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史迪格·拉森 本章:第一章

    审判终结,已无扭转的可能,一切能说的都说了,但他始终相信自己会输。判决已于星期五上午十点宣布,现在就看等在地方法院外面走廊的记者们如何分析。

    卡尔·麦可·布隆维斯特从门口看见他们,于是放慢脚步。他不想讨论判决结果,但问题是避免不了的,而且他比谁都清楚他们一定会被提问并且必须回答。身为罪犯便是如此,他心想。站在麦克风对面,他挺起胸膛,勉强一笑。记者们友善且近乎尴尬地向他打招呼。

    “咱们瞧瞧……《瑞典晚报》、《瑞典快报》、tt通讯社、tV4和……你是哪儿的?……喔,《每日新闻》。看来我挺出名的。”布隆维斯特说。

    “说几句话吧,小侦探。”出声的是某晚报的记者。

    布隆维斯特听到这个绰号,一如往常地按捺住不翻白眼。当他二十三岁,刚开始记者工作的第一个夏天,碰巧撞上一帮在过去两年内成功抢劫了五家银行的劫匪。毫无疑问,每宗案子都是同一伙人干的,他们的特点就是以军事化的精准行动一次同时抢两家银行。劫匪戴着迪斯尼卡通人物的面具,依警方的逻辑难免会给他们冠上“唐老鸭党”的称号。报章则为他们另起封号为“熊党”,听起来较邪恶也较贴近事实,因为其中两次作案时,他们都不顾一切地开枪警告并威胁好奇的路人。

    他们第六次出动是在假期旺季,目标是东约特兰的一家银行,当时刚好有个当地广播电台的记者在现场。劫匪一离开,他立刻找公共电话以直播方式口述事发经过。

    那时布隆维斯特正与女友在她父母位于卡特琳娜霍尔姆的避暑小屋度假。他究竟如何产生联想,就连对警方他也无从解释,只不过当他听到新闻报道,便想起在同一条路上几百米外的避暑小屋里那四名男子。他看过他们在院子里打羽毛球:四名健壮灵活的金发男子穿着短裤、光着上身。他们显然都锻炼过肌肉,而且散发出某种特质让他多看了一眼——也许是因为他们在炽热的阳光下,以一种他认为火力十足的劲道打球吧!

    其实没有合理的原因怀疑他们是银行劫匪,但他还是爬到小丘上观察他们的小屋。屋里似乎没人。约莫四十分钟后,一辆沃尔沃开进院子停下,那些年轻人匆匆下车,每个人各拿着一个运动提袋,很可能只是刚游泳回来。但其中一人又回到车旁,从后备箱拿出一样东西并很快用夹克遮住。尽管布隆维斯特距离颇远,仍看得出那是一把旧式AK4步枪——他当兵那年这曾是他寸步不离的伙伴。

    他打电话报警,随即对小屋展开为期三天的包围,一面有媒体作地毯式的报道,而布隆维斯特就坐在第一排,还从一家晚报拿到令人满意的丰厚报酬。警方则将一截活动房屋拖进布隆维斯特住的小屋院子里,当作总部。

    “熊党”的落网使他一炮而红,也开启了他的记者生涯。但成名的负面效应是,另一家晚报忍不住下了这样的标题:“小侦探卡莱·布隆维斯特破案记”。写这篇讽刺报道的是一个年纪较长的专栏女作家,文中提到更糟的是,报上还刊登了他嘴巴微张、伸出食指指着方向的模糊照片。

    尽管布隆维斯特一辈子没用过卡莱这个名字,却惊愕地发现从那时起,同僚们都昵称他为“小侦探”——一个带着嘲弄与挑衅的绰号,虽无恶意却也不全然友善。尽管他很敬重林格伦,也爱看她的书,却很讨厌这个外号。他花了几年时间,在新闻界有了许多更重要的成就后,这个绰号才逐渐被人淡忘,但每当再次听见仍不免生厌。

    此时,他勉强保持镇静,微笑着对那名晚报记者说:

    “算了吧,自己想点东西写。这对你是家常便饭。”

    他口气中并无不快。他们多少认识,那天上午布隆维斯特还没说出最恶毒的批评呢!现场有个记者曾与他共事过。而几年前在某个宴会上,他还差点钓上tV4电视台“ShE”节目的那名女记者。

    “你今天在里头真是言词激烈,”《每日新闻》的记者说道,显然是个兼职的年轻人。“感觉如何?”

    虽然气氛严肃,布隆维斯特和较年长的记者们却都忍俊不禁。他和tV4的记者互瞄几眼。感觉如何?笨头笨脑的体育记者就这么将麦克风推到刚跑过终点线、气喘吁吁的运动员面前。

    “我只能说很遗憾法院没有作出不同的判决。”他略显愠怒地说。

    “坐三个月的牢加上十五万损害赔偿,判得可不轻。”tV4的女记者说。

    “我会熬过来的。”

    “你会向温纳斯壮道歉吗?会跟他握手言和吗?”

    “我想不会。”

    “那么你还是会说他是个骗子啰?”《每日新闻》的记者说。

    法院刚刚才判定布隆维斯特诽谤及毁损资本家汉斯一艾瑞克,温纳斯壮的名誉。审理已终结,他并不打算上诉。那么假如他在法院阶梯上重申自己的主张,会有何结果?布隆维斯特决定不去找出答案。

    “我以为我有理由公布我手上的资料,但法院的判决否定了我的想法,我也必须接受司法有其依循的过程。我们编辑部的同仁将先讨论判决结果,再决定该怎么做。我言尽于此。”

    “但你应该知道作为记者应该坚持不懈?”tV4的女记者问道。她面无表情,但布隆维斯特却似乎隐约在她眼中看到一丝失望的否定。

    现场记者除了《每日新闻》那个小伙子之外,全都是新闻界老将。对他们而言,他的回答实在不可思议。“我言尽于此。”他又说一遍,但是当其他人都接受了这个说法,tV4的女记者却仍让他站在法院门口,然后在摄影机前继续提出她的问题。她对他的态度特别和善,而他的回答也清楚得足以满足此刻仍站在她身后的记者们。这篇报道将会成为头条,不过他提醒自己,这毕竟不是媒体界的年度大新闻。记者们一取得他们需要的东西,便各回各的编辑室去了。

    他想走一走,但今天是个风势猛烈的十二月天,何况接受采访后他已经觉得冷了。走下法院阶梯时,他看见威廉·博格下了车,一定是记者采访时他就已经坐在那里。他们俩四目交接,接着博格微微一笑。

    “光是看你手里拿着那张判决书,就值得来一趟。”

    布隆维斯特一语不发。他和博格已经相识十五年,曾一起在某日报担任财经版的菜鸟记者。也许是磁场不合,从那时起便已奠定一辈子的敌意。在布隆维斯特看来,博格是个三流记者,也是个喜欢说无聊笑话并狂妄地批评资深前辈而惹人厌的家伙,而且他似乎特别不喜欢较年长的女记者。他们吵过一次架,后来又吵了几次,不久对彼此的敌视便转变成个人因素。

    多年来他们经常遭遇对方,但真正为敌却是九十年代后期的事。起因是布隆维斯特写了一本有关财经报道的书,并大量引用出自博格之手的谬误论述,让博格变成言词浮夸、对许多数据不明就里,却将濒临破产的网络公司吹捧上天的笨蛋。事后两人在索德一家酒吧巧遇,还差点为此动手。后来博格离开报界,进某家公司担任公关,薪水比以前高得多,但更糟的是,这家公司也在企业家温纳斯壮的影响范围内。

    他们对视许久后,布隆维斯特才转身走开。专程开车过来,只为了坐在那里嘲笑他,这的确是博格的作风。

    这时,四十号公交车在博格的车前煞住,布隆维斯特连忙跳上车逃离现场。他在和平之家广场下车后,一时间无所适从。判决书还握在手上。最后他走向警察局地下停车场人口旁的安娜咖啡馆。

    他刚刚点好一杯拿铁咖啡和一块三明治,收音机便传出午间新闻报道。前两则是关于耶路撒冷一起自杀式炸弹袭击事件,以及政府组成委员会调查建筑业界是否有非法牟利的事情。第三则便是有关他的新闻。

    今天上午,《千禧年》杂志记者麦可·布隆维斯特因严重诽谤企业家汉斯-艾瑞克·温纳斯壮,被判处入狱服刑九十天。今年初,布隆维斯特写了一篇报道,引发各界对所谓迈诺斯事件的关注。文中指称温纳斯壮挪用政府预定投资波兰产业的基金进行武器买卖。此外,布隆维斯特也被判支付十五万瑞典克朗的损害赔偿。温纳斯壮的律师柏提·卡纳马克在声明中表示,他的当事人对判决结果十分满意。他还说,这起诽谤案实在令人忍无可忍。

    判决书共二十六页,将布隆维斯特严重诽谤商人温纳斯壮的十五条罪名成立的原因一一列出,换算下来他得为每条罪名付出一万克朗、服刑六天,另外还有诉讼费与他自己的律师费。他实在不敢去想这一大笔费用,但也不免想到情况原可能更惨,幸好有另外七项罪名被判无罪。

    他读着判决书,胃里竟逐渐感到沉重不适,令他颇感惊讶。一开始打官司他就知道除非奇迹产生,否则他难逃被判刑的命运,因此早已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出奇镇定地经历两天庭讯,接下来十一天便等着法院郑重拟出此时握在他手中的判决书,内心没有丝毫起伏。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全身不对劲。

    他咬了一口三明治,面包似乎在嘴里膨胀,让他几乎难以下咽,便将盘子推到一旁。

    这是布隆维斯特第一次成为被告。相对而言,这样的判决只是小事,是轻量级罪行,毕竟不是持枪抢劫、谋杀或强奸;但就财务观点看来却很严重。《千禧年》既非媒体业界的佼佼者,也没有享用不尽的资源,连收支平衡都很难维持,不过这判决倒也没有导致重大灾难。问题是布隆维斯特《千禧年》的所有人之一,更蠢的是他还是撰稿人兼发行人。十五万克朗的损失赔偿他会自行负担,只是他的积蓄也将一扫而空,而诉讼费则由杂志社负责。只要编预算时多加小心,应该没有问题。

    他考虑到也许应该卖掉公寓,但这想法令他心碎。想当初在经济蓬勃的八十年代末期,他坐拥一份稳定的高薪工作,便开始到处寻找一个安定的窝。他一间间看,最后看中贝尔曼路的尽头一间六十五平方米的顶楼公寓。当时前任屋主正在装潢,却忽然获得国外某家网络公司提供的工作机会,便低价卖给了布隆维斯特。

    他没有采用原本的设计图,而是自己完成后续工作。他花钱整修了浴室与厨房,但却没有铺拼花地板、立隔间墙、改装成两房公寓,而是将木质地板进行砂磨处理,粗糙墙面作了粉刷,并以伊曼纽尔·伯恩史东的两幅水彩画遮住最丑的补丁墙面。最后呈现的结果是一个开放式的起居空间,卧房区在书架背后,用餐区与客厅则邻接着吧台后侧的小厨房。这间公寓有两个屋顶窗和一个山墙窗,可以越过一大片屋顶眺望斯德哥尔摩最古老的旧城区和骑士湾水域,也能隐约瞥见斯鲁森水闸边的湖水与市政厅一隅。如今他再也负担不起这样的公寓,但他却极度渴望能保留住。

    尽管如此,相比于在职场上遭受迎头痛击的事实,公寓不保的问题着实微不足道。这样的损伤得花很长一段时间来弥补——如果弥补得来的话。

    这关系到信任问题。在可见的未来,各家编辑对于发表由他署名的报道都会心存疑虑。虽然业界仍有许多朋友愿意相信他只是时运不济,遭遇特殊情况,但他可不能再犯一丁点错误。

    其实最令他受伤的还是羞辱感。所有王牌都在他手上,但他还是输给一个穿阿玛尼西装的匪徒之辈,一个卑鄙的股市投机客,一个雅痞,连对方聘用的名律师在整个审判过程也都面带轻蔑笑容。到底为什么事情会失控到如此地步?

    一年半前的夕,温纳斯壮案在一艘三十七英尺长的马拉-30游艇驾驶座中开启端倪时,确实显得大有希望。那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只因为一位目前在郡议会担任公关工作的昔日报社同事想要讨好新女友,鲁莽地租了一艘“大龙虾”游艇,想在斯德哥尔摩群岛间作数日浪漫之旅。那位女友刚从赫斯塔哈玛来到斯德哥尔摩求学,对于出游的邀请先是客气推辞,后来因为男友答应让她姐姐和姐姐的男友同行便接受了。这三个赫斯塔哈玛人都没有航行经验,不幸的是,布隆维斯特的老同事也是热情胜于经验,于是就在出发前三天,他十万火急地打电话来,说服他加入成为第五名、也是唯一懂得航行的成员。

    布隆维斯特起初并未将此提议当回事,但他同事保证能让他在群岛间享受几天有美食与良伴的轻松日子,所以他就答应了。只可惜这些承诺不仅没有兑现,这趟出游更是一场出乎他意外的噩梦。他们从布兰多循佛鲁松海峡上行,沿途风景秀丽,但称不上令人惊艳。船行速度大约只有九节,那位新女友却立刻晕船,她姐姐也开始和男友吵架,没有人对学习航行知识流露丝毫兴趣。布隆维斯特很快便明显感受到自己被赋予驾驶之责,其他人只负责提供友善但基本上毫无用处的意见。因此在安索某处海湾度过第一晚之后,他便准备将船停进佛鲁松的码头,然后搭巴士回家,但终究耐不住他们一再哀求又留下来。

    第二天中午由于时间够早,还有几个空位,他们便停靠在风景如画的阿鲁尔马岛的游客码头。他们一块准备了点午餐,正要开始吃时,布隆维斯特看见有艘黄色的马拉-30玻璃纤维游艇只靠着主帆滑行进入海湾,船一面优雅地前进,舵手则一面在码头上寻找停靠点。布隆维斯特也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唯一剩下的空位就在他们的“大龙虾”和右侧一艘h型游艇之间,马拉-30船身狭窄,刚好塞得进来。他站上船尾挥动手臂指着空位,马拉-30上的人高举一手致谢后便驶向码头。布隆维斯特注意到那船上只有一人,他甚至懒得重新启动引擎,只听见锚链一阵卡嗒响,数秒后主帆下滑,船上那人则像只被烫伤的猫似的跳来跳去,一面将舵打直掌稳,一面在船头准备绳索。

    布隆维斯特爬上游艇扶栏,伸出一手去接船绳。那人最后一次修正路线,非常缓慢地朝“大龙虾”船尾滑行而来。一直到他将船绳抛给布隆维斯特时,他们才认出彼此并露出喜悦的笑容。

    “嗨,罗伯。怎么不开引擎?不怕把港里所有的船都刮花了?”

    “嗨,麦可。我就觉得你有点面熟。这部烂引擎要是动得了,我也想开啊。两天前在罗德洛加附近就不动了。”

    他们隔着扶栏与对方握手。

    很久很久以前,在七十年代国王岛中学时期,布隆维斯特和罗伯·林柏曾经是好友,甚至是挚友。但就像许多学生时代的好友一样,各分东西后友情也逐渐变淡。过去二十年间,他们或许碰过六七次面,最后一次大约在七八年前。这回他二人都带着兴味端详彼此。林柏满头乱发、皮肤晒得黝黑,还留了两星期没刮的胡子。

    布隆维斯特立刻感觉心情好转许多。当公关友人陪蠢女友到岛的另一头,围着杂货店前的舞时,他则带着鲜鱼和烈酒躲在马拉-30的驾驶座上和老同学话家常。

    当天稍晚,他们决定不再与阿鲁尔马那些恶名昭彰的蚊子对抗,便转移到船舱,一杯接着一杯烈酒下肚后,他们开始揶揄起企业界的道德伦理。林柏中学毕业后就读斯德哥尔摩经济学院,接着进入银行业。布隆维斯特则毕业于斯德哥尔摩新闻学院,工作上投注不少心力揭发银行与商界的贪腐现象。接着他们开始探讨九十年代某些,有哪些部分符合道德伦理,最后林柏不得不承认商业界确实有一两个不道德的混蛋。这时他忽然正色注视布隆维斯特。

    “你为什么不写汉斯-艾瑞克·温纳斯壮?”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写的。”

    “挖呀,挖呀,拜托。你对AIA计划了解多少?”

    “那是九十年代的一种援助计划,目的是帮助前东欧集团国家振兴产业。几年前就结束了。我从来没仔细研究过。”

    “AIA(产业辅导小组)的计划有政府作后盾,由瑞典十几家大公司派出代表负责执行。AIA在政府的担保下,与波兰及波罗的海诸国政府签订了许多计划协议。瑞典工会联盟也加入其中,保证东欧国家只要参考瑞典模式,劳工运动便会更加蓬勃发展。理论上,这项援助计划是以提供协助使其自立为原则,理应能为东欧政权提供经济重建的机会。然而实际上却是这些瑞典公司获得政府补助,成为东欧各国公司的共有人。那个该死的基督教民主党部长力挺AIA,让他们在波兰的克拉考设立一座造纸厂,为拉脱维亚的里加的某家金属工厂提供新设备,在爱沙尼亚的塔林建水泥厂等等。资金由AIA委员会分配,其成员包括来自银行与商界的重量级人物。”

    “这么说那些是人民的税金啰?”

    “大约有一半来自政府,另一半由银行与企业负责,但绝非无私的运作,银行与企业都打算从中赚取甜头,否则他们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这里头到底有多少钱?”

    “等等,你先听我说。AIA接洽的主要都是有意打进东欧市场的瑞典大企业,例如斯堪雅建筑集团等重工业集团,也就是说不是什么投机公司。”

    “你的意思是斯堪雅不做投机买卖?他们的总经理不就是因为放任手下炒股票损失了五亿,才被炒鱿鱼吗?还有他们在伦敦和奥斯陆狂炒房地产,你又怎么说?”

    “当然,全世界每家公司都会有几个白痴,但你知道我的意思。至少那些公司确实在生产某些东西,称得上是瑞典产业的主力。”

    “说了这么多,关温纳斯壮什么事?”

    “温纳斯壮是这副牌中的鬼牌,意思是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他毫无重工业背景,实在与这些计划八竿子也打不着,但他在股市大赚了一笔又投资一些可靠的公司,可以说是走后门进来的。”

    当时布隆维斯特坐在船内,往杯里斟满赖默斯霍尔默白兰地之后向后一靠,试图回忆自己对温纳斯壮极有限的认识。他在诺兰出生长大,并于七十年代在当地开了一家投资公司,赚钱之后便搬到斯德哥尔摩,到了八十年代事业开始飞黄腾达,在伦敦与纽约设立办公室后,公司规模扩大成了温纳斯壮企业集团,并开始与倍意尔电子集团相提并论。他喜欢快速地买卖股票与期权,也藉此跻身于各大报的瑞典亿万富豪排行榜之列,不仅在海滨大道上有一栋市区住宅、在瓦姆多岛上有一栋豪华的避暑别墅,还拥有一艘从一位破产的前网球明星手上买来的二十五米游艇。不错,他是个精明鬼,但八十年代正是属于精明鬼和房地产投机商的时代,而温纳斯壮并无惊天动地之举,反而在同侪间始终保持低调。他不像般浮夸耀眼,也不像艾波比前总裁派西·巴纳维克一天到晚上八卦小报的版面。他告别房地产业,转而大举投资昔日当九十年代泡沫经济破灭、总经理一个接着一个被迫领取优厚的离职补偿金之际,温纳斯壮的公司却安然渡过难关。“瑞典的一则成功故事!”《金融时报》的标题写道。

    “那是一九九二年的事。”林柏说:“温纳斯壮找上AIA,说他想提供资金。他提出一项企划案,似乎对投资波兰很有兴趣,标的是建立一座制造食品包装的工厂。”

    “你是说罐头工厂?”

    “不完全是,但相去不远。我不知道他在AIA里有哪些人脉,但他就这样拿走了六千万克朗。”

    “越来越有趣了。我来猜猜: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些钱,对吧?”

    “错。琳柏露出诡诈的笑容,随即又喝了几口白兰地壮胆。

    “接下来便是典型的记账艺术了。温纳斯壮的确在波兰的洛次设立了一家包装工厂,公司名叫迈诺斯。一九九三年间,AIA收到过几份洋洋洒洒的报告,接着便毫无音讯。一九九四年,迈诺斯毫无预警地宣告破产。”

    林柏为了强调这句话,啪一声将空酒杯重重放下。

    “AIA的问题在于对该计划没有标准的报告程序。你还记得吧?当时柏林墙倒塌时,大伙儿是多么乐观。民主政治将得以实现,核战争的威胁解除了,共产党员一夕间成了普通的小资本家。政府希望在东欧努力实践民主,每个资本家也都想搭顺风车,协助打造新欧洲。”

    “我倒不知道资本家如此急公好义。”

    “相信我,资本家会为此梦遗。俄国与东欧可能是全世界仅次于中国的最大的未开发市场,产业界与政府联手并无问题,尤其是这些公司只需出点微薄资金意思意思。前前后后,AIA大概吞了纳税人三百亿克朗,这些钱以后应该都得赚回来。形式上,AIA由政府主导,但企业界的影响力太大,以至于AIA委员会实际上是独立运作。”

    “你说这么多,重点到底在哪里?”

    “耐心一点。计划一开始并没有资金的问题,因为瑞典尚未遭受利率冲击,政府很乐于为AIA大力宣传,说这是瑞典为促进东欧民主所尽的最大努力之一。”

    “这一切全是保守派政府的作为?”

    “别把政治给扯进来。这一切只和钱有关,不管委员会头脑是由社会民主党还是温和派人士指派,结果都一样。所以呢,全速前进就对了。后来外汇问题出现了,接着便有一些新民主党的疯子开始埋怨政府对AIA疏于监督——还记得他们吧?其中有个跳梁小丑还把AIA和瑞典国际发展合作署搞混,以为这不外乎又是一个该死的行善计划,和援助坦桑尼亚一样。一九九四年,政府派出调查小组。当时有几个计划受到关注,但首先受到调查的计划之一便是迈诺斯。”

    “结果温纳斯壮无法说明资金的用途。”

    “根本说不清楚。他作了一份漂亮的报告,显示投入迈诺斯的金额约为五千四百万克朗。但后来发现波兰先前遗留下太多庞大的管理问题,现代包装产业在当地实在无法运作。事实上他们的工厂因不敌德国提出的类似计划而一败涂地,德国人正铆足全力想买下整个东欧联盟。”

    “你刚才说他拿了六千万克朗。”

    “没错,这笔钱成了无息贷款。最初当然认为这些公司会在几年内分期偿还部分金额,但迈诺斯经营失败却怪不得温纳斯壮。因为有政府的保证,免除了温纳斯壮的责任,他只需归还迈诺斯破产时亏损的钱,而且他还可以证明自己也损失了一笔数目相当的钱。”

    “你听听看我理解得对不对。政府提供数十亿的人民纳税钱,外交官负责打通门路,企业家拿了钱加入合资,事后获得暴利。换句话说,就是生意嘛!”

    “你太愤世嫉俗了。贷款是得还给政府的。”

    “你说过是无息贷款,也就是说纳税人缴了钱却什么也得不到。温纳斯壮拿到六千万,投资了五千四百万,那另外的六百万呢?”

    “当政府表明将着手调查AIA计划时,温纳斯壮开了一张六百万的支票给AIA弥补差额。所以事情就解决了,至少法律问题解决了。”

    “听起来温纳斯壮似乎让AIA亏损了点钱,但比起斯堪雅凭空消失的五亿,或艾波比总裁领取超过十亿克朗的黄金降落伞补偿金之类实在很令人气愤的事,这好像不太值得报道。”布隆维斯特说道:“现在的读者已经十分厌倦关于能力不足的投机商的报道,即使牵涉到公款也一样。还有没有什么内幕?”

    “还多着呢!”

    “温纳斯壮在波兰的这些交易,你是怎么知道的?”

    “九十年代我在瑞典商业银行工作。你猜猜看,给AIA的银行报告是谁写的?”

    “原来如此。继续说。”

    “AIA拿到温纳斯壮的报告,拟了文件,钱的缺口补齐了。缴回那六百万是很聪明的做法。”

    “说重点。”

    “可是,亲爱的老兄,这就是重点。AIA对温纳斯壮的报告很满意。一项投资完蛋了,却没有人对管理方式提出批评。我们看过发票、转账单和一大堆单据,所有东西都整理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我相信,我老板相信,AIA相信,政府便无话可说。”

    “那有何不妥呢?”

    “这正是整个事情棘手之处。”林柏审慎认真的神情颇令人吃惊。“因为你是记者,这些全都不能公开。”

    “少来了,你总不能透露所有事情后又不许我用。”

    “我当然可以。我到目前所说的都是公开数据,你大可以自己去查报告。剩下我还没说的部分,你可以写,但我得是匿名消息来源。”

    “没问题,不过在现代语汇中,‘不能公开’代表我私下得知某事却不能写。”

    “去你的现代语汇。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只不过我是你的匿名来源。同意吗?”

    “当然。”布隆维斯特说。

    事后回想起来,当时不该答应的。

    “那好。迈诺斯一事发生已超过十年,就在柏林墙倒塌之后。我是调查温纳斯壮的人之一,从头到尾都觉得事有蹊跷。”

    “你签他的报告时怎么不说呢?”

    “我和老板讨论过,问题是无法明确指出什么。文件单据都没问题,我只好签了。从那以后,每次在媒体上看到温纳斯壮的名字,我就会想到迈诺斯,尤其是因为几年后,在九十年代中期,我的银行和温纳斯壮有些来往,其实是大交易,但结果不太圆满。”

    “他骗了你们?”

    “不是,没那么明显。我们双方倒是都赚了钱。应该说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现在说的是我自己的雇主,我并不想做这种事。可是我脑海中浮现的——就是一般所谓的持续和整体印象一一并不正面。温纳斯壮被媒体捧为伟大的财经巨擘,他也因此更加发达。这是他的‘信任资产’。”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觉得这个人根本是外强中干,甚至也不特别擅长财经。老实说,我认为他对某些议题一窍不通,只不过请到几个聪明绝顶的年轻斗士当顾问罢了。总之,我个人对他实在没有好感。”

    “然后呢?”

    “几年前,我为其他的事情前往波兰。我们同行团员和几个洛次的投资者一块用餐,而我刚好与市长同桌。我们谈到振兴波兰经济的困境等等,不知怎的我提起了迈诺斯计划。有一瞬间,市长显得十分惊讶,好像从未听过迈诺斯似的。他跟我说那是个一文不值的小生意,一点收获也没有。接着他笑着说——这是原话,我一字未改——如果我们的投资者只有这份能耐,瑞典恐怕撑不久了。你明白我说的吗?”

    “那个洛次市长显然是个刻薄的家伙,你还是说下去吧。”

    “第二天早上我要开会,其他时间可以自由活动。我一时兴起,便开车到洛次郊外的一个小镇,去瞧瞧关闭的迈诺斯工厂。整个巨大的迈诺斯工厂建筑摇摇欲坠,那是五十年代苏联红军搭建的铁皮仓库。我在工厂一带找到一个略通德语的守卫,听说他有个表亲曾在迈诺斯工作,我们便前往他距离不远的住家找他,由守卫担任翻译。你有兴趣听听他怎么说吗?”

    “迫不及待。”

    “迈诺斯于一九九二年秋天开厂,员工顶多十五人,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月薪大约一百五十克朗。起初没有机器,所以员工上班时间都在打扫。到了十月初,从葡萄牙运来三架纸箱制造机,全都非常老旧。这些破铜烂铁顶多价值几千克朗,当然也没有备用零件,所以迈诺斯动不动就得停工。”

    “现在有点内幕消息的味道出来了。”布隆维斯特说:“迈诺斯都制造些什么?”

    “一九九二年一整年加上一九九三上半年,他们生产了简单的洗衣粉纸箱和蛋盒之类的产品,接着开始做纸袋。不过工厂始终没有足够的原料,根本不可能大规模生产。”

    “听起来不像是巨额投资。”

    “我算给你听。两年的租金应该在一万五千克朗左右,薪资可能顶多只要十五万克朗——这还算慷慨的。机器费用和运费……一辆运送蛋盒的货车……我估计是二十五万。再加上执照费、几趟的往返旅费——好像有个人确实从瑞典来过工厂几次。看来整个营运所需不到两百万。一九九三年夏日某天,领班来到工厂宣布工厂倒闭,不久便来了一辆匈牙利货车把机器载走了。拜拜,迈诺斯。”

    审判过程中,布隆维斯特经常想起那个仲夏节前夕。当晚大部分谈话的口气都像是回到学生时代,和同学不伤感情地争执辩论。青少年时期,他们分担过彼此的烦恼,如今长大后几乎变成两类人,几乎已成陌路。闲谈之间,布隆维斯特曾试着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两人在学校里怎么会成为哥们儿。他记得林柏个性保守,面对女孩特别害羞,长大成人后呢……却是个在银行界力争上游的成功人士。

    布隆维斯特很少喝醉,但这番巧遇使一趟凄惨的航程变成一个愉快的夜晚,也因为他们的对话充满学生时期的调调。他起先并未认真看待林柏所说关于温纳斯壮的事,但渐渐地,他的专业直觉被唤醒了。他忽然专注地倾听起来,一些合理的怀疑也随之浮现。

    “等等。”他说:“温纳斯壮是顶尖的市场投机商。他给自己赚进了十亿,不是吗?”

    “粗略估计,温纳斯壮集团约有两千亿资产。你一定想问:一个亿万富翁何必大费周章去诈骗区区五千万,对吧?”

    “应该这么说:他何必以自己和公司的声誉做赌注,去进行如此拙劣的欺诈?”

    “欺诈的行为并不那么明显,因为AIA委员会、银行业、政府和国会稽核人员对温纳斯壮的账都毫无异议。”

    “这笔金额毕竟小得离谱,不值得冒此风险。”

    “当然。但你想想:温纳斯壮集团是个投资公司,凡是能短期获利的,如房地产、有价证券、期权、外汇等等,都属于它的业务范围。温纳斯壮在一九九二年找上AIA时,正是股市即将跌到谷底之际。你还记得一九九二年秋天吗?”

    “怎能不记得!十月份利率飙升五倍的时候,我还得缴机动利率的房贷,一整年都要付百分之十九的利息。”

    “你说得没错。”林柏说:“那年我自己也是赔惨了。而温纳斯壮也和每个股市玩家一样,面对同样的问题在苦撑。公司有数十亿各式各样被套牢的文件资产,现金却不多。忽然间他们再也不能想借多少就借多少。通常遇到这种情况,你会释出部分资产再想办法重整旗鼓,偏偏在一九九二年,没有人想买房地产。”

    “现金流的问题。”

    “对极了。而且不只温纳斯壮一人,每个商人……”

    “别说商人。你可以随你喜好称呼他们,可是叫他们商人是对这类正当行业的侮辱。”

    “好吧。每个投机商都有现金流的问题。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温纳斯壮拿到六千万克朗,虽然还了六百万,却已事隔三年。迈诺斯的实际开销不会超过两百万。光是六千万三年的利息,已经相当可观。其余的就看他怎么投资,可能让AIA的钱加倍,甚至赚了十倍以上,这可就不是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啰。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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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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