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只是一座小小的山谷,但谷内曲折盘旋,走几步,便觉别有洞天。
——山谷只有两条山路交通,东边一条栈路紧贴悬崖,盘旋通往草原,西边却直通大明边关。这样一个隐秘的所在,实在是双方会盟的不二场所。
金帐卫士沉默地在小谷内游走,用双脚踩实每一寸土地,拆掉任何死角,砍除所有草木。不让哪怕一只兔子有可能藏身在这即将牵动边关风云的小谷之内。
霍惊雷冷冷地指挥着这些草原战士的防卫工作。虽然语言不通,但此前成功地合作挫败刺客后,那些直爽的战士对这个奇异的外人颇为佩服。所以面对他近乎严苛的要求,这群草原上的天之骄子依然毫无怨言地执行——为了大汗的安全,他们竭尽全力。
但这就够了么?霍惊雷冷笑。这看似足够严密的防卫恐怕只能挡一挡那些如消耗品一般的狂信者,而那个最为可怕的刺客,一定正静静地潜伏在什么地方冷笑,等待着时机,那能够一击必杀的时机!
而他也在等,等待着将一切了结。一切都即将在这里结束。
日头渐渐西斜,卫士的搜寻也告一段落。四座巨大的金帐已然搭起,兀都忽地拔刀,刀尖向天,画出一道独特的轨迹。数百骑兵仿佛听到了这无声的号令,齐齐对着那掩没在山坳里最大的一座金帐施了一道军礼,然后飞身上马,从西边的小路纵马而去。
好一支精兵,令行禁止,丝毫不在自己亲手训练的禁军之下。若让其结成阵势合攻,自己只凭手中刀能否抵挡片刻?霍惊雷正自乱想,忽闻一股香气扑鼻,不用回头,便知道来者是一此刻谷中唯一的女性,三娘子。
三娘子清脆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白天多承霍将军了。”竟然是一口地道的官话,比索南贡的语音还要标准一些。霍惊雷哈哈一笑:“我还道夫人会怪我多管闲事呢。”不知为什么,他始终没有回头,似乎不敢再看一眼那绝色的妖娆。三娘子曼声道:“将军说笑了。小女子最不愿见争斗杀戮。想这块土地浸润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我不敢说昔日我草原子民所做皆对,唯愿今番会盟后,大家能够和平共处,也少了许多冤魂。”
霍惊雷心下一动,方待答话,异变骤生!
那白日里数名刺客的尸身已被草草掩埋,一层薄土盖住了这些悍不畏死的白莲教徒,就在俺答汗仅留的四名贴身侍卫之一屠答的脚下。此刻,屠答正警惕地看着东方的路口。一想到脚下的那些刺客,不禁隐隐心寒。
一群不怕死的人!一群可怕的疯子!
这一刻,屠答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那条东方的小径上,等待着随时可能出现的会盟者,却没有注意到脚下,一只僵硬的手正慢慢推开薄土,从地下艰难但坚定地伸了出来。
手苍白,完全不似人体,仿佛是某种僵硬的机械。五指间还沾着尚未完全干涸的鲜血,正慢慢地、慢慢地,一寸寸挣扎着钻出地面。
骤然,仿佛积蓄好足够的力量,尘土飞扬,屠答赫然看到方才被他亲手掩埋的一具尸体自泥土中直直飞起,僵硬地朝他扑来。
不愧是蒙古族最精锐的武士,虽惊不乱,即使面对如此恐怖的一幕,屠答仍及时左手一抖,长刀如毒蛇般瞬间刺入那刺客的胸膛。
刀锋人体,屠答却绝望地看到,那刺入敌人心脏的长刀并不能丝毫延缓他的脚步。仿佛没有一点痛觉,僵尸刺客直直前扑,任长刀将自己洞穿。
草原的男儿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即使看到如此诡异的情形,屠答仍没有失去方寸。眼见敌人的胸膛已然抵住刀锷,屠答左手一绞,让长刀在那刺客身上硬生生剜出一个大洞,同时右拳重重击出,轰的一声,那刺客被震得倒飞十几步,终于倒地不动。
屠答方长长出了一口气,骤见寒光闪烁。好快的刀!
上一刻,那东方小路目力所及处还丝毫没有人迹,但仅仅一眨眼工夫,一道匹练般的刀光席卷而来,刀光强盛,耀得人睁不开眼睛。屠答甚至来不及躲闪,便被裹入那沛然莫御的刀光之内,鲜血飞溅,左臂齐肘而断。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直到此刻,霍惊雷方才看清——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屠答的身边已站着一名高大的老人,须发花白,满脸的皱纹似乎每一根都在彰显着他曾经经历的沧桑。他手中提着一把普通、老旧的军刀,刀锋兀自滴着鲜血,刃口甚至已有些打卷。实在很难相信,方才那宛若来自天界的一刀,竟然出自这样的一个老人,出自这样平凡的一口刀。
目光一转,霍惊雷看到剩下的三名卫士只慢慢收缩了队形,将俺答拱卫在其中,而兀都握刀的手指变得更紧,隐隐有些发白。他紧紧盯着这突然出现的老人,目光中满是警惕和杀气,似乎下一刻便会一刀攻上,但终究没有动手。而俺答的目光中却隐隐有一些兴奋。此刻,他的眼中丝毫没有方才老人样的混浊与颓唐,却是满目的霸气,那种掌控天下,生杀一心,视人命如草芥的霸气。
只这一瞬间的开合,霍惊雷便觉得一阵心悸。这才是俺答,草原的霸者,来自地狱的魔王。也只有面对着同等级的对手,才能让他如此警惕吧?
而这神秘的老人究竟是谁?一时间,小小山谷中剑拔弩张。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马老板,好久不见,怎么也不带礼物过来?”却是三娘子。那老人哈哈一笑,用蒙语道:“这便是我送给大汗的重礼!”说着话,他手中刀一挑,屠答被砍落的半支胳膊旋转着飞到了俺答诸人面前。
兀都一怒,手中长刀已然出鞘,方要大喝,却骤地而惊。只见那只胳膊离开身体不过短短片刻,却已通体乌黑,一寸寸腐烂下去,尚未落地,十指间已见森森白骨。
年轻的喇嘛索南贡倒吸一口冷气,用生涩的汉语道:“尸变,来自楚地赶尸人的邪法,可让人凭一口怨气,死后以身为引,布毒伤人。这白莲说起来也算佛门一脉,竟然用如此邪法?”老人笑道:“这位高僧好见识。中尸变之毒者若不及时断开中毒部位,必浑身腐烂而死,无药可解。大汗,你手下这样一个勇士的性命,可算得上一份重礼啊?”
俺答大笑道:“当然算,我的勇士贵重过一切珍宝。马老板,久违了!”兀都恨恨看了那老人一眼,自有人将屠答扶到营帐内休息。
那老人慢慢走到霍惊雷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用汉语笑道:“霍将军?英雄出少年啊。”霍惊雷方才虽然听不懂几人之间的对话,却已隐隐猜出老人的身份,当即恭声道:“不敢!请问前辈是?”老人大笑:“老夫马镌麟,一个老马贩子而已。”
霍惊雷只觉得心头一震!果然不错。这老人就是曾经一月内荡平关外二十二处马贼、三次迫退鞑靼大军,凭一己之力创下偌大基业的传奇人物、关外各民族传说中的英雄、江湖七大势力之一——龙马牧场的主人马镌麟!
传说中,龙马牧场当年在关外扎下基业,俺答曾三次派大军围剿。最后一次更是亲自上阵,倾尽全力,誓要拔下这颗插在他卧榻之上的钉子。而叱咤风云的枭雄终于尝到了败绩,在第三次黯然退兵后,俺答汗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龙马牧场,不是一个自己可以随手抹去的蚂蚁,而是一头虎视眈眈的雄狮,是自己不得不正视的对手。
多年来,龙马牧场作为关外异族和边关的缓冲,抵住了俺答巨大的攻势,保护了不知多少无辜的边民,更让俺答不能专心扩张,实有大功于大明。而龙马牧场也因此跻身江湖七大势力之一,成为江湖正义人士心中不朽的传奇。
此次会盟,马镌麟身为边关第一大江湖势力,虽然不在官方名单之内,但自然是不可不出现在会盟之上的。
这些年来,土默特部落和龙马牧场虽然军事冲突不断,却也往来贸易不断。俺答和马镌麟,这两个老人静静对视彼此,面上都挂着一份相似的笑容,像极了两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那刺客的尸体犹自倒在地上,另一名卫士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全神戒备,却不敢动手。
索南贡道:“尸变只会发作一次,这些尸体已经无害,烧了吧!”那卫士闻言心下稍定,想起这刺客已经死了还要作怪,心下一阵怒火,反手拔出长刀,一刀斩下,便要把那尸体砍成碎块泄愤。
他这一刀堪堪斩下一半,忽觉一阵微风吹过,一道人影骤然出现在他面前,那刀便如被定住一般,难以寸进。卫士定睛看去,却见是一条大汉,比自己竟还要高出一个头去,浑身重甲,背后背着一柄长刀,此刻并未出鞘,而挡住自己长刀的,竟是这人的一只左手。
就听那人开口道:“人已死,何必作践。”蒙话说得甚是生疏。卫士不理他说辞,长刀一抖,便欲将来人的左手绞断。这长刀乃是部落祖传的几把宝刀之一,切金断玉,相信即使来人武功再高,也不可能以血肉之躯对抗这锐利的刀锋。来人眉头一皱,左手握住刀锋,并不松开。
没有想象中的鲜血飞溅,却如两把兵刃交击,瞬间竟起了金铁交鸣之声,紧接着,便看那大汉的手掌边缘居然闪烁着锋刃般的寒光。
卫士一见事情不好,尚不及反应,却听“锵锵”连声响动。来人左掌握住长刀,进击处刀身瞬间碎裂成无数碎片,进而一指点向卫士的前胸。
卫士已然无力躲闪,却觉身后一阵劲风闪过,紧接着便听“轰”的一声,却是兀都及时赶到,替卫士挡了这一击。来人变指为掌,和兀都交击之下,双方身体都是微微一晃,均不再进击。
兀都指着那人怒道:“陈……陈陈元……”却憋得脸红脖子粗,话都说不清楚。虽然情势剑拔弩张,霍惊雷却不禁莞尔,怪不得这几日鲜少听到兀都讲话,原来这蒙古第一勇士竟有口吃的毛病。但即使听不懂兀都的话,他也已猜出来人的身份了。
锋刃掌!
当今天下,掌法高手甚多,但另辟蹊径,将血肉之躯锻炼到如同金铁一般的高手,霍惊雷知道的只有两人,其中一人是七君子中的老二凌霄,瑕玉掌名满天下,霍惊雷与他熟识。而眼前这另一人,自然便是大明边关的统帅、俺答的死对头、一代名将魔神陈元度。
陈元度战功煊赫,用兵如神,但一向对战场之外的事不感兴趣,每次上阵必戴青铜魔神面具,是以虽然俺答众人多曾与之对阵沙场,却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比起俺答那来去如风的铁卫,这边关主帅孤身而来,却更显英雄本色。
俺答、马镌麟、陈元度!边关几方最大的实力首领此刻齐聚于这小小山谷,除了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衣侯,这次会盟的主角已然基本到齐。
霍惊雷只觉得心底有一些不安蠢蠢欲动,似乎在这看似巧合的天意拨弄下,一些他所期待,或者所疑虑的事情即将发生。远眺天边,他似乎听到了那无声的惊雷,如战鼓一般隆隆响起!
眼见天色已晚,俺答笑道:“看来侯爷今日是不会来了。”马镌麟笑着点头:“朱煌这人向来神秘。不过他既然答应前来会盟,明日便一定会到。今日我们便在这里等一夜吧。若不嫌弃,便由马某先来招呼各位!”言毕,他忽地高声喊道:“立!”
马镌麟的话音未落,却见另一端的山路尽头忽地出现一辆巨大马车。那马车车厢足有普通车厢的三倍大,方方正正,车厢左前方插着一根五尺多长的旗杆。车敞甚深,显然很是沉重。而拉车的四匹白马拉着一辆如此沉重的大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奔行却如履平地,丝毫不见吃力,转眼间便来到众人面前。
霍惊雷暗叹,看那四匹白马遍体雪白,仅背脊上有一道黑线,实在是天下难得一见的临风宝马,任一匹拉到中土武林,怕不都价值千金,却被这龙马牧场主人用来拉车,不得不叹这天下七大势力之一果然豪奢。那边的俺答诸卫看到四匹宝马也是一阵骚动。
却见那车夫飞身跳下驾辕,手中长鞭一卷,走到马镌麟身边深施一礼,也不理其他人,自顾走到大车边,只握住那巨大车厢的一角,单手一提,便把车厢整个儿举起,轻松地走到那两座金帐前一个背山靠水的好位置,手一松,把车厢轻轻放在了地上。
霍惊雷查案出身,眼光甚是毒辣。一看那车辙便知这车厢只怕不是一般的沉重,他自忖怕也没有能力把它单手提起。这样一个武功不在自己之下的高手竟然只是龙马牧场麾下的一个车夫?
看来,这龙马牧场能凭一己之力对抗俺答多年,果然深不可测。只这一个车夫,已隐隐把俺答护卫的威势压了下去。
就见那车夫却并没有打开车厢,而是不知按动了哪里的机关,接着抓住“车厢”顶用力一拉——那本就一人来高的车厢竟然又凭空长出一层来。接近二人高的高度,加上无比巨大的面积,这哪里还是一座车厢,分明已成了一座小木屋。紧接着,在车厢顶的吱嘎声中,旗杆同样向上伸出一截,风过处杆顶战旗飘扬,猎猎作响,血红的旗面上绣着一只巨大的五爪金龙,嚣张地俯瞰众生。
那车夫做完事,也不再管那几匹宝马,转过身来,深施一礼,身形一展,瞬间消失在小路末端。
马镌麟哈哈笑道:“各位,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