了轿车,然后又在上海乘坐军舰,离开了大陆。

    梦韵就这样来到了台北的藏娇庵,她离开大陆时已年逾四十,但风韵犹存。

    龙飞在附近听到白敬斋、白蔷与梦韵的一番交谈,才大致明白他们的关系。他因心中惦念阿娇,有着某种特殊的使命,因此又返回第三进院落,到大雄宝殿寻找阿娇。

    阿娇依旧在大殿宝殿中虔诚地念佛,居风已不知去向。

    龙飞轻轻地走近她。

    “你还没有走?”阿娇小声地说。

    龙飞觉得这少女实在神奇,她已知道他潜入寺中。

    “阿娇,我有话找你说。”龙飞瞧了瞧四周,没有其他人。

    阿娇缓缓地转过身,秃秃的头顶透出幽幽的青光,晚风吹拂着她身穿的尼袍。

    她比以前消瘦了,但是更显得精干了。

    她清澈的目光里透出几分欣喜,几分尊崇。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龙飞的语句有些严肃。

    “我猜到了,不然你不会这么晚到寺院来。”

    “你能不能跟我到寺外去谈?”

    阿娇思忖一下,点点头,站了起来。

    阿娇带龙飞来到后院,打开了后门,二人走出寺院。

    夜,来临了,树叶好像歇息了,不再摆动。山上弥漫着一股重重的湿气。月亮害羞似的躲进云层里,只露出小半个脸庞。

    龙飞和阿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两个人在一块巨石上坐下了。

    龙飞恳切地说:“阿娇,你热爱自己的祖国吗?”

    “热爱。一个人如果连祖国也不热爱,那他就是败类!”阿娇坚定地说。

    “你希望祖国富强吗?”

    “当然希望,我更希望祖国能够统一,能够强大,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阿娇的眼睛里闪烁着清辉。

    “你觉得国民党能够救中国吗?”

    阿娇摇摇头,“国民党已经腐朽了,就像一根朽木,不可雕了。孙中山先生满怀天下为公的思想抱负,创立了国民党,但是它后来变质了,现在台湾的国民党残余势力更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龙飞又问:“你对共产党怎么看?”

    阿娇的双目转向龙飞,“我听说共产党主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党的领袖是人民的勤务员,与群众同甘苦共患难,大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对共产党有好感。”

    龙飞目光炯炯地望着阿娇,“阿娇,你看我像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阿娇的眼睛里泛出火花,“共产党,我早就看出你是假投诚。我一向认为人有善恶,你正直善良,落落大方,轩昂气概,像共产党,不像国民党!”

    龙飞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共产党员,我来台湾执行任务。”

    阿娇高兴地站了起来,“算我猜对了,我也参加共产党,你带我走吧,我要去大陆。”

    龙飞也站了起来,“别急。阿娇,我早已看出,你是一个心地善良正直向上的爱国青年,你的父亲也是一个正直的军人,在国民党军队中受到排挤,走上绝路。我是非常同情的,我也理解你出家的举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非常欢迎你加入正义的行列,加入统一祖国的事业中来。”

    “你来台湾有什么任务?能告诉我吗?我能做些什么?”阿娇急切地问。

    龙飞拉阿娇坐下来。

    “我来台湾主要是了解国民党海军潜艇的情况。居风是主力艇飞鹰号的艇长,他的父亲又是海军副司令;居风正热烈地追求你,对你言听计从,我想利用这种关系,设法上艇,以便了解更多的情报。我本来想利用居风和居韵实现这一计划,但是他们兄妹俩出尔反尔反复无常,一直未能如愿。”

    阿娇低下头,咬着嘴唇,半晌不言语。

    龙飞问:“有什么困难吗?”

    阿娇说:“说实在话,我不太欣赏居风,他心胸比较狭隘,虚荣心强,自从认识你后,我终于找到了一种感觉,但是你另有心思,总是把我当小妹妹看待。后来我对居风产生了厌恶的情绪,感觉你是一只鹰,一只盘旋在九重天的雄鹰,而他只是鸡舍里的一只鸡。在你面前,他显得是那么渺小,无足轻重。我愿意接受你交给我的任务,我会努力去做的,但我决不会委身于他,我不会让我纯洁的灵魂和身体受到玷污……”

    龙飞不禁对这个少女肃然起敬,多么可爱的少女,既有个性又敢恨敢爱,是一个充满爱国心的姑娘。

    阿娇说:“我再仔细想一想,这件事情不会急于求成,不然他会看出破绽;我还要想一个更妥当的理由,设法让你登上飞鹰号。”

    龙飞激动地握着她的手说:“太感谢你了,阿娇同志!”

    阿娇的小手温热柔软,有一股暖流冉冉而起。

    龙飞告别阿娇以后,顺着小路沿着院墙往山下走。他太兴奋了,认为完成任务有了重大的突破,有了新的希望,只顾高兴而放松了警惕,走到寺院门前,才发现停在寺院门口的美国福特轿车,白敬斋拄着文明棍端坐在二排座位上。

    龙飞慌忙择路而走,走到树丛里,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跤,几乎摔倒。他定睛一看,是个白呼呼的东西,一股异样的气味扑鼻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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