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城市,车辆稀少,钟博士将别克车开得飞快,顺着金水路疾驰。窗外的街灯映入车窗,飞舞出迷离的色彩。郎周静静地听着关于自己离奇的身世。
黄教授赶到广州收拾残局,不料冯之阳和马骏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同时也为了脱离黄教授的控制,竟然精心设置了一个圈套,胁迫刘汉阴,企图消灭黄教授。不料黄教授看破了他们的用心,在他们凶相毕现的时候夺路而逃。
冯之阳三人亡命追杀,摧毁了黄教授在广州和上海的实验室。在实验室里,他们找到一项记录,发现黄教授仍在进行心理克隆计划,这第二期计划的实验品只有两个,一男一女。
“女的是我。五号实验品。”杜若苦笑着说,“男的就是你了。四号。”
郎周浑身颤抖,脸紧紧埋在杜若的腿上,肩头不停耸动。
男的资料比较详细,郎周,十二岁。实验地点是北方一个小镇,百吉镇。郎周的资料好像即将被废弃,并没有严格加密,他们很容易就得到了。但是那个女孩的资料就比较隐秘,他们无法得到更多的线索,只知道这个女孩叫苏儿。其他一无所知。
三人决定先去百吉镇,消灭掉那个四号实验品郎周,同时守株待兔,干掉黄教授。当时他们根本没有想到,黄教授逃脱后居然还敢回到百吉镇,而且跟他们一前一后。只是当他们到达百吉镇的时候,却听说一天前,黄教授带着儿子郎周去山上打兔子时离奇地失踪了。
当时他们还以为黄教授是知道他们追杀过来,逃亡了。可是仔细一打听,知道事情不对,那种离奇失踪的经过太神秘了,简直就是黄教授知道这三个“孽子”追杀过来,故意以离奇的方式失踪,借此向他们示威。
三人有些心惊胆战,怎么也想不出来黄教授是如何失踪的,同时面对这黄教授留下来的四号实验品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按照刘汉阴的想法,干脆就一刀杀了,可是冯之阳和马骏都是有身家的人,在没弄明白黄教授的目的前不愿轻举妄动。因为黄教授留下四号郎周摆明了就是让他们杀的。
三个人通过各种渠道探听郎周的口风,发觉这个小孩子有些傻帽,呆呆地对整个内情一无所知。三个人对他丧失了兴趣,也不愿平白惹上人命官司,就离开了百吉镇继续寻找父亲——黄教授抚养他们时都让他们称呼自己为父亲——的下落。
黄教授失踪之后的六年时间里,这三个儿子像俄狄浦斯王那样锲而不舍地寻找着父亲,想方设法要将他杀死,但是始终无法如愿以偿。明知道父亲跟五号实验品苏儿在一起,就是无法找出五号实验品的所在。时间久了,三人间裂痕加大,本来马骏和刘汉阴都对冯之阳充满畏惧,尤其是刘汉阴,简直是望“冯”色变。可是当马骏继承了马氏控股集团后,情况发生了变化。马骏财富在手,勇气倍增,不愿再活在冯之阳的阴影下,拉拢刘汉阴对冯之阳反戈一击。冯之阳丧失了权威的地位,对马氏控股集团也颇为顾忌,三人就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苏儿就是杜若注定要替代的那个女孩子。黄教授在百吉镇的雪域荒原上离奇失踪后,他的一切资料和心血都被三个孽子摧毁,或许因此丧失了雄心壮志,就一直在福建龙岩陪伴着杜若,仿佛想努力做一个好父亲。
可是那时候,杜若的名字叫苏儿。黄教授仍然企图把杜若作为心理克隆计划的五号实验品,替代苏儿的角色,掌握百洋船业的财富。但是他对杜若的态度要比前四个实验品好多了,虽然把一切都瞒着她,可他的慈爱让杜若无比温暖。
不过黄教授失去了实验室,对杜若的长相控制得不是太完美,总是抱怨她长得不像苏儿,最经常说的几句话就是:
“父亲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唉,你要像苏儿一样该有多好。”
“你总是没有苏儿长得高。”
“你太瘦了,要多吃东西,长得像苏儿那样才好。”
“难道你就不能像苏儿学习吗?你看人家的英语多好?你看人家的成绩多好?”
他甚至问杜若:“如果你总是不听话,有朝一日,当我再也无法思考或言语时,该怎么办?”他自问自答说,“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不要让我接受不必要的折磨。”然后他握了握杜若的手,一脸憔悴。
杜若并不理解父亲为什么非要拿自己和别的女孩子比较,这让她充满了逆反心理。她想不明白,明明我是你的女儿,可是为什么你总觉得别人家的孩子好?我不是她,我有我自己的人格,有我自己的生活,也有我自己的自由,我凭什么非要长得跟她一样?她哪里比我好了?
杜若很爱自己的父亲,父亲的要求让她痛苦,可是对父亲的爱让她又不愿违拗父亲,于是平时有意识地和父亲作对,但是她的心理压力太大,慢慢地,睡梦中竟然形成了梦游的习惯。梦游中她拼命吃东西,希望自己长得胖一点,高一点,好达到父亲的要求,使父亲满意,使父亲爱自己。结果——钟博士已经研究出来了——由于杜若的体质已经被“心理克隆计划”的药物改造,心理活动对生理的影响过于强烈,她竟然在梦游中吃再多的东西都能被胃部容纳吸收。
终于有一天,杜若十六七岁的时候,父亲又重复这样的话,她再也无法容忍,愤而离家出走。她在外面学习、打工,在各个城市游荡了半年多,但是心里却割舍不下父亲。于是她又回到了家。此时家里空无一人,父亲仿佛出去寻找自己了,好久都没有回来。杜若想起父亲寻找自己时那种焦急痛苦的样子,心里开始后悔离家出走,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里呜呜地哭。然后每天坐在楼梯口等待父亲回来,她等待了好多天,直到快要绝望的时候,父亲居然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杜若刚和郎周认识时所说的身世并没有什么错误,唯一不同的就是隐瞒了父亲对自己所说的话。
当时,父亲一进门,猛然看见杜若,居然没有欣喜若狂的表情,而是痛苦地坐倒在沙发里,抱着头,说:“你怎么又回来了?孩子,赶紧走吧,离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杜若当时就呆了。父亲眼中满是泪水,摸着她的头:“几年不见,我的女儿成了大姑娘。这我就放心了。不像小郎周那样苦。以后一个人生活,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杜若知道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抱着父亲追问。于是,黄教授就把整个“心理克隆计划”详细地向她讲述了一遍。最后说:“我本来打算让你替代苏儿的身份后,就能够保护自己。但是那三个孽子这么多年虽然找不到我,却找到了苏儿的真实身份。他们……他们居然设置了一个计划,在苏儿和她的花花公子男朋友对峙时,在她男朋友的饮料中投放了氰化物,将他毒死了。然后他们绑架了苏儿,在一个公园里将她吊死,还借苏儿的名义给那花花公子的老婆汇去五十万块钱,制造了因情自杀的假象。这样一来,你和刘汉阴的命运一样,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冯之阳那个小王八羔子……这么残忍的事也只有他能做出来!”
当时杜若对这个消息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虽然被“心理克隆计划”震惊得目瞪口呆,但是想到苏儿死了,父亲不会逼自己成为另外一个人了,反倒有种解脱的感觉,说:“爸爸,不要紧。我不需要财富,也不需要地位,更不想成为什么名门大小姐。我只想陪在你身边,好好地过日子。”
黄教授摇摇头:“晚啦。我到底中了冯之阳的计,他费尽心机设置这么复杂的杀人计划除掉苏儿,其实就是想引我出面。当时我一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被震惊了,心想苏儿应该不是这种性格的人。我心里犯疑,于是到广州查访真相,一下子坠入了冯之阳的圈套,暴露了自己。我费尽心机才逃脱,现在冯之阳他们已经跟踪过来了。咱们必须分开了,这样你才不会暴露。无论我是生是死,你从今以后要隐姓埋名,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吧。”
“不!”杜若哭着说,“我宁愿被他们杀死也不会和你分开。”
黄教授自信地笑了笑:“他们想杀你,得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量。但是为了让他们不敢杀你,我们必须分开了。孩子,在这里等我十分钟,我去屋子里收拾些东西。十分钟后,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完,黄教授走进了他的房间。他们所住的房间是小区住宅,两室两厅,杜若一间屋子,黄教授一间屋子。黄教授进了房间后,杜若就像七年前的郎周一样痴痴地等着。可是过了半个小时也不见黄教授出来。
杜若有些担心,敲门,没人应,她打开门,赫然发现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黄教授生活清贫,屋子里没什么东西,除了一面墙立着书架,架上放满了书,就是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三面都是白花花的墙壁。杜若看了看床底、书架后,甚至敲了敲地板,什么都没发现。父亲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杜若不甘心,急匆匆地去报了警。警察一听,倍感离奇,来了一大帮人进行了仔仔细细的搜索,书架后没有夹层,地板上没有洞,窗外的防盗网好好的,钢筋上积满了灰尘,只要杜若站在门口,根本不可能有人能从这间封闭的屋子内悄无声息地走出去。
警察认为杜若产生了幻觉,收队走了。杜若想起父亲的话,知道他是有意离开自己,便不再悲伤,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家,给自己起个名字叫杜若,从此在上海呆了下来。
直到投递简历遇见冯之阳后,杜若才知道,当时冯之阳三个人的确是追踪着父亲一路过来。但是刚刚到了龙岩,就听到满城都在传说黄教授失踪的怪事。当时冯之阳他们就吓呆了,尤其是刘汉阴,居然当场尿了裤子。这已经是第二次失踪了,都是在他们即将追上他时凭空消失。三人产生了难言的恐惧,黄教授在他们心目中本来就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这下子更增添了他们对父亲的恐惧,他们眼睁睁看着杜若离开,居然不敢有任何举动。
杜若对冯之阳的纠缠感到恐惧,同时也有一种强烈的孤独,四个实验品,只有她寻找父亲的目地是为了爱,而其他人都是为了仇恨和杀戮。她忽然想起了百吉镇的那个孩子,他现在还好吗?他是否也在寻找父亲?于是杜若开始下工夫寻找那个叫郎周的孩子。她去过百吉镇,打听到郎周很早就离开了。杜苦没了办法,便在网络上找。
“几个月前,有一段时间你QQ上的昵称叫‘寻找父亲’,我就是根据这个试探着将你加为好友。”杜若说,“然后我稍微一问,你就毫不遮掩地把童年的经历告诉了我,然后我再问你的名字,你说你叫郎周,我就知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郎周慢慢地抬起脸,脸上挂满了泪痕,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说:“原来……原来父亲失踪是为了保护我们的!这就是说他没有抛弃我,只不过冯之阳他们追杀他到百吉镇时我还小,因此我才受了那么多苦?”
杜若无言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微微点了点头。郎周欣慰地笑着,把头埋在她的腿上,像个孩子一样睡着了。三个小时后,天色已经微亮,冷冷的风呼啸着在窗外掠过,在玻璃内侧凝了层密密的水珠。好像昨夜有人把泪洒了上去。杜若一夜未眠。
杜若把郎周放平,让他侧躺着睡觉,然后和钟博士换了位置,自己驾驶汽车让钟博士在副驾驶座上睡觉,中途不停,轮换着休息。仅仅在经过九江时,钟博士到庐福大酒店取回了自己的衣物,立刻又打扮得西装革履。
到了龙岩已经是深夜,他们找了一家酒店开了两个房间住下,休息片刻,给车加了油。此时郎周的伤口还没有结痂,疼得无法躺着。杜若把钟博士撵到另一个房间,自己和郎周住在一起,细心照顾着他,直到郎周朦胧睡去。
梦里,郎周找到了父亲,父亲很慈祥,待他很好,对他说:“儿子,你终于长大了,不会受人欺负了。当年我抛弃你,也是无可奈何。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你,救你的命。郎周,你能原谅爸爸吗?”
“原谅。”郎周喃喃地说,他抱住父亲幸福地哭了起来,可是突然间父亲在他梦中成了一具僵硬的干尸,怪异地说了一句:有朝一日,当我再也无法思考或言语时,该怎么办?然后他笑了一笑,突然间四分五裂,碎成了粉末。
“爸爸——”郎周惨叫一声,挣扎地醒来。
“郎周,你怎么了?”杜若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伏在他身边,关切地问。
郎周摇摇头,目光呆滞地望着她。杜若微微笑了一下:“又梦见父亲了吧?郎周,刚才我一直在想,不如现在就去我家。我也被心里的疑问煎熬得受不了了。”
郎周点点头,一手撑着腰,艰难地站起来。杜若说:“不如你在这里休息,我和钟博士去。”
郎周摇摇头:“咱们的父亲是同一个父亲。”
杜若不说话了,紧紧攥着他的手。
两人去敲钟博士的房间,钟博士披着睡衣出来开门。两人跟他说了一下,钟博士喜出望外:“我也是迫不及待了。”说完要杜若出去,他要换衣服。杜若说你直接把西装套上去就行了。钟博士无奈,只好在睡衣睡裤外套上西服,不料这样一来没法打领带了。杜若雷厉风行,把领带套在他脖子上,便把他拉了出来。
一路走过酒店的走廊和大堂,钟博士的服饰让人纷纷侧目,他窘得无地自容,缩着脖子跟在后面。杜若宽慰他:“说不定今晚之后,你就会成为世界一流的心理学家,丧失点形象有什么打紧呢?你这猥猥琐琐的样子才真正丢人。”
钟博士一听,顿时兴奋起来,胸膛也挺了起来。
龙岩市属于闽西,这里山清水秀,气候温和,温和的夜风中三人开着车到了龙川路,这里东临龙津河,空气清新。杜若开车,带着他们东绕西绕,进了一座小区。整个小区有十几栋楼,看门的是个老太太。老太太把车拦下,用难懂的客家话问:“你们找谁?要登记。”
杜若放下车窗,露出一张笑脸。老太太顿时睁大了眼睛:“小苏苏!你回来啦?你这出去可好多年了。”
杜若笑了笑,说:“于婶婶,您身体还这么好啊!我带着两个朋友来冠豸山、石门湖玩了几天,顺便回家里看看。”
于婶婶眉开眼笑,打开大门,让他们开了进去。车刚开出十几米,于婶婶似乎想起了什么,惊叫了一声:“哎呀,你们不能去那屋子里。屋子里有——”可是别克车已经走远了。
夜晚的小区深沉幽暗,老式的路灯打得很高,筛下细碎的枝叶树影,在地上摇摆。别克车停在一排邮政信箱前,三人下了车,杜若领着,走进前面一幢黑漆漆的楼房。楼道内是声控灯,杂沓的脚步声惊起了灯光,昏黄幽暗。他们上了三楼,三楼有东西两户,他们在东户门前停了下来。这里,就是黄教授曾经和杜若生活的地方。
郎周颤抖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简陋的防盗门,仿佛那门上有他童年时刻下的名字。杜若理解他的心情,握住他的手,然后掏出一把钥匙,插进了锁眼。老家房子的钥匙她一直当做一种记忆,随身携带着。
杜若拧了一下钥匙,却拧不动。她呆了一呆,疑惑地看看自己的钥匙,不错,两把,一把是防盗门的,一把是屋门的。可是为什么打不开了?钟博士弯腰查看了一下,表情凝重了起来:“锁眼周围没有灰尘,很干净,不久前有人来过。”
两人吃了一惊,杜若脸色变了:“会不会是冯之阳他们?”
“很有可能。冯之阳的车是奔驰,速度比咱们快得多,他们曾经来过这里,如果能判断出咱们来这儿,他们也有可能乘飞机。”钟博士说。
杜若沉思了一下:“既然来了,咱们还是进去看看吧。他们肯定没能进入屋里,说不定一看到锁孔周围是厚厚的灰尘,知道咱们没来,就走了呢!”她又插进钥匙试了试,纹丝不动,“估计是时间太长,锁里生锈了。怎么办?”
“撬锁吧。”钟博士建议,“这锁是老式的,不牢固,我的后备箱里有工具,撬开它。”
“撬。”郎周脸色涨红,紧紧地盯着防盗门,“我一定要进去看看。”
三人说干就干,反正是杜若的房子,也不在乎别人误会。他们搬来工具箱,螺母拆装器、大力钳、锉刀、螺丝刀等等一个个地试。他们弄出的响声太大,西户的人被吵醒了,一个中年男人打开里面的木门,隔着防盗门向外问:“你们干什么?”
杜若认识他:“周叔叔,我是苏儿,对不起,吵醒你们了。刚回来,打不开门了。”
这个中年男子惊异地望着杜若,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点点头,没再说话。杜若很奇怪,这个周叔叔小时候待自己很好的啊,怎么现在这么冷淡,还带着一丝惊恐?但她没时间理会这个,和钟博士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门打开了。
防盗门一开,她又试里面的门,居然也打不开。不过这扇木头门就好弄多了,三下两下就捅开了锁。三个人推门进去,里面是阴沉沉的黑暗,寂静得让人心悸,充满着一种陈腐的气息。他们刚一进门,钟博士忽然惊叫一声,面前出现一双幽幽发亮的眼珠!
郎周和杜若也看见那双眼珠,刚要惊呼,映着门外走廊声控灯的微光,一道雪亮的光芒朝郎周的胸口射了过来。郎周吓得往后一仰,后背贴在门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嘭!”一把匕首插在了木门上,刀刃寒光闪烁,紧紧贴着他的脸颊。
于此同时,钟博士看见一条瘦小的人影在地上一滚,消失不见。他惊慌失措地大喊:“开灯!”杜若凭着记忆伸手去开墙壁上的灯,突然耳边一声呼啸,手臂仿佛被木棍砸了一下,痛得她惊叫一声,抱着手臂直不起腰。钟博士吓呆了,转身要逃,才发现刚才郎周撞到门上,把门又锁住了。急切间,郎周在门上摸索,却摸不到门的把手。
这时钟博士惨叫一声,身子扑通摔倒在地,好像被一只野兽拽着在地上乱拖。杜若忍住胳膊上的疼痛,掏出手机递给郎周:“用屏幕的光,开门。”
郎周把手机拿到眼前,一按按键,手机屏幕亮了。忽然黑暗里有个尖细的声音咦了一声,有人惊叫着:“叔叔!”
随后灯亮了。郎周和杜若感到眼睛刺痛,急忙用手捂住。屋子里悄无声息,只有钟博士在地上的咳嗽呻吟声。等他们适应亮光,睁开眼睛,发觉客厅的沙发后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那小孩子长得黑瘦,然而浑身充满动感和野性,仿佛一头小豹子。他手里拽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套在钟博士脖子上,把钟博士勒得满脸通红,不停地咳嗽。杜若赶紧去解绳子。
那孩子只是惊喜地盯着郎周,又叫了一声:“叔叔,是你吗?”
郎周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你……你叫我什么?”
那孩子扔下绳子跳过沙发,敏捷地蹿到郎周跟前,仰起脸望着他:“叔叔,你是郎周叔叔!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小鹿啊。刚才你们砸门,我还以为是坏人,就……对不起啊,郎周叔叔。”
郎周揉着脑袋,迟疑地望着他:“小鹿?我……咱们见过吗?”
那孩子有些哀伤,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是失望:“郎叔叔,你不记得陆鹿了吗?你看,”他转身指着墙上的一幅水粉画,上面是头小鹿在悠闲地吃草,“你还给我画过画呢!这幅画我一直珍藏着。”
郎周可不记得自己来过龙岩,更不记得自己认识个叫小鹿的孩子,还为他画过画。他疑惑地走了过去,想看清上面的签名,不料一看见墙壁,顿时惊呆了:墙上满是杜若的大幅照片!这本来就是杜若的家,并不奇怪,令他感到愤怒的是墙上杜若的照片被人弄得惨不忍睹。照片上的杜若有些被挖掉了眼睛,有些剜掉了鼻子,有些被撕掉四肢,还有些胸口插着明晃晃的匕首。不是画上去的,而是插着真匕首!
“杜若,你快来看。”郎周顾不得理会这孩子,转头喊杜若。这时杜若已经解开了钟博士脖子上的绳子,将钟博士搀扶了起来。两人听见郎周叫,一起回头,一看都惊呆了。
那孩子疑惑地看了看杜若,脸色突然变得可怕,又转身看看墙上的画,恶狠狠地咆哮一声:“妈妈,那个臭女人来啦!”
说完从画上拔出匕首凶狠地扑向杜若。杜若惊叫一声,郎周急忙挡在她身前,伸手去抓那匕首。
“小心!”杜若惊叫。
郎周这一下却抓了个空,匕首刺向他胸口。郎周冷汗直竖,心想完了,没想到稀里糊涂死在这里。不料那孩子——小鹿却停住了,怔怔地望着郎周:“叔叔,你干吗不让我杀她?”
郎周睁开眼睛,看见匕首尖离自己的胸口不到一厘米,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正要说话,里屋响起咳嗽声,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说:“小鹿,你糊涂了,刚才还说郎叔叔来了,怎么又成了臭女人?好好招待郎叔叔。”
接着听见有人下床的声音,小鹿收回匕首,冲进里屋,过了片刻,扶着一个苍老的女人走了出来。那女人眯着眼瞅了瞅,脸上的表情顿时惊喜起来:“真是郎周?你……你来看我们了?”
“妈妈,你看那个臭女人!”小鹿一指杜若。
那女人可能视力不好,眯着眼睛仔细望了望杜若,脸色立时就变了,愤怒,憎恨,惊恐,哀伤,种种表情在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闪现,让人看了就心寒。
那女人冷漠地看了杜若半天,忽然恶狠狠地吐出两句话:“杀了她!我已经记住她的模样了!”
小鹿应了一声,握着匕首冲了过来,敏捷无比。郎周吓了一跳,急忙抱住他:“你干吗要杀她?”
那孩子纳闷地看看郎周,又看看母亲,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女人也奇怪地望着郎周,说:“郎周,你怎么了?”
郎周挠挠头,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也是第一次见你儿子和你,可是你们好像跟我很熟的样子,还要杀了我朋友。杜若好像也不知道你们住在这里吧?”
杜若点点头:“我第一次见他们。而且这是我的家,怎么……”
那女人好像比郎周还茫然:“你第一次见我们?你看看你给小鹿画的画。而且,你怎么会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这个女人呢?就是她毒死了我丈夫啊!”
“你……你是……”钟博士指着那女人惊叫了起来,“你是陆海生的老婆?”
“陆海生?”郎周更迷茫了,“陆海生是谁?”
杜若也吃了一惊:“他……陆海生就是勾引苏儿的那个花花公子!”
这一下郎周想起来了,杜若曾经跟他说过,在黄教授的“心理克隆计划”中,她的目标角色就是百洋船业总裁的女儿苏儿。这个苏儿知道了陆海生欺骗她的真相,用氰化物毒死了他,自己也上吊自杀。自杀前还给陆海生农村的妻子孩子寄了五十万块钱。后来黄教授判断这是冯之阳用两条人命设计的圈套,目的是引诱他出现。
没想到陆海生的妻子和儿子竟然会出现在杜若家。而且他们竟然好像还在这里住了好多年,更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好像跟郎周很熟!
真是奇怪。
郎周望着母子俩憎恨的目光,急忙挡在杜若身前:“你们……你们误会了。陆海生不是她杀的!”
陆太太冷漠地摇摇头:“我们在这里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她,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杀了她。郎周,你让开吧。”
郎周刚要说话,钟博士捂着脖子说:“等等,陆太太,咱们先把情况弄清楚怎么样?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等她?是谁让你们在这里等的?”
“是冯叔叔。”小鹿抢着说。然后口齿伶俐地把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三年前陆海生毙命,消息传到他的家里,陆太太和两个儿子悲痛欲绝。她身体有病,两个儿子还小,陆海生平时游手好闲,家境很不宽裕。陆海生后来去广州打工,因为相貌英俊,经人拉拢,做了牛郎,专门陪一些寂寞难耐的阔太太和情场失意的富家小姐。后来陆海生干脆专门干起来这行,从这些太太小姐身上骗钱,一个不幸的偶然,苏儿遇见了他,立刻就坠入了爱河。这就是苏儿的初恋。
陆海生所干的这些事,陆太太从回家的老乡嘴里也有所耳闻,但她也无可奈何,丈夫不干这个拿什么养家呢?两个孩子太小了,她又没有劳动能力,虽然在村里招人耻笑唾骂,也只有默默地忍下。但她告诫陆海生,千万不要干伤天害理的事,否则就永远不要回来了。
陆海生答应了,当时他还以为苏儿也跟其他的富家小姐一样,是在寂寞中寻求安慰,不料两人第一次同床共枕后发觉苏儿竟然是处女,这下子陆海生傻了眼,知道事情闹大了。偏偏苏儿这女孩子对感情无比执着,还高高兴兴地把谈恋爱的事告诉了老爸。
她父亲苏凤阳调查未来的女婿,很容易就揭出了陆海生的老底,苏凤阳暴跳如雷,勒令苏儿立刻和他分手。苏儿当时没有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然后做了什么,只知道两人在最后一次约会后,陆海生中毒身亡,苏儿失踪,接着就在公园的树林里找到了她的尸体。
陆太太先接到了苏儿的汇款,然后才得知了丈夫的死讯。苏儿的汇款单的附言栏上只写了三个字:对不起。她当时不明白什么原因,她被五十万的惊人巨款吓呆了,还以为是丈夫汇来的,可是汇款人的姓名不对。她开始为丈夫担心起来,接着村里人就告知,她丈夫死了,被一个女孩子杀害了。当时她就昏厥在地。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原来这五十万买走了我丈夫的命!她本想去见丈夫最后一面,可惨重的打击使她一病不起,接着丈夫的尸体直接在广州被火化,骨灰被送了回来。
她终于崩溃了,把两个儿子叫到面前,让他们去广州,一定要记住仇人的模样。
钟博士问:“你有两个儿子啊?那另一个呢?”
小鹿冷漠地说:“死了。我妈妈病倒后,那天夜晚下着大雨,哥哥到镇里给妈妈买药。半路经过一座山坡,下着雨,路滑,哥哥掉进了山沟。他当时没死,腿被摔断了,他爬不上来,在雨里冻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别人发现他时,早已硬邦邦了。”
陆太太低声啜泣。三人彼此望望,心里沉甸甸的,两条命的深仇,不知道怎么化解。
小鹿埋葬了哥哥后,打算一个人去广州,这时村里来了个人,说他叫冯之阳,他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冯之阳将陆太太带到城里医好了病,告诉他们:杀死陆海生的女孩子叫苏儿,还有个名字叫杜若。外面传说她毒死陆海生后殉情自杀,可是她并没有死,被苏家花了巨额的财富隐瞒了真相,让她逍遥法外。
陆太太恨得咬牙切齿。冯之阳就把她和小鹿带到了龙岩,让他们住在了杜若的家里。说杜若杀人后隐居在这里,现在她去了外地,谁也找不到她,但她必定还要回来。她一回来你就可以报仇了。冯之阳怕母子俩不认识杜若,还给了他们一大摞杜若的相片。小鹿将相片贴在墙上,思念父亲的时候就狠狠折磨这些相片,小小的心灵越来越乖戾。陆太太有五十万的存款,生活倒也不愁,于是两个人就在这里住下。
闽西人多数讲客家话,陆太太他们听不懂,也不愿跟邻居交流。这小区是有物业管理的,左邻右舍也不喜欢一个乖戾的小豹子样的人物住在这里,向物业反映他们抢占民房,要求赶他们出去。于婶婶来了很多次,小鹿就是不理会,谁敢讲他们坏话,敢撵他们,小鹿就在他们家的妇女小孩们回家的时候守在路口,手里拿把匕首霍霍地磨着,用冷冰冰的目光打量他们,甚至亲手在小区里剥了一条胳膊粗的毒蛇。结果小区里人人恐惧,有人打电话报警,但冯之阳铁心要让他们在这里扎根,施展他的通天手段,警察来回告诫几次,事情也不了了之,反而招来小鹿更恐怖的报复,后来谁也不敢再说什么了,都知道黄教授家里被一个小疯子占据了。
小鹿说到这里望着郎周说:“郎叔叔,你真的不记得我们了吗?两年前,你背着画夹来到这里,说要找你爸爸。当时我妈妈病重了,我背不动她,小区里也没人帮助我们,你背着她跑到了医院救了她的命。然后我妈妈就请你在这里住了下来,你教我画画,教我识字,甚至还给我找到郊区一所学校,让我上学。”小鹿眼里热泪滚滚,“郎叔叔,那时候,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从来没有人这么疼我,包括我爸爸在内。郎叔叔,你知道吗?上个月,我在区里参加绘画比赛,获得了一等奖,得了个大奖杯。妈妈搂着那个大奖杯整天哭,一直思念你,说:你郎叔叔答应咱们还会回来的,可是他为什么就抛下咱们不管了呢?”
陆太太呜呜地哭了起来。小鹿抹了抹泪,说:“我告诉妈妈,郎叔叔要找父亲,他找到父亲就会回来了。”他跑回自己房间里抱出个大奖杯和一封信,“郎叔叔,你看看我的奖杯。”
郎周接过来看了看,奖杯的底座上写着“龙岩市新罗区青少年组绘画一等奖”,可是奖杯的上面却画着个男子,依稀就是自己的模样,用手托着奖杯,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笔法比较稚嫩,看来是小鹿画的。郎周茫然了:我什么时候来过龙岩呢?看来是真的来过,墙上那幅画的签名也是我的笔迹,不会是冯之阳的阴谋。可是我为什么没有丝毫印象呢?
小鹿又递给他一封开了封口的信:“郎叔叔,当时你问黄教授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咱们在屋里找了几个月都没有发现什么,后来我灵机一动,撬开了外面的邮政信箱,在里面找到了这封信。当时你兴奋得抱着我跑了出去请我吃了麦当劳。那是我第一次吃麦当劳。”
郎周心里跳动得厉害,难道这封信里真的有父亲的下落?可是这么重要的线索他怎么全给忘了呢?钟博士比他更急,抓过信就看,信封除了一行外文,还有一行中文,写着杜若家的地址,这种外文不是英文,钟博士不认得。信早被裁开了,他抽出信纸,只有薄薄的一页,页眉印着几行外文,这个留过学的博士同样不认识。
可是信里写的几句话是中文,手写体,字写得歪歪斜斜,仿佛是在仓促间写成的。钟博士读了出来:
“克利斯朵夫生出了耶稣基督,
耶稣基督又生出了整个世界,
那么克利斯朵夫当时何处立足?”
钟博士读完后茫然不解,看了看杜若和郎周。杜若拿过信只看了一眼,立刻惊恐地捂住了嘴。郎周关切地问:“杜若,你怎么了?”
杜若惊恐地盯着他,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爸爸的笔迹……”
郎周哗地一下夺了过来,脸上的表情剧烈地扭曲,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眼睛瞪着信,眼泪哗哗地流淌,半晌才说:“我有了一点点印象,我好像真的曾经见过这封信。只记得我痛哭着,把这封信一扔,从一个房间里跑了出去。”
屋子里陷入了死亡般的沉默。钟博士说:“郎周,看来你真的来过这里了。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这一段经历在你大脑中被抹掉了。就是说失忆了。你是否摔伤过头部,或者出过车祸?”
郎周摇摇头。小鹿说:“郎叔叔,你看完这封信后,就走了,是飞跑出去的,说要去找你的父亲。我们舍不得你走,可是我妈妈说,这是郎周叔叔的心愿,就像我,如果爸爸还活着,我也一定要去找他的。妈妈说,如果找到你父亲,你就和他一起回来,这里就是你的家。你答应了。”
郎周狠狠地捶着头:“为什么,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呢?为什么?我找到他了吗?我接着又去了哪里?不不,我没有失忆,我接着去了北京,住在通州画家村。我记得清清楚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面部因痛苦而扭曲,额头大汗淋漓。
“郎周!”杜若心疼地抱住他,“不要想了,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人有很多情况下都会忘记一些事情的。钟博士,你说对不对啊?”
“对,对。”钟博士急忙说,“郎周,人的大脑如果是物理性损伤,损坏了记忆中枢,或者受到外部震荡,都会有失忆的现象。还有,如果服用错了一些药物,也可能引起一定程度上的失忆,甚至一些心理原因也会引起失忆。”
“不!”郎周怒吼一声,仿佛变了个人,脖筋膨胀,眼睛通红,大吼着说,“这段记忆我不能失去!我不能忘!眼看……眼看我父亲就要找到了,可是我却……我却忘了!我受不了!”
“郎叔叔,”小鹿说,“无论你忘记了什么都不要紧,你都不要灰心,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会永远陪着你的。我杀了这个女人后,就陪你去医院,治好你,每天陪你去登高山画画。你会快乐起来的。”
郎周顿时停止了捶头,吃惊地望着小鹿:“你要杀了她?可是,可是她不是杀死你爸爸的凶手。”
“郎叔叔,”小鹿怒不可遏,“我不会认错的,我看着她的照片整整看了三年,哪怕她化成了灰我都认得!”
郎周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不是说你认错了,而是杀死你爸爸的凶手根本不是她。”
“不可能。冯叔叔说过,让我们在这里守着,她一定会回来的。她还有两个名字,一个叫苏儿,一个叫杜若,刚才我听这个穿睡衣打领带的家伙叫她,就叫杜若。”
钟博士看了看自己的衣着,不由苦笑。郎周也苦笑,这个误会怎么才能解开呢?他问:“小鹿,你相信我还是相信冯之阳?”
“当然相信你。”小鹿毫不犹豫地说,“我妈妈也一样。”
陆太太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小鹿你不要打岔,让郎叔叔把事情讲清楚。”
郎周犹豫地看了看杜若,杜若慢慢点了点头:“讲清楚吧,这家人太可怜了,不能再让冯之阳愚弄利用他们了。”
郎周点点头,拉着小鹿坐下,陆太太也坐在沙发上,几个人围着茶几,在即将黎明的空气里,倾听郎周叙述那场骇人听闻的往事:“我爸爸其实不是我亲生父亲,我只是他领养的一个孤儿。我爸爸姓黄,叫黄瀚生,是上海一所大学的教授……”
太阳仿佛跳球般一忽儿就蹿到了半空,热辣辣的阳光照射进三楼的窗户。他们才发现郎周居然讲了四个多小时。
“冯之阳三个人为了引出我们的父亲,就这样炮制了这场惨案,牺牲了苏儿和陆海生的性命。结果我父亲还是逃跑了,逃到哪里我们都不知道,直到现在还在寻找他。”郎周慢慢结束了讲述,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淌了满脸。
陆太太和小鹿张大了嘴,很久都没合拢,但望着杜若的脸色却渐渐地柔和了。郎周讲完,房间里冰冻般沉默。好久,陆太太说:“那么说,真正杀死海生的是冯之阳?”
郎周摇摇头:“我也不敢确定,这是我爸爸——黄教授判断的,但真相到底怎么样,恐怕还得冯之阳才能说清楚。但是,这个事情真的跟杜若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只是那个可怜女孩儿的替身。你们不要难为她了。”
陆太太沉默了下来,眼睛木木地望着窗外,嘴角的线条不停抖动。屋子里也沉默了下来,郎周等人紧张地望着她,仿佛在等候一场裁决。
“郎周。”陆太太仍旧望着窗外,静静地说,“我信任你,胜过相信我自己。自从两年前你来到这里,让小鹿上学,教他画画,背我去看病,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完全值得信赖的人。可能你认为你做的没什么,但是对我们,却太重要了,那是这么多年里唯一有过快乐的时候……”她抹了一把眼泪,大声说,“郎周,我听你的,即使她真的杀了海生,我……我也原谅她!我原谅她!她是你女朋友吧?只要你幸福,我什么都原谅她!”说完扑在沙发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郎周和杜若对视了一眼,都不知所措。小鹿慢慢地走过去:“妈。”蹲在地上抱着母亲痛哭。
陆太太抚摸着小鹿的头:“孩子,以后把这场仇恨放下吧,不要让它把你的心给扭曲了。明白吗?仇恨很大,但是比仇恨更大的,是法律。妈妈不想让你成为一个杀人凶手。而且,这些年我也想清楚了,你那不争气的爸爸也是死有余辜,无论是谁杀了他,但那个好好的女孩儿,是彻底被他毁了。他真的是对不起人家,赔人家一条命,也是应该的。何况,咱们这些年吃的,穿的,用的,你上学的学费,都是那个可怜的女孩儿给的钱。孩子,不要再恨了,这个世界的好人比坏人多,而你爸爸就是个坏人。去,对着她的照片,说声对不起。”
小鹿低着头站起来,讷讷地问:“郎周叔叔,你和我妈妈的想法一样吗?”
郎周点点头:“你妈妈说得非常好。她是个好妈妈。”
小鹿哭了起来:“郎周叔叔,我听你的。不再为爸爸报仇了。”说完跪在墙壁前对着苏儿的照片嘭嘭嘭磕了几个响头,但是这种感情转换实在太剧烈,小鹿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痛哭了起来,然后又跪在杜若跟前磕了几个头:“杜若阿姨,刚才我用棍子打你,还骂你臭女人,对不起。”
杜若将他抱在怀里,陪着他哭了起来。陆太太盯着杜若,慢慢叹了口气,心结慢慢地解开,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加上见到了郎周,浑身充满了活力,走路也似乎轻盈了许多。
龙岩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气候宜人。11月末,阳光仍然暖洋洋地照着,比起北方天寒地冻的景象,让人心情舒爽。吃过午饭,小鹿和陆太太带着他们到登高山公园去散步。钟博士和杜若都知道,陆太太的意思是想让郎周看一看他曾经画过的风景,借以唤醒他遗忘的记忆,他们心照不宣,相携来到登高山。
登高山位于市中心,是座三百多米高的小山,整个公园就建在山上,贯穿全市的龙津河在山脚下分岔,蜿蜒而下。顺着龙川路向南行,然后穿过龙津河,就到了山脚下。幽谧深邃的宁静仿佛一座无形的房间,一下子就将他们锁在了其中。
山脚面临着潺河水的地方,是个空坪,旁边有个小亭。此时正值午饭时间,游人稀少,小鹿跑到河岸,靠着石雕的栏杆大声喊:“郎叔叔,你以前就经常在这里教我画画,记得吗?”
他这样一说,陆太太和杜若的表情立刻就紧张起来了,果然,郎周开始茫然起来,走到栏杆旁,面对龙津河,迟疑地摇摇头。钟博士笑了笑:“郎周啊,首先你不要紧张,我跟你讲,失忆是很正常的,例如脑部外伤,老年人经常患的脑部器质性疾病,服用阻抗神经的药物,甚至曾经有个孩子因为鼻窦炎竟然引起了失忆。仅仅单纯心理原因引起失忆的就有好几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郎周漠然地点点头。钟博士说:“有一位麦小姐,她身世很可怜,她母亲行为不端,父母离了婚,她跟母亲住在一起。可是母亲离婚后仍然勾搭姘夫,麦小姐甚至好几次还受到了母亲姘夫的性骚扰。后来麦小姐爱上了一位船员,并且怀了身孕,可是就在婚礼前,那船员却失踪了,从此就一去不回。麦小姐将孩子生了下来,带着孩子跟父亲和弟弟一起住。可是父亲待她并不好,一天到晚地骂她,在这种地狱般的日子里,她慢慢开始头痛、失眠、焦虑,就在这时候,她爱上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可是有一天,她搭公共汽车去看医生……然后她出现在一个小镇。中间有七个小时,她的记忆出现了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从中午12点到晚上7点,这七个小时的时间在她脑中一片空白,没有一点印象。”
“那她后来呢?”杜若问。
“后来,她去警察局求助。警察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经过仔细的询问,居然发现她最后到达的小镇,就是她男友工作的地点。”钟博士说。
杜若紧张起来,她脑中呈现一种血淋淋的惨状:“难道,在这个小镇里……在她和她男友之间,曾经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
钟博士笑了笑:“大家都会这样想的,认为只有极度痛苦的经历和刺激才会让一个人失去记忆,不愿去回想它。可事实并非如此,心理医生后来用催眠术对她进行治疗,将她催眠后,终于知道了那七个小时的空白中发生的事情。那天,她搭上公共汽车去看医生,因为她的生活实在太悲惨,她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幻想,想杀死她父亲、杀死她弟弟、杀死她儿子!她被这种恐怖的念头折磨着,便去看医生。可是当她到了医生家里,医生却没在家,她打电话给他,也没人接。于是她就去找她的男友,她希望她的男友能够帮她。她感到一瞬之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帮她了,母亲不关心她,父亲责骂她,要好的女友也避而不见,医生又不接她电话,她感到那一瞬间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变得孤苦无依,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男友身上。”
“那她男友是不是也抛弃了她?”杜若问。
钟博士摇摇头:“那不是抛弃,可是一个人总有某一个瞬间连一点点的小挫折都无法承受。麦小姐搭车到了男友工作的小镇,她看到男友的车子停在停车场,男友正从停车场的另一个入口走向他的车子。麦小姐这一刻对她男友充满了期待,她以为男友一定会看见她,带她去找医生,同情她,安慰她,处理她的一切难题,让她平静而充满幸福。可是男友没有看见她,开着车就走了,她拼命地追赶,直到她累得喘不过气来,男友的汽车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正在她伤心绝望的时候,一辆冲过来的汽车差点撞倒她,她觉得头晕目眩,仿佛要死了一样,她急忙走进警察局求助……于是从上公共汽车看医生到去警察局求助之间,这七个小时的记忆完全成了空白。”
小鹿撇着嘴:“没什么大不了的呀!我遇到的困难比这多多了。”
钟博士看了看他,又望了望郎周说:“是啊。你很坚忍,但是我说过,一个人总有某一个瞬间连一点点的小挫折都无法承受。不是因为他不够坚忍,而是痛苦实在太多,一点点地积压起来,总会在某个时刻让他无法承受。这位麦小姐所患的失忆症,在心理学上叫做‘心因性记忆丧失’,就是说由心理原因引起,使人的意识的正常功能发生突然的、暂时性的改变,以至这些功能的某部分丧失。其实人的心理有种保护的功能,如果说某种痛苦、某种不堪回首的经历总是让人感到痛苦,无法正常地生活,潜意识就会产生一种‘潜抑’作用,将这些痛苦的经历统统封闭在内心的最深处,让你平时回忆不起来,让你‘忘掉’它,从而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刚才我所说的麦小姐,她那天充满了杀死父亲、弟弟、儿子的恐怖幻觉,她急需别人的帮助,可是四处碰壁,当她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到男友身上时,男友当着她的面离她而去,这下子带来了致命的一击。当时的孤独、无助和绝望超出了她的负荷,于是‘潜抑’就发生了作用,将这些经历扫出了意识层面,不让她去回想这些不愉快的经历。”
四个人听得呆住了,没想到心理居然这么奇妙。郎周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钟博士说:“郎周,你不用为这个烦恼,你的生活太苦了,忘掉它你才能好好地生活。或许你根本没有找到父亲,你绝望了,彷徨了,不知道生活中还有什么是值得追求的,人生失去了目标,于是你不由自主地忘记了让你感到绝望的经历,重新开始去寻找你父亲。”
“那么……就是说,”郎周沉吟着说,“到了龙岩后我走到了绝境,对寻找父亲感到绝望,于是我忘了这个绝境,重新又开始寻找一遍?”
“我的判断是这样的。”钟博士说,“因为这封信——你所谓的线索根本就是一个谜语,不可解的。我不大相信你能破解这个谜语,更进一步。”
郎周拿过那封信,将信纸摊在凉亭的石桌上,皱眉望着它,细细思索。几个人围坐在一起研究这封信。信应该是从外国寄来的,信封上的语言是英文,但拼写出的单词却不是英文。这种文字和汉语一上一下地写,写的是邮寄的地址,就是杜若家的信箱。信封左上角还有个秤形的标志,好像是欧洲某个机构或古老家族常用的族徽之类。
钟博士叹了口气:“回头我把这个标志扫描下来发给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朋友,大学里有专门研究世界各个家族、王国族徽的专家,他们应该能帮我查出来。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最令人费解的这几行字。”
那么克利斯朵夫当时何处立足?
最后是个疑问句,仿佛是个谜语。但克利斯朵夫是什么?他怎么会生出耶稣基督呢?生出耶稣的是圣母玛利亚啊!《圣经》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不过令他们心动的是最后一句,“克利斯朵夫当时何处立足?”仿佛是说,克利斯朵夫的下落,就是黄瀚生的下落。
除了小鹿母子,三个人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激动得浑身颤抖,六只眼睛盯着这张纸目不转睛。
“克利斯朵夫是什么?”钟博士问,“好像是个人名。”
杜若和郎周对视一眼,摇摇头。小鹿喃喃地念:“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我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钟博士眼睛瞪圆了:“你知道?快想想!”
小鹿说:“好像我们哪一次考试时有过一道题,是填空,说克利斯朵夫的作者是谁。不过那个空我不会填。”
杜若咯咯笑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是一部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代表作品。爸爸以前让我读过,说可以使我正视生活中的苦难。可是我不太爱看小说,它太厚了,就没看完。胡乱蒙混了过去。”
“啊哈。”钟博士叫了起来,“咱们赶紧去找这本书!”
郎周摇摇头:“让小鹿到书店去买,咱们继续研究。”他给了小鹿一百块钱,让小鹿快去快回。小鹿飞奔着去了。然后三个人开始皱眉苦思。郎周问:“除了那个约翰·克利斯朵夫,还有别的克利斯朵夫吗?”
杜若摇摇头:“没听说过。我觉得咱们应该去找个通晓这方面知识的人问问。”
“嗯。”钟博士同意,又问,“找个通晓哪方面知识的人?”
杜若怔住了。是啊,去找通晓哪方面知识的人?这个克利斯朵夫看来是个欧洲的姓氏,姓克利斯朵夫的人即使没有中国的赵钱孙李一样多,也是不计其数的。从哪方面着手去问?文学的,心理学的,历史学的,还是宗教学的?通晓这所有学问的,恐怕……恐怕比能猜出这个谜语的人还少。
他们愁眉不展的时候,小鹿抱着一摞书来了,正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厚厚的四卷本,大翻译家傅雷先生的译作。他们翻看了一下前言,原来这本小说是罗曼·罗兰根据伟大音乐家贝多芬的生平虚构的小说。
郎周看了傅雷的前言中的一段文字,内心猛然一震。
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的自拔与更新。
这段文字让他热泪盈眶,内心有一个堡垒仿佛被飞速而来的导弹击中,摇摇欲坠,几乎要四分五裂。可是下一句让他又清醒了过来,让他醒悟过来他看这篇小说是为了什么目的。
《约翰·克利斯朵夫》不是一部小说,——应当说:不止是一部小说,而是人类一部伟大的史诗。它所描绘歌咏的不是人类在物质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所经历的艰险,不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内界的战迹。
郎周感到,这句话好像在告诉他什么,可是他捉摸不定这种飘忽的感觉。傅雷在译者献词里说:战士啊,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个时,你定会减少痛楚。郎周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冯之阳、马骏和刘汉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都是一种摧毁人性的教育方式的牺牲品,在寻找自己这种悲剧命运的根源。
郎周拿了第一册,杜若和钟博士以及小鹿就拿了其他几册翻阅着,他们不知道该查什么,胡乱把四卷本的大作翻看了一通,也没有找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起码没有查到克利斯朵夫跟耶稣基督有什么联系。
几个人怏怏地合上了书,面面相觑。后来钟博士提议:“不如咱们回家,我车上有个笔记本电脑,看看我国外的朋友谁在线,可以询问他们。他们是基督教国家,对宗教比咱们要了解多了。”
其他人自然没有意见,但他们不愿离开登高山回家,而是建议钟博士回家取出笔记本电脑,再回到登高山。钟博士气急败坏,面红耳赤地争执了一番。杜若说:“你要知道,现在冯之阳他们正在追踪咱们,冯之阳知道我家在哪,讨论这么重要的事情能在家里吗?”
钟博士一想,事实确实如此,只好闷闷不乐地回了小区。笔记本电脑在车上,他也不回屋里,开着车就出了小区。
他刚离开,三楼,杜若家的窗帘哗地拉开了,三张面孔出现在窗帘后,正是冯之阳、马骏和刘汉阴。刘汉阴喃喃地说:“我说怎么没人在家,原来他们怕咱们来,在外面又找了个地方。”
钟博士开车回到登高山,把车停在公园外的停车场,取出笔记本电脑回到河边的凉亭里,四个人正在眼巴巴望着。见他回来,杜若一把抢过电脑,钟博士又急忙抢了回来,启动Skype网络语音聊天工具。
原来钟博士在Skype上的昵称叫兔兔,杜若扑哧笑了起来。钟博士老脸一红,装作没听见,看了看在线的联系人,说:“有个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时代的同学,是奥地利人,现在在线。啊——”
钟博士突然惨叫起来。郎周等人吓得脸色煞白,杜若狠狠抽了他一巴掌:“你鬼叫什么?”
钟博士拿过那个信封,仔细瞅了瞅,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起来了,这……这信封上的文字是德文!德语在欧洲很多国家都有使用,包括德国、奥地利、瑞士,以及比利时、法国、卢森堡三国与德国接壤的地区。一想起这个奥地利同学,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这个同学叫沃尔夫·迪特里希,是奥地利萨尔斯堡人,萨尔斯堡在奥地利西部边境,和德国接壤。你们一定听说过萨尔斯堡。”
可郎周和杜若同时摇了摇头。钟博士有些丧气:“他就是因为是萨尔斯堡人我们才对他印象深刻,因为萨尔斯堡就是奥地利音乐家莫扎特的出生地!”他嘴角撇了撇,“同时也是莫扎特最憎恨的城市。因为萨尔斯堡人不理解他的音乐。”
郎周怔怔地点头,说:“嗯,我也听不懂。”
所幸钟博士没听见这句话,他正在用英文跟沃尔夫聊天,边聊边说:“好极了,沃尔夫也看过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妈的,他看的肯定是不是法文原版的。呀呵呵,郎周,快翻开《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最后一页念给我听。那里有耶稣基督和克利斯朵夫的联系。”
郎周急忙拿过来第四卷,翻到最后一页,念:“他的意志完全涣散了。克利斯朵夫合上眼睛。紧闭的眼皮内淌着幸福的眼泪。门房的小姑娘瞧着他,很虔诚地替他抹着眼泪,他可没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都感觉不到了。乐队的声音没有了,他耳朵里昏昏沉沉的只留下一片和声。谜始终没解决……”
“不不,不是这里。是最后那个寓言。”钟博士说,“有没有圣者克利斯朵夫?”
郎周往下看了看,说:“有。”接着念了起来,“圣者克利斯朵夫渡过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现在他结实的身体像一块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快要倒下来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孩子回答说:‘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郎周停顿了一下,说,“后面还有三个字:全文完。没有耶稣基督啊?”
钟博士眼睛盯着电脑,不耐烦地说:“那个孩子就是耶稣基督!”
“啊?”杜若和郎周同时惊叫了起来,“克利斯朵夫生出了耶稣基督?”
“对。”钟博士阅读着对话栏里沃尔夫的话,说,“可是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沃尔夫说,克利斯朵夫是公元3世纪的基督教圣徒,他身材高大,自从信奉基督教以后,专门背负别人过河。一天晚上,一个小孩叫醒他,要他背负他过河。克利斯朵夫微笑着背起了他,可是,当他穿越河流的时候,肩上的担子却越来越重。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压在了他背上,他几乎要被压倒,于是他拼了全身的力气顶住。快要倒下来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达彼岸,他问孩子:‘孩子,你究竟是谁呢?’孩子回答说:‘我是即将到来的日子。’圣者克利斯朵夫后来才知道,他背负的,正是创造了世界的基督。”
杜若问:“这个含义是什么呢?跟那个谜语有什么关系?”
钟博士把这句话敲了过去,等待了一会儿说:“沃尔夫说,圣者克利斯朵夫是把世界的意义用双肩扛过了河。”
杜若沉吟着问:“这就是克利斯朵夫生出了耶稣基督?太牵强了吧?”
钟博士点点头:“不会这样简单,如果这封信真是黄伦布……呃,黄教授写的,以他的智商,决不会是个很肤浅的谜语。咱们必须开动脑筋,从他的知识范围内查找线索。也就是说,这三行字的谜语不但和历史学有关,和宗教学有关,和教育学有关,甚至还和心理学有关。我把这个谜语整个说给沃尔夫,看看他是否听说过。”
三个人屏气凝神地等待着。过了片刻,钟博士把鼠标重重地一按,刚要张大嘴狂喊,杜若早有防备,伸手捂住他的嘴:“低声,别忘了咱们的处境!”
钟博士一口气被憋住,拼命点了点头,杜若一放开手,他连连咳嗽,说:“你……你憋死我啦。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妈的,我怎么会忘了呢?原来弗洛伊德引用过!”
“又是弗洛伊德!”郎周对这个名字突然有些憎恨,他想,如果世界上没有这个人,自己的命运或许会幸福一些。可是很快他就丧气了,因为他也知道,自己的悲剧不在于有没有弗洛伊德提出这个理论,而在于有好多父母都会因为自己的野心去扭曲一个孩子的心灵。
钟博士说:“这是弗洛伊德在阐述暗示与力比多时所引用的一个古老的谜语。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当一个患者表现出不服从的迹象时,便会遭到这样的呵斥:‘您在干什么?您在反抗暗示!’我自语道,这显然是极不公正的,是一种暴力的行为。因为当人们打算通过暗示使他就范时,他当然有权利反抗这种暗示。后来,我就把矛头指向这样的论点:可用于解释一切事物的暗示作用本身却用不着解释。想到这一点,我复述了一个古老的谜语:
克利斯朵夫生出了耶稣基督,
耶稣基督生出了整个世界,
那么克利斯朵夫当时何处立足?”
杜若看着屏幕上弗洛伊德的原文,有些不解,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你是心理学专家,给我们解释一下。”
钟博士说:“弗洛伊德是在探讨暗示的根源问题,是什么心理作用使暗示发挥了它的力量?可是当时欧洲的医生们都不去深入挖掘这些问题,他们强制病人服从暗示,同时也使自己的研究裹足不前。当时有一种观点,就是说暗示可以解释一切,而它本身却不用解释。就像他所引用的那个谜语一样。”
“别人用不着解释,而弗洛伊德却解释了,因此他成了弗洛伊德!”杜若问,“是这个意思吗?”
钟博士眼前一亮,急促地说:“那么套用到黄教授身上就是:别人没有发现‘心理-生理趋同性’,而他发现了,所以他成了现在的黄教授!”
“不,不。”郎周使劲儿摇着头,“不是这样解释的。咱们刚刚读过《约翰·克利斯朵夫》,里面有一句话:人生有一个时期应当敢把不公平,敢把跟着别人佩服的敬重的东西——不管是真理是谎言——一概摒弃,敢把没有经过自己认为是真理的东西统统否认。……是这种心理状态驱使克利斯朵夫肆无忌惮地抨击前辈的宗师,抨击早已成为偶像的杰作。”
郎周总结说:“这是反抗权威,反抗暗示,反抗一切操纵自己命运的人。我刚才看了弗洛伊德的资料,他青年时期也是反抗权威,坚持自己的独立人格。而约翰·克利斯朵夫也一样,你们想想,为什么会如此巧合?父亲在告诉我们什么?”
他这样一说,钟博士和杜若刚刚理清的头绪又乱了,两人面面相觑。后来钟博士仔细看着那个谜语的笔迹,说:“单纯解释这个谜语,恐怕太困难。咱们还有一条线索,就是寄出这封信的地址,黄教授肯定去过那里。这三行字分明是在非常仓促、非常急迫的情况下写的,他当时一定碰上了什么危急的事情,才匆匆写下这个谜语寄给你——杜若。是想告诉你什么还是想寻求你的帮助,就不得而知了。我刚才问了,信封上的那个标志是奥地利维也纳的一个拍卖行的标志。这个拍卖行叫布洛斯拍卖行,是欧洲最古老的拍卖行。但是黄教授怎么会去布洛斯拍卖行?他又在拍卖行里碰到了什么事情,促使他急匆匆地写下这几行字寄给杜若?——注意,这相当于一个谜语,一个密码,也就是说他怕别人知道他的真实目的,只想让杜若你知道。”
杜若摇摇头:“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过这个谜语。”
郎周忽然产生了一种嫉妒的情绪:为什么父亲碰上困境的时候只会想起杜若呢?他感觉一种尖锐的痛楚刺痛心脏,忽然惊叫起来:“我明白了!咱们想得太复杂了,你们看:克利斯朵夫生出了耶稣基督。在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里,提到这个寓言的时候干脆就说‘一个孩子’,咱们把耶稣基督替换成孩子,就成了:
克利斯朵夫生出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生出了整个世界,
那么克利斯朵夫当时何处立足?”
钟博士和杜若眼前闪耀着光芒,问:“那么克利斯朵夫当时何处立足?”
郎周惨笑着:“他在那个孩子的身子底下!他创造出了那个孩子,背着他过河,让他拥有了整个世界,而这个孩子却压垮了他!”
“爸爸从奥地利发这封信给我,是要告诉我,他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杜若喃喃地说,“他是要我帮助他!可是,两年多了,我却没有回过龙岩。爸爸的求助信,竟然在信箱里躺了两年!”
杜若扑在郎周怀里痛哭:“爸爸的意思这么浅显,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心理学理论,只需要看过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就能破解这个谜语。爸爸以前的确让我看过《约翰·克利斯朵夫》,可是他的话我总是不听,胡乱应付过了。我对不起爸爸,郎周!”
郎周心里五味杂陈,是啊,父亲遇到危险时宁愿求助于一个娇弱的女孩子也想不起他这个儿子!看来,父亲是完全忘了我这个儿子啦!郎周闭着眼睛努力平静了一下心绪,拍着杜若的脊背:“杜若,你不要伤心,爸爸这个谜语咱们还没有破解完。这个谜语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什么含义?”杜若问,钟博士也竖起耳朵倾听。
郎周慢慢沉吟着:“如果爸爸寄给你这个谜语的目的是向你求助,那么他肯定会在这里面暗示他的藏身地,不然你去哪里帮助他?”
“对呀!”钟博士一拍石桌,“我们可以肯定黄教授现在安然无恙,因为从这些散乱的笔迹来看,他肯定是在很急迫的情况下写给你的。但如果他没有把握逃脱危险,他给你写这封信干什么?让你去送死?他既然向你求助,让你帮助他,就是说他有把握逃脱危险。”
杜若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刚才过于伤心,忽略了这一点,仔细一思考,不禁点头:“这种逻辑很有道理。爸爸当时应该在一种很急迫的环境中,想让我去找他。可是他怕这封信会落在别人手里,不能明着在信里说出他的住址,因此出了这么隐晦的谜语来让我猜。他知道我曾经看过《约翰·克利斯朵夫》,以为我能猜得出来,可是他没想到我竟然三年没回龙岩……”
“嗯,”钟博士补充,“对于黄教授这种天才的心理学家而言,他出的谜语每一处线索都是有用的。我们必须综合分析才能猜出他的藏身地。”
“是的,爸爸告诉给我们两重意思。”杜若此时的思维异常活跃,“这个信封和信纸本身应该是一条线索,表明他当时是在维也纳的布洛斯拍卖行里;另一条线索就是这个谜语,说出了是谁在迫害他,为什么要迫害他,他最终又藏在了哪里。可惜我们只猜出了前两个疑问,最后一个——他最终的藏身地——还是不得而知。”
“前两个疑问你们猜出来了吗?”郎周好奇地问,他一直怔怔地听着他们分析,有些发傻,虽然一开始的思路是由他打开的,可是杜若和钟博士的思路一被激发,两人就侃侃而谈,郎周的思维立刻就乱了。两人精辟独到的分析使他有些自卑和虚弱,一种与生俱来的依赖感使他的思维停滞,仿佛从小他就在寻找着一种依赖,一旦找到,他就感觉到自己很渺小,很虚弱,需要受人保护。
像绘画一样,他的创造力就是被这种感觉所扼杀。
“事情是明摆着的。压垮他的孩子就是冯之阳、马骏和刘汉阴!他们之所以要迫害他,是因为你爸爸给了他们整个世界,他们只有杀了你爸爸,这个世界才会完全属于他们。”钟博士呵呵笑着说,“这样一来,情境就跟这散乱的笔迹照应上了。当时布洛斯拍卖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哈哈!你们真聪明,这么复杂的谜都让你们破解了。”山脚下的一个树林里忽然出现五六个人,呈扇形向他们围了过来。正是冯之阳等人,兰溪跟在马骏身后,脸色憔悴,表情凄楚。郎周三人和陆家母子一下子惊呆了。
冯之阳哈哈笑着走进凉亭。四个魁梧的大汉在凉亭的两个出口前后一站,手伸在西服内,仿佛握着枪柄或者刀把,脸上带着冰冷的杀机,将郎周等人堵在了里面。郎周等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事情往前跨了一大步,却被别人捡了现成便宜。
“你们猜的很对。”冯之阳笑着坐了下来,指了指凉亭四周的栏杆围成的圈椅,仿佛这座登高山是他家的后花园,“当时在布洛斯拍卖行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来,坐下来好好聊聊——啊哟!”
“嘭!”他还没说完,一大块土块突然砸在了他的额头上,他被砸得眼前一黑,顿时懵了。清醒过来,冯之阳抹抹脸上的土,发现小鹿拍打着手上的灰土,正骄傲地望着他。
原来小鹿一见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就是他杀害的,顿时分外眼红。他人小,冯之阳的手下也没注意他,于是小鹿悄悄蹲下身子,在一丛冬青树底下捡了一块土块。他还嫌它太松,使劲儿捏了捏,朝着冯之阳就砸了过去。
马骏和刘汉阴瞥见冯之阳挨了一家伙,仿佛没有看见,翻起眼睛望着凉亭的雕花壁廊,嘴角还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保镖们一眼瞥见小鹿,怒骂着追了上去,小鹿几步蹿到龙津河边,跨过栏杆,大喊:“再追我就跳下去。我不会游泳。”
陆太太吓坏了,尖叫一声拉着郎周。郎周瞅着小鹿狡狯的神情,知道他肯定会游泳,不过也不能当真让他跳啊。正要说话,冯之阳摆摆手,抹干净脸上的灰土:“不要理会他了,他爱跳不跳。”
保镖们悻悻地撤了回来,小鹿有些发怔,不知道是不是冯之阳的计策,仍旧扶着栏杆时刻准备着。冯之阳眉毛上顶着灰土,四处眺望了一下,吩咐手下把守在石坪四周,得意地笑着说:“两年前我就知道了这封信,可是除了知道信是从布洛斯拍卖行寄出来的,其他我什么也分析不出来,只好寻找能够破解这封信的人。”
他瞥了郎周一眼:“其实说起来,后来的故事还是从他们母子身上开始的。首先我声明,陆海生和苏儿不是我杀的,我只不过在监视着他们,因为总有一天父亲会让你——杜若来替换苏儿的。可是我没想到苏儿的性格会这样刚烈,居然毒死了陆海生,自己自杀了。于是我利用她的死亡布了一个局,就看父亲来不来。结果他真的来了,我四处合围,不料他居然是和警方一起来的。这下子我没辙了,只好撤退。父亲发现了陷阱,就和警方的人回到了公安局,从后门逃走了。我派人追踪到了龙岩,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他又一次神秘地凭空消失,几乎把我们吓坏了。对父亲权威的恐惧使我们眼睁睁看着杜若离开也没敢动手。过了一段时间,我回过神,想了个法子,把陆海生的妻儿接过了过来,说苏儿没死,让他们守在这里,等苏儿回来报仇。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三年哪。”
冯之阳叹息着看了看郎周,继续说:“两年前你流浪到了龙岩,找到陆家母子,我当时就知道。但是我也知道你没有父亲的线索,就在暗中观察。你居然想到去打开小区里的邮政信箱,找到了那封信。我听说后急忙赶来,可是你已经走了。我找到陆太太看了那封信,一点也不理解,就还给他们。后来我派人找你,可你是个流浪汉,随便往哪个桥洞一钻,谁也找不到。你这一走,就像失踪了一样。我找了你两年啊,郎周!直到前几天,监控杜若网络通信的人向我报告,说杜若联系上了你。我才找到你,希望你跟我合作,共同寻找父亲。”
杜若怒气冲冲地问:“你居然在网络监视我?”
冯之阳笑了笑:“不单我,马骏也一直在网络盯着你,否则他怎么会派刘汉阴去北京找郎周?唉,关键是你的QQ密码太简单了,密码是你的生日,连白痴都能破解。”
杜若说不出话来了。
“我跟你合作?寻找父亲?”郎周甚至觉得有点好笑,“找到之后呢?”
冯之阳的眼神像刀锋一般:“你说呢?当然是送他去他该去的地方。郎周,你,我,他们,”他一指马骏和刘汉阴,“咱们是一群流落在大地上的俄狄浦斯,在印证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命运。你逃不过的。”
郎周憎恨地望着这个仿佛掌控一切的家伙,有时候他也恨自己的父亲,可是当别人要威胁到父亲时,他还是无法容忍。杜若紧紧攥着他的手,指尖有些发白,脸也有些发白。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黄昏时分,很多游人都到登高山散步,远远地瞥见几个凶神恶煞般的保镖,不敢过来。
“是吗?”郎周实在无法容忍内心的愤怒,朝着他得意洋洋的脸,一拳砸了过去。“砰!”冯之阳优雅的面部再一次遭受重创,鼻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你为什么非要杀他?”郎周一拳一拳朝他脸上击,“他是我们的父亲!他养育了你!他给了你一切!你为什么不放过他?”
冯之阳满脸鲜血,他的保镖怒喝着冲过来架住郎周的两臂,铁牙照着郎周的肚子猛击了一拳,郎周的脊背立刻弯成了虾米状,背上伤口迸裂,鲜血渗透了衬衫。冯之阳跌跌撞撞冲过来,劈手抓住铁牙推了出去:“滚开,不要碰他!”铁牙等保镖不知所措,灰溜溜地退到了一旁。
郎周正在发怔,冯之阳也朝他脸上轰了一拳,吼叫着:“因为他毁了我!难道只有你们爱他?难道我不爱他——”这句话很快就被郎周的一拳打断了。两人边吼边打,抱在地上滚作一团。众人全惊呆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打斗中,冯之阳的鲜血和眼泪滚滚而下,脸上表情扭曲,狰狞可怖,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我也爱他啊!可是他毁了我你知道吗?你知道我的童年时代……他那种变态的教育……让我经受了多少恐惧吗?我明明是我,他非要我成为另一个人……你知道他怎么样践踏我的人格吗?我没有尊严……没有欢乐……没有爱好……没有伙伴……我整个童年都没有啦!”
“可是你的报复也够啦!”郎周鼻子里血流不止,强忍背上伤口的疼痛,趁着冯之阳说话的工夫猛捶两拳,将他压在身下,“你杀了他的目标角色,你毁了他的实验室,你追得他东躲西藏,你让他跟亲人离散,你让他远走异国他乡……你让他尝遍了孤独和凄凉……这还不够吗?”
“不够!”冯之阳朝着郎周下巴上揍了一拳,将他揍得向后仰倒,冯之阳趁机骑到他身上,按着他的头吼叫,“不够!你知道吗?我的心,我的人格,彻底被他撕裂成了两半!有时候,我是童年里……那个天真善良的孩子,有时候……我就变成了魔鬼!我想杀人,想毁灭,想把自己的罪恶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连我自己都让自己恐惧。你知道吗?他毁了我啊!呜,呜……”
冯之阳居然哭了起来,郎周一拳打到他鼻尖,又停了下来,心情复杂地收回了拳头,轻轻一推,冯之阳躺倒在地上,放声痛哭。
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看着,马骏皱着眉头,悄悄告诉刘汉阴:“他的情绪转化越来越快了,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人格冲突了。如果他完全失控,我们就会很危险,一出现这个苗头,你就——”他竖起手掌,做个了下劈的手势。
刘汉阴紧张地点点头。兰溪紧紧拽着马骏的手臂,眼中充满了惊恐。
黄昏的阳光照在龙津河上,波光粼粼,七八个人站在河岸石坪上,望着躺在地上喘息痛哭的两个男人沉默不语。外围是一大群看热闹的市民,他们离得远,隐约听见两人的对话,还以为是兄弟不和,都在摇头叹息。一个年轻的妻子告诉丈夫:“阿东,以后还是让咱们的儿子快快乐乐地成长吧,你非要他考第一,这样逼他,总有一天孩子会受不了的……”
郎周比冯之阳先爬起来,他一起来,冯之阳居然不哭了,从地上站了起来,怔怔地望着郎周,表情一瞬间就平静了,淡淡地说:“嗯,这样,郎周,咱们做个交易。”
郎周断然拒绝:“我不会跟你谈任何交易。”
“是吗?”冯之阳血淋淋的脸上闪过一丝杀机,凶狠地盯着杜若,手一摆。
铁牙走到杜若背后,低声说:“杜小姐,冯总请你到他的车上坐坐,否则我的同伴会一枪打爆郎周的脑袋。”
郎周没听见铁牙说些什么,疑惑地望着杜若。杜若愤怒地盯着冯之阳,冯之阳笑了笑:“杜若,你先过去吧。郎周会很安全的。”
杜若知道他是个疯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只好慢慢走进了那辆奔驰房车。
冯之阳说:“郎周,我这辆奔驰车玻璃是防弹的,你放心,杜若不会乱跑的。咱们可以谈谈条件了。”
“什么条件?”郎周有些发急,“杜若为什么听你的话?”
“她爱我呀!”冯之阳呵呵笑着。
“放屁!”郎周怒目而视。
冯之阳刷地收起笑脸,冷冷地说:“她凭什么不能爱我?告诉你,条件就是十天之内你要给我找到父亲,否则,你下一次见到杜若,肯定是她的一条腿或者一只胳膊。”他扔给郎周一个牛皮信封,“这里面有你到奥地利的签证和机票,早就给你办好了。还有十万美金,是路费。”
郎周呆若木鸡。
冯之阳望着刘汉阴:“你上车去陪着杜若,如果郎周报警,你就提前把杜若的一条腿送给他!”
刘汉阴磨着牙齿,嘿嘿笑着:“能不能送他一套新鲜的人皮?”
“没问题。”冯之阳说,“但是一定要完整的,让他能够认出是杜若。”
刘汉阴答应一声,兴冲冲地跑上了车。
郎周望着刘汉阴的背影,毛骨悚然,他在九江亲眼见过刘汉阴剥下来的人皮,一直对这个阴沉、残忍的家伙充满恐惧。冯之阳居然让他来对付杜若……
“可是……可是十天工夫我上哪里去找父亲?”郎周急得大汗淋漓。
冯之阳嘲弄地望着他:“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有些事你把它当成秘密,藏在心里,我不愿逼你说出来,可是你不要当我不知道。郎周,我费了这么大的工夫找到你,一定是有理由的。就看你对这个女人爱得多深了。”
郎周茫然不解,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哈哈。”马骏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至于怎么找,这就是你的事了,我们等了这么多年,已经等不及了。”他凑到郎周耳朵边诡秘地说,“其实我倒盼望你找不到父亲呢,因为兰溪很吃那个女人的醋,我心里很不舒服。”
“记住,现在是下午5点。十天后的5点,我要看到父亲!”冯之阳说完转身就走,马骏呵呵笑着跟在后面。
“你们……你们……”郎周气得险些吐血,“你们简直是对王八蛋!”
冯之阳毫不理会,马骏优雅地转回身笑了:“说得对。咱们五个人是一窝王八蛋,都是同一个王八制造的。”
郎周眼里喷着怒火,却哑口无言。
钟博士也是一脸恼火:“这是绑架!绑架!”
郎周心里烦得要命:“你说点有建设性的东西好不好?我当然知道这是绑架,那又能怎么样?他们连人都杀过!”
钟博士呻吟了一声:“他们找了两年都没有找到,却只给咱们十天……”
“不是咱们,”郎周望着他说,“是我!”
“你什么意思?”钟博士有些担心地望着他。
郎周点点头:“博士,这次去维也纳危机重重,说不定我会死在那里。你跟这件事情没有关系,还是回北京吧!你已经知道了‘心理-生理趋同性’理论,已经够你轰动心理学界了。”
钟博士立刻急了:“你想撇下我?不行,这件事对我太重要了,如果我不能彻底了解‘心理克隆计划’的临床数据,即使我活一辈子也是白活!而且,这次去维也纳,你需要我。”
郎周默默地望着他,伸出一只手,钟博士放下了心,伸出两只手紧紧握着郎周的手。
“郎叔叔,你又要走了吗?”小鹿跑过来问。
郎周点点头。陆太太拉住小鹿:“小鹿,别阻碍郎周叔叔。你杜若阿姨被坏人抓走了,他得去救她。”
小鹿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却没有说话。郎周叹了口气,蹲下身望着他:“小鹿,叔叔找到爸爸,救出杜若阿姨,就会回来陪你们的。”
“郎周叔叔,你可不要像这次一样又忘记我和妈妈啊!”小鹿的眼睛红了。
郎周苦笑,事实上他连上次的事都没想起来,只好点着头:“叔叔不会忘的,叔叔把它刻在心里了。”
陆太太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牛皮信封递给他,郎周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护照签证、一张信用卡、一张机票。他看了看那张机票,脸色顿时变了:“妈的,广州新白云机场!今晚11点40分的飞机!龙岩离广州有多远?”
“大概有五百多公里吧!”钟博士也惊呆了,“只有六个小时飞机就要起飞了。我还没有订机票。”
“签证呢?”郎周问,“十天工夫恐怕你连签证都办不下来。”
钟博士想了想,哭丧着脸说:“签证倒不是问题,我有到意大利的签证,可以从意大利去奥地利,咱们得分头行动了。你拿着我的手机,我开通了全球漫游,你到维也纳后我安排沃尔夫·迪特里希做你的向导,他跟我学过中文,可以帮你。我到了维也纳就去找你们。”
郎周像木偶一样接过钟博士的手机,他知道,自己又得一个人上路了,不过这次不是在中国的大地上,而是远在陌生的异国他乡。可是,自己到底遗忘了些什么呢?值得冯之阳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逼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