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池我俩一起往宅邸走去,而警督则不知去向。波洛在露台上停了一会儿,背朝房子站着,然后慢慢地把头从一边转向另一边。
“Une belle propriete(法语:漂亮的花园住宅),”他以赞赏的口气说,“这笔遗产由谁来继承?”听了他的问话,我心里不禁一怔。这个问题提得很唐突,到现在为止我还从示考虑过财产继承的问题。波洛那犀利的目光直盯着我。
“对你来说这可能是一个新问题,”他终于说道,“你过去可能从未想到过吧。”“没想到过,”我跟他说了实话,“我过去想到过这个问题就好了。”他又一次好奇地看着我。
“我不明白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刚想开口,他却又说:“哦!不同了。Inutile(毫无用处)!你是不会把真实想法告诉我的。”“每个人都隐瞒了一些事。”我引用了他先前说的一句话,说完便笑了起来。
“一点不错。”“你仍然这么想吗?”“是的,现在我更相信这一点了,朋友。要想瞒过赫尔克里·波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有我的决窍,能把一切都弄清楚。”他一边说一边从荷兰式花园的台阶上走了下来。
“我们去走走吧,”他回过头来说,“今天的空气真惬意。”我跟在他身后,他领我拐向左边小道,周围全是紫杉树篱。一条步行小径通向中部,两边是正规的花圃,在圆形凹进处的顶头有凳子和金鱼池。波洛没有走到头,而是选择绿荫葱葱的山坡边上的一条小径,盘旋而上。有一小块地方的树木已被砍掉,上面摆着一张椅子。坐在这里可欣赏乡村的美丽景色,俯首可见铺有石子的凹进处和金鱼池。
“英国真是太美了,”波洛一边说一边欣赏着周围的景色,接着他笑了,“英国姑娘也很美。”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不要出声,朋友,请欣赏一下我们脚下的美景。”这时我才发现了弗洛拉,她沿着我们刚才走过的那条小径走着,嘴里哼着悠扬悦耳的小调。她走路蹦蹦跳跳,就像在跳舞。尽管她穿着一身黑连衣裙,但看不出丝毫的悲伤,她一个旋转,连衣裙顿时飘浮不已。她仰起头放声大笑起来。
这时一个男人突然从树后走了出来,原来是赫克托·布伦特。
姑娘被吓了一跳,脸上的表情顿时变了。
“你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没看见你在这儿。”布伦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我喜欢你那令人愉快的谈吐。”弗洛拉的话语中带有点刺。
一听这话,布伦特那黧黑的脸泛起红晕,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带有点谦卑的味道,听起来很可笑。
“我这人不善谈吐,年轻时就是如此。”“我想这是你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弗洛拉一本正经地说。
她的话语伴有微弱的笑意,我想布伦特是注意不到的。
“是的,”他只是简短地应对了一句,“确实如此。”“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说长生不老,永葆青春是什么滋味?”弗洛拉问道。
这回她的笑意变得明显了,然而布伦特却只是考虑着如何应对。
“你还记得那个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家伙吗?他的目的就是想变得年轻一点。有一出戏讲的就是这个。”“你说的是《浮士德》吗?”“是的。讲的是个乞丐,故事情节很奇特。如果真的能够变年轻的话,有些人是会这么做的。”“听你讲话简直就像在听嘎吱嘎吱摇晃椅子的声音,太费劲了。”弗洛拉半生气半开玩笑地说。
布伦特一时语塞,目光从弗洛拉身上转移到别处。他面对一棵不远的树干喃喃自语地说:“又该回非洲去了。”“你又要出远门——是去打猎吗?”“是这么想的。通常是为了这个——我的意思是打猎。”“大厅里的那个兽头是你打猎得到的吗?”布伦特点了点头,接着短促而急速地问道:“你喜欢那些漂亮的兽皮吗?如果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送点来。”他说话时脸涨得通红。
“哦!太好了。”弗洛拉高兴得叫了起来,“你真的要送我吗?你会不会忘记?”“我不会忘的。”赫克托·布伦特说。
接着他又说了几句,想马上结束他们的谈话:“我该走了,这样过日子是不行的,有失体面。我是一个粗人,没有社会地位,总是忘记该说的话。我确实该走了。”“但你不应该马上就走,”弗洛拉叫嚷着,“不行,我们遇到了这么多麻烦事,你不该走。哦!我求求你。如果你要走——”她稍稍侧过身子。
“你想叫我留下?”布伦特问道。
他明知故问,但问得很简单。
“我们都想——”“我想知道是不是你本人的想法。”布伦特直截了当地说。
弗洛拉又慢慢地转过身子,目光正好跟他相对。
“是我想叫你留下,”她说,“如果——如果这样做对你有任何意义的话。”“非常有意义。”布伦特说。
沉默了片刻,他俩便在金鱼池旁的石旁上坐了下来。看来他俩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多么——多么可爱的早晨啊!”弗洛拉终于开口了。“你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尽管——尽管发生了所有这一切。恐怕这种想法有点不尽人情。”“这种想法也是挺自然的,”布伦特说,“你住在你伯父家才两年,是吗?当然不可能非常悲伤。这比装模作样的假悲伤要好得多。”“你这人太会安慰人了,”弗洛拉说,“复杂的事情经你一解释也就变得简单了。”“一般情况下,事情总是很简单的。”这位大名鼎鼎的猎人说。
“并不总是很简单的。”弗洛拉说。
她的说话声渐渐地低了下来,我看见布伦特转过头来看她,似乎是把目光从非洲海岸又转回到了弗洛拉身上。他完全猜出她说话声音变弱的原因。过了一会儿他非常唐突地说:“喂,你没有必要担心,我的意思是你不必为那位年轻人担心。警督是个白痴,这一点大家都明白——指望他来破案那是非常荒唐的。我看是外人干的——我指的是盗贼,这是唯一可能解决的办法。”弗洛拉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你不是这么认为的吗?”布伦特立刻反问道。
“我——哦,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又沉默了片刻,弗洛拉突然说:“我——我想告诉你,今天早晨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尽管你会认为我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我还是想告诉你。哈蒙德先生是我们的律师,他告诉我们有关遗嘱的事。罗杰伯父留给我两万英镑,你想想看——两万张花花绿绿的英镑。”听了这番话布伦特不免有点吃惊。
“钱对你来说是那么重要?”“钱对我重要?你竟会问这样的问题,钱就是一切:自由——生命——不必勾心斗角,不必过艰难日子,不必吹牛撒谎——”“撒谎?”布伦特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弗洛拉大吃一惊,停了片刻。
“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她踌躇地说,“那些有钱的阔亲戚把要扔掉的垃圾恩赐给你,你还要装出非常感激的样子。比方说去年的衣服、裙子、帽子等等。”“我对女士的服饰毫无鉴赏能力,在我看来你总是穿得挺漂亮的。”“但我得付出不少代价,”弗洛拉低声说,“不提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了,我太高兴了。我现在自由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权不去做——”她突然停了下来。
“不去做什么?”布伦特急切地追问道。
“哦,我忘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布伦特拿起根棍子伸进鱼池里,好像在戳什么东西。
“你在干啥,布伦特少校?”“那里有样东西在一闪一闪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有点像金胸针。唉,水都让我撑混了,这东西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可能是一顶皇冠,”弗洛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可能就是梅利桑德在水中发现的那顶皇冠。”“梅利桑德?”布伦特若有所思地问道——“她是不是某出戏里的人物?”“不错,看来你对戏剧还是蛮熟悉的。”“人们时常带我去看戏,”布伦特说,“剧情滑稽可笑——嘈杂声比土著人用长鼓敲出来的声音还难听。”弗洛拉听了哈哈大笑。
“我记得梅利桑德跟一个老头结了婚,老得足以当她的父亲。”布伦特继续说道。
他把一小块石头扔进了金鱼池,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弗洛拉。
“艾克罗伊德小姐,我能帮你点什么忙吗?我的意思是佩顿的事。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是非常焦虑。”“谢谢,”弗洛拉非常冷淡地说,“真的不需要帮忙,拉尔夫还会有问题,我把世界上最好的侦探给请来了,他一定会把一切搞得水落石出。”处在我们这个位置实在令人感到不自在,我们并不是故意想偷听他们的谈话,因为他们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我们,要不是我的那位伙伴用力拧我的手臂,提醒我不要出声的话,我早就会发出信号,提醒他们这里有人。显然他是希望我保持沉默。然而他自己却动了起来,而且动作非常敏捷。
他迅速站起身,清了清嗓子。
“请原谅,”他大声说,“没有提醒你们我们就在这里。我不允许这位小姐言过其实地恭维我。常言道,偷听者总是听到别人说他的坏话,而这次却是例外。为了不使我出洋相,我不得不过来向你们道歉。”说完他便沿着小径匆匆而下,我紧紧尾随着向鱼池走去。
“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弗洛拉介绍说,“他的大名你可能早有所闻。”波洛鞠躬致意。
“久闻布伦特少校大名,”他彬彬有礼地说。“有幸跟你相识我感到很荣幸,我正需要你给我提供些情况。”布伦特以探询的目光看着他。
“你最后见到艾克罗伊德先生活着是什么时候?”“吃晚饭时。”“这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见他或者听见他谈话了吗?”“没有见到过他,但听见过他谈话的声音。”“能不能把详细情况讲一下?”“我在露台上散步——”“请原谅,是几点钟?”“大约九点半。我在客厅窗前抽着烟,来回走着,这时我听见艾克罗伊德先生在书房里讲话——”波洛停下来,拔了根细细的嫩草。
“当然在露台的那个位置你听不见书房里的谈话。”他低声说。
他没有看布伦特,但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脸都涨红了,我感到非常惊讶。
“下次到拐角的地方听见的。”他不太乐意地解释道。
“啊!真的吗?”波洛问道。
从他那温和的语气中,布伦特意识到,波洛还想了解更多的情况。
“我还以为我看见了——一个女人钻进了树丛,只看见一丝白光,可能是我看花了眼。就是在露台拐角处的地方我听见艾克罗伊德跟秘书谈话的声音。”“是跟雷蒙德说话吗?”“是的——我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看来我是弄错了。”“艾克罗伊德没叫他的名字吗?”“哦,没有。”“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凭什么认为是——?”布伦特费劲地解释道:“我总认为肯定是雷蒙德,因为我去露台前他跟我说,他有一些文件要送到艾克罗伊德那里去。我压根儿就没想到会是其他的人。”“你还记得你听到的那些话吗?”“恐怕记不清了,一些很平常、很琐碎的事。只是零零星星地听到一些。我当时正在考虑别的事。”“无关紧要的琐碎事,”波洛喃喃自语道,“发现尸体后你去过书房,你有没有把一张椅子朝后移动过?”“椅子?没动过。我为什么要去动椅子呢?”波洛耸了耸肩,并没回答。然后他转向弗洛拉。
“有一件事我想向你打听一下,小姐。当你和谢泼德医生一起观看银柜里的东西时,那把剑是不是在里面?”弗洛拉噘起了嘴。
“拉格伦警督刚问过我这个问题。”她回答说。从谈话的口气中可以听出,她有点怨恨。“我跟他已经说了,现在又要跟你说。我完全可以肯定,那把剑不在里面。拉格伦认为当时剑在里面,后来拉尔夫偷偷地溜进来把它取走了。他并不相信我,他认为我说这样的话是庇护拉尔夫。”“你是不是在庇护他呢?”我郑重其事地问道。
弗洛拉跺着脚。
“谢泼德医生,你也跟他一样!唉!太糟糕了。”波洛很巧妙地把话题扯开了。
“布伦特少校,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池子里确实有东西在闪光。让我试试看,是不是能把它捞上来。”他在池子边跪下来,把袖子挽到肘关节处,然后把手慢慢地伸进池子,生怕把池底的淤泥搅起来弄混水。但尽管他那么小心翼翼地去捞,池底的淤泥还是打着旋儿泛了起来。他只好把手缩了回来,什么都没捞到。
他懊丧地看着手臂上的污泥。我把我的手绢递给了他,但他再三推托。最后他说了一连串道谢的话才接收了。布伦特看了看手表。
“快吃午饭了,”他说,“我们还是回屋去吧。”“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波洛先生,”弗洛拉说,“我想请你见见我的母亲。她——她非常喜欢拉尔夫。”波洛鞠躬致谢。
“承蒙邀请,小姐。”“你也留下吧,谢泼德医生。”我犹豫了一会儿。
“哦,一起吃吧。”我心里也想留下,也就不再推却,欣然答应了。
我们一起向宅邸走去,弗洛拉和布伦特走在前面。
“多美的头发呀!”波洛一边轻声地说,一边点头示意,叫我看弗洛拉的头发。“真正的金发!他们将成为珠联璧合的一对——她跟黑皮肤的英俊少年,佩顿上校。你说对不对?”我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但他却开始掸衣袖上的小水珠。他的这一动作使我联想到猫的动作——他那碧绿的眼珠,那过分讲究细节的习惯。
“一无所获,”我深表同情地说,“我一直在想,池子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你想看吗?”波洛问。
我看了他一眼,他点了点头。
“我的好朋友,”他以温和且带有点训戒的口气说,“赫尔克里·波洛绝不会冒弄脏衣服的风险而拿不到他想要的东西。要是拿不到的话,那太荒唐可笑了。荒唐可笑的事我是从来不干的。”“但你的手拿出水面时什么东西也没有。”我反驳说。
“有的时候需要慎重。你把什么事都毫不隐瞒地告诉病人吗,医生?我想是不会的。就连你那个好姐姐,你也不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是吗?我让你们看手的时候,早已把拿上来的东西换到了另一只手。你想看一下是什么东西吗?”他抻出左手,张开手掌。一只金戒子,一只女人戴的结婚戒指。
我从他手里拿过那只戒指。
“看里面。”波洛说。
我朝里圈看了一眼,上面刻着几个细细的字:R·赠,三月十三日我看了看波洛,但他却忙于用小镜子照看自己的模样。他对那两撇胡子特别讲究,而对我却一点都不注意。我看得出他并不想继续和我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