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秋水是个生活习惯很不正常的人,一向睡得很晚,起得很迟,他总认为睡眠是一种浪费,不到万不得已时,他是绝不肯上床的,就算上了床也不一定是为了要睡觉。
“在床上也有很多事可做,看书、打谱、填词、喝酒、吃零食、想心事、看漂亮的女孩、吃她们的胭脂,这些都可以在床上做的事,睡觉只不过是其中最无趣的一件事而已。”这也是慕容秋水的名言之一。
可是这一天晚上实在太冷,这么冷的寒夜,只有躺在被窝里最舒服,一躺进温暖的被窝里,想要不睡着就很困难了。
所以这天晚上连慕容秋水都已睡着。
他是被一阵很轻微的脚步声惊醒的,如此深夜居然有人能穿过他府邸中的二十一道警卫暗卡,走近他的寝室,而且居然敢故意让他听见脚步声,这个人是谁?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把身边那个头发比黑漆还黑,皮肤却比白雪还白的小女孩藏到自己的腋窝里,然后才半支起身子,隔着锦帐往外问。
“韦先生,韦大老爷,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干脆推门走进来?难道你还想要我起来为你开门?难道你想活活的把我冻死?”
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韦好客先生,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在这时候走近慕容秋水的寝室,更莫说推开这扇门。
韦好客的脸色惨白,好像已经快被冻僵了,一件价值千金的紫貂斗篷上,已结满了冰屑子。
慕容秋水用一种既惊讶又好奇的眼色看着他。
“我知道你没有喝醉,因为你从来都不喝酒的,你看起来也不像是发了疯的样子,所以我实在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闯到这里来?”
他故意对韦好客狞笑:“我希望你有一个很好的解释,否则我不剥了你的皮、把你赤条条的扔到阴沟里去才怪。”
对于我们这位慕容公子这种很不寻常的幽默感,韦好客先生一向是非常欣赏的,今天却是例外。
一向很不容易被激动的韦先生,今天眼中却充满了惊慌与恐惧,他看着慕容秋水的时候,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在跳动。
“班沙克。”
他只对慕容说出了这三个字。
班沙克,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能让一向冷静如刀的韦好客如此惊慌恐惧?
丁丁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完全放松了自己。
到这里来了大概有一百一十天左右,这是他第一次完全把自己放松,因为他已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捕捉到一线光明和希望。
他确信韦好客已经看到了他画在石壁上那些字,因为那一天韦好客走进这间牢房时,呼吸立刻变得非常急促,忽然像是被人砍了一刀一样,匆匆的走了出去。
班沙克,他当然已完全了解了它的意义。
这个世界上只有四个人知道这三个字的秘密,韦好客就是其中之一。
丁丁确信他看到了这三个字之后,一定会为他去做一些事的,而且一定会去找慕容秋水。
“班沙克。”慕容秋水喃喃的说:“我的确有好久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
他看着韦好客,眼中又露出了他独有的那种孩子气的诡笑:“可是你三更半夜的闯到我这里来,总不会只为了要告诉我这三个字吧?”
韦好客的表情却很严肃。
“我还要问你,你还记不记得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会忘记?”
慕容秋水吃吃的笑了:“就算等到我老掉牙的时候,我也不会忘记那天晚上……”
韦好客很快的打断了他的话,好像决心不让他说出那天晚上的事:“你当然也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现在还有多少人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
慕容秋水眼中的诡笑忽然又变成一抹怀旧的感伤。
“本来有五个人的,后来变成了四个,现在恐怕只剩下三个了。”他问韦好客:“事隔多年,你为什么忽然又提起这三个字?”
“因为我今天又看见这三个字了。”
“在什么地方看到的?”
“就在我最特别的那间雅座的墙上,而且是你请来的那位贵宾用牙咬着一个汤匙的碎片画上去的。”
慕容秋水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吃惊的看着韦好客。
“他怎么会知道这三个字的?难道因梦娘送来的那位贵宾就是……?”
这一次没有人打断他的活,而是他自己接着说下去,他的眼中竟仿佛忽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之意。
韦好客眼中的神情也和他差不多。
因为他们心里都已经明白,雅座里的那位贵宾是什么人了。
那个人本来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最亲密的朋友,也是除了他们之外,唯一知道“班沙克”这秘密的人。
开始的时候,这个秘密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这个笑话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四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偷偷的溜进了城内某一个王府的后园。这个地方在京城内一些富贵子弟的传说中,简直就好像神话中的天堂一样。
据说这里有王爷从各地搜集来的美酒美食和美人,不但有波斯葡萄酒和鲑鱼酱,还有头发如黄金,眼睛如翡翠的绝色美人。
这些富贵子弟们全都年轻而热情,全都喜欢刺激和冒险,全都想趁王爷陪官家出去巡狩打猎的时候,偷偷的闯到这里来安慰安慰这些寂寞的美女,只可惜他们既没有这四个人的胆量,也没有这四个人的本领。
那天晚上真是荒唐,一间铺满了毛皮的暖屋,一大堆多数人一生中从未梦想过能享受到的酒食,四个十来岁的大男孩,用他们年轻的热情征服了一屋子寂寞而又饥渴的美女。
其中最美丽的一个叫作葛蕾丝,金发碧眼,修长的腿,纤细的腰肢,皮肤晶莹如白玉。据说是从一个比天边还要遥远的国度中来的,是王爷用两斛明珠换来的。她的腰肢和舌尖都好像蛇一样的灵活,王爷付出的代价绝对值得。
葛蕾丝喜欢笑,不管你碰到她身体上任何一个部分,她都会吃吃的笑个不停,笑声如银铃。
“班沙克,你们这些小鬼简直是一群班沙克。”她指着这些大男孩其中一个最瘦小而且畸形的一个说:“尤其是你,你是一个超级的大班沙克。”
这个男孩忍不住要带着一点自卑问她:“为什么我是超级的?”
“因为你只会咬人。”女孩子吃吃的笑着说:“除了咬人之外,你什么都不会。”
别的男孩也笑得在地上打滚,笑够了之后才问。
“班沙克是什么意思?”
“在我们那里的语言中,‘班’的意思就是大,‘沙克’的意思就是一种鱼。”葛蕾丝说:“一种会吃人的鱼,也就是你们说的鲨鱼。”
她又说:“这种鱼在吃人的时候,总会咧开它的大嘴,看起来就好像是在笑一样。”她看着他们:“这种大鲨鱼,要吃人的时候,简直就跟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差不多。”
于是大家终于明白班沙克的意思就是大鲨鱼。
于是,从此以后“班沙克”这三个字就成为他们这四个人之间的一种秘密讯号,直到他们分手时为止。
这四个人就是花错、韦好客、慕容秋水和丁宁。
慕容秋水僵直的坐在床上,贵公子的潇洒和风度,已经完全从他身上消失不见了。
“丁宁、花错、因梦,这三个人之间究竟在搞什么鬼?”他不但惊惑,而且生气:“不管怎么样,那条母狗这次可真是让我上了贼船,她明明知道我们跟丁宁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死党,为什么还要把他送到这里来?”
“她当然是故意的。”韦好客比慕容更生气。“所以她才会让丁宁看不见也说不出,甚至把他的脸都动过了,让我们也认不出他。”
“她知道我们跟丁宁是朋友,当然是从花错那里听来的,她不但恨丁宁,也恨我,所以才想出这种法子来整我们两个。”慕容秋水说:“我可以想得出她为什么会恨我,可是我实在想不出丁宁为什么要杀花错?”
韦好客同样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一个人如果要杀另外一个人,有时候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只能告诉慕容秋水:“如果你一定要问理由,恐怕只有去问丁宁。”
“对,我们去问丁宁。”慕容秋水大声说:“我们已经把他整惨了,不管怎么样,现在都要把他先弄出来再说。”
“不行。”韦好客的声音冷如刀锋:“我们绝不能放他出来。”
“为什么?”
“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而且错得很多,所以我们只有错到底。”
慕容秋水又慢慢的躺了下去,闭上眼睛,显然是在仔细思考韦好客这句话其中的意义。
——如果他们放丁宁出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就算丁宁能原谅他们,是不是会泄漏他们的秘密?最重要的一点是,丁宁会不会原谅他们?他们能不能冒这个险?
过了很久,慕容秋水才轻轻的叹了口气:“要怎么样做,才算错到底?”
韦好客的眼睛仿佛已经变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丁宁不死,后患无穷,如果你以后还想能够安安心心的睡觉,他就非死不可,而且死得愈快愈好。”
慕容秋水沉默。
“我当然不会要你去杀他,我也不会去。”韦好客说:“如果我们杀了他,以后就永远有个把柄被你那位因梦夫人捏在手里,那我们以后恐怕更没有好日子过。”
“她能抓住我们什么把柄。”慕容秋水问。
“如果丁将军知道他的儿子是死在我们手里的,我们还会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
慕容秋水脸色变了,眉心也打起结。
“只有一种人杀人是完全不用负责任的,也不会有后患。”韦好客说:“他们杀人根本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会找他们报仇。”
“你说的是哪种人?”
“刽子手。”韦好客说:“有资格的刽子手,而且是被官方承认的。”
他说:“刑部大牢里,有一名犯人,犯了杀头的重罪,被一个官方的刽子手处决,这种事是谁也不能过问的,所以永无后患。”
慕容秋水的眉结解开了。
“这一类的事,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安排的很好。”
“大概可以。”
慕容秋水又慢慢的坐起来,盯着韦好客看了很久,才一字一个字的说:“可是你一定要记住,这件事跟我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刚刚说的话我也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我明白。”
韦好客冷冷的看着从被中散出的一枕乌发,冷冷的说:“我相信你一定也明白,我刚刚说的那些话,无论谁只要听见了一个字,那个人就非死不可。”
寒夜,五更。
韦好客已经走了。
慕容秋水却还没有睡,他已经想了很久,他的手掌一直在轻抚他身旁那个年轻而柔滑的胴体。
他当然明白韦好客的意思,这个秘密是绝对不能让第三者听见的。他的手停留的地方,每一处都是人身上致命的死穴,只要手指轻轻一按,立刻就会有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
没有人会注意,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是否存在的。
她是那么脆弱,那么无助,她的死活根本就没有人会关心。
他的手轻轻的滑上她坚挺的乳房,已经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声,因为他的手指下,就是她的心脏。
一个人的心跳如果停止,尢论听见什么秘密都不会说出去了。要做这件事,就要做的万无一失,绝不能冒险。他的拇指已经准备按下去了。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翻了个身,用她的腿勾住了他的腿,她的腿那么光滑柔软,却又那么充满了弹性。
“你的手好冷。”她呢喃的说:“刚才你一定没有把你的手放在我这里,我这里好热好热。”
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刚才我一定是睡着了,否则我一定不会让你的手放在被窝外面。”
慕容秋水笑了笑,眼中却全无笑意。
“刚才就算你还没睡着,你也会装睡的。”
“为什么?”
“你难道不怕被人看见?”
“你骗我,这里怎么会有别人,这种时候有谁敢到这里来?”她用力扳他的肩:“就算打别人要来我也不管,我要你,就算你投降也不行。”
慕容秋水笑了,这一次是真的笑了。
他的拇指已经离开了她的心脏,他的手开始轻抚她的背脊,用一种异常温柔的声音说。
“这里当然没有别人来过,伴伴。现在我才知道你不但是个温柔的女孩,运气也特别好。”他问她:“伴伴,你知不知道你的运气为什么特别好?”
“为什么?”
“因为你真能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