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这开始说“粮房胡同凶宅”,一九四九年一月天津解放,到一零月新中国成立,免不了移风易俗,不准再抬棺绕城出大殡,也不让烧纸人纸马,“河神”之事都没人提了,冒充和尚混吃混喝的李大愣,还有替人看风水算命的张半仙,到这时候全丢了饭碗,不是在邮电局去扛邮包,便是去火车站做搬运,累得要死要活。
郭师傅的纸活儿铺从此关张,殿顶崩塌的河龙庙义庄也被拆除,他的房子没了,搬到天津卫上边一处小平房里居住,怎么叫上边?拿海河来说,上北下南,以往有这么个概念,老话说“上京下卫”,那是说住北京住上边,住天津住下边,要知道北京城北贵南贫,按上北下南的格局,住在南城,等于是住在紫禁城的下头,皇权压顶,天威当头,一天到晚喘气也不敢大口,老时年间住北京南城的大多是穷人,天津卫却正好相反,是以下为贵,因为下边全是租借地,住那的人不仅有钱,有身份的也多,然而到了上边,住家全是脚行鱼行出身的苦力,解放前日子过得最好的人家,也是挣一天花一天,大多数人家吃了上顿愁下顿,不乏连日揭不开锅饿死的穷人,更是藏污纳垢,专出暗娼和贼偷,房子盖得也不行,低矮简陋,五十年代政府开始对这一带翻修治理,一点一点的好了起来,那也没人愿意在此长住,都说风水不好,因为前清时有养蚕的住户,桑树特别的多,老天津卫人最迷信这个,俗语有云“桑梨杜榆槐,不进阴阳宅”,是说桑树梨树杜树榆树槐树,不该出现在民宅和坟地中。桑字发音同丧,主家有丧;梨字发音同离,主家分离;杜是杜绝的意思,主家绝户,听上去说起来都非常晦气,槐树带个鬼,有鬼进宅,更是不祥,至于榆树,榆象偷形,家里容易丢东西,榆树又生虫,也不该进阴阳宅,关上榆树桑树多,又是个大穷坑,专出地痞无赖,因此谁都不愿意住,比方说二人初次见面,如若得知对方是住下边的人,便会刮目相看,觉得可以交个朋友,听说对方是住关上,口中虽也客气,心里却要打鼓儿,穷坑出刁人,不敢多套交情。
郭师傅搬去的地方叫斗姥庙胡同,当时他已经娶了媳妇,要说男子汉大丈夫,难保妻不贤子不孝,别管一个男人为人处世怎么顶天立地,保不准妻子不贤惠孩子不孝顺,找个母夜叉天天闹得家宅不宁,这种事儿就看命了,各有各命,可怜无用,郭师傅赶得还不错,自己特别知足,媳妇姓刘,名叫芳姐,人挺贤惠,但是身子不大好,平时坐在家中糊纸盒,两口子住两间小平房,之所以叫斗姥庙胡同,只因此地也曾有一座古庙。
解放之后,五河水警作为公安局下属单位,照旧是在河中打捞浮尸这份差事,不管年代怎么变,捞尸队的活儿也不能没人干,跟旧社会不同的是,巡河队有了固定的工资,没了裱糊纸活儿操持白事儿那些额外进项,郭师傅有了家室,不比以往一个人的时候,日子过得很紧,不过那阵子全国从上到下都是穷,越穷越光荣,倒不觉得有多困难,好多街坊邻居过的还不如他们家,至少他有份差事,能让一家人吃口安稳饭,比上虽然不足,比下也还有余。
几年前捉拿河妖连化青的案子,郭师傅自己很少再说,也不让丁卯等人提起,是怕让公安局的人说他一脑袋迷信思想,有河神这么个称号已是过分,解放前居然还会捉妖,要不是看打捞河漂子的活儿没人愿意干,他连饭碗也保不住了。
但在一九五三年海河上接连出了几件诡异无比的案子,让公安部门的侦察员感到束手无策,又不得不请捞尸队的郭师傅帮忙。
一年接一年,时间过的是真快,转眼到了一九五三年八月,抗美援朝战场上的硝烟还没散尽,电台里广播的全是这些事,丁卯还年轻,打着光棍,他住的离郭师傅不远,每天跟着郭家一块吃饭,衣服也是嫂子给洗,这天晚上,郭师傅和丁卯坐在胡同里凉快,俩人借着路灯底下的亮儿,一边说话一边糊纸盒。
胡同里的小孩们缠着郭师傅讲故事,别看郭师傅没什么正经文化,以前专喜欢看戏听评书,两眼乾坤旧恨,一肚子古今闲愁,但在新社会讲古不合时宜,想来想去,没什么好讲的,丁卯就跟孩子们在那胡吹,他说:“我前日吃了个馅儿饽饽,再没有比它大的了,包这一个馅儿饽饽,要用一百斤面,八十斤肉,二十斤菜,蒸好了用八张桌子才勉强放得下,我们二十个人围成一圈转着吃,吃了一天一夜没吃到一半,正吃得高兴,不见了两个人,到处寻不见,忽听馅饽饽里有人说话,揭开一看,那俩人正在馅饽饽里掏馅吃呢,你们说这馅饽饽大不大?”
郭师傅说兄弟你这个馅儿饽饽不算大,为兄当年吃过一个肉包子,几十人吃了三天三夜没吃到肉馅儿,再往里吃,吃出一座石碑,石碑上刻了一行字:“此地离肉馅儿还有三里地。”
胡同里的孩子们平时就爱听郭师傅讲段子,挺平常一件事,从他嘴里讲出来就变得特别勾腮帮子,让人听不够,那叫吃铁丝拉笊篱——能在肚子里胡编,胡吹胡编也有意思,这次又是说到晚上九点多才散。
胡同里只剩下郭师傅和丁卯,当天晚上云阴月黑,有点月光,但是非常朦胧,又是个像蒸笼一样闷热的天气,郭师傅一看还有一堆纸盒没糊完,他对丁卯说:“不早了,你先回去睡觉,我加点儿紧,把这几个纸盒糊完了再进屋,等明天让你嫂子去交了活儿,晚上咱改善改善……”
哥儿俩正说着话,胡同里进来个骑着自行车的人,他们俩一打眼,认识这个人,是公安局的侦查科长老梁,四十来岁的山东人,车轴汉子一个,在战争年代是扛过枪打过仗的军人。
郭师傅和丁卯说:“梁大人,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老梁说:“我今天晚上过来,是想找你们了解一些情况。”说着话,把自行车放在一旁,到胡同里坐下,说道:“老郭、丁卯,正好你们俩都在,我就有什么说什么了,你们在五河水警队当差的年头可不少了?”
郭师傅说:“老梁同志,你可别把我们捞尸队想象成旧社会衙门口里当差的,只会盘剥老百姓,在海河上打捞浮尸无非是出苦力度日,根本没什么油水,也别看我们住在城里,其实住的还不如你们乡下宽敞,我们家住这地方叫三级跳坑,怎么个三级?马路比院子高,院子比屋里地面儿高,不正好是三层大坑吗?只要一下雨,那水就往屋里灌,院子里都成河了,我为什么会游泳,全是在家练出来的,住这地方,不会水就得淹死,解放前下连下三天大雨,斗姥庙胡同里淹死过一百多人。”
丁卯道:“谁说不是呢,但凡家里趁点儿什么,能指着到河里捞死人挣饭吃吗?巡河队的这份差事,真是破鞋跟儿——提不上的玩意儿,要说苦我可比我二哥苦多了,我们家只有半间小屋,连床棉被都置办不起,寒冻腊月全家老小盖一块口罩睡觉,您说谁能有我们家条件困难?”
老梁不信,常听人说“京油子、卫嘴子,京油子讲说,卫嘴子讲斗,你有来言,他准有去语”,像郭得友和丁卯这号人,混在社会上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日里油嘴滑舌,跟他们说话是真有意思,可一不留神就让他们耍弄了,所以没敢接这话头儿,他说:“你们俩想哪去了?我是觉得你们吃这碗饭的年头多,熟悉各条河道的情况,所以有件事我要请你们帮忙。”
郭师傅和丁卯这才明白老梁的意思,二人说道:“只要梁大人你信得过我们,今后有凡是用得着我们哥俩儿的地方,尽管言语一声,到时候你就看我们够不够板,必定是光屁股坐板凳——板是板眼是眼。”
老梁听完很高兴,点头道:“有你们这句话就行。”接下来,老梁说了事情的原因,为什么要找郭师傅帮忙,说出来有点吓人,因为近段时间,海河里有出现了淹死鬼。
海河是天津城里最大的一条河道,沿河有大大小小不下十几座桥,其中也有通火车的铁道桥,抗美援朝战争时期,为了支援志愿军在前线打仗,后方是全国总动员,临近铁道桥有个做棉被和胶鞋的军需厂,工厂里为了扩大生产,从乡下招收了大批职工,不分昼夜加班加点连轴转,朝鲜战争进行到一九五三年七月,终于签订了停战协议,厂里的任务一下子减轻了,生产线停掉好几条,但有些职工仍住在临时宿舍里待命,有两个工人在河边遇到浸死鬼的事,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那时厂里管得比较松,领导只叮嘱不要到河里游野泳,厂区后边挨着海河,那段河道的河面开阔,河水也深,河底还有淤泥,下去游泳很容易出危险,可正好是三伏天,天气闷热无比,有俩年轻职工晚上热得受不住了,趁着夜深人静,溜出去准备下河洗个澡凉快凉快,出门这时间大概是夜里十一点多,还不到十二点。
这哥儿俩是一家来的亲兄弟,乡下名字,一个叫金喜一个叫银喜,平时倒也安分守己,只在厂里老老实实地干活儿,不招灾不惹祸,那天晚上天气憋闷,躺在床上透不过气儿,后背起了痱子,一身接一身的出汗,那难受劲儿就别提了,翻来覆去睡不着,俩人不谋而合,都寻思这时候如果能到河中游两圈得有多凉快?于是起身出了宿舍,翻墙来到河边,举目一看,一轮明月在天,虽然时值深夜,但是不用手电筒照明也没问题。
其实这天气是憋着一场大雨,空中阴云密布,那轮明月刚好从云层中露出来,空气里没有一丝凉风,铁道桥下的河边长满了荒草,四周围一片沉寂,偶尔传来一两声蛙鸣,如今这地方全是楼房住满了人,五十年代初期还是人烟稀少的旷地,河边连路灯也没有。
金喜和银喜仗着在老家时经常到河里游泳,也算是水边长大的人,自以为水性不错,看这条河水流平缓,哪里放在意下,也是让鬼崔的,只想赶紧下河凉快,跑到那草丛后面开始脱衣服,实际上大夏天的身上仅穿了条大裤衩子,上半截光着膀子,天黑游野泳,附近又没人,不怕被谁撞见,索性脱得溜儿光再下水,毕竟厂里有规定,不让工人们下河游泳,俩人偷着出来,自然不敢高声,在草丛后蹑手蹑脚刚脱掉衣服,金喜无意中一抬头,瞧见河边站着个全身湿漉漉的人。
哥儿俩有些意外,担心是厂里巡夜看更的老头,便躲在乱草后面悄悄张望,不过巡夜的老头平时只在厂区里转悠,很少出来走动,深更半夜到河边做什么?要说不是巡夜的老头,还有谁会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月光投下来,照到河边那个人的身上,从头到脚黑乎乎的看不清面目,轮廓像人,却一动不动,这时金喜和银喜哥儿俩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这俩人年轻胆大,也不怎么相信闹鬼的传闻,甚至连想都没往那方面去想,远远地看到有个人盯着河不动,认定对方是打算投河寻死,刚要出声招呼,那个人无声无息的迈开腿下到了水中,想不到河边是个陡坡,一转眼河水已经没过了脖颈。
俩人见情况紧急,赶忙跑过去救人,一前一后跳下河里,金喜离近了才稍稍看清,河中那个人一张大白脸,吐着半尺多长的舌头,这时起了一阵大风,霎时间乌云涌动,遮蔽了月光,黄豆大的雨点泼撒下来,大雨瓢泼之际,什么都看不见了,吓得金喜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他慌忙摸回河岸,上来之后招呼兄弟,可是喊破了嗓子,也没得到任何回应。
金喜有种不祥的预感,顾不得还光着腚,冒雨跑回宿舍找人帮忙,宿舍里的工人们一看金喜这副样子,光着屁股满身是水,脚底下连鞋子也没穿,气喘吁吁脸色刷白的跑进屋里,全让他吓了一跳,幸亏宿舍里没有女工,大半夜的这是干什么去了,莫非外出偷奸被人发现逃回来了?一时间七嘴八舌问个不休,等到众人听明白缘由,急忙披上雨衣抓起手电筒,一同出去在河边找了一夜,不仅没找到那个投河寻死的人,也没发现下河救人的银喜,结果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转天早上雨停了,才有人在下游发现了一具赤身裸体的男尸,公安人员闻讯赶去,到河中捞起死尸,经辨认正是银喜,死尸两眼圆睁,到死也没闭上眼,金喜捶胸顿足抚尸痛哭,最后跟公安人员说起昨晚的经过,人们不禁面面相觑,听这情形,与浸死鬼找替身的传闻一模一样,铁道桥下的河里,真有浸死鬼吗?一时间闹得人人自危,谣言四起,说鬼的也有,说怪的也有。
公安局检验了银喜的尸体,确认尸身上有几处瘀伤,好像是被人拽住了拖到水底呛死的,谁能在河里把一个会水的大小伙子溺死?首先这就不能定性为普通游野泳意外淹死,而是一件凶案,只要不是河里有鬼,那就得抓住害死银喜的凶犯,至于金喜虽然有嫌疑,可公安局那帮人也不是吃干饭的,察言观色核对供述可以推断不是金喜下的黑手,那么破案的任务就落在公安局那些侦察员身上了。
公安人员办案无非八个字“走访询问、蹲堵摸排”,当时公安部门的侦察员,大多是部队的复转军人,接了这桩案子无不感到棘手,因为完全没有线索,如同要抓一个淹死鬼,你上哪抓去?再说海河里真有淹死鬼吗?
侦察员们束手无策,想来想去没办法,不得不找水上公安帮忙,五十年代不称五河水上警察队,改称水上公安,郭师傅所在的水上公安,实质上和一百多年前清朝的捞尸队完全一样,只不过解放后不管义庄了,本地人仍习惯称他们为捞尸队,仅仅负责在河里打捞浮尸和凶器,从来不参与破案,岸上的事不归他们管,但郭师傅在解放前就吃这碗饭,一般人没有这么丰富的经验,这次只因要破海河里闹水鬼的案子,让做梦也梦不到的邪行事儿找上他了。
一九五三年八月,海河里的水鬼还没找到,铁道桥附近又出人命了,那一年天津市内发生了几件耸人听闻的案子,头一个是河底电台,二一个是人皮炸弹,咱得一个一个的说。
事情有先后,先说河底电台,距铁道桥不远是老龙头火车站,也叫东站,始建于清代,东南西北四个火车站,顶数东站最大,是货运客运的主要交通枢纽,有好几条铁道,其中一条经过铁道桥,铁道桥横跨海河,东侧是老火车站废弃的货厂,西侧是有年轻工人淹死的军需厂后墙,两边的桥膀子底下长满了荒草,夏天蚊虫极多,附近没有住家,入夜后,基本上没人到这来。
桥膀子是方言土语,指大桥两端跟河岸相接的地方,铁道桥当初由比利时人设计建造,日军占领时期经过加固,钢筋水泥结构,非常结实,下边的河水很深,有个铁道上的工人晚上值夜班,家里让孩子来给他送饭,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给父亲儿送完饭,到废弃货厂后的野地里抓蛤蟆玩,一去再没回来,第二天让路人发现变成了河漂子,估计是昨天半夜掉进河里淹死了,家里人哭天喊地叫屈,这孩子不会水,也怕水,天再热也不可能下河游泳,平白无故怎么会淹死在河中?
因为几天以前,就在同样的地方,淹死过一个军需厂的工人,所以谣言传得更厉害了,都说这河里有淹死鬼拽人,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全跑出来了,打捞尸体的当天,郭师傅也在场,老梁问他怎么看,郭师傅说看这孩子身上穿着衣服,这些半大的小子,深更半夜下河游野泳,任谁也是光着屁股,既然穿着衣服,那就是没打算下水,准是走到河边,让什么东西给拽下去淹死的。
当天傍晚,郭师傅带着丁卯,开始在铁道桥的桥膀子底下蹲守,夜间躲在乱草丛中喂蚊子,这份罪简直不是人受的,可天黑后连个鬼影子也没见到,唯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四处一派沉寂,他们两个人白天要当班,夜里到桥边蹲草窝子,野地里蚊虫多,尤其是有毒的海蚊子,在这说“海”,也是方言土语,是大的意思,海碗是大碗,海蚊子单指野地里的大蚊子,黑白相间带花翅儿,逮着人往死里咬,咬上一口好几天不消肿,只能多穿衣服,蒙住了头脸,好在河边荒地半夜很凉快,勉强可以忍耐,苦等到天亮,河面上始终静悄悄的,什么都没出现,要是换成旁人,一天也受不住,郭师傅他们可真能咬牙,坚持到第三天深夜,看到河里有东西出来了。
那天有雨,雨下得很密,郭师傅和丁卯下了班,等到天一擦黑,俩人又去铁道桥货场一带蹲守,将自行车放倒,披上雨皮坐在乱草丛里,下雨不至于再受草蚊子叮咬,可三伏天捂着又厚又不透气的雨披子,身上捂出了湿疹,痒得忍不住,一挠全破了,躲在湿漉漉潮乎乎的蒿草中,要不错眼珠儿地盯着河面,有月亮还好说,如果天色阴沉,深夜里远处什么都看不见,又不敢抽烟提神,就这么熬鹰似的盯着。
按丁卯的意思,没必要俩人全跟着受罪,可以一个人轮流盯一天,这么一晚上接一晚上的盯下去,忍受河边的闷热蚊虫潮湿之苦,白天又得当班,换了谁也是撑不住。郭师傅不这么想,铁道桥下边传出水鬼拽人的事情,接连出了两条人命,全出在深更半夜,透着邪行,他不放心丁卯一个人蹲守,两个人在这盯着,可以倒班睡一会儿,不至于放过和面上的动静,万一遇上事,哥儿俩也能有个照应,别看这么苦这么受罪,他是一点怨言没有,不是说觉悟高有多高,那时没别的念头,只是觉得海河里出了人命,水上公安理所当然该管,吃哪碗饭办哪桩差,天经地义不是?
等到半夜,雨住了,天上有朦胧的月光透,紧跟着蚊子就出来了,河边蚊子最多,因为蚊子在水里产卵,如果拿手电筒照过去,能看见一圈圈黑色的雾团在飞,那都是野地里的大蚊子,咬完人身上长红点,专往人身上传疟疾和丝虫,哥儿俩有经验,一是捂严实了,二是带了两头大蒜,一旦让蚊子咬到,马上用蒜在红痒之处涂抹,虽说是土方子,可真管用,那也架不住河边草丛里的蚊子狠盯,半夜丁卯身上一阵阵发冷,他跟郭师傅说要去拉肚子,他们俩躲在河边桥膀子处,居高临下盯着海河,丁卯说完话刚要起身,看河上有个人,只露出个脑袋,在河面上一起一浮,像是在游野泳。
天津卫四季分明,冬天冷死,夏天热死,每年七八月份,都有太多人到海河里游野泳,不过可以确保安全游泳的地方不多,因为这条河道大部分是锅底坑,有很深的淤泥水草,下去就上不来,真正能让人安全游泳的河段,只有那么几处而已,铁道桥下绝对不适合游泳,此地河深水急,水草又密,很少有人到这游泳,何况又是黑天半夜,再看那个人随着河流起伏,本身却一动不动,不像晚上游夜泳,倒像河漂子。
哥儿俩跟海河浮尸打了十多年交道,看见河漂子早已见怪不怪,丁卯的肚子立时不疼了,他同郭师傅蹿出草丛,下到河里抓住那具浮尸,天黑看不清,拿手一碰感觉不对,只是个人头,没有身子,分量也轻,再一摸才摸出是半个西瓜皮,半夜在河上漂过,看起来跟个死人脑袋一样,丁卯骂声倒霉,随手将西瓜皮扔到河边,哥儿俩正想回去,就看桥墩子下的水面上,突然冒出好大一个脑袋,脸上蓝一道红一道,分明是在河里泡烂的浮尸。
郭师傅和丁卯在河里看见这么个东西,惊得咋舌不下,那淹死鬼在河面上看见有人,同样打了一愣,随即一猛子扎下水。郭师傅和丁卯心想:“没准是下完雨天气闷热,海河里的淹死鬼上来透气,既然几天撞见这东西,可不能让它逃了。”俩人打个手势,也扎下河去追,他们身上带着防水电筒,在河里打开,照见那东西往河底下逃,河底淤泥水草中黑乎乎好像有个洞口。
郭师傅和丁卯那水性,当地找不出第三个能跟他们比肩的了,没让淹死鬼逃进河底的洞里,抓起来拽到河边一看,却是个瘦小的汉子,穿着水靠,戴了鬼脸面具,已呛水呛得半死,等公安人员赶到,海河淹死鬼一案就此告破,原来铁道桥中间一个水泥桥墩子里有密室,这座铁道桥,最初是比利时人设计建造,横跨海河,日军侵华时经过改造,桥墩子里挖空了,留下射击孔,相当于一个碉堡,作为防御工事,日本无条件投降之前,把桥墩子碉堡的入口和射击孔全给堵死了,解放后有特务在河底凿开了一个洞口,利用桥墩子中的密室,放置电台炸药武器,那密室在水面上头,入口却在河底,仅有两根隐蔽的铁管换气,谁都想不到水泥桥墩子里面可以躲人。
特务利用海河里有淹死鬼的传说,套上一个草台班子唱野戏用的无常鬼面具,每隔几天潜进桥墩子里发报,铁道桥两侧没有住家,万一遇上谁,别人看见他吐出半尺长的舌头,多半会以为是海河中的水鬼,不是当场吓跑了,也会吓得失去反抗能力,前些天下河游泳的工人,还有那个送饭的孩子,全是因为撞见了他下河发报,被他拖到河里溺毙,几天里接连害死两条人命,他心知这个地点会让公安盯上,想趁桥墩子里的密室没被人发现,尽快把电台和炸药转移走,这天下雨,他估计铁道桥附近不会有人,没想到不走运,刚下河便被水上公安擒获。
河底电台这件案子一破,也传得到人尽皆知,老百姓们又说郭师傅在解放前就是“河神”,如今还这么厉害,只要有他在,海河上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郭师傅可不这么认为,他跟丁卯说:“咱俩蹲守的位置并不好,特务是从对面下到河里,桥墩子下边又是个死角,根本看不见他,怎么这么寸,阴错阳差有块瓜皮在河上出现,让咱俩误当成浮尸,急忙下河打捞,刚好撞上特务从桥墩子出来。”
丁卯说:“二哥你不说我不觉得,你一说我也觉得真寸,放屁扭腰——寸劲儿。”
郭师傅说:“反正这天底下的事,是无巧无不巧。”
这些话传到老梁同志耳朵里,老梁不太高兴,拉下脸来说:“老郭,眼下是新社会了,可不该再有因果报应的旧思想,照你说那块西瓜皮是冤鬼显魂,帮你抓到凶手破了案?”
郭师傅道:“梁大人,我可没说有鬼,只不过说了句无巧无不巧。”
老梁没听懂:“无巧无不巧?怎么说?到底是巧还是不巧?”
郭师傅说:“你啊,仔细想想这些事,没有什么凑巧,也没有什么不凑巧,说到底,全是命。”铁道桥河底电台一案刚破几天,还没等到结案,海河上又出了一个案子——人皮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