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有六个人。和直贵一个班的只有二人,其余的四个只是看着面熟,没有说过话。
后来知道他们来这家店并非偶然,像是梅村老师说过“什么时候想吃辣的就去那家店看看”。但那是在直贵干活之前的事。所以,六个人看见他的时候好像大吃一惊。
吃惊是吃惊,可没有返回。他们在靠近窗边最大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点菜之前就聊了起来。六人都考完试,只是等着毕业了,从他们的会话中听出了这个意思。
“那些家伙,以前来过吗?”直贵一边往托盘上放水杯,一边低声问店长。
“不,好像没有,有啥事吗?”
“是同年级的同学,一个班的只有二人。”
“嗯。”店长看了一眼那几个人,然后跟直贵说,“要是不想跟他们说话,我去接待也行。”
“不!没关系,我来吧。”直贵慌忙说道。不愿去他们桌前,可更不愿意他们跟店长说话,万一说漏嘴把事件说出来可不妙。
拿着倒好了水的茶杯和菜单,直贵去了六个人跟前。他们正在谈笑着,一瞬间像是不快似的沉默了下来。
“不知道你在这儿打工,”一个同班生说,“是梅村介绍的?”
直贵嗯了一声。那人点了点头。
会话只是这些。他们看着菜单,自己人之间商量起饭菜的事。直贵和平常一样,说了一句,要点的菜好了招呼一声,就退了下来。感觉他们在背后嘀咕着什么,听不清内容,但能想象出来。
过了一会,一个同学举起手来,直贵过去。他们点的都是些便宜而且量大的菜。有一个人问了一下蘑菇类里是否有香菇,像是不喜欢香菇。直贵告诉他没有,顺便又说明了一下有哪种蘑菇,但他们好像只关心香菇,并没有认真地听。
点完菜,其中一人说道:“再要六扎啤酒。”
“啤酒?”直贵回过头看了对方一眼。
“嗯,生啤酒,六扎。先来啤酒好吧?”他向其他五人问道。谁也没有反对。
直贵重复了一下菜名,去通知了厨房。店长瞥了一眼点的东西,像是有些为难,又点了一下头,当时没说什么。
大概是晚饭时间的关系,客人陆续进来,店里比平常混杂了起来。也许是天气冷的缘故大家都想吃辣的东西,也可能是刚发了工资的缘故。客人中很多是常客,直贵跟其中的几个人也曾说过话。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对方主动打招呼过来,对于直贵来说也是工作中的一种乐趣。
那六个人还是在大声地说着话,其他的客人大都是两人一起,只有那个桌子显得异常。由于这几个人的存在,店里的气氛显得跟平常有些不一样。
他们喝了几扎啤酒之后,又叫直贵过去,说想喝红酒。请他推荐一下哪种红就好。
“我不清楚,”他答道,“因为我从没有喝过。”
“怎么搞的!连红酒都没有喝过?”一人像是笑话他一样说道,调子相当怪。直贵没吭声。
“啊,好啦,就拿最便宜的吧。”像是头儿似的一人说道,不是他们班的。是六人中进入竞争率最高的私立大学的,直贵在他们刚才的会话中听到。
直贵到了后边,在拿酒瓶和酒杯的时候,店长走了过来。
“怎么?他们还要喝红酒?”
直贵沉默着点了点头。觉得像是在责怪自己。
店长像是考虑了一下,叹了口气,摇摇头返回了厨房。
六个人还根本没有回去的意思,喝了红酒,说话声音更大了,像是都喝多了。直贵感觉到,其他客人明显流露出不满。
“今天可够热闹的呀!”有客人结账时这样说道。“对不起!”直贵道歉道。没好意思说是自己的同学。
又听到六人发出刺耳的大笑,终于,直贵走到他们桌子跟前。
“对不起!”
“怎么啦?”他们抬起头来,有的因为酒的缘故眼睛发直。
“能稍微安静一些吗?还有其他客人在。”
“什么!不是没多少人吗?”
“大家觉得吵就回去了,这里不是小酒馆。”
“你啰嗦什么,我们不是客人吗?”
“这我知道。”
觉得身后好像有人,回头一看是店长。“你们进入了大学想庆祝一下,心情我们知道。今天能不能就到这儿,有的人好像已经相当醉了。”
被大胡子店长这样一说,他们一瞬间老实了一些,但马上觉得在说他们,“啰嗦什么!”其中一人叫唤起来。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喝醉了是我们自己的事!”像是不好意思地把头转向一边说道。
“实际上不可以,你们还没有成年。如果被警察看到,我们要受到警告的。不过,今天为了祝贺,又听说是武岛的同学,我特意没说什么。但你们也闹过头了,这样的话,对武岛也是失礼的。”
“有什么对这家伙失礼的呀?”
“他因为家里的情况上不了大学嘛,还得看你们这个样子,你们想想看。”
直贵刚想到,不妙,话题朝着不好的方向再转。像是头儿的家伙说道:
“谁叫他哥是杀人犯呢,没办法呀!”
“什么?”店长朝那人转过头去。直贵想闭上眼睛。
“抢劫杀人犯,把哪儿的老太太扎死了呀!这样人的弟弟要是跟没事人一样照样进大学反倒奇怪了。”
店长用没有料到的表情看着直贵,他低下了头。
“好啦!好啦!”同班生的一人抬起身来,“回去吧,差不多了。”像是头儿的那人也觉得大概说过了,什么也不说站了起来。
店内充满了沉重的气氛。客人们也不再说话,他们肯定听见了刚才的会话。而且,从直贵的样子看,知道了那些高中生的话可能不是谎话。
店长什么也不说,开始收拾那些人用过的桌子。
“我来干吧。”直贵说。
“不要紧,你到里面休息吧!”店长没看直贵说道。
结果直贵在里屋一直待到关门。在厨房里想帮人家洗洗盘子,其他的人也显出困惑的样子,他就没有帮忙。
关门后,直贵正在做回去的准备,店长招呼他,两人面对面地坐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前。
“刚才说的是真的?”店长问。直贵也看得出他很不愿问这些。
他点点头,小声说:“对不起!”店长低声哼了一下,把两手抱在胸前。
“是梅村……梅村老师告诉你这么做的?”
“嗯。说世上有些事还是隐藏着不说为好……”店长用手捻着胡子。“不过,有些事大概能一直隐藏下去,有些不行吧?也许是觉得短期的工作吧?”
这些话是对梅村老师说的呢,还是对自己说的?直贵他不清楚,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究竟是怎么回事,能详细说一下吗?”
直贵把事件的大概和那之后的情况说了一遍。店长听着,脸上更加阴沉了起来。听完了以后,又低声哼了起来。
“如果一开始就告诉我的话,还能想点办法。也许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了。”店长责怪着,还和刚才一样,不知是朝着谁在说。
“那个……”直贵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是要解雇我吧?”
店长脸色变得难看了,“谁也没说那样的话呀!”
“那么,明天我还来这儿行吗?”
当然了。直贵这样期待着。但店长当时没有回答。
“先让我考虑一下。武岛君在这里干得不错,对工作也负责人。撒谎的事儿怎么说呢?我觉得干这样的工作需要相互信赖,你不这么看吗?”
“我也是这么想。”直贵只能这样说。不过回答是还是觉得稍微有些区别,持有这样的疑问。店长的话是对的,但觉得性质上有偏差。不过这样的话说不出口。
暂时先这样吧。那天的话就说到这儿,直贵并没有消除不安。
大概店长心里在动摇,在作为经营者的真心和作为一个人的正义感之间。那些人闹腾的时候,店里还有几个熟客,直贵的秘密早晚会被大家知道,而且对饭店的形象造成不良影响,这是可以预料到的。但是,虽然这样,店长还不是那种冷酷的人,不愿简单地舍弃不管,甚至还有些同情。
在没有结论的状态下直贵继续着店里的工作。原来约定感到三月底,就是好好干剩下的时间也不足一个月了。直贵想也许就这样感到期满。
然而情况还是有了变化。熟客还是照常来,可他们在店里说的话明显少了,没有了和店里员工打招呼、谈笑的情景。
而且还有这样的事儿。一天,两个熟客在这里吃饭。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话比较多。最初聊的是政治和棒球,说着说着就聊起当天社会上发生的事情了,是一个吸毒的男人在公园里拿刀扎死小孩子的事件。
“这社会真是没办法了,根本没有招惹他们的孩子,就被这些家伙给杀了。对这些家伙就应该执行死刑!”一个客人说道。
于是另一个客人马上压低声音,慌忙说道:
“喂,少说这个,在这儿。”
被说的那人一瞬间没明白什么意思,但看对方的眼神,很快就理解了他说的意思。他马上打住这个话题。然后两人间的会话就再也没有热闹起来。
直贵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给店里带来很大麻烦。当然客人们并无恶意。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努力不给任何人带来不快。别在这家店里谈什么杀人事件,也别讲家庭亲属的事儿,什么审判啦推理小说的话也少说,跟店员们说话也尽量回避,因为只是不跟“他”说话会让人觉得奇怪。大概还制订了其他各种各样的禁忌,根本不是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享受外国风味饭菜。
直贵想,这样的店谁还愿意去呢?客人们逐渐离开这家饭店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三月的第一个星期五,他告诉店长辞职的打算。并没有说明理由,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他原想也许会被挽留,但店长也没说那样的话。
“结果还是给你带来了不好的印象,非常遗憾!”
“不好的印象……谢谢您雇用我在这里干活儿!”
“今后怎么办呢?找到工作了吗?”
“找找看吧,问题不大。”
“是吗,要是那样就好!”店长像是放心般地点了点头。肯定在多钟意义上放心了。
虽然说找工作问题不大,实际上根本没有目标。直贵看着捡来报纸上的招工广告,一个一个地去应聘,只要能拿到工资什么样的工作都行。
最后找到的工作,是在一个公司的职工食堂收拾剩饭的临时工。工资不多,就是剩饭的腐败气味像是渗透到身体里去让人受不了。
梅村老师好像在帮忙找毕业后的就业单位,直贵高中同学几乎所有的人都继续升学,老师找可就业的单位应当不太困难。可是每天跟几个公司询问后,总是露出为难的神情。也有动手晚了的关系,但主要还是直贵的情况成了阻碍。
收到刚志的来信,是在这样艰难度日的时候。两天以后要举行毕业典礼。没有想到从拘留所还可以来信,直贵稍微有点吃惊。信纸和信封的角上,按有一个蓝色的小小的樱花图章,那是表示内容已经经过了检查,当时直贵还不知道。
直贵:
身体好吗?
马上就要判决了。据律师讲,大概要在监狱里住十五年,没办法。
有很多话想跟你讲,但不能说,抱歉!有没有来探望一次的打算?想拜托你一些事情,也有很多话想说,还有事情想问你。比如高中毕业的事儿怎么样?我总惦记着,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