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中年女士围坐在墨西哥酒店的早餐桌旁,外套松散地披在她们的肩上,看得出来,她们是费城郊区上层社会住宅区的那些女士们中的一部分。
“请给我一点咖啡,”埃伦·亚内尔小姐用西班牙语对招待说。她曾在国外旅游过,知道如何与外国服务员打交道。
“嗯,咖啡要半热的。”说话的是维拉·朱利特夫人,她是三人中年纪最长的,正觉得墨西哥的早餐冷嗖嗖的。1第三位女士路茜小姐没说话,只是看了看表,马瑞欧该到了。片刻之后,招待把一壶半热的咖啡放到了她们的桌上。
“我想,路茜,”埃伦说,“让马瑞欧早点来,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我们就能到外面找个地方吃上一顿热点的:更好的早饭了。”
“马瑞欧已经替我们做了很多事了。”路茜说。当提到这个年轻西哥导游的名字,她的脸就激动得微微发红。她感到激动和脸红是因为她的女伴提到他,而她正想像着他强壮甚至有些粗野的墨西哥人的腿。昨天,她们的墨西哥导游划船送她们去雪契米科水上花园时,她看到了那双腿。
在五十二年宁静的独身生活中,路茜·布朗小姐也许从未想到过一个男人的腿(当然更不会在早餐桌旁)。这是到达墨西哥一个月以来的一个令人心烦意乱的变化。这类的变化也许早就发生了,那时她生病的父亲刚刚去世,却又出入意料地留给她一笔遗产。而路茜小姐自己直到在这里碰到马瑞欧那天才发现这种变化的存在。
那天一开始,她感到会是多事的一天。当在充满阳光的酒店卧房醒来时。路茜感到一种渴求自由的感觉也苏醒了。这种感觉一直存在,隐隐地撼动她庄重的灵魂。吃早饭时它索绕在摆放餐桌的院子里。餐桌上飘荡的,还有她的女伴喋喋不休的谈话(旅途的费用实际上是路茜为她们负担的)。但无论是维拉对清晨的冷空气的抱怨还是埃伦对塔西克城势利的评价都不能中断这种感觉。
对路茜小姐来说,生活中似乎只有费城,塔西克城褪色的粉红屋顶和阁楼呈羽毛形状的教堂是一个不能实现的梦:一个玫瑰红的城市,几乎有时间那样古老……
那天,当她看到那枚戒指时也许就是她旅途中最快乐的一刻。
在树叶广场的一个银器店里,维拉和埃伦正在为一个银壶和店主讨价还价时,路茜发现了那枚戒指。在她的眼里,它并不高雅,几乎可以说得上粗俗,招遥戒面是一颗硕大的但不值钱的蓝宝石,戒托是银质的。但在戒指中似乎闪烁着一种神秘的光芒吸引着路茜。她把戒指套在手指上,让它反射出上午的阳光。她觉得它使她母亲的定婚戒指都黯然失色,尽管那订婚戒指的价值在这只宝石戒指的五十倍之上。路茜小姐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瞥了一眼维拉和埃伦令人气闷的背影,她开始把戒指从手指上取下来。
但戒指在手指上纹丝不动,这时维拉和埃伦转过身来,看到了它,轻轻叫了起来:“路茜,它真漂亮。”“简直像一枚订婚戒指。”
路茜小姐的脸又红了,“别犯傻,我只是试试,它对我来说太年轻了。戴上它我看上去……”她继续想把它弄下来。墨西哥店主在旁边低声恭维着她。
“得了,”埃伦说,“买下它吧。”
“真是讨厌,不过看来我是弄不下来了,我想我得……”路茜小姐用远超过那蓝宝石戒指价值的钱把它买下来。尽管如此,那笔钱对她仍是无足轻重的,这次旅行,经济方面的事由埃伦负责,因为在这方面她很“在行”。因为戒指卡在路茜小姐手指上,她还想和店主侃侃价,但路茜小姐说:“回酒店我会用肥皂和热水把它弄下来的。”不过她一直也没能把戒指从手指上给弄下来。
在塔西克城,路茜小姐的精力好像特别充沛。晚上吃饭前维拉和埃伦都在房间里休息,想把脚的酸痛减轻一点,而她决定再去一趟广场上的圣塔·普里斯卡教堂。第一次参观这个教堂,和她的女伴在一起她总觉得不太自在,她想独自在冷清、灰暗、简陋的教堂里体会它独特的气氛。那种气氛与路茜家乡的教堂的气氛是不同的。
穿过橡木门,路茜小姐步入教堂大厅,修饰着黄金叶花朵和天使像的圣坛在她面前隐约闪现。一个年老的农妇,身着黑衣,手里的蜡烛照在圣女像上。一条狗跑进教堂,四处看了看,又跑出去了。这些小小的场景给路茜小姐一种奇异的感受。
它们带着天主教的和异国的情调,似乎在召唤着她。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冲动使她屈膝跪下,模仿着那个年老的农妇,开始祈祷。她的蓝宝石戒指在灰暗的烛光中闪动着和这教堂一样奇异的光芒。
路茜小姐只跪下一小会儿,当站起来时,她感到右边有一个人。她转过头看见一个墨西哥小伙子。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跪在凡码外的地方,浓密的黑发在他虔诚的额头上反射出点点微光。路茜小姐站起身时,他们的目光正好相遇。那只是短短一瞥,但他的脸给她留下了一个鲜明的印象。路茜小姐看到他褐色的皮肤,奇特的双眼,还有一种深沉温和的耐心。总之,简短的相遇让她感到已经看到了一些这个陌生城市的陌生的人们的内心。简短的相遇使路茜小姐记住了那个墨西哥小伙子。当然她不会把这个告诉维拉和埃伦的。
路茜小姐离开教堂、心情愉快地向酒店走去。黄昏的阳光已越来越暗,当她穿过拥挤的集市到通向酒店的街上时,已经是晚上了。街上没几个人,她的脚步声回响在石板路上,听上去显得分外孤独,一个男人的影子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这时街上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行人,但路茜小姐并不害怕,只是提醒自己前面是个醉鬼,要离他远点。那个喝醉的人摇摇晃晃地越走越近,路茜小姐有点想折回后面的集市,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是美国人,是不会被伤害的。她继续向前走着。
但恐惧仍然还在。当她走到那男人面前,他盯着她,向她挥手,要钱。那是个满脸胡子的流浪仅,满嘴酒气,说着她听不懂的西班牙语。路茜小姐是从他的手势和表情猜出他在乞讨。但她对这些街头流浪汉没有什么同情心。她摇摇头,准备继续向前走。
一只肮脏的手拉住她的衣袖,难懂的西班牙语又响起来。她用劲甩开那只手。
那个男人眼里闪现出愤怒的神情,他恼火地举起手臂。
显然那个流浪汉并不想伤害她,但路茜小姐本能地向后一退,她的鞋根卡在路面上的石板缝隙中,她摔倒了。她躺在那儿,站不起来,她的脚踝扭伤了。
流浪汉站在她旁边。这时路茜小姐感到了真正的恐惧。一种不由自主、忽然发生的恐惧压倒了她。
忽然在街边的阴影中,另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了,一个整洁的穿白衣的男人。
路茜小姐看不到他的脸,但她知道是教堂里的那个小伙子。她看到他把那个流浪汉推开,然后要他走。流浪汉回头看了看,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路茜小姐感到一个人的脸离自己的脸很近,接着一只有力的手托住她的背,扶她起来。她听不懂小伙子说的话,但他的语调很温和,充满关心。
“女士,”他说,看了看流浪汉离开的方向,“他已经走了。”这个墨西哥年轻人的牙在月光下反射出洁白的光。他接着说:“我叫马瑞欧,从教堂那边过来。
让我送你回酒店,好吗?“
路茜小姐的脚踝很痛,马瑞欧一直把她送到酒店,再把她送回房间。她的情形在维拉和埃伦之间引起了一阵慌乱。看到马瑞欧仍然关切地站在一旁,埃伦拿起她的提袋,问:“我们该给他多少钱,路茜?”但路茜小姐不想这样做,她说:“不,钱对这个年轻人会是一种侮辱。”
马瑞欧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他也说了几句,但路茜小姐却不怎么能听懂。最后马瑞欧拿起她戴蓝宝石戒指的手,吻了吻,鞠躬,然后离开了房间。
那就是马瑞欧如何走入了这三位女士的生活,而且显然他并不想很快离开她们。第二天早上,他来到酒店,找到了路茜小姐。
这次路茜小姐第一次正面看到他的脸。他并不是很英俊,他的睫毛很长,但眼睛靠得太近了。厚厚的嘴唇上长着八字胡,但胡须稀疏,不大好看。只是他的手指有力而修长。总的来说,这个小伙子给人某种热情和可信的感觉。
他解释自己是个大学生,想在假期挣点钱,所以希望能做女士们的导游。由于路茜小姐的脚扭伤了,他建议替她们雇辆车,司机也由他兼任。而他索要的报酬却令人吃惊的少,而且坚持不需要付更多。
第二天他租到一辆车,便宜的租金使即使精打细算的埃伦小姐也十分满意。于是马瑞欧开始热情而认真地带着她们在各个景点之间游玩。
衣着整洁的马瑞欧的陪伴令路茜女士很高兴,其实三位女士都很高兴。他为她们订了不少游览计划。一天,他带她们攀登玻卜卡贝特山,好几个小时之中,她们在世界上最美最神秘的山峰前,激动不已。有时当马瑞欧和路酋小姐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马瑞欧总是把路茜小姐的手握在掌中,轻轻地抚摸。
那是马瑞欧用他的方式,绕过语言的障碍告诉她,他非常高兴能和她一起分享这次美妙的墨西哥之旅。被他有力的手握住,路茜小姐手指上的戒指又收紧了,但她并没有感到痛,她所感受到的是另一种与疼痛完全不同的感觉。
在玻卜卡贝特山之行后,路茜小姐决定应该离开塔西克城,去墨西哥城了。
她让埃伦去告诉马瑞欧他的使命结束了,还让埃伦带去了额外的几百比索的酬劳。埃伦转告了马瑞欧,但马瑞欧没有接受那笔钱,而是找到了路茜小姐。他告诉她,墨西哥城里有不少人并不友好,他伸出他强壮的胳膊说他想继续照顾她们,而且为她们介绍墨西哥城里的风光。他强壮的胳膊挥动着,似乎在拥抱着天空、太阳还有墨西哥的群山。他黑色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却拥抱着路茜小姐。
路茜小姐感到似乎有一种本能在促使着她同意了马瑞欧的要求。马瑞欧和她们一起来到了墨西哥城。到达墨西哥城第二个星期,他们决定去游览墨西哥金字塔。
像往常一样,路茜小姐和马瑞欧坐在前排。他是个出色的司机,路茜小姐喜欢看他全神贯注开车时的侧影,也喜欢听他不时地喃喃自语,但不大喜欢他用目光注视她的脸,然后向下滑到她的胸前。
他的凝注让她有些不自在,她用英语对他说:“马瑞欧,你是美国入说的那种花花公子。你肯定认识很多女孩。”
开始他似乎没听懂。沉默片刻,他说:“女孩,花花公子,你是说我吗?不。”他把手伸进衣袋,拿出一张照片,“女士,这就是我的女孩……”路茜小姐拿过照片,发现是一个比她还老的妇人。她头发花白,眼睛大而忧伤,岁月和疾病在她的脸上留下条条细纹。“是你妈妈!”路茜小姐说:“给我讲讲她的事,好吗?”
马瑞欧尽量用她能听懂的词汇告诉她他妈妈的故事。她妈妈非常穷,一辈子住在一个叫古德罗斯的小村子里,艰难地抚养着一群没有父亲的孩子,如同人间的圣女。路茜小姐从他的话里听出他对她母亲几乎是一种崇拜的爱。
听到马瑞欧的话,路茜小姐决定在她的旅行结束前,她要向马瑞欧问到他母亲的地址,然后寄一笔钱给她,让她能帮助马瑞欧上完大学。也许她的儿子会因为过分的自尊而难以说服,但作为母亲,她会接受的。
“那是金字塔吗?”埃伦的声音打断了路茜小姐的思索。“嗯,它们比不上埃及的金字塔。”埃伦继续说。
但路茜小姐被那两座太阳金字塔和月亮金字塔打动了。她凝视着幽暗、古老的金字塔,心中感到一种奇特的兴奋感觉。这种感觉在塔西克城的教堂里她也同样碰到过。“这些石阶我是爬不上去了,”埃伦泄气地说:“我太老了,天气也太热。”
维拉尽管没觉得热,但她也老了。她站在金字塔底,衣服披在肩上,手里拿着从不离手的香烟,说:“你去吧,路茜,你还年轻,而且也好动。”
于是路茜和马瑞欧开始向上爬。
在马瑞欧的帮助下,她爬到了太阳金字塔的顶上。虽然陡峭的石阶令她累得喘不过气来,但登上塔顶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塔顶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坐在一起。一个是费城来的富有的小姐,一个是偏僻小村里走出的小伙子,紧挨着坐在一起。他们看着巨大的平原,古老的村落和它们的庙字散落其间,向下望去可以看到从庙字通向月亮金字塔的被称为死亡之途的路。马瑞欧开始给她讲祭把仪式的故事。在过去,这种仪式每年都有一次。
路茜小姐半闭着眼睛,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想像着当时的情形:人群涌向他们脚下的平原;巫师站在指定的某级石阶上;塔顶是一位衣服一尘不染的青年,那当然就是马瑞欧。
马瑞欧是村民们奉献的祭品,他将被奉献给神灵。她感到对他的怜悯,她伸出了她的手——那支戴着无法摘下的戒指的左手,她的手找到了他的,被他温暖有力的手指轻轻地握篆…路茜小姐几乎不知道马瑞欧什么时候抱住了她,他的头垂到她的胸前。直到她闻到他皮肤的甜香味和头发间香波的气味,她才猛然清醒过来。她猛地跳起来,似乎从几个世纪的时光中回到眼前,想起还有两个女伴在塔下等着,想起还有许多的石阶要下。
在返回墨西哥城的路上,路茜小姐决定自己和维拉坐在后面的坐位上,把埃伦换到前面和马瑞欧坐在一起。
回到酒店时,路茜小姐说:“明天是星期天,马瑞欧,你最好休息一下,不用来陪我们了。”
他开始反对这个建议。当路茜重复道:“不,明天不行,马瑞欧。”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失望的孩子。但很快他的表情变了,他的眼睛挑战般地直视她的双眼。
回到房间,路茜小姐感到心猛烈地跳个不停。那眼神所代表的东西是她以往从不敢妄想的东西。她明白,那是一种渴望的眼神。
由于某种原因,她不能理解,而她的心中也从未梦想过,马瑞欧在追求她。
他在热烈地追求她。晚上在上床之前,路茜小姐做了几件以前她从未做过的事。
她穿着睡衣长时间地站在卧室里的长镜前,真切地感到,自己是一个女人。
她没有看到自己有什么新的惊人的东西。但这只是她的外表没有将她内心将要发生的和已经发生的惊人的变化表现出来而已。
她并不美丽,即使年轻的时候也不曾美丽过,而现在已人到中年了。她的头发快白了,松散的搭在额前。她的眼睛仍然清澈,而且正充满了欢乐,但在它们周围却是岁月留给她的阴影与皱纹。
在睡衣下面,她的胸依然挺实,但身材却已经不行了。事实上,无论她的面孔还是身材,都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吸引人了。而她却被人追求。她知道,一个墨西哥的英俊年轻人感到了她身上某种吸引人的东西。
路茜小姐对很多事并非一无所知,她知道不少年轻人追求年老的女人而事实上希望最后继承她们的财产。但马瑞欧除了拒绝任何额外的报酬以外,甚至不知道路茜小姐是她们三人中最富有的一个。只有费城的一个律师和她家族的一些人知道她真正拥有多少财产。不,如果马瑞欧是为了钱,他就该把眼光放到埃伦身上。埃伦掌握着她们的钱袋,而且在任何时候都不让任何人知道她手里的钱实际上属于路茜。
面貌普通、衣着单调的路茜小姐身上没有任何地方显示出富有。她母亲的订婚戒指上有一颗值钱的钻石,但也只有专业的珠宝商人才能看出来。而那个蓝宝石戒指也不值得任何人为它花费精力与时间。如果她能把它从手指上弄下来,作为感谢,她会很高兴把这戒指送给他。
不,墨西哥城里有上千的女人比她显得更富有,还有更多的女人年轻美丽,值得马瑞欧为之倾倒,还有……猛然间,路茜小姐为这事的不合逻辑感到一丝恐惧。
也许是未婚女性的本能触动了她的神经,使她警惕到一种莫名的危险。
路茜小姐决心她必须了结这件事,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作出了路茜小姐和维拉在长途车站等候。她们都紧紧拥着自己的外衣,似乎很冷。维拉确实有点着凉,她也总是如此。而今天虽然有春日的阳光在照耀,路茜小姐却也感觉到了阵阵的冷意。她的双眼,还有鼻子都是红红的。
她们等的是埃伦,她落在后面是为了把酬劳付给马瑞欧,而去帕兹考罗的汽车20分钟后启程。埃伦来了,她的鼻子也是红红的。
“你不能那样干,路茜,”她抱怨说,“那样太狠心了。”她把两张一百比索的钞票交到路茜手里。“我觉得把这个给他时他就像要打人。她解释说,”而且他读到你的信时就像孩子那样地哭起来。“
路茜小姐听了默不作声。在去帕兹考罗的整个路上她都几乎一言不发。
宁静的帕兹考罗湖旁的一家旅店的走廊上,三位女士围坐桌旁开始吃晚饭。从不愿安静的埃伦在讨论着第二天的计划。路茜小姐却显然心不在焉。她的目光转向墨绿色的湖面,研究着湖上一串串的小岛还有在湖面掠过的秃鹰,它们发出粗糙的叫声,贪婪的寻找着动物的尸体。过了一会,她站起来说:“有一点冷了,我要回房间去了,晚安。”路茜小姐的房间有个小阳台,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看到湖面。
阳台下面就是沉人黑暗的湖面,晚归的渔夫们用模糊的声音交流着一天的收获,偶尔就唱上一段当地的民歌。
路茜小姐静静地坐着,看着他们,心中想着马瑞欧。自打离开墨西哥城,她就在想念马瑞欧,现在她为自己鲁莽的赶走马瑞欧而后悔不已。她应该自己和他说。
她难过地猜测他会怎样猜疑……这些想法深深地刺痛着她,她伤害了他……她的胡思乱想被打断了,因为她在下面的渔夫中看到了一个雪白修长的身影。路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开始狂跳起来。她扶着栏杆,极力向前探,向黑暗中望去。的确,路茜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在那里敏捷、优雅地闪动着。
但那不会是马瑞欧,他被留在数百英里外的墨西哥城了,而且路酋还特意吩咐埃伦不要告诉他她们的去向。
穿白衣的人影从远处向她窗户所在的湖岸飘来。从湖岸上射出的一片灯光照在他的身上,使人能够看清楚。那是马瑞欧。
她探下身去,心就像一只不知所措的鸟儿跳个不停。他就在她下面,他们之间只有十五英尺。
“路茜小姐,我终于找到你了,”他用西班牙语说:“我知道,我会找到你的。”
“但,马瑞欧,你是怎么……?”“长途汽车公司告诉我你们到这里来了,我也买了一张票,就来了。”
她看见他高兴地笑着,雪白的牙忽隐忽现。“路茜小姐,为什么你一声不响地就离开了呢?甚至没有说一声再见。”她没有回答。
“但我现在来了,我仍然为你效劳。明天你和我到湖上去,好吗?在其她两个女士醒来之前,就你和我。湖上有月亮,我们还能看见日出。”“好吧……”
“明早五点我来接你,我会弄条船。鸟儿们还没醒,我就会在这里等你了。”
“好吧……”“晚安,我的小姐。”
路茜小姐回到房间,当她换上衣服躺到床上,她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直到凌晨,她还没有平静下来,直到窗户下传来低低的口哨告诉她马瑞欧已经到了,她感到自己仍在颤抖。
她飞快地穿上衣服,理理头发,披上件衣服,跑下楼去。旅店里很安静,没人看见她穿过走廊,也没人看见她顺着斜坡来至“马瑞欧的船旁。
他抬起她的手,把它放到唇边,然后轻轻地把她扶上船。
她没有一点反对,就像神父将她引向每个人都要经历的那个神圣之地。
马瑞欧说得对,天上挂着月亮,是柠檬色的满月。不透光的湖面上反射出一缕缕的月光。
路酋小姐坐在船里,虽然很凉,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注视着马瑞欧,他站在船尾,划着船向湖里深处划去。他把裤子挽起来,一直至“膝盖以上。月光下他的腿强壮,粗野。他还唱着歌。
路茜小姐以前未曾想到他的嗓音如此优美。歌声听上去很甜,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马瑞欧注视着她,目光从她的脸向下移动,一直到她放在膝上的双手。
手指上那枚便宜的蓝宝石戒指在夜色中幽幽地反射着月光。
小船向多岛屿的湖心深处划去,路茜小姐已经忘记了其他的一切,包括她身处何时,何地。闪烁的星辰和圆润的月亮她都已视而不见。她所感受到的只有一种深沉的宁静,似乎这种几乎难以觉察的感觉要持续到时间的尽头。
她听到了马瑞欧的声音:“听,是鸟儿们在叫。”
她听到了这一群群岛屿中的乌鸣,但目光所及的地方却只能看到在天空中无声息盘旋的秃鹰。
马瑞欧停下来,拿出他们的早饭。有牛肉,面包,黄油,还有奶酪,他还带了一瓶红酒。
他用一把大折叠刀把黄油抹在面包上,递给路茜小姐。她这时才感到真的是很饿。她吃面包,喝着红酒。酒精进入到她的血液中,令她感到阵阵如少女般的快乐。无论马瑞欧说什么她都会发笑,马瑞欧也在笑,他的目光也停留在她的身上。
他们吃着早饭,就像蜜月中的夫妇。太阳渐渐取代了月亮的位置,把金红色的光芒洒向湖面。在几英里之内,她所能看到的只有秃鹰,还有就是远处飘来的阵阵歌声。
最后一片面包吃完了,酒也喝完了,马瑞欧又拿起桨,向湖心更深处划去。他不停地划,再不说一句话。
当她一看到那个岛,路茜小姐就知道它是马瑞欧所选的那一个,它看上去人迹罕至,也远离其他岛屿,岸边草长得很高,很密,就像岛的流苏。
他把船靠上去,草立刻将他们包围起来,就像进入了另一个小得多的世界,他们自己的世界。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他说了两个字:“来吧。”
她跟着他如同一个听话的孩子。他找到一块干的地方,他为她铺上一件衣服,让她坐下。然后他紧挨着她也坐下来,将她搂在怀中。她能看到他的脸,离她很近,还看见他黑色的眼睛,似乎更近,还能感到他温暖的,带着酒味的呼吸。
她闭上眼,知道自从遇到马瑞欧那天起就注定会有的一刻就要到来。从教堂相遇的那一天起,几乎每一件事都在暗示着这一刻终会到来。她能感到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脸,还感到他的手握着她的手,握到了那枚蓝宝石戒指。
她感到他抚弄着那枚戒指,他的手指都流露出那种倾慕。整个过程看上去很复杂,却也并不多么奇特。
他的手开始向上移动,他的手指移到她的喉咙,轻轻地停下来,她没有叫,更没有感到恐惧。
他的双手开始用力地收紧,他的嘴唇向她的嘴唇压下去,他们深深地吻着,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吻着。
马瑞欧扔开沾血的折刀。他讨厌看到血,为了拿到那个戒指他要砍下一根手指更让他觉得恶心。
至于她手上那枚她母亲的定婚戒指他看也没看。那枚普通,便宜的蓝宝石戒指几个星期以来使他对其他任何事物都熟视无睹了。
他把衣服盖在路茜小姐的尸体上。本来他想把她放到有草的水面下,但又觉得会飘浮出去,让渔夫发现。
这个岛几年也不会有人来,而真的有人来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似乎永远都在盘旋的秃鹰。
再没有回头看一眼,马瑞欧向小船走去,划向陆地。到岸边之后,他把小船翻过来,让它顺水飘走。这样,它就会一直飘到湖的中心地带。
一个美国妇女和一个经验不足的船夫驾船进入湖中。他们途中落水,都被淹死了。警察们不会在这个巨大的湖中搜寻他们的尸体的。
马瑞欧搭上一辆返回方向的运货车。明天,如果能搭上另一辆车,他也许就会在古德罗斯村了。他想他的母亲肯定会喜欢那戒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