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我和小倩就来到了西川市长途汽车站。
昨天夜里,我查收到那张快递来的银行卡里确实有两万块钱后,很快就接到了一个自称杜瑜眉的女人打来的电话。
杜瑜眉告诉我,她投资在西川市远郊的西陵山脉中接了一块地,座落于一片幽静山谷之中,那里有一所农庄式旅社,旅社外有很值得一看的景色。
只有究竟有什么样值得一看的景色,这位声音很好听的杜小姐却卖了个关子闭口不答,只是说我到了后自然就会知道。她还告诉我,翌日上午九点,她会派车来接我,上车地点定在西川市长途汽车站。
长途站离我住的地方有点远,我纳闷为什么要在那里上车,杜瑜眉温柔地向我解释,除了我之外,她还得接另一个人去那处幽静山谷,而那个人住的地方就离长途站很近。
我有点郁闷,难道杜瑜眉还请了另一位营销策划专家吗?不过这倒也无所谓,反正两万块真金白银已经被随即转入我自己的账户,落袋平安了。景点的营销策划,我以前也没少做过,完全称得上驾轻就熟,于是我立即愉快地答应杜小姐,我一定准时前往。
不过说心里话,我还是有点郁闷,杜瑜眉一定把另一位客人看得比我更重要,所以才会选择离那个人更近的地方上车。
我连夜准备外出的旅行包时,却不小心被表妹小倩发现了,她得知我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去一处待开发的旅游景点,便缠着非要跟着我来不可。我一再跟她说,我是去工作的,但小倩不依不饶地谴责我,“哥,比你小十岁的表妹不幸失恋了唉,你就不可怜可怜她,带她出去旅旅游散散心吗?”
“我哪是旅游?是工作啊!再说明天是工作日啊,你不去上班吗?我是看不起翘班躲避工作的人了,特别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我忍不住和她斗起嘴来,尽管我以前从来都没斗赢过这古灵精怪的表妹。
“嘁——告诉你吧,我已经从医院辞职了,再也不是什么白衣天使了!”
“什么?!你辞职了?为什么?”
“因为——”小倩露出难得的坚毅表情,说,“前两个莫名其妙失踪的男朋友,都是我在医院住院部病房里认识的。我可不想再在病房里认识第三个将来依然会不辞而别抛弃我的男朋友了!”
这句话说得可真够长够拗口的,连听着都觉得有些呼吸不畅。我赶紧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
说完后,小倩还补充了一句:“既然你有着策划大师的名号,身边却没有一个拎包拿手机的助手,算什么大师风范呀?多丢人!别人看到了会笑话的!表哥,就让我来当你的助手吧。”她声音嗲嗲的,完全让我没法再发火。
好吧,话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翌日清晨,我只好带着表妹一起出了门,先到她家取了换洗衣物、生活用品、化妆品,然后又来到长途汽车站。小倩担心去了旅游景点,我忙于工作没法陪她,她还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也带上了,甚至还在电脑里又新装了好几部电影。
可这不守信诺的死女娃子,本来昨天夜里答应了为我拎包拿手机,却一出门就把旅行包挂在了我的脖子上。旅行包里有两部笔记本电脑呢,她的和我的,真的很沉啊!
唉,算了,不和她计较了,谁让她是比我小十岁的表妹呢?更何况她的男朋友刚在一礼拜前不辞而别人间蒸发了。如果我再不疼她,还有谁会疼她呢?
在长途站外的停车场,我很快就看到一个举着写有我名字“蓝若海”纸牌的中年男人,这男人长得高高瘦瘦,年近五十,脸很黑,一副温和敦厚的模样,长相没什么特色,估计一走入人群马上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此刻他站在一辆白色的四排座面包车旁,正焦急地四下张望。我猜,他应该就是接送我的司机吧。
我赶紧举起手来,朝着那位司机使劲挥手,还不住叫着:“嘿,我就是蓝若海,我在这里呢!”
司机朝我望了一眼,先是面露喜色,但当他看到我身边的小倩,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或许那位名叫杜瑜眉的年轻女人,给他说的是只有我一个人来吧。
走到司机面前,我指着小倩,说道:“这是我的助理,安悦倩。”
“我是常青谷旅社的管家,李孟辉,你们管我叫老李就行了。”他回答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很小,很客气,脸上的困惑表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在他看来,所谓营销策划大师,身边有个漂亮的女助理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从老李的话里,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要去的农庄式旅社,叫作常青谷旅社。自然,旅社所在的山谷,就叫常青谷,很好听的名字。
我顺手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正准备坐上去的时候,这位李管家却陡然提高声音的分贝,开口说:“对不起,蓝大师,这个位子已经有人了,请您和您的女助理坐在第二排吧。”
我这才想起,昨夜杜瑜眉打来电话时,说过还有一个人会和我一起去旅社,那个人的住地就在长途站附近,难怪这么快就抢走了副驾驶座这个视野开矿的黄金座位。不过,现在那个人并没在车上,大概是去上厕所了吧。
我拉开后车门,刚探了个脑袋进车厢,就不由得吃了一惊。
在四排座面包车的最后两排,堆满了大大的长宽高均为八十公分的瓦楞纸箱,足有七个之多,其中五个纸箱占据了整个最后一排座椅,另外两个纸箱则占据了第三排座椅的一半。
这应该是另一位客人带来的行李吧。
怎么会有这么多行李?那位杜瑜眉邀请的客人又是何许人也?我不禁心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和小倩进车厢坐在了面包车的第二排座椅上。趁着老李还在车外等待另一位客人,我转头伸手摸了摸身后的瓦楞纸箱,还轻轻推了一下。出乎我的预料,两个纸箱轻飘飘的,轻轻一推之下,竟调了个转,差点跌落到座椅上。
我赶紧坐好,恰在此时,老李拉开车门坐到了方向盘前。与此同时,一个冬天还戴着墨镜剃着光头的年轻男人坐在了副驾驶座上,“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这年轻男人穿着一件宽松得有点夸张的黑色夹克,脖子戴一根黄金项链,小拇指般粗细。他满脸疙瘩,嘴唇以上鼻孔以下的胡子剃的干干净净,下巴的胡子却蓄着,左边耳朵上扎着亮晶晶的耳钉,是两粒,十足一副嘻哈歌手非主流打扮。
我不免有点纳闷,一家正待确定营销方向的农庄式旅社,为什么会请来这么一位非主流青年前去考察呢?这家伙又是何许人也呢?
我正诧异之际,管家老李已指着我,客气地对那光头青年说道:“这位是蓝若海,著名的商业营销策划大师。他身旁那位,是他的女助理,安小姐。”然后又指着光头,对我说:“这位是迪克·韩,美籍华人……”
美籍华人?杜瑜眉请一个美籍华人去常青谷干什么?迪克·韩,应该不是什么营销专家吧。在这个圈子里,我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号人物。
老李还没介绍完,这位美籍华人韩先生便递一张名片给我,上面写着:美国迪克户外运动俱乐部CEO、动力伞运动资深专家——迪克·韩。
户外运动俱乐部CEO?
动力伞?那又是什么玩意儿?这和杜瑜眉的商业开发项目又有什么关系?
韩先生显然看出了我的疑惑,立刻以一种不屑的语气说道:“动力伞,没听说过吧?那是一种极为时尚张扬的现代户外运动,但却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起的,玩家不仅得有钱有闲,还必须拥有超人的胆量与勇气。”
我身边的小倩丝毫没听出韩先生话中的讥讽意味,却瞪大眼睛没心没肺地问道:“动力伞是什么呀?”
见她眼里都快冒出心形的星星了,我不由暗叹,表妹究竟是什么品位呀?一见到年轻男人就流口水,居然会对一个剃光头戴墨镜的非主流青年满眼桃花。
不过我也太了解表妹了,她恋爱的时候可以不顾一切,轰轰烈烈,如扑火的飞蛾,但抓得愈紧,抛开手时就会愈果断,一旦确信恋爱的感觉消失了,就会抛开一切,去寻找下一个恋爱对象。
大概是见着美女了,韩先生的语调也温和了许多,趁着管家老李发动引擎时,便开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向我和小倩做起了动力伞知识扫盲问答。
说起动力伞,首先得提一下滑翔伞的概念。
滑翔伞自上个世纪70年代在欧洲诞生。一位名叫贝登的法国登山家用方形滑翔伞从阿尔卑斯山山腰起飞,以操纵杆掌握伞翼角度,控制降落伞飞行方向,最终成功在山脚安全落地。从此之后,这项新的运动项目受到了人们的青睐,并不断对设备进行改造。但不管怎么,滑翔伞依然无法改变其只能从高处起飞的事实。
上个世界80年代中期,一群充满了浪漫与幻想的法国滑翔伞爱好者,在原有设备的基础上,为滑翔伞加挂了小型发动机,利用发动机带动螺旋桨,在螺旋桨推力和滑翔伞升力的作用下,实现滞空时间更长的目的,同时还能在平原地区自由起降。
而所谓动力伞运动,就是运动员驾驶动力伞飞行器,在平地完成起飞升空,低空完成规定竞赛的飞行任务,比如踢倒事前设定的标杆、或是绕过标杆、定点降落等。还有更高要求的竞赛任务,则是延时留空、寻找地图、精确时间领航、速度竞赛等。
韩先生这番深入浅出的介绍,基本上令我知道了动力伞是一项什么样的运动。
而且我也猜出了为什么杜瑜眉会邀请韩先生去常青谷,她应该是想让韩先生看看,常青谷是否适合举办动力伞动力伞运动比赛,甚至是否能够成为动力伞运动基地。
我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后面两排椅子上摆着的,那六个长宽高均为八十公分的瓦楞纸箱,问道:“韩先生,这些纸箱就是动力伞运动的必需设备?看上去蛮多的呀!”
“叫我迪克就行了,别叫我韩先生,听上去让人觉得不自在了。过去我在美国的时候,人人都管我叫迪克!”他像西方人一样耸耸肩膀,然后说,“没错,动力伞听上去似乎很危险,毕竟是翱翔在空中的运动项目嘛,充满着许多未可知的危险。但是,只要做好设备上的充分准备,其实还是很安全的。这些纸箱里,除了动力伞和发动机之外,还有头盔、飞行服、高度表、防寒手套、备份伞、卫星定位仪、吊带、防滑登山鞋……”
“好像看起来这些纸箱也不是很沉嘛。”
“那当然,像我这样的资深人士,玩的动力伞,骨架都是用航天材料钛合金制成的,结实耐用又轻便,便于携带……这些设备,都是我在美国特别订制的,花了不少钱。当然啰,对于我来说,只要好玩,钱不是问题!”他的声音陡然升高。迪克还想继续说下去,小倩却打断问道:“迪克,虽然听上去动力伞比想象中更安全,但是我以前玩动力伞时,受过伤吗?”
“当然受过伤!哪个玩动力伞的人没受过伤?哈哈,不过在我们圈子里一直流行着一句名言:伤痕,是男人汉的勋章!”
“哇!真是太厉害了!”小倩赞了起来。
我却有些哭笑不得。刚才迪克的那句“伤痕”与“勋章”的名言,明明是经典卡通片圣斗士星矢里的台词嘛。当然,这部卡通片也只有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还对此印象深刻,天知道迪克是从哪里听说这句话的。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四排座面包车里的气氛也变得很是和谐了,毕竟大家找到了一个可以深入交流的轻松话题。特别是小倩,不时问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低智商问题,令迪克始终保持着一种骄傲的笑容。
驶出长途站停车场后,老李一直将车行驶得很平稳,速度不快不慢。大约十分钟后,我们所乘坐的面包车来到了城区与郊区的分界处。这片区域的交通管理向来有些混乱,到处都是规划得欠缺合理的红绿灯与人形横道,所以老李也将车速降低了许多,不时停车等待红灯完毕。
就在我们走到分界处最后一盏红灯前,右手侧是一处停车场,眼看再过四十五秒就能进入畅通的地界,突然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
红灯刚转为黄灯,再过三秒就会变成绿灯,老李紧踩刹车轰了一脚油门,正准备起步,一个人猛然冲到了我们的面包车侧面,一把拉开了后车门,钻进车内,他一进来,就歇斯底里地大声喊道:“快开车!快开车!救命!救命!有人在追杀我!救救我,我可以给钱!”他一边说,还顺势抛出了一把百元大钞。
刹那间,车内纷飞着花花绿绿的钞票,而我和小倩,迪克,老李则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是个肤色白皙的男人,年约三十,头发很干净,脸上似有晒伤后脱皮未愈的痕迹。他肩膀斜背着一台尼康新款单反相机,背后背着一个很大的背包,正神情紧张地望着车外。
我循着他的目光向右侧车窗外望去,见到几个身着黑色西装眼神凶悍的男人正站在停车场四顾张望着,而闯入车内的陌生白皙男人则不住地发着抖。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迪克坐在副驾驶座上,使劲拍了一把老李的大腿,高声叫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开车呀!”这突然而来的刺激,显然令他的肾上腺素过度分泌了。
老李也如梦方醒,赶紧松开刹车,轰了一脚油门,面包车如离弦之箭一般,冲过了红绿灯。抛开了那几个凶悍男人之后,陌生男人才停止了颤抖,脸上也稍稍恢复了些许血色。我又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揣测着他的身份。
冲出几个街区,老李停下车,回头对这位陌生闯入者冷冷说道:“好了,你已经安全了,可以下车了。”
这个男人浑身立刻颤抖了起来,脸色再次变得煞白一片,面颊上那脱皮未愈的痕迹也越发明显,脸上还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他看看车窗外,恐惧地恳求道:“别让我一个人下车……那些人神通广大,只手遮天,不管我逃到哪里,都会被他们抓住的……你们要去哪里?可以带上我吗?”
老李愣了愣。立刻坚决地说:“不行,我们正在进行一项机密的商业行动,事关重大,决不可能带你一起去!”
哈,我不禁暗笑。一个小小的旅社,又能算什么机密商业行动?不过想一想,也觉得老李说得有一定道理,毕竟谁的钱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说不定这个“常青谷开发计划”已经让杜瑜眉投入了所以资金,她把这个项目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粗心会有竞争者从中作梗也是正常的想法。
但是在死人面包车的这个陌生人,看上去怎么都与商业间谍挂不上号。
非主流青年迪克却对陌生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用夸张的语气问:“你干了什么?为什么会有人追杀你呀?”
陌生人的嘴唇努了努,吞吞吐吐地答道:“我叫霍格……我是自由摄影师,以拍摄各种图片出售给报纸杂志为生……前段时间,我拍到了一些令人颇感意外的照片……照片一旦公布,会有人从中遭受巨大经济损失,损失额估计上亿……那些人为了避免受损,就必须阻止照片公开……所以……”
“什么照片呀?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小倩好奇地插口问道。
霍格顿时沉默不语,将视线转向车窗外。
我赶紧打断小倩的话,有些事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好奇心会杀死猫的。霍格之所以沉默,就是为了不把我们也牵涉进未知的漩涡。从这一点上,我还是蛮欣赏他的做法。
比起小倩,迪克显然聪明多了,他根本就没打算问这样的问题。
但老李却依然冷酷地说到:“霍先生,你发生了什么事,与我们无关。请您下车吧,否则我会报警,让警察请您下车!”
“求求你,让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霍格苦苦求饶,但老李丝毫不为所动,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
我有些看不过眼了,对老李说:“让他跟我们一起去常青谷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他以旅客身份住进常青谷旅社里,反正你们的旅社迟早也要投入使用后,先让霍先生作为试营业的服务对象,也没啥关系嘛。”
老李却厉声反驳道:“旅社现在还没试营业,也不具备接待客人的条件。而且,蓝先生,您和迪克先生是我们杜老板花重金请来工作的,你们既然已经收了钱,就相当于与我们签订了工作合同,有义务跟我去常青谷。所以,蓝先生,您没有资格对我拒绝霍先生的决定指手画脚!”
他的话真令我气愤,我恨不得马上摸出两万块钱掷到他脸上,再吐一口唾沫,狠狠说一声“老子不干了行不行?”。但两万块钱啊,那是真金白银,我可舍不得,所以只好灰溜溜地不再答话。
而这时,非主流青年迪克却阴测测地冷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小倩问。
迪克瞧了瞧霍格斜背着的单反相机,问:“霍先生,你是自由摄影师?”
霍格点点头。
“这么说,你的摄影技术一定非常棒了?”
“那当然,我抓拍的照片,拿过多次最佳新闻摄影奖的。摄影技术倒在其次,但我拍的照片构图相当好,有创意。创意,才是图片的灵魂!”
“那你是否擅长拍摄体育方面的照片?”
“还算可以吧……”
迪克笑了,这次是爽朗的笑。
“霍先生,我是美国独资迪克户外运动俱乐部的CEO迪克·韩。现在我正式邀请您加入我的公司,成为我的专属摄影师。这次我去常青谷考察当地能否成为动力伞基地,请您带着您的相机,和我一同前往,为我拍下动力伞翱翔蓝天的精彩瞬间。”
说完后,迪克偏过头,狡黠地对老李说:“现在霍先生已经是我的专职摄影师了,你可以让他跟我一起去常青谷了吧?”
“这个……这个……”
我这才明白迪克的用意,哈哈,他可够狡猾的,我也不由得对他生出了些许好感。
见老李还在犹豫,迪克又笑嘻嘻地说道:“怎么?蓝大师可以带他的漂亮女助理一起去,我就不能带我的专属摄影师一起去了吗?你准备搞性别歧视吗?我可是美国公民哦,如果必要的话,我会通过美国大使馆向你们当地工商部门提出抗议!”
尽管谁都知道迪克是在以戏谑的方式虚张声势,但也让老李彻底没了辄,他只好摊开手,无奈地说:“好吧,好吧!我听你们的,就让霍先生一起去常青谷吧。”
面包车在一个小时候驶入了西陵山区。
西陵山,是西川市东北部与邻市交界处的一座山脉,是七千万年前因地球板块运动而造就的“背斜”山岭,海拔较高。据说在远古时期还遍布活跃的火山群,当然,现在那里已经没有活火山了。
我以前也去过几趟西陵山,记得上次去的时候是夏天,上了山巅的一处道观,居高临下鸟瞰四方,目所能及之处全是缭绕的白云,似雾非雾,似烟非烟,磅礴郁积,气象万千。道观外古木参天,翠竹成林,遍植奇花异草,花开时节姹紫嫣红一片。就算山下酷暑难当,山上也是凉风习习,令人流连忘返。我最喜欢的,就算光着脚丫在西陵山深处的小溪边,搬开石头捉螃蟹,然后把捉到的螃蟹送到附近的农家乐,做成一锅香喷喷的油炸蟹。
但现在已是十一月了,小溪里早没螃蟹了。我因为从未在冬天去过西陵山,因为上面到了冬天实在太冷。别说人迹罕至的山峰上整个冬天都积着雪,连有人影的地方,道观里的道士也会跑下山避寒,就更别说游客了。
所以我很纳闷,为什么那位杜瑜眉女士会选择在这个时机,邀请我和迪克造访常青谷呢?就算需要提前规划,也没必要在这初冬的时节上山吧?
不过,从常青谷这个名字来看,顾名思义,莫非那山谷真是一处冬暖夏凉的所在,一年四季都花开不败?如果真是这样,只要交通方便,倒也有可能成为一处吸引都市游客的热门景点。毕竟到了冬天,能找到这样一个既能休闲又能避寒的地方,是可遇不可求的。当然,如果常青谷还有几眼温泉,那就更好了。
面包车沿着盘山公路国道攀援而上,我已经能够看到车窗外极远处山巅上的皑皑白雪。但还好,这条通往邻市的国道,海拔还不算高,加上又只是初冬,雪没下到这里来,但路旁两侧的树木也几乎落尽了叶片,只剩光秃秃的树干。
一路上,老李沉默不语,他似乎因为霍格的加入,心情受到了极大的影响。霍格也不怎么说话,大概他还没从逃亡的惊悸中解脱出来吧,他只是一直竖着耳朵,倾听着小倩和迪克的聊天。
小倩一直在与迪克聊天,但迪克的态度始终有些狂傲,言及必谈“我在美国时怎么怎么,我在美国时如何如何”,令我大倒胃口,最后干脆闭上眼睛养起了神。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觉得车身重重颠簸了一下,差点让我从座位上跌了下来。睁开眼睛一看,却看到面包车已经驶下了通往邻市的国道,转入一条由碎石子铺就的小路中。
小路两旁也全是粗粗细细的光秃秃的树干,尽管叶片都已落尽,但远远近近密密麻麻的树干,依旧遮蔽了视线,无法看到更远的地方。这些树干都相当高,所以大部分的日光都被挡住了,通往森林深处的小路,显得阴晦暗淡。只容一辆车前行的狭窄小路,路况相当糟糕,碎石子不时从面包车的轮胎下飞迸而出,砸在路边的树干上,形成一个个缓缓渗出树液的小坑。
我不禁紧蹙眉头,心凉了半截,暗暗对自己说:“旅游区的一大命门就是交通问题。这样的小路,与机耕道根本没太大区别,又如何吸引外来的自驾游旅客呢?”
于是我抬头问老李:“还有多久能够到达常青谷?”
“还有一小时。”
“全是这样的碎石子铺成的小路吗?”
“是的。就这条路,也是杜老板花钱请附近乡民来修整的。”
我不由得摇头叹了口气。难怪当初老李如此执意反对霍格加入,就是担心霍格是否商业间谍。修这条路,而且还是长达一小时车程的小路,尽管如此简陋,也起码会耗费接近百万的资金。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想必让杜老板当时下决定时吐了不少血。
这条路窄得只能容纳一辆车通行,一旦遇到双向汇车,就必须让一辆车停在路基下,另一辆车减速缓慢通过。所以说即使杜瑜眉花了这么多钱,却不一定能够达到理想的效果。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杜瑜眉会花钱买下常青谷的开发权。当然,这是我比较悲观的想法,如果换作乐观的想法,也可以理解为,即使要花那么多钱修建简易道路,杜瑜眉也愿意买下常青谷修建旅社,足以见得常青谷有着超出想象的诱惑与吸引力。
但愿如此吧,我默默合十祈祷。
这条小路在前五十分钟,一直是沿山势上行的。但到了最后十分钟,却突然急转直下,沿一条斜度坡陡的弯曲坡道向下而行,很是险要。好在一路上我们都没遇到交汇的其他车辆,所以还不需要停车让路。
老李将车速控制得很慢,一直凝视前方,生怕出一点问题。
车内的乘客们也发现路程的险峻,纷纷沉默不语,死死抓紧座位旁的扶手,不敢动弹,担心稍一动弹就会影响车辆的平衡。还好是白天,如果换作夜晚,我真是无法想象如何才能安全驾驶汽车在这条险要的山路上行驶。如果不出意外,我猜交通管理部门会要求这条道路严禁夜晚行车。
这在旅游规划上,也是个命门所在。如果景区有游客突发重病,必须夜晚送医院救治,那么这条路就会成为阻碍送医的关卡。
所幸老李驾驶技术出众,经过十分钟有惊无险的惊魂记之后,四排座面包车停在了一块很小的平地上,前面,则没路了。然后,老李回过头来,对我们说:“这里就是谷口了,前面没路,只能靠步行才能走到旅社去。”
我咽了一口唾沫,心执怨念地暗想,居然还要步行?看来这常青谷开发计划必定死路一条了。
还好,老李旋即告诉我们,只需沿石板铺成的台阶下行十分钟,就可以下到谷底。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在山谷之上的半山腰,这里恰好有个豁口,站在平台一般的空地上,可以由上至下鸟瞰到常青谷的全貌。
我立刻下了车,凛冽的山风顿时让我打了个寒颤。看看表,现在是中午十二点,虽然天空中挂着淡红色的冬日,但我一丁点也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
但当我走到平台的边缘,在山势自然生成的豁口前,放眼向下望去的时候,却禁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
我看到在四面环山的山谷之中,是一片绿油油的颜色。
那是一种彰显着生命蓬勃力量的翠绿,布满整个谷底,真不愧“常青谷”这个谷名!在翠绿环绕之中,有一座带尖顶的呈t字型的两层建筑物,那应该就是常青谷旅社吧。我不禁觉得很是纳闷,为什么在隆冬季节,却能看到如此令人心旷神怡的青翠绿色?
小倩也发出一连串赞叹。
自由摄影师霍格取出单反相机,取下镜头盖,加上广角镜,开始连续按动快门,拍下一张张照片。
霍格调出刚拍好的照片,放大后,凑到眼前仔细地打量着,然后发出了一声惊叹:“美,真是太美了!我在这里一定能拍摄出伟大的作品!”
至于非主流青年兼户外运动俱乐部CEO迪克·韩,这家伙则站在平台边缘,不断以手指长度测算着方位,还拿出风向标与风速仪,记录着山风的状况——他正在考虑这平台上的豁口能否成为动力伞基地的起飞处呢!
老李站在一旁得意自豪地微笑着,他似乎早已预料到我们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过了一会儿,等我们重新聚集在一起,老李一边领着我们从平台旁的一条石板小路向下走,一边开始谈起了常青谷的状况。
“这里为什么会四季如春呢?那是因为谷底有温泉,地热丰富,地表温度四季都保持着接近春季的恒定数值。山谷占地约二十公顷,我们杜老板已经买下了五十年经营开发权,后续投入当然就是拓宽通往这里的简易道路,但因为修路需要伐木,得打报告给林业部门,得耐心等候回复。所以现在还只是暂时将原来一条当地的土路铺上碎石子,将就用一用罢了。”
原来如此,看来只要林业部门同意了杜瑜眉的伐木报告,这处农庄式旅社还是大有可为的。我的情绪也不由得振奋了起来。
“我们在旅社旁种植了一大片玉米田,呵呵,都是不同月份种植的,分别能在不同的月份得到收获。以后游客入住后,随时都可以吃到当天刚摘下的新鲜玉米。玉米品种是从西双版纳引进的小个糯苞谷,又香又甜。我们还修了一个很大的花房,里面栽培了各种名贵花木。谷底的土壤,大部分是由远古火山灰堆积而成,营养丰富,花房里的花木培植成活后,移到山谷里,均能继续生长。假以时日,常青谷将会成为一处天然名贵植物园。只要路一修好,游客肯定会纷沓而至,如果迪克先生愿意将这里作为你们俱乐部的动力伞运动基地,那么你们的动力伞表演绝对能够成为常青谷吸引游客的一大卖点。”
老李展望着美好的未来,迪克不住颌首,表示同意。
迪克把七个纸箱留在了面包车里,让老李锁好了车门——如果觉得常青谷适合进行动力伞运动,他将进行一次空中飞行尝试,这处平台恰是最好的起飞地点,所以暂且将设备留在此处,免得搬上搬下。
霍格在下山的路上,一直摆弄着他的宝贝相机,朝前后左右各个角度拍摄着照片。
当我们下行了大约五分钟的时候,霍格突然凝视着刚拍的一张照片,放大后,发出一声惊呼:“呀!那里有幢楼!”
我凑到他面前,看到数码相机的液晶屏上,果然出现了一座掩映在绿树中的三层建筑物。
这是一幢小楼,呈半圆形,就像一座圆形谷仓被剖成了两爿,紧紧贴着与谷口平台差不多高的一面山壁上。小楼很破败了,墙面千疮百孔,原本红色的墙砖的颜色也几乎脱落殆尽,只剩一片肮脏的暗红。有点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小楼一楼没有一扇窗户,只在二楼、三楼有窗户。
“哦,那是碉楼,以前这里的山民修建的。”老李走过来瞄了一眼相机液晶屏,满不在乎地解释道。
“碉楼?”小倩好奇地问。
我也听说过碉楼的说法,据说那是山民为了防匪、防涝,以及自身居住而修建的坚固堡垒式建筑。但具体情况如何,却知之甚少,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碉楼呢。
老李也向我们详细介绍道:“嗯,碉楼。以前西陵山脉的深处闹过土匪,常青谷这样的好地方,自然是土匪的觊觎之处。山民为了防范土匪,就倚靠山壁修建了只有唯一入口的筒子式砖楼,墙体以碎石子混合黄胶泥砌成。你们注意,碉楼的一楼是不设窗户的,只在楼上留很小的窗户。而楼上的窗户,也不是真正的窗户,而是射击孔,用来向土匪射击。考虑到土匪可能从各个方向进攻碉楼,为了防止出现射击死角,所以倚山壁而建的碉楼都修建成了半圆形,每个角度都有射击孔。你们现在看到的这幢碉楼,大约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据说还进了文物部门的保护目录。”
原来如此。这种半圆形碉楼,我过去在杂志报纸上也看到过介绍,在西陵山区里应该有不少这样的碉楼。
“那么,以后路修好了,碉楼也能成为一个景点吗?”
老李摇摇头,说:“碉楼早就年久失修,成为危楼了。如果修葺,必须得到文物部门的许可,而且还得按旧貌复原。就算有游客去游览,从投入产出来看,也是得不偿失的——造旧,比翻新花的钱多得多了!我们也不能因为这么一桩平平常常的碉楼,就专门另收门票吧?呵呵,收门票的话,估计也没几个游客去游览了。”
“可是……如果不修复,万一有游客看到碉楼觉得好奇,擅自跑去玩,在楼内出了意外,那可就糟了。”
“没错,本来从半山腰平台到碉楼也有一条土路的,但为了防止有人擅自去碉楼玩耍发生意外,我们把土路截断了。另外,杜老板还派人用砖头堵死了碉楼的大门,甚至还用砖头把楼上所有的窗户都封死了。”
“文物部门不来管你们堵门封窗吗?”小倩又好奇地问道,她真是满脑子的“十万个为什么”。
老李笑了笑,说:“杜老板没请修路的施工队去堵门窗,而是找另外的人花钱请附近山民来堵的。日后文物部门发现了,一路追查过来,也查不到我们杜老板身上——哈哈,事实上这里实在太偏远了,文物部门根本从来就没人来视察,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门窗被堵死了。”
“哈哈!你们的杜老板真是太聪明了!”小倩由衷地叫了起来。
昨天接到杜瑜眉电话时,我听到一个清脆如银铃般的嗓音,原本以为她会是个容貌靓丽的年轻女人,还期望着能否凭借我自身的魅力,在远离城市的幽谷中寻得一段艳遇。但在旅社外的玉米田旁,当我见到传说中的杜老板时,不由大失所望。
杜瑜眉,从相貌看,大概三十七八岁,长得平淡无奇,眼神时常无意流露出岁月所造就的沧桑感。她用一根黄色发带将长发全束到了脑后,因此额头显得有点高。她的嘴角还有一颗很醒目的媒婆痣,这颗痣让我看到她时,总觉得有点滑稽的感觉。
不过,我还是看得出,杜瑜眉身穿的职业套装绝对是一线时尚品牌,全身上下的打扮应该不会低于万元。
我们在旅社外见面时,我就显得狼狈多了。没想到谷底竟然比谷外温暖了那么多,穿越玉米田时,脚踏在松软的泥土上,能依稀感受到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阵阵热气。我脱掉羊驼毛休闲西装,挽在臂弯,里面还穿着一件厚毛衣。才走十分钟下坡路,但背心已经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液,将保暖内衣完全浸润湿透,披在肩后的长发也湿得纠缠在了一起。
其他几人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只有老李早有准备,他穿了两件薄毛衣,脱去一件恰好合适。
杜瑜眉不禁莞尔,她转过头,朝t字型的砖墙旅社做了个手势,一个老态龙钟、腰弯得像虾子一般的老太太走出了旅社。她手里拎着两个纸袋,走到我们面前后,把纸袋分别给了我和迪克。打开纸袋,里面是一件薄薄的毛衣,连商标都还没剪。
真是考虑得太周到了。
大概是因为没预料到小倩和霍格的到来,纸袋没有他俩的份。但老太太只是瞄了一眼小倩和霍格的身材,便转身向旅社走了进去。
杜瑜眉眼角含笑地说道:“这位老太太,是旅社的厨师,黄阿婆。旅社早就考虑到游客无法预知常青谷里会如此温暖如春,所以准备了各种型号的薄毛衣。呵呵,黄阿婆瞄了一眼这两位朋友的身材,就已经知道应该取哪件毛衣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如银铃一般。
小倩轻声在我耳边嘀咕道:“耶,杜姐的嗓音是娃娃音哦,像林志玲一样。”
我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半老徐娘,还娃娃音,真是让人觉得有些好笑。
尽管常青谷我还是第一次来,但这里已经给了我一次又一次意想不到的“惊喜”。
我向杜瑜眉介绍了小倩与霍格的身份,当然,介绍霍格身份时,说的是迪克的专属摄影师,杜瑜眉将我们请入旅社中,旅社有着西洋庭院的漂亮前庭,前庭外是一条小径,小径两侧种着两排青翠欲滴的低矮松柏,脚下则铺着碎圆石和银白色的细沙。
刚走入玄关,黄阿婆就送来了两件未拆包装的薄毛衣,递给小倩与霍格。
不过,我发现这位慈眉善目的黄阿婆两次送来薄毛衣的时候,始终一言不发,但或许是她老人家天生沉默寡言吧,我也未多加理会。
霍格倒是很敬业,自从进入常青谷中,他便端着相机不停拍着照,大部分照片,他都以迪克为主角,当然也为我和小倩拍下了不少照片,就连杜瑜眉和老李、黄阿婆也成为了他的拍摄目标,虽然不知道迪克究竟会不会给他工资,但或许他真的把摄影当做了自己的生命,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让生命停顿。
时候已经不早了,正是正午时分。
杜瑜眉为我们分配房间,每个人都在旅社二楼得到了一间客房。客房装修得很朴素,单人床、写字台、衣帽间、单独卫生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我和小倩的房间门挨着门,迪克和霍格则住在我们对面的客房里。
杜瑜眉提醒我们,餐厅在旅社一楼,十二点半的时候,她将为我们举行接风午宴。
但迪克却婉拒了用餐的邀请,他把随身携带的背包扔在客房里,便摸出几个面包,独自一人出门去观察常青谷谷底的地形——他准备下午就进行一次动力伞飞行。迪克有着很西方化的思维,毕竟收了杜老板的钱,他就得以工作为上,替杜老板把事做好。
我在客房里换了一件薄型内衣,套上黄阿婆送来的薄毛衣,果然很合身。我正准备敲门把隔壁的小倩叫出来一同去餐厅,却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敲门的人是霍格,他斜背着单反相机,很难为情地问我:“蓝先生,您应该带了笔记本电脑到这里来吧?可以借用一下吗?我想把今天拍到的照片输入电脑里放大再看一看。”
“嗯,没问题!”我转身从旅行包里取出一台小巧的粉红色笔记本电话,递给了霍格。这台电脑是小倩带来的,本来她以为这次到常青谷来她会很无聊,所以拷了很多电影放在电脑里。至于我的笔记本电脑,因为里面有太多商业资料,所以我并没有借给霍格。
霍格接过电脑,说了声谢谢后,又说:“我大概会晚几分钟去餐厅,麻烦您给杜老板说一声,吃饭不用等我。”
呵,过一会儿杜瑜眉一定会很郁闷,本来她就没想到来这里的人会比预想多两人,一定让黄阿婆多做了几个菜,但却想不到最后来餐厅却依然只有两人。
几分钟后,我与小倩准时于十二点半来到了餐厅里。
餐厅并不大,只有四张圆桌,被屏风分别隔开。
其中一张圆桌上,已经摆满了精致菜肴。黄阿婆的手艺真是不错,色香味俱全。各式菜肴均是由常青谷里就地取材而烹饪出来的。附近溪水里捞出的肥鱼,清蒸后浇上一层柠檬汁,再配以香草点缀。烟熏腊肉更是切得薄薄的,纸片一般,与青红椒和蒜苗混炒。还有绿油油的凉拌野菜,当地土鸡熬成的靓汤,野生番茄做成的番茄炒土鸡蛋。整个餐厅都漂浮着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浓重香味。
圆桌旁,坐着三个人,是杜瑜眉、老李和黄阿婆。
看来旅社里的人都已经坐在这里等我们了。
我告诉杜瑜眉,霍格或许要晚一点,吃饭不用等他。但杜瑜眉却笑了笑,答道:“我们还是等等他吧,反正我们还得等玉儿呢。”
“玉儿?她是谁?”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呢。
老李解释:“玉儿是常青谷里的农艺师,负责在花房里培植各种名贵花木。呵呵,她出生在距常青谷约有三里地的一座山里,虽然从未学过农艺与苗木栽培,但毕竟是山里长大的女孩,天生就知道各种花木的习性,她才来常青谷一个月,但我们每个人都很欣赏她的工作。”
“哦,原来是位花房姑娘呀!”我不禁轻声哼唱起那首著名的歌曲。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的惊奇像是给我赞扬。
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
我不知不觉忘记了方向。
你说我世上最坚强/我说你世上最善良/
你不知不觉已和花儿一样。
刚唱到一半,我就听到餐厅入口处传来“噼里啪啦”的掌声。回过头去,我看到一个肤色白皙,穿着运动套头衫的女孩正笑盈盈地走入了餐厅中。
“她就是玉儿。”杜瑜眉笑着介绍道。
玉儿大概只有二十出头,她将长发梳成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垂落在两边肩下,看上去与小倩年龄相仿,也很漂亮,不过,小倩是那种带有都市时尚的漂亮,而玉儿则带有一种极淳朴的美,仿佛山谷中的一朵野兰花般,未沾染上任何来自外界的污染。
玉儿朝我点点头,说:“你就是蓝大师吧?您刚才唱的歌可真好听!”
我故意调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蓝大师?说不定我是迪克·韩呢!”
我知道,之前玉儿应该听说只有两位客人会光临此处,我得和这个可爱女孩开开玩笑,让她做一次判断题。
玉儿却撇撇嘴,说:“别骗我了,刚才我在花房外见到了那个戴金项链的光头。他才是迪克呢。”
餐厅里的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显得有些尴尬,赶紧岔开话题,问玉儿:“你在花房外见到迪克了?他在干嘛?”
“他在常青谷里四处闲逛,与我闲聊了几句后,但沿着去谷口的石台阶上行,大概现在已经快到谷口了吧。不过,我不太喜欢他,他说话的语气太骄傲,太喜欢吹牛。”
“哈哈,你也看出来他骄傲了?”我故意提高了嗓音,想让一路上满眼桃花的小倩也了解一下旁人眼中的迪克是个什么模样。
“嘁——”小倩却不满地反驳,“人家不叫骄傲,那是个性的张扬。”
我又忍不住打击她的积极性,说:“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得相信我,毕竟,我比你大十岁,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嗯,那只能说明,你口味太重,爱吃盐。”说起斗嘴,从小到大,我还从没占到过小倩的便宜呢。
我只好加了一句:“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看她怎么反驳。
小倩为了反驳我这句话,开始绞尽脑汁,但怎么都想不出合适的话语。而这时,餐厅入口传来了一个声音:“那只能说明,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说话的人,是斜挎单反相机的摄影师霍格。看来他已经输入完了相机里的照片。
餐厅里又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嘲笑声,霍格连忙笑着对我说:“蓝大师别生气,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我赶紧摆摆手,说:“没事,我没生气。”
而小倩则竖起大拇指,对霍格说:“霍摄影师真是厉害,接得太妙了,一句话就把我表哥说服了。”
啊哦,小倩一下子就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她表哥了。我不禁有点汗颜,担心杜瑜眉会不会认为我是带表妹来常青谷里混吃混住了?
但杜瑜眉似乎并不介意,只是招呼霍格赶快入座。
霍格也不客气,径直走到表妹小倩身旁的空位坐下,而花房姑娘玉儿则坐在了我身旁。
大概是因为喝了一点酒,原本一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霍格,在接风宴上竟不时妙语如珠,引来阵阵笑声,令酒席上的气氛很是活跃。
而表妹小倩似乎也忘记迪克,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这位曾惹来黑道追杀的自由摄影师,两人不断将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偶尔还会露出只有他俩才能懂得意思的会心微笑。
我再次注意到,那位黄阿婆在整个用餐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自顾埋头吃饭,真是奇怪,难道她是哑巴吗?
玉儿似乎看出了我对黄阿婆的注意,低声在我耳边说:“黄阿婆是聋哑人,既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别人说什么,杜姐一直都是用手语与黄阿婆交流的。”
原来如此。
聋哑人能做出这么一桌好吃的饭菜,显然下过很多苦心,我不禁有些默然。
接风宴大约持续了四十多分钟,临到结束时,趁着霍格去洗手间,我侧过身问表妹:“你和摄影师聊什么呢?聊得这么投机。”
表妹眨了眨眼睛,答道:“你一定猜不到,我们在聊电影。哈,是聊欧美血腥恐怖片!”
真是有病,他们居然在吃饭的时候聊那些血肉模糊的恐怖片?真是倒胃口。
嘿,我还真没想到霍格居然也是血腥电影的爱好者,正合表妹的胃口。
表妹又低声说:“我在车上和迪克也聊过电影,没想到那家伙居然只喜欢看卡通片,真是没品位。还是这位摄影师,有内涵多了。”
呃,喜欢看血腥恐怖片就叫有内涵?那么,我也很有内涵啊。
我忍不住将头偏到一边,问玉儿:“你喜欢看电影吗?”
玉儿点了点头,说:“喜欢,我最喜欢看卡通片了。”
我顿时感觉额头滑下几根黑线,但我还是应道:“其实,我也很喜欢看卡通片呢!”
看来我和玉儿都会被小倩归类为没品位的一类人中。
不过,从现在的情况看,表妹已经从前男友失踪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而且她也已经不再对那位非主流青年迪克感兴趣了,她把兴趣完全转移到了这位自由摄影师霍格的身上。
黄阿婆的手艺真是太好了,圆桌上的菜肴基本上被一扫而空。我们结束酒席后,准备各自回客房睡午觉,当餐厅里众人都不再喧哗的时候,我们同时听到窗外传来了异响。
那是一种“嗡嗡嗡”的声音,仿佛从空中传来一般,有点像马达轰鸣。
“啊!一定是迪克在玩动力伞!”小倩大声叫了起来。
我们一起移步来到餐厅窗边,探出脑袋向空中望去。
天空中,漂浮着一朵展开的天蓝色滑翔伞翼。伞翼下方,拉拽着操纵绳的,正是戴着头盔脚蹬登山鞋的迪克·韩。他戴了一副足足遮盖了半张脸的护目镜,我们看不到他任何表情。伞翼在空中时而随风盘旋,时而又扶摇直上,迪克看上去很是潇洒。
小倩与玉儿不停发出惊叹,霍格也取出单反相机,冲出餐厅,先上楼取下了他的背包,然后在旅社外寻找合适角度,对着天空拍摄着镜头。他一会儿站在旅社外的小径上,一会儿仰躺在地面上,捕捉着空中的画面,还不时从背包里取出其他镜头,长焦、短焦、广角,更换后继续拍摄着照片。
迪克驾驶动力伞,在山谷中翱翔着,掠过旅社上空,又掠过玉米田,还不时在玉米田另一端的上方停留——玉儿告诉我,那里就是花房所在的位置。当他掠过我们头顶的时候,还故意抬起双腿,挥舞着胳膊,向霍格的镜头方向打着招呼。
“真不错呀!迪克确实有一套!”我身后传来了杜瑜眉的声音,她凝视着空中的滑翔伞,喃喃说道,“我请迪克来这里考察,果然没请错。”
她的话音刚落,奇怪的事发生了。
空中的滑翔伞翼突然开始疾速下坠,呈四十五度向旅社方向直撞过来。我们同时发出了惊呼,但当动力伞就要撞到旅社砖墙时,又随着气流上升,掠过了屋顶。
“是这小子故意这么干的吧?”老李有点生气地说道。
但我却始终感觉动力伞上升的速度非常勉强,只差一点点,迪克的双足就撞到旅社房顶了。如果真是迪克故意为之,那他的胆子也太大了。如果是因为技术欠缺而造成的,那他差点又为自己的身体添加了一枚男子汉的勋章。
再抬头向天空望去,我看到动力伞再次疾速降落,迪克悬在空中的双足正慌乱地摇晃着,仿佛垂死挣扎一般。
糟糕!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不等我多想,只听“唰”的一声,动力伞一头栽进了旅社外的玉米田里,一片玉米杆应声倒下。
这就是资深动力伞专家在常青谷里的首秀?我差点快要幸灾乐祸地捧腹大笑了。
呆在旅社餐厅里的人,除了又聋又哑的黄阿婆之外,其他人全都大惊小呼地冲出旅社,向玉米田狂奔而去。
其实我也不是太担心迪克的安全,毕竟动力伞有着很大的伞翼,即使是疾速降落,也是相对而言,下落速度始终有限,更何况还有玉米杆缓冲,他应该不会受伤。
但迪克首演失败,作为一路上看他不顺眼的我,现在去凑热闹看看他出洋相,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一件事呀。
哈哈,我的心理真是阴暗!
迪克降落的地点就在玉米田边缘。我与霍格最先赶到迪克身边,看到滑翔伞翼平铺在一片玉米杆上,迪克身上似乎没有任何伤痕,但他却躺在玉米地里一动不动。护目镜已经取下了,他瞪大眼睛,眼神迷茫,脸色也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仿佛冷藏过的尸体一般。
“怎么了?”我分开玉米杆走过去,弯下腰毫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脸颊,力度还用得不轻。
迪克却像没感觉到我的拍打一般,只是两眼空洞地望着我身后的天空。几秒后,他才恢复了神智,紧接着他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栗,眼神中也充满了恐惧。
他蓦地扭过头,伸出手臂,指着玉米田深处,语无伦次歇斯底里地大声叫道:“玉米田里有具尸体……真的!一具尸体!好恐怖!如果不是我在空中翱翔,从山谷谷底的平地望去,根本就不可能看到!”
说实话,我并不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虽然无法分辨迪克说的是真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一个不好笑的玩笑,可我还是没有胆量钻入茂密的玉米田里一探真伪。
霍格就不一样了。他是自由摄影师,据他说,他曾经抓拍过很多车祸现场,还在大地震后亲赴灾区做志愿者,见过无数死状惨烈的尸体。所以听了迪克的话,他立刻端着相机分开玉米杆,迈步向迪克所指的方向钻了进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青纱帐中,我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那是他分开玉米杆时发出的声音。片刻之后,一切静谧了,应该是霍格找到那具尸体的所在之处了吧。
约莫十分钟后,霍格钻出了玉米地。他眼神阴郁,脸色非常难看,本来就很白皙的一张脸,变得更加苍白了。
霍格走到我身边,默然无声地把相机递给了我。
我将视线落在了相机的液晶屏上,立刻看到一张惨不忍睹的照片。
那是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横躺在玉米地的中央。很显然,那是一具尸体,因为喉咙处有一处赫然的血洞,应该是被利刃割断的。但这还不算触目惊心,真正令人无法呼吸的,是尸体的胸口,被剖开了一条长长的裂口,露出里面血红的腹腔。
又向后翻了一张照片,竟是尸体腹腔处的特写。一股难忍的呕吐感从喉头下方油然而生,我赶紧扭过头来,狠狠吸了几口气,才压抑住了呕吐的欲望。
“腹腔里空无一物,所有器官都不见了。”霍格语气低沉,仿佛心理遭受了极大打击。
“什么?!”我强迫自己定下神来,却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霍格所说的,岂不是传说中的开膛破肚吗?
他点点头,又说:“尸体旁没有留下太多血迹,凶案的第一现场应该不是在玉米田中。”
我看到小倩与玉儿在玉米田外正以疑惑的眼神望向我们,为了不吓着两个女孩,我赶紧让霍格结束了恐怖的介绍,然后将杜瑜眉和老李招呼了过来。
等在玉米田外的杜瑜眉和老李,得知真在青纱帐中发现了尸体后,杜瑜眉当机立断,立刻高声说道:“所有人全部回到旅社中去,紧闭房门!”
她又转过头来,对老李说:“你赶快去报警!”
杜瑜眉告诉我们,旅社因为距离最近的人家,也要走三华里山路,所以没迁入电话线,也没有安装宽带网络。但在谷口的那个平台附近,却能搜索到半格手机信号。那信号不知道是从何处而来的,有时能连接网络,有时又不能。老李先去平台那里试着打电话报警,如果实在无法连接手机网络,那就开车去附近的乡镇报警。一来一回,最多也就三个小时。
安排妥当之后,老李出了旅社,快走向通往谷口平台的上行石台阶跑去。
而我则发现,霍格眼神游移,不断朝我眨眼睛,似乎有话想要私下对我说。
我走到他身边,他立刻以极低的嗓音对我说:“蓝先生,到我的客房去一趟。我有话要对你说。”
一分钟后,我来到霍格的客房中。小倩的那台粉红色笔记本电话还摆在客房写字台上。
“蓝先生,我想让你看张照片。”
霍格一边说,一边熟练的打开电脑。电脑启动完毕后,他打开了放在桌面上的一个文档,里面全是图片格式的文件。霍格点开一张照片,液晶屏幕上出现了一幢破败的房屋,正是我们下山时看到的那幢废弃的碉楼。
“我们放大看看这张照片,你看能够看到什么?”
霍格开始放大这张碉楼的照片,并不断移动着照片。几秒之后,我看到了碉楼的黑色墙面。墙面上,似乎有很潦草字迹般的涂鸦。
“这是什么?”我诧异地问。
霍格又调整了一下显示屏的对比度与亮度,喃喃地说:“在数码相机上,我只是恍惚觉得碉楼的墙壁上似乎涂着字迹。吃饭前我把照片输入到电脑放大后,才看清了墙壁上写的是什么,本来以为是某种开玩笑似的诅咒,但是见到玉米田里那具破开腹腔的尸体……”
与此同时,一行歪歪斜斜但又清晰无比的字迹,出现在破败碉楼外的墙壁上,也映入了我们的眼帘。
“扰碉楼宁静者,必须遭受开膛破肚这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