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酒店足音响处,又连袂走进来两人,老者与壮汉俱都警觉的中止了谈话。
他们的嗓音虽然压得很低,赵子原因曾运功留意倾听,是以字字人耳,十分清晰,激动地对自己默默呼道:
“首辅?原来这老人家便是朝廷首辅张居正,难怪气度会如此超卓不群了。”
赵子原乍一听到那壮汉卓清呼出“首辅”二个字,心中已料定旁座那气字不凡的老人,必是本朝首辅张居正无疑,忍不住对那老人多看了两眼。
这会子,那老者忽然双目一睁,向赵子原这边瞧来,四目交投之下,赵子原只觉对方目光如炬,凛然不可逼视,不由自主将视线移了开去。
那被称做“卓清”的壮汉低呼道:
“首辅,你千金之躯……”
那老者低叱道:
“住口!”
壮汉卓清碟声不语,那老者眼瞳流动,瞥了最后走进来的两人一眼,赵子原下意识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两人一身奇装异服,赫然是方才在铁匠铺里,才与赵子原照过面的暖兔与烘兔!
老者压沉嗓子道:
“大庭广众之间,你还是避一避讳,甭再叫老夫首辅行么?你瞧那是谁来了?”
卓清与他身旁的另一名壮汉双目一转,亦自瞧见了披发左祚的暖兔、烘兔,卓清面色一变,道:
“点子到了,这两个鞑子定是来自关外,待小将去会他们一会霍然长身立起,便要往暖兔及烘兔落座之处步去,那老者忙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道:
“卓清,莫要轻举妄动!”
卓清满脸忿然,道:
“鞑子们竟敢明目张胆踩上咱们来了,不给他们点颜色看,还以为中原无人哩……”
老人摇首道:
“正因为他们敢在此地现身,老夫算定他们必然有所仗恃,你且忍住性子,等着瞧他们下一步行动如何?”
卓清愤忿地瞪了暖兔及烘兔一眼,重新落座。
赵子原睹状暗忖,这张居正身为一朝首辅,掌理天下庶务,论其地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见解果然超人一等,单就这临事冷静的功夫,已非常人所能及了。
但听坐在墙角的烘兔哂然冷笑一声,道:
“暖兔,这酒肆里的气氛有点不对,似乎有人看咱们看不过眼呢。”
暖兔道:
“快要去见阎王爷的人,你和他们计较什么?嘿嘿……”
冷笑声中,伸手一拍桌面,三付碗筷酒杯被震得跳到半空,落下时竟已陷入桌面寸余,卓清与另一名大汉不禁相顾骇然。
卓清低声道:
“这两个鞑子分明身怀武功,极有可能是土蛮可汗派遣入关,欲谋不利于首辅,待小将去通知章太守,着他多派几名侍卫过来,免有失误。”
老者道:
“不用多事了,依老夫瞧,他们有意露出这一手,显然另有其他用意,否则早就下手了。”
卓清闻言不再说话,老者复道:
“咱们走吧。”
说着长身立起,引先而行,卓清随手丢下一块银子在桌上,另一名大汉簇拥着在后面,掀帘出店而去。
暖兔、烘兔相互打了个眼色,亦自举步随上,经过赵子原座旁时,有意无意地瞅了赵子原一下。
赵子原心念微动,暗道:
“张首辅说得不错,那暖兔、烘兔来意不明,如果他们欲图谋刺首辅,何以又要显露这一手武功,故意引人注目,其中不无文章,我且跟上去瞧个究竟……”
想到此处,遂匆匆付过账,出得酒肆,见那老者张居正与两名大汉,已跨上座骑,往街头风驰而去。
暖兔及烘兔望着马蹄绝尘而去,似乎并不急于追赶,少时纵身上马,一夹马腹,驰向相反的方向。
赵子原原以为暖兔、烘兔是要追踪张居正,但目下一伙往东,另一伙往西,又与自己所料大相径庭,不禁怔了一怔。
他心念电转,情知暖兔兄弟二人所以不缀住张居正,这样做必有理由,说不定他们早已算定了张居正一行人所必经的道路,预先在道上埋伏了什么,一念及此,再不逗留,匆匆往暖兔、烘兔所走的方向追去。
遥望暖兔等二人二骑业已奔出了一段长路,赵子原再也顾不得路上行人惊奇的眼光,展开轻功飞掠,出得镇集后,大渐渐黑了下来。
寂夜里,蹄音依稀可闻,健马奔驰虽疾,但赵子原身形却也毫不落慢,始终与前面二骑保持一定的距离。
足足奔驰了一个时辰之久,二人二骑忽在一堵院墙前停下,暖兔、烘兔踢蹬了下马,推门而入。
赵子原缀在后面,环目打量了四周一眼,只见这是一幢坐落在荒野上的庄院,周遭包围着的尽是葱郁深遽的林木。
夜色如墨,西风呼啸,在赵子原眼中,这座巨大古旧的庭院分外显得阴黯冷森,萧杀与俱人!
赵子原默默对自己呼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既已跟到了这里,只有冒险进去探个究竟了。”
他振起双臂,飞鸟般掠过高墙,落足在一重广大的庭院。
甫一落下实地,赵子原立刻闪人浓密的花丛间,从枝叶疏梢处望去,第一眼瞧见的便是甄定远的脸庞!
这张阴森、惨淡,青无血色的脸庞,乍人赵子原的眼里,使他不由自主倒抽了一口寒气。甄定远劈面问道:
“消息如何?”
暖兔、烘兔双双立在甄定远面前,暖兔道:
“正点儿已在咱们眼睛监视之下,适才咱哥儿俩还在酒肆中和张居正朝过面,无疑的,他今夜定必是要下榻在径阳章太守的府宅。”
烘兔道:
“咱探得此番张居正到边地出巡,有一名中原武林高手随行左右,负防护之责,咱哥儿不敢冒然行事,是以才决定将你老请了出来。”
甄定远皱眉问道:“那武林高手是谁?”烘兔道:
“此人乃是山西白石山庄庄主沈治章,这沈庄主功力虽不见得如何高强,但一生慷慨任侠,在武林中地位极高,他既然随同张居正出现于此,事情就不简单了,只怕有更多的中原好手,隐身在暗地里保护着张居正。”
甄定远俯首沉思了一会,道:
“你猜得不错,凭沈庄主的名望人缘,果然能够号召到许多江湖好手,做张居正那糟老头的护卫武师。”
赵子原闻言心子一动,暗忖:
“他们所提到的白石山庄沈庄主,不是顾迁武的女友沈浣青的父亲么?有他出面保护张首辅,难怪暖兔、烘兔不敢轻举妄动了。”
甄定远复道:
“职业剑手受雇是论件计酬的,酬金你带来了没有?”
暖兔、烘兔犹未回答,但闻一道粗大的嗓子接道:
“带来了,甄堡主请过目。”
话声中,一名粗扩的汉子从院内黑暗处走了出来,微弱的月色照在他那长满于思的脸上,赫然是那漠北怪客狄一飞!
他手上持着一只长剑,来到三步前定身,须臾,蜿蜒的石路上又陆续步出了四名劲装汉子,分杠着两口沉甸甸的铁箱——
狄一飞道:
“这口剑唤做‘青犀’,是前朝名匠铁筷子所打铸,今晚狄某才从镇上铁匠铺赚了过来,正好转赠与甄堡主。”
说着,缓缓将手中所捧的长剑递了过去。
甄定远接过宝剑,仔细摩掌了一番,动容道:
“果然是青犀神兵,它的前一个主人是中州一剑乔如山,乔如山遭谢金印杀害后,便辗转失落江湖,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狄一飞不答,迳自指着那两口铁箱,道:
“铁箱里装有十万五千两银子,连同这口青犀神兵,便请甄堡主点收,事成后,再另行奉上同样数目的银两。”
甄定远视线扫过铁箱上面,道:
“宝剑及银两老夫都照收了,此事今夜必能办妥,而且不用老夫亲自动手……”
狄一飞呆了一呆,道:
“你——你不亲自动手?”
甄定远略一颔首,道:
“随我来——”
当先举步离开花亭,狄一飞及暖兔、烘兔稍事踟蹰,亦随身跟上,一行人绕过曲厌的小径,走进前院大堂内。
待得那四名劲装汉子抬起铁箱离开,赵子原方欲振身缀上,突见一条黑影自左前方花丛间一闪而出!
抬着铁箱的四名大汉犹未弄清是怎么回事,只觉眼睛一花,一个体态龙钟的老人笑眯眯站在面前。
那老人笑道:
“四位难道不认得老夫么?”
右首一名汉子怔道:
“你是何许……何许人?……”
那老人道:
“四位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你们。”
那四名汉子相互打了个眼色,将肩上扛着的铁箱放下,四只手掌宛如毒蛇般伸出,击向老人的身躯。
他们四人竟然淬发毒手,欲一举置老人于死地,老人微微一笑,身子未见如何作势,竟从四掌交击中穿了出去。
老人竟颇从容,续道:
“你等乃是来自水泊绿屋,这些数以万计的金银珠宝也都是从绿屋运出来的吧?真不知绿屋主人为何要资助狄一飞,买通职业剑手去谋刺张首辅……”
话未说完,那四名大汉露出满面惊恐之色,身形齐地虎扑而起,铁掌翻飞,左右齐出。
暗处的赵子原见那四名大汉身手矫健,掌力万钧,此刻居然同时出手来对付老人,实无异苍鹰搏兔,孰料那老人目光一扫,竟在间不容发之际,戟指划空点穴,四名大汉发出一声闷哼,相继栽倒地上。
赵子原瞧得心惊不已,暗忖:
“这老人不就是镇上铁匠铺的店掌柜么?我的怀疑没有错,他果然是身怀绝世武功,却是深藏不露,装成老态龙钟的模样,混迹在市贾之间,只不知他如此做是为了什么?目下为何又突然在此地出现?”
那掌柜老头举手投足间,解决了四名大汉,随即将他们拉到花丛问,然后又将两口铁箱也藏了起来。
他自己甫藏好身子,那甄定远似已听到声响,又自前院走了回来,在石亭前顿了顿,喝问道:
“是谁?”
黑暗中没有应声,甄定远四下扫视了一眼,自言自语道:
“莫非是我听错了不成?……”
缓缓跨前一步,陡然一个斜身,右掌猛抬,往那店掌柜藏身的花丛推了过去,一刹间,花叶簌簌作响。
赵子原暗叹道:
“这头老狐狸,好灵敏的耳目!好深沉的心思!”
说时迟,那时快,甄定远一掌才出,花丛中急风骤响,数十道强劲的暗器风声,直袭甄定远。
一忽里但见漫天寒星闪烁,数十只种类不同的暗器在同一时间发出,手法之巧,劲道之强,俱可称得上江湖独步,甄定远功力虽高,心思虽密,却也冷不防会遭到这样的暗器奇袭,一掌去势不免微微一窒,纵身避了开去。
就在甄定远闪避暗器的刹那,一条黑影陡然冲天而起,疾逾掣电地跃上墙头,一掠即逝。
赵子原眼尖,已经瞧清那掠去的黑影便是那掌柜老头,他一手还抓着一口铁箱,这铁箱如此沉重,须要四人分抬,他竟两手抓了两口,神形还是如此轻灵神速,那等神力,那等轻功,当真令人咋舌。甄定远破口喝道:“不要走!”
他身子一振,掠上高墙,院外夜色苍茫,不见人影。
赵子原瞧得目瞪口呆,心中不断自问:
“那店掌柜是谁,他到底是谁?”
直到此刻,狄一飞、暖兔、烘兔才闻声赶了过来,狄一飞目光一转,登时了然于胸,说道:“有人混了进来么?”甄定远皱眉道:
“正是,那人身法好快,老夫居然拦他不住。”
狄一飞瞠目惊道:
“什么?他是什么人,居然在甄堡主面前说走就走,就连甄堡主也奈何他不得?……”
甄定远仰首沉吟,半晌不语。
这时暖兔、烘兔自花丛中,将那四个被点中穴道的大汉拖了出来,狄一飞神色又自一变。
他沉声道:
“这四人既然直挺挺地躺在此地,装满珠宝的铁箱只怕已失去了,是不是那人随身带走了?”
甄定远点点头,道:
“那人的身份,老夫已经想起来,那些银子纵然被他带走一时,却也不能永远被他带走的,老夫自有计较。”
语声一顿,复道:
“你听说过香川圣女这个人么?”狄一飞晶瞳一亮,道:
“便是那以美色及财富惊动天下武林的神秘女子么?咱老狄若连有关圣女的轶故传闻都没有听过,岂非变成井底之蛙了,哈!哈!”
甄定远道:
“香川圣女倾城美色是天生的,咱们且不去说它,只是她财富珠宝的来源,颇费人猜疑,因为据老夫所知,她以前曾穷困潦倒到瓮餐不继的地步,如何一下便成了暴富?手头老是有用不完的金银珠宝?”
狄一飞道:
“关于这个,江湖中人言人殊,有的说她生长在巨富王候之家,有人说她发现某处藏宝的所在……”
甄定远摇首道:
“所以说传闻最容易失真,香川圣女财富不源,绝不是这样的!”
一旁的暖兔忍不住插口道:
“甄堡主的意思是说:那乘隙夺走两箱珠宝的人,与香川圣女有关么?”甄定远重重地一颔首,道:
“此事牵涉甚广,再说这些银两又是来自水泊绿屋,故此老夫亦不能轻下断言,反正我总要将它弄个水落石出,现在咱们办正事去吧——”
当下四人鱼贯离开庭院,走向前院去了。
半晌过后,赵子原才嘘了口气,自花丛中窜了出来,他一直耽心自己兔不了会败露行藏,若在平时,他隐身近处,果然必瞒不过甄定远的耳目,但因后者思虑复杂,一时竟疏略了过去。
赵子原闪躲着身形,足不履地掠至前院,大堂中隐约传出人语之声,他一跃而上屋檐,一足倒挂檐角,屏息自窗口望人。
火光自窗口透了出来,一只大红烛台置于几上,几旁分坐着甄定远、狄一飞及暖兔、烘兔。狄一飞开口道:“甄堡主要等的人,还没有到么?”
甄定远道:
“稍安毋躁,他会来的。”
狄一飞道:
“你老有此自信?”
甄定远道:
“你知道这座宅院原来的主人么?”
狄一飞道:
“这座宅院废弃已久,它的主人莫非就是全家在翠湖被谢金印所杀害的司马道元?”甄定远道:“话虽说对了、但仍未有尽实。”狄一飞诧道:“此言怎讲?”
甄定远一字一字道:
“司马道元一门十八口,并非全都死去,那一晚在翠湖舟舫,谢金印的手脚做得并不干净,他的剑下曾经留下了活口!”
窗外的赵子原闻言,心子不由震一大震,一时他脑海里立刻忆起了那传授他“扶风剑法”,自称“司马道元”的白袍人、狄一飞满露不能置信的神色,道:
“这——这恐怕不太可能吧?”
甄定远冷冷一笑,方待说话,陡闻一道“得”“得”马蹄身由远而近,问而夹杂着一两声马嘶。甄定远沉道:“司马道元的后人来了,你们且等着瞧——”
蹄声一顿,一人一骑出现在宅院大门当口。
那人一跃下马,迳自走近大厅,赵子原定睛一望,只见来者竟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少年顾迁武!
赵子原一颗心子险些跳出腔口,暗呼道:
“武迁武,司马道元的后人居然是顾迁武?……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了……”
顾迁武一眼望见大厅中坐着的四个人,似乎愕了一愕,沉声道:
“我爹爹在哪里?”
甄定远阴阴道:
“顾迁武,其实老夫应该称呼你做司马迁武吧,你隐去真姓,在太昭堡当银衣队长多年,直到最近你离开后,老夫才将你的底细盘出,嘿嘿,姓司马的小子,你的保密功夫也算得相当到家了。”顾迁武面色一变,道:“你问我爹到底是在哪里?”
甄定远道:
“令尊么?你马上就可以知晓了。”
顾迁武自怀中掏出一张写满黑字的白笺,扬了扬,说道:
“这是家父着人传给我的书信,要我返回故园废宅与他会面,敢情这是你所设下的圈套?”甄定远道:“不错。”顾迁武惨然色变,道:
“依此道来,家父果然并未真的活在人世了,接到这封突如其来的书信时,我便有此怀疑,但还是忍不住赶了回来,结果还是走进了你的圈套。”
他目光落到手中那张信笺上面,接道:
“只是书信上的字,分明是他的笔迹啊,这又该如何解释”?
窗外的赵子原暗暗不解,忖道:
“如果他生下来就未与他父亲见过面,又怎能认出笔迹的真像?真是连我都被搞糊涂了……”甄定远道:“你若能确定此信是令尊亲笔所书,那就不会错了。”
顾迁武道:
“我曾看过家父留下来他老人家生前所写的家训,字迹与此信完全一模一样,是错不了的。”甄定远阴笑道:
“很好,老夫不妨告诉你,令尊司马道无并没有死,日下他被老夫监押在太昭堡的黑牢里!”
赵子原听得清楚,再细瞧甄定远狡诈的神色,暗道:
“此言虽然惊人,只怕有诈。”
司马迁武却已激动得不暇多虑,狂吼一声,道:
“老匹夫!你接我一掌!”
一个箭步扑上,双掌暴起急拍而出。
他急怒之下,大失平日镇静功夫,掌上招式及所发内力亦不大如前,甄定远轻起一掌相迎,“呜”一声怪响,一股奇异无匹的旋力自中回荡而起,司马迁武脚步一跄,往后退开数步!
甄定远嘴噙冷笑,道:
“你与老夫好好站住!莫不成不要你老爹的性命了。”
他目光的的的瞪住他,司马迁武不禁有些发虚,双掌缓缓垂了下来。
司马迁武厉声道:
“你敢是欲以家父……以家父做为要挟——”
甄定远冷冷道:
“聪明得很,老夫正是要以你父亲的一命,要挟你去做一档子事——”
司马迁武闷声无语,却掩不住面上所透出的焦急悲愤之情。
甄定远一字一字道:
“若要你老爹活着走出太昭堡黑牢,你得替老夫把交待的事好生办妥,否则,嘿嘿,你必须晓得后果有多严重了。”
赵子原渐渐听出了一点眉目,心道:
“好恶毒的主意,看来司马迁武欲想摆脱甄定远的阴谋圈套,端的是难乎其难了……”司马迁武道:“你待怎地?”
甄定远阴然道:
“老夫要你以一个人的性命,来掉换你父亲的性命!”
司马迁武咬牙道:
“什么人的性命,你如果要我的一命,我给你便了!”
甄定远狞笑道:
“谁要你的命,你那一命还不在老夫的眼中咧,此去东北数里可达径阳城,城中心最大的府第便是章太守的居处,你去替老夫把一个人的项上人头取来——”
司马迁武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道:
“你为什么要差使我干此事?你为什么不亲自去做?”
狄一飞插口道:
“这个我代堡主对你解答吧,那人有许多武林高手为他守卫,其中一名带头的,便是白石山庄庄主沈治章!”司马迁武脱口呼道:“沈老庄主?他——”
甄定远打断道:
“司马迁武你可是沈庄主未来的女婿呢,嘿嘿,老夫事先都已调查清楚了,凭你和沈治章的关系,很容易可以混进章太守的居处,要取那人的性命可说易如反掌……”
外面的赵子原只听得心惊不已,暗道:
“这甄定远行事,当真是千思万虑,无懈可击,他设下这种毒计,事先又计划得如此周详,迁武兄很难脱出他的掌心了。”
司马迁武咬紧牙根,道:
“说吧,你要我取谁的项上人头?”
甄定远一字一字道:
“张居正。”
夜凉如水,赵子原悄悄从宅院里退了出来,在淡淡月光的照射下,他的脸色显得苍白而悲愤。
他算定司马迁武所必经之路,等候在道旁,俄顷,但闻蹄声得得,司马迁武已离开宅院,策马直奔过来。赵子原跃身道中,喊道:“顾兄,还认得小弟么?”
司马迁武怔了一怔,连忙勒住缰辔,半晌则声不得。
赵子原道:
“现在我该改口称呼你做司马兄了,兄弟,你走的可是要到径阳城的路呢——”
司马迁武神情微变,道:
“宅院内的一幕,都落在你眼里了?”
赵子原道:
“是瞧见了,司马兄,你带小弟一道上径阳城去如何?”
司马迁武皱眉道:
“这档事由我一个人去办,兄弟你莫要置身在是非之中。”
赵子原道:
“我总觉得这完全是甄定远一手摆布的骗局,司马兄,你行事前仍须三思,不要着了对方的道儿。”司马迁惨笑道:
“事已如此,我还有什么可选择的,兄弟你若要阻挡我前行,咱们只得反目成仇了——”
赵子原何尝不知司马迁武内心的苦痛,他神情一黯,道:
“小弟并未打算阻挡于你,相反的,我正想要与你同行。”
司马迁武道:
“然则你意待如何?”
赵子原道:
“张首辅身周高手如云,司马兄只身涉险,若有小弟同行,也好有个照应,再说我仍旧希望在最后一刻,劝得动你回心转意。”
司马迁武想了一想,道:
“好,你上马吧,不过我意已决,你若想劝我,那是白费工夫了。”
赵子原翻身上马,当下二人共乘一骑,沿着官道朝东北方疾驰,马行迅速,不消二个时辰,径阳城遥遥在望。
进城后,两人立刻寻着了章太守的府第,但见四周人影幢幢,除了执戈的军士们来往巡梭外,还不时有人影忽闪忽没,防备果然十分森严。
司马迁武及赵子原将马匹藏好,硬着头皮步上前去,通过军士的盘问,找到了守护在府内的沈治章。
事态发展正如甄定远所料,司马迁武凭着他和沈庄主的特殊关系,伪称欲帮随沈庄主负起守卫之责,很顺利的混进了章太守的府第,随后又从沈治章的口中探出张居正下榻的房间。
夜半,司马迁武与赵子原连袂直闯东院精舍,房中依稀仍有灯光,临到切近,只听一道清越的吟声传了过来:
“……固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人南,故五月渡沪,深入不毛。……”
房中人所吟,正是诸葛孔明的“后出师表”,司马迁武及赵子原心子微微一颤,移身贴近墙边,伸出手指戳破窗纸“,自孔中望进去,但见房中灯火通明,一人正襟危坐,在灯下捧书朗吟。
跳跃的火光照在他那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正是今午赵子原在小镇酒肆里所见的沾酒老者,当今大明首辅张居正!
张居正展书续念:
“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
当他念到“凡事如是,难可逆料。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述睹也。”慷慨激愤之情毕露,情绪也显得十分激惯。
一刹间,赵子原仿佛又见到了昔那鞠躬尽瘁,死于军中的诸葛丞相的影子,心中不觉一凛。
张居正吟罢,放下手中书本。自言自语道:
“我是早该归隐故里,安享天年了,但总不忍置阽危的国事于不顾,西戎北狄,如同豺狼贪而无厌,有我张居正一朝在朝,总不能教他们的阴谋得逞。”
陡闻一阵急促的步声响起,房门一开,一个儒袍老者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他想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未及带冠,束发长垂及背。
张居正皱眉道:
“章太守,有什么事么?”
那身着儒服的章大守道:
“适才朝廷钦差大臣急传天子旨命,召首辅即刻兼程返京,若十日内未赶返京师,将交由大理院论罪……”
张居正神颜霍地沉了下来,道:
“此番我微服出巡边地,兼筹战守,大事犹未办妥,怎地天子一纸手诏,又要把我召回京师了?”
章太守低声道:
“听说首辅离开京师后,几个与你有私怨的御史在天子前参奏了你一本,谓首辅来此,名为巡边,实则藉此游赏玩乐,搜敛钱财,天子大约是听信了他们的话,是以才下诏,命你返京。”
张居正怒道:
“挟私怨而坏国事,岂是人臣所为?我早就料到此行必落此辈口实,天下事,唉……”
章太守叹口气,道:
“满朝小人,处处掣时,也难怪首辅牢骚满腹,其实自首辅主政后,力筹战守,综核名实,国势方始转危为安,但因雷厉风行的结果,行罪了不少人,此辈时时觅机对首辅施以报复,你返京后,还得小心应付为是。”
张居正废然一叹,道:
“谁叫我张居正深受国恩,既到今日,只有效诸葛武侯鞫躬致命,克尽臣节,一死以图报了。”
章大守又自啼嘘了一声,摇摇头,踏着沉重的步子,转身走了出去。
外头的赵子原只瞧得激动非常,足底下不自觉弄出了一点声响。
张居正仰首喝道:
“谁?”
“飕”“飕”二响,司马迁武与赵子原先后破窗而入,张居正但觉晶瞳一花,眼前已并肩立着两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张居正定了定神,道:
“两位侠士夤夜至此,有何见教?”
司马迁武沉道:
“取你的命——”
张居正双目一睁,射出两道精芒,直盯住司马迁武,一时司马迁武只觉得他目光如炬,凛然不可逼视,不由自主垂下了头。
张居正缓缓道:
“你此来为的是要取老夫一命么?”司马迁武道:
“正是。”
张居正道:
“你等可是上蛮可汗派遣而来?”
司马迁武一怔道:
“多问何益,张首辅,我可要动手了!”
“呛”一响,他已抽出了随身所带的兵刃,一股寒气弥漫四周。
张居正神色洋洋不变,喃喃道: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我张居正迟早要死于朝廷小人之手,今日就是死在你的剑下也是一样,你要取我的性命,尽管来吧!”
司马迁武蹲躇半晌,手上长剑缓缓举起。
赵子原心中紧张,暗暗伸出一根手指,遥指司马迁武身上“玄机”大穴,只要司马迁武再进一步有任何动作,他这一指立刻会点下去——
他心中情理交战,默呼道:
“司马兄,你不要迫我下手……不要迫我对你下手……”
张居正道:
“动手啊——”
然而司马迁武那一剑却迟迟没有劈下去,这刻他忽然瞥见了张居正眼中盈眶的泪珠,晶莹耀目。
一刹间,他只觉全身热血都涌了上来,叹道:
“罢了,子脊死而吴亡,武穆丧而宋夷,杀首辅一人,不啻杀大明布衣千万,我怎能糊涂至斯……”
一收剑,反身掠了出去。
赵子原松了口气,继续跟上,两人的身形宛若飞鱼一般掠起,在军士的惊喝声中,迅快地离开了章大守府第,消失在迷蒙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