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抵达医院时,后座的史子突然翻起皮包,窸窸窣窣地不知在找甚么,连坐在副驾驶座的悠人也明显感受到她的焦虑。
“怎么啦?”遥香问。
“我好像忘了……”史子悄声回答。
“该不会没带钱包吧?”
“嗯。”
“欸?”遥香一脸难以置信,悠人也忍不住咂嘴:“妳在干嘛!”
“没办法,出门时太匆忙。”
这不能当借口吧,但悠人忍住没发牢骚。紧要关头,母亲总会出些小状况。
司机听到他们的对话,主动关切:“东西落在家里吗?”
“是啊……”史子不好意思地应道。
“需不需要掉头?”
“没关系,我身上还有些钱。”悠人瞄一眼里程计价表,从位于目黑的家搭车赶往目的地,金额没想象中多。不过,保险起见,他仍掏出皮夹确认,“应该够吧。”
“那就好……”史子低语,话声却十分虚弱。此刻,她的心思想必不在钱包上头。当然,悠人也一样。
尽管已近深夜十一点,路上交通依旧繁忙,而且其中包括不少显眼的警车。“看样子是出事了。”司机出声,悠人也不好当没听见,只好随口应句:“嗯,大概吧。”
不久,出租车抵达医院,三人在大门前下车,玻璃门却文风不动,门内一片漆黑。
“咦,该从哪边进去?”史子东张西望。
“妈,刚刚电话里,对方有没有交代走夜间用的侧门?”遥香问。
史子一听,不禁掩嘴,“对,警察的确这么说过。”
悠人又忍不住咂嘴,“搞甚么,振作一点好不好!”
三人绕着医院寻找侧门时,一名拿着手电筒的矮胖男人走近问:“您是青柳太太吗?”
“是的。”史子回答。
男人关掉手电筒,出示警徽。“我是来接你们的。”
对方是日本桥署的刑警。
“那个……我丈夫……”史子出声:“我丈夫还好吗?”
刑警脸上浮现复杂的神情,似乎相当意外家属竟没被告知状况。这一瞬间,悠人恍然大悟。
“很遗憾,”刑警开口:“送上救护车不久,青柳先生已无生命迹象。请节哀顺变。”
刑警吐出的苦涩话语,听在悠人耳中却像别人家的事。一方面是难以接受事实,一方面又觉得不出所料,两种思绪在脑海交错。
身旁的遥香两手捂住嘴,瞪大双眼,僵在原地。
“骗人!”史子尖着嗓子,“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为甚么他会被杀?”
史子激动地喊着,就要冲上前质问刑警,悠人抓住她的手臂,硬是挡下。史子双腿一软,瘫跪在地,低低啜泣起来。
杵在一旁的遥香也放声大哭,四周只闻两人的哭声。
“我爸……我父亲的遗体在哪里?”悠人问刑警。
“我带你们过去。”
“妈,走了。遥香也是,妳们在这边哭也没用啊。”悠人拉起史子,瞥见三人的影子落在地面,才终于涌上些许真实感。
※※※
青柳武明的遗容远比想象中安详,打高尔夫晒出的浅褐肌肤依旧,除了呼吸停止,看上去与熟睡没太大分别,真要说哪里不同,就是表情太过平静,不像平日的他。在悠人的印象中,就算入睡,父亲也总是一副沉思的模样。
“老公……”史子跪着轻抚丈夫的面庞,不断低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遥香则将脸埋在床缘,背部微微颤抖,嘤嘤啜泣。
或许是出于对家属的体谅,刑警留下他们三人,独自离开病房。面对着父亲的遗体,悠人有点手足无措,即使脑子晓得该悲伤,情绪却跟不上。他冷眼望着哭泣的母亲与妹妹,暗想:妳们不是老在背后讲爸的坏话吗?
此时,伴随着敲门声,病房门打开,方才那刑警探进头:“抱歉,有些事想请教你们。现下方便吗?”
悠人低头看着母亲,“妳可以吗?”
史子颔首,以手帕拭泪后站起。“嗯,我也有很多疑问。”
刑警正色道:“我能理解。”
接着,悠人一行被带进同层楼的另一间房,门上标示着“谈话室”。刑警先开口:
“您晓得日本桥吗?不是地名,而是那座架在日本桥川上的桥。”
“三越百货旁的那座吗?”史子问。
“对。”刑警点头,“今晚九点左右,您丈夫中刀倒在桥上,是桥头派出所的执勤警察发现的。”
“在那种地方遇刺……”
“不,不是的,青柳先生是在别处遇刺,然后负伤走上日本桥,嗯,刀子仍留在胸口。警察注意到情况不对劲,立刻叫救护车将他送往医院。同行的警察从他随身的手机查到储存为‘住家’的电话号码,便试着联络你们。”
看来,那大概就是一小时前史子接到的电话。
“当时,我丈夫还活着吗?”
“应该吧,只不过,恐怕已性命垂危。详细状况还是要等解剖报告出来。”
听到“解剖”,悠人重新体认到,这是一起重大刑案,而他们正是当事人。
“唔……我丈夫是被谁刺死的?”史子问:“抓到凶手了吗?”
“还没,歹徒仍在逃。目前还不清楚是甚么人下的手,不排除是随机抢劫。不仅日本桥署,我们也紧急动员邻近所有警署,全力缉捕嫌犯,同时派出警视厅的机动搜查队。你们途中看到不少巡逻车和警用机车吧?”
确实如刑警所说,悠人只能默默点头。
“歹徒应当没跑远,相信很快就会落网。”
刑警的语气自信满满,悠人强忍着反问“那又怎样?”的冲动。即使抓到凶手,判了死刑,父亲也不可能复生。从明天起,就得面对身心备受煎熬的每一天,想到充满绝望的暗淡未来,悠人便一阵晕眩。
蓦地,胸口涌起强烈的愤怒。那个身分未明的凶犯,为何要对别人下这种毒手?
刑警陆续询问武明的出生年月日、家乡、任职公司、经历等个人数据,以及他平日的生活状况与人际关系,包括是否曾和友人反目、工作上或私下有没有惹过麻烦等。然而,除了武明的经历,母子三人其它都答不出。这当然是武明几乎不向家人提起公事的缘故,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很少关心。
刑警困惑地盯着记事本。虽然详实写下母子三人的回答,却都无助于办案。悠人心想,面对没办法提供线索的被害人家属,刑警大概十分焦急吧。
此时,刑警的胸前传出手机振动声。“抱歉,我接个电话。”刑警说着走出谈话室。
史子深深叹口气,像要缓和头痛似地抚额。“为甚么?我们家为甚么会遇上这种事?”
“妈,妳知道可能是谁干的吗?”
“不,我哪会晓得。啊啊,接下来该怎么办?你爸公司那边会有所表示吗?”
看样子,史子担心的是往后的收入来源。丈夫刚过世,妻子居然就在拨算盘,但悠人无法指摘母亲。毕竟他脑海一隅也颇在意:母子三人这下要怎么过活?家里还能供自己上大学吗?
返回谈话室的刑警,神情益发严肃。“接到重要通知,已找到可疑人物。”
悠人不禁倒抽口气。
“是凶手吗?”史子问。
“不确定,只知是个年轻男子。所以,三位方便走一趟日本桥警署吗?”
“要我们和那个人面对面吗?”史子有些激动,语气透露内心的仓皇:“跟那个杀害我丈夫的凶手……”
刑警连忙摇手,“不是的。有些细节需要你们协助确认,况且,对方不一定是凶手。总之,还请移步警署。”
史子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望向悠人。“走吧。”他说。
约三十分钟后,悠人一行搭警车抵达日本桥署。虽然已是深夜,警署外仍聚集许多媒体的探访车。原本悠人担心会受这些人穷追猛问,下车后媒体却没冲上来,消息似乎尚未发布出去。
警署外观是标准的办公大楼,显得相当利落都会,但走进里头,气氛立刻一变。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面的大阶梯,精雕细琢的扶手散发出稳重的氛围,接待柜台也以古意盎然的大理石材质打造,而天花板垂吊的照明显然历史悠久。据刑警说,当初改建时,许多人舍不得旧建筑的传统之美毁于一旦,才特意留下部份内装。
母子三人被带到一间狭小的会客室。刑警询问需要甚么饮料,三人回说不用了,但几分钟后,女警仍送来日本茶。
史子啜口茶,咕哝着:“是个年轻男子啊……”
“妳知道可能是谁吗?”悠人问。
史子无力地摇摇头,“不过,你爸公司应该很多年轻人吧。”
他们的对话仅止于此。关于武明的工作,悠人比史子更不在乎,他只晓得父亲的公司是建筑零件制造商,而且父亲的职位颇高。
约莫一小时后,刑警终于露面。
“抱歉,久等了。三位请随我来。”
刑警带他们到一间会议室。只见数名男性围着中央的大会议桌而站,有的一身西装,有的穿著制服,个个神情凝重,加上紧张的气氛,悠人吓得双腿僵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刑警开口介绍三人的身分,大伙都只沉默地点头致意。这应该是警方人员对被害者家属的一种体贴吧。
“接着,请家属确认相关物品。”刑警高声宣布后,朝三人招招手,示意他们走近会议桌。
桌上摆着成排的透明塑料袋。悠人定睛一瞧,顿时明白那些是甚么。
“稍早曾向三位报告,我们找到一名可疑人物。”刑警解释:“从对方的随身皮夹里,发现青柳武明先生的驾照等证件,分析属于青柳先生,便立即扣押。另外,在对方之前的藏身处搜到一个公文包。眼下放在桌上的,就是自皮夹及公文包内寻获的物品。首先,要麻烦确认皮夹。因为装在塑料袋内,触摸是没问题的,请拿近仔细检视。”
于是,史子拿起皮夹,一旁的悠人和遥香也凑上前端详。这个黑色长皮夹显然久经使用,大拇指常触及的部位已磨出痕迹。
“是爸的……”遥香嗫嚅着。
悠人脑中浮现一家四口上馆子的画面。结帐时,父亲从西装内袋潇洒地拿出皮夹,变魔术般倏地抽出一张万圆钞。这么一想,许久不曾全家聚餐了。
“这是我丈夫的没错。”史子应道。
刑警点点头,指着其它的塑料袋。“能否再帮忙确认皮夹内的东西?若有缺少或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请告诉我们。”
皮夹内的现金、驾照、各种卡、挂号证与一些收据,分别以塑料袋封装。连现金也细分成钞票与零钱,总额是十一万四千八百五十圆,就记录在袋子上。
“如何?依青柳武明先生平常带在身上的金额,这个数字合理吗?不过,这样的金额已够大,应该不会带更多钱在外头走动吧?”
面对刑警的疑问,史子偏着头回答:“差不多是这个数字……钱的部份一向由我丈夫全权处理,其实我不是很确定……”
“那么,有没有其它不见的东西?”
刑警继续追问,史子却无言以对。这恐怕是她第一次看到丈夫皮夹的内容物,更不用提悠人,即使对父亲的皮夹有印象,他从不晓得里面装甚么,也没兴趣知道。
只不过,悠人发现其中一张卡很奇怪。那是网咖的会员卡,明明家里就有计算机,父亲在公司也会用到,何必再去那种地方?但悠人没说出口。
“看样子,都没可疑之处?”刑警再三确认,“那公文包呢?”
史子取过裹在大塑料袋里的深褐公文包。除了主要的一道拉链开口,还外加掀盖,是可斜背的款式,但并未系上背带。
“没错,这是我丈夫的。”史子回道:“当初他说需要公文包,是我去百货公司买的,所以很确定。”
刑警点点头,接着指向一旁的塑料袋,“公文包内的东西呢?”
悠人转移视线。并排的塑料袋里,装着文件、记事本、眼镜盒、名片夹、笔、文库本,全是初次见到,根本不可能提供警方线索。
然而,悠人的目光仍不禁停在一台数位相机上。史子似乎也颇感困惑,伸手拿起。
“怎么了吗?”刑警问。
史子一脸纳闷,将相机递到悠人和遥香面前。“你们看过这个吗?”
“没有。”悠人答道,遥香也摇着头。
“会不会是工作需要,或出于个人兴趣?”
“我也不清楚,印象中他没拍照的嗜好……”史子把相机归位。
“抱歉,想请教一下。”忽然有人出声。对方是一名高个男子,穿着暗色西装,五官轮廓很深,眼神相当锐利。男子长臂一伸,取过其中一个塑料袋,袋内装的是眼镜与眼镜盒。“这确实是您丈夫的东西吗?”他直视着史子。
“我想是的。”
“眼镜盒也是您帮忙买的吗?”
“不,我没见过那个眼镜盒,应该是他自己去买的吧。”
那是个传统和纹的眼镜盒,悠人也是初次看到。
“这样啊。”高个子刑警说着,将塑料袋放回原处。
“眼镜盒哪里不对劲吗?”史子忍不住发问,但对方只摇摇头,回句:“不,没甚么。”
望着他们交谈,悠人脑海浮现一个疑惑。
“呃,方便问一下吗?”
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到悠人身上,他承受着压力开口:
“为甚么特地要我们来确认呢?不是抓到嫌犯了吗?那家伙怎么说?难道他不承认杀害我爸,并抢走皮夹及公文包?”
现场的刑警个个欲言又止,于是,一名穿灰西装、显然是最资深的男子严肃地向悠人说:“我们有数不清的疑点,却没办法问他。”
“怎么会?”悠人纳闷道。
“问了也得不到答案。那个人身受重伤,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