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弦在房中发了好久的呆,他早听水柔清说起父母反目之事,却不料其中竟有这许多的波折。他对这等儿女之情似晓非晓,听莫敛锋的语意,对他的妻子实是爱之极深,彼此间却偏偏不肯放下那一份面子,实是令人叹息不已。
一时竟是大有感悟,觉得人与人之间许多事情本是简简单单,却偏偏因一时意气而闹得如此不可开交,委是难以理解。但转念一想,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若是自己做了莫敛锋,又会如何呢?
他不禁摇头苦笑,自己当初与水柔清赌气时还不一样,虽少了莫敛锋那份决绝,程度却似也相差不远。
想到水柔清,心中不由一动,这么久没有见到她,也不知她如今可好。看看天色刚过午后,倒不如趁机去温柔乡走一趟,也可顺便见识一下温柔乡的索峰、气墙、剑关、刀垒。想那莫敛锋只是剑关关主,气度上却丝毫不逊于景成像、物天成等四大家族的首脑人物,却不知其余那几位又是何等英雄模样?
仔细想想,自己这些日子不愿出门,原因之一是否亦缘于怕见到水柔清,拿不定她若知晓自己武功全废的消息是否又会嘲笑自己?如今听了莫敛锋一席话,似乎胆气略壮,心想反正她就算武功比自己高,下棋总还是不如自己;再加上给自己找到了个去温柔乡见识一下的借口,当下更不迟疑,走出门外。
点睛阁只是一间三层高的小楼,仅有景成像与几个仆佣居住。点睛阁近百名弟子都住在楼后几排房屋中。
小弦一出小楼便遇上几个点睛阁的弟子,但想来他们均得过景成像的吩咐也不阻拦小弦。小弦边走边看,绕着点睛阁转了几圈后认准道路朝前山方向行去。
途经通天殿时,看见许多人在殿前忙忙碌碌,设旗搭台,景成像站在殿前不断指挥着。原来是为几日后的行道大会做准备,看样子这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声势上倒是不弱。
景成像远远见到小弦,却转身走进殿中不与他朝面。
小弦本对这行道大会甚是好奇,但如今心知自己再与武道无缘,哪还有心去凑热闹,又看到景成像进入殿中,隐隐觉得他是有意避开自己,心头微感异样。连忙加快脚步一路小跑避开殿前众人的目光,沿着石阶一口气下到山脚的岔路上方才停步。
到得岔路上却又开始犹豫,不知是先往左去温柔乡还是先去右边的翩跹楼。他对水柔清那份初初萌芽的感情连他自己也不甚了解,只觉得又想见到这个“对头”又怕见到她,一时竟有些茫然若失。
下意识地才往左首走两步,忽想到刚才莫敛锋告诉自己那个故事时,还误以为他是想把女儿许给自己,心中登时七上八下的扑通一阵乱跳,浑如那日在三香阁灌了几杯“入喉醇”的感觉,脸上又泛起了红,急急转头往右行去。
才朝右走几步,竟恍似看到水柔清一脸坏笑指着自己鼻子大叫:“好你个小鬼头,为什么不先来看我要先去看容姐姐……”忙又定下身子,寻思还是先去温柔乡的好。
正犹豫不定间,忽听得一阵低低的琴声隐隐传入耳中。听声辨去,琴声正是从左首温柔乡的方向传来,他刚刚听了莫敛锋的故事,心知温柔乡的女子中必有不少人精通琴技,想到莫敛锋将那琴声形容为人间绝无的仙籁天音,一时心痒起来,有心一见弹琴人。这下似又给自己找到一个去温柔乡的理由,再转过头往左边道路上行去。
路两边是一片幽矮丛林,种着各种奇花异草,沁人心脾。悠扬的琴声如是一弯轻淌的溪流,从林中潺潺传来,融融流入心田。说来也奇,小弦若是走得慢些,那琴音便略微加急,似在催他行路;而稍快几步,琴音却又舒缓起来。也不知是琴韵在跟着他步伐的节奏,还是他已不由自主地坠入了琴声的魔力中。
小弦不由自主地寻声前行,在纵横交错的花间小道左右绕行。初时越往前走琴声越是清晰,渐渐低不可闻,偶有一两声掠过耳中,如风中絮语,山渫滴水,却更是勾起一股想细听其中玄虚的念头……
小弦越走越远,却一直不见弹琴人的影子。渐觉四周愈来愈静,再不闻虫啾鸟鸣之声,只有那犹若充注着天地间最钟秀灵气般的琴声在耳边婉转低语,鼓荡不休。
不知走了多久,越走心中越觉得一片宁和。只觉得什么尘世烦忧、功名利禄均不过是过眼烟云,挥手即散,一切都无需记挂于心中。
随着琴韵放缓,小弦亦越走越慢,脑中神思恍然。似听到那冬日一围火炉内火苗的呼呼燃烧;似听到那冲破暗夜孤寂的脆脆蛙鸣;似听到那裸露于清风明月下的凛凛水声;似听到那驰骋金戈铁马间兵刃的叮叮交击;似听到那漫卷千里的滚滚风霜……
待小弦清醒过来时,夕阳正在西天浑然欲坠,鸣佩峰巨大的阴影将自己罩在其下,缓缓移动着,似在一寸寸地驱逐那泛彩的余晖……
小弦大吃一惊:明明记得出门前不过午后,难不成自己会在这路上昏昏然地走了近二个时辰?
一道白色的影子掠过眼中。小弦抬头看去,数步外的一棵花树下,一个白衣女子美丽的侧影端端映在一方艳红的落霞中。
暮雾似一方轻纱般轻轻将她围在其中,朦胧中只见她白衣如缀流苏,更衫得绢裙轻薄,体态盈淡。透过迷蒙的雾霭,隐约可见她侧脸绝美的轮廓中充斥着一种凝静与超逸,又有种不容人轻视的庄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柔淡的幽香,仿似流溢着一份哀思而不怨嗟、奋悦而不狷狂、令人澈然大悟的禅意……
小弦揉了揉眼睛,如果这是一幅画,那她一定就是画中的仙子。
“你醒了。”白衣女子淡淡道。她的声音轻矜而虚渺,恍似近在耳边低语,又似远在天边传音。
“清……”小弦才一出口立时哑然收声。虽然这个女子从侧面看起来很像水柔清,但却有种水柔清不能比拟的矜严气质,若水中的客愁,若丝萝的幽梦。
白衣女子转过脸来:“清儿哪有我这么老?”
高盘的发髻,柔顺的长发,雅淡的面宠,玲珑的眉宇……
或许,她已不再年轻,因为她已没有迫人眼目的艳光,没有姿肆飞扬的笑容。而且,若没有如韶岁月的打磨,流转年华的冲洗,亦不可能拥有她这一份倾盖天下的绝代风华!
但小弦仍可以确定:她一点也不老!虽然,他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
“你是谁?”小弦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位华贵气质更多于绝世容颜的女子,恍若做了一场尚未醒来的绮梦。
白衣女子不答,垂头轻轻拨弄着手中的一尾裹于青绸间的瑶琴,清吟道:“抱琴倚斜阳,瑶池燕啼湘。这把琴的名字便叫做‘啼湘’。”
小弦望着她手上那把极具古意的瑶琴,渐渐忆起刚才的事:“是你用琴声将我引来的?”
白衣女子轻轻点头:“以你的微浅的武功,竟然走了五百二十七步后方被我的‘绕梁余韵’所惑。《天命宝典》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小弦一怔,她竟然连自己走了多少步都知道?
不知为何,虽然那个白衣女子的语气漠然不带一点感情,小弦却仍能觉出她对自己的一番诚挚的善意。不但没有丝毫的惧怕,反而是有种很亲近的感觉,脱口问道:“一般人要走多少步?”
白衣女子悠悠道:“昔日华东独行大盗孟通,听我这曲‘绕梁余韵’后在太行山上疾行二千四百三十三步后方才不支倒地……”
小弦本以为白衣女子夸自己走得步数较多,颇有些得意洋洋,闻言大是沮丧,自己就算武功远不及这个什么华东大盗,但却比他足足少走了四倍有余。气呼呼地道:“你既然明知道我的武功微浅,为什么还要如此调笑于我?”
白衣女子正色道:“不然。那孟通内力不凡,起初拼尽全力抵御我的琴音,直走到二千一百一十七步时方才踏入我‘啼湘’琴的节奏中,由入韵到晕迷亦仅有三百一十六步;而你走到第二十二步便合拍而行,却再走了五百零五步方被琴音惑住,其间足足走了四百八十三步之多,如何能让我不吃惊?”
小弦惊得张大眼睛:“你一定从小就精于算术。”
白衣女子忍不住微微一笑,刹时面容如平地生波,将那份矜严之态一扫而空:“那你可知自己为何不到三十步就应我节奏而行了么?”
小弦一想那个华东大盗走了二千多步才踏入琴意中,自己确是比人家差得太远,大是气馁,噘起小嘴:“我武功差嘛。”
“你不要看不起自己。”白衣女子摇摇头:“若是你知道你差点把我的琴韵都引到你步伐的节奏中,你又做何感想呢?”
“真的?”小弦一跳而起,拍手大笑。他的心情被这白衣女子弄得乍起乍落,时而兴奋时而沮丧,却偏偏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只觉得在她面前可以尽情展现自己的喜怒哀乐而不怕她笑话,这种感觉确是从来没有过,便是水柔清也常常让他气得暴跳如雷。
白衣女子见小弦如此兴高采烈,忍不住又是一笑。她随即醒悟到以自己静悟多年、波止若镜的心力竟不能及时克制情绪,居然破天荒地连连发笑,心头微震:看来《天命宝典》确是能够暗中惑敌于不知不觉中,果不愧是道家极典!
小弦犹是大呼小叫不停:“为什么会这样呢?好姑姑你告诉我吧。”
白衣女子的脸上差点又被小弦这一声“好姑姑”叫出一份笑容,连忙运功止住。淡淡一叹:“看来景阁主果是没有说错,你确是深种慧根,所以我琴音一发你立生感应。也正因如此,‘绕梁余韵’这等纯以精神力施为的音慑之术对你便几乎没有效用。”
听白衣女子说出景成像的名字,小弦脱口问道:“你是谁?”
“都说你聪明,我却看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笨小子。”一个似是半醉半醒的男声蓦然传来:“如此妙韵天成,温婉纤柔,除了温柔乡主水柔梳,还能有谁?”
小弦转头看去,一个白衣男子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洒然而不经意地斜靠在一棵大树下。同样是雪白、不染一丝灰尘的衣衫,穿在白衣女子身上,给人呈现出一种纯粹至极点的美态;而穿在这个男子身上,却似是遮着一个懒洋洋、倦怠至极点的身影,让人直可从那份漫不经意的神态中读出一份薰然醉意来。
耳中犹听那白衣女子漫声道:“花兄过奖了,若单以琴韵而论,我便远远不及秀姨。”
小弦早有些想到白衣女子是温柔乡主水柔梳,经那白衣男子证实,倒也不见吃惊。听水柔梳称呼其为“花兄”,脑中灵光一闪,嘴上却是笑嘻嘻地道:“我可不是笨小子,就算认不出温柔乡主,但至少还可以认出翩跹楼主嗅香公子来。”
“非也非也!你依然是个笨小子。”白衣男子夸张的大叫:“我可不是嗅香公子,我乃四非公子是也。”
小弦早听水柔清说过这嗅香公子将自己的名号改作了“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的四非公子。只是他明明是花想容的父亲,长得却是这般年青潇洒,更是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满不在乎、玩世不恭的气质来,看起来倒像是花想容的哥哥。
“非也非也。”小弦也不相让,学着花嗅香的语气大声道:“我看你不是四非公子,而是他的弟弟五非公子?”
这下连水柔梳也忍不住开口问:“为何是五非?”
小弦吐吐舌头:“看他一上来就说我是笨小子,只怕还有一项‘非孩童不欺’才对。”言罢已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花嗅香也不生气,哈哈大笑,对水柔梳道:“奇了奇了,这小孩子见了我等这般名动江湖的人物为何一点也不惊慌?莫非在娘肚子里就吃了惊风散么?”他却不知小弦这些日子来分别见了林青、虫大师、妙手王、鬼失惊、宁徊风、龙判官、景成像、物天成等各式人物,别说见了他,就算见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怕也是如此悠然。
水柔梳轻轻一啐:“胡吹自己名动江湖,也不怕人家小孩子笑话。”
小弦从林青、虫大师及花水二女的言谈中早就喜欢上了这个翩跹楼主花嗅香。此刻见他言行奔放不羁,一双眼睛中却隐隐流露着睿智的光芒,更觉投自己所好,相比之下便是心中最为崇拜的暗器王林青亦多了一份令人不敢冒然接近的肃然之气。听花嗅香说自己在娘肚子里吃了惊风散,更是乐不可支,与他笑做一团。
水柔梳看一大一小两个男子笑得如此开怀,苦忍笑意甚觉辛苦,勉强道:“花兄既然已出场,那我就先行告辞。小弦有空不妨来温柔乡玩。”
花嗅香大手随意一挥,算是给水柔梳告别,眼睛仍是望着小弦:“温柔乡处是英雄冢,你小小年纪可别学我到处沾花惹草。”
听花嗅香一本正经说自己沾花惹草还颇为自得,水柔梳再也忍不住一腔笑意,连忙垂下头深怕被二人看到。一边走一边轻抚啼湘琴,琴韵尚绕空中不散,人却已然杳然无踪。
待二人笑够了,小弦奇道:“水姐姐为何这就走了?难道她用琴音引我来此就是为了算算我能在‘绕梁余韵’下支撑几步么?”
花嗅香一挑大指:“这声水姐姐叫得好。若你也随别人叫一声水乡主,我转头就走,半句话也不与你多说。”
小弦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趁势道:“那我叫你花兄可好?”
花嗅香一愣,随即将口附在小弦耳边,神神秘秘地道:“只有我两人时倒不打紧,若有别人在场你可得给我留些面子。”
小弦万万料不到他会应允,摇头失笑:“不好不好,这样容姐姐下次见我岂不该叫我叔叔了?真真是全乱了套。我看我还是勉强吃些亏,唤你一声花叔叔吧。”
“勉强吃些亏?!”花嗅香瞪大眼睛,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小弦浑不解这四大家族中如此重要的二人为何会来找上自己,心中藏着百般疑问,偏偏这翩跹楼主不急不忙,只顾东拉西扯,一时倒真拿这个“长辈”没有办法。
西天蓦然一黯,夕阳已落下。
小弦渐渐看不清楚花嗅香的面目,惟见那如孤峰独耸的鼻梁下一方浓黯的阴影。
花嗅香终于止住了笑,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小弦一语不发。
小弦被他盯得左右不自在,不知刚才还嬉笑怒骂像个孩子似的花嗅香何以一下子像变了个人。刚想说话,却觉得对方眼中精光一闪,触体灼然生疼,心头就是莫名地一颤,咬住嘴唇不敢开口。
花嗅香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水乡主先以‘绕梁余韵’诱你来此,在你昏睡时又以‘素心谱’试图化去你心头戾气,日后有天你自当会明白她的一番苦心。”
小弦本还想讥笑他自己为何又称水柔梳为“水乡主”,但听花嗅香语气郑重,更有那一道几可刺透人心的目光,终于不敢太过放肆,乖乖应了一声。心中却不明白他语中所指的苦心是什么?自己的伤势不是已被景成像治好了么?如何还会有什么戾气?
花嗅香见小弦欲言又止,抬手截住他的话:“今日我来此,只为对你说几个故事。你能领悟多少、日后何去何从,便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小弦更是摸不到半分头脑,先有莫敛锋给他讲述一番,再有水柔梳引他来到此处,现在花嗅香又要给自己讲故事。自己一个小孩子为何一日之内得四大家族中这些重要人物的如此看重?实在是搞不明白。
好在小弦生性随遇而安,倒也不为此伤神,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呀,我最喜欢听故事,你说吧。”
花嗅香斜靠在树上一动不动,却再没有那份懒洋洋的神态,目光仍是紧紧盯着小弦,只是不再那么灼人。
“昔有高僧住于高山,每日肩二桶往来于山下挑水浇园。桶裂及腰,山路崎岖,每次仅半桶而归,旁人均惑而不解,问其何不修桶挑水,以免于徒劳?”花嗅香的语气一转为凝重,再不似初见时的佻然:“你猜这个高僧如何回答?”
小弦心中想出了好几种解释:或是高僧勤于练武,或是无聊打发时间……但见花嗅香目光闪烁,料想必是有非常答案,当下摇摇头,不敢轻易作答。
花嗅香道:“高僧指着山路上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道:若非如此,怎有沿路花开?所以我浇得不仅是园,亦有这些花。”
小弦只觉得花嗅香语中大有禅意,心中隐有所悟,却不知如何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花嗅香看着小弦凝神思索,满意一笑:“我听容儿说起你与水家十九姑娘下棋的事,不妨再对你说一个棋的故事。”
“原来水柔清在温柔乡中排行十九呀!”小弦脱口道:“嗯,温柔乡主水柔梳亦是“柔”字辈,看来她的辈份倒是不低……”
花嗅香似有些恼怒:“你若是想听故事就别打岔,若是要去找她就莫听故事。”
小弦暗中吐吐舌头,赧然道:“我听你说故事,保证再也不打岔了。”也不知为何,本还在想那高僧的故事,乍一听到水柔清的消息立时便有些忘乎所以。此刻听花嗅香如此说,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有人怕闹,迁居于荒山,果然夜夜寂然无声,一觉睡到天明。不料过了一个月,每晚却总能听到有二人在下棋,那下棋二人虽从不交谈,但每一手棋子拍于木盘上皆是怦怦有声,吵得他再也睡不着。他本想喝斥,转念一想这等荒山野岭中如何会有二人下棋,莫不是山精鬼魅?心中害怕,不敢多说。时日久了,渐渐习惯了那颇有节奏的棋声,倒亦可安然入眠。如此又过了数月,有一日此人大醉而归,半夜酒醒,忽觉棋声扰人,借着尚未散去的酒力,放声大骂起来。棋声蓦然而止,以后再不可闻。只不过……”说到这里,花嗅香呵呵一笑:“只不过这之后他夜夜惦念着那一声声棋子敲盘的声音,反倒是再也睡不着了。”
“哈哈哈哈。”小弦听得津津有味,初时尚以为是什么神怪故事,谁知却会是如此滑稽的结局,忍不住大笑起来。
花嗅香一本正经地问:“你可听懂了么?不妨说说你笑什么?”
小弦一时语塞,呆呆地道:“我觉得那两个鬼倒是挺可爱的,胆子那么小,听人一声大喝就吓跑了。”
花嗅香一愣,似是自言自语地道:“谁说你有慧根?我看仍不过是一个笨小子嘛。”
小弦脸一红,隐隐捕到一线寓意,似有所悟。
花嗅香也不解释:“你既然喜欢鬼,我便再给你讲个鬼故事。”
小弦已知这看似游戏风尘实则胸中大有玄机的翩跹楼主必是在借机点化自己,缓缓点头,倒不似刚才那么兴奋,反是多了一份专注。
花嗅香又讲道:“一人被仇家陷害丧命,一缕幽魂飘至奈何桥。孟婆劝汤道:‘饮之可忘前生因果,投胎重新做人。’其人道:‘吾死太冤,若不转世复仇难消心头大恨。’当下拒饮孟婆汤,径投轮回谷。来生果有上世记忆,自幼便苦练武功,执意要找那仇家一雪前生之怨。不料遍寻多年不得,年纪渐长,倒成了江湖中有名的一位侠客。皇天不负有心人,几经寻访,总算给他找到了仇家,原来那仇家转世后却只是一个酒店的小伙计。侠客不愿蒙残杀无辜的罪名一剑杀死仇家,便依着江湖规矩光明正大地给那伙计下书约战于某日……”
小弦听到此处忍不住道:“这算什么?人家一个小伙计如何是他的对手,与残杀无辜又有何区别?”
花嗅香一愣:“可那伙计的前世却害死了他啊!”
小弦摇头道:“前世归前世,今生是今生。似他这般与强逼着人家寻上世的仇怨又与父债子还有何差别?根本就算不得是个侠客。”
花嗅香料不到这小孩子竟然看得如此通透,长叹道:“早知如此,我或许都不必对你讲这些故事了。”
小弦听了一半的故事,哪里肯依:“我不插话了,你继续讲吧。那个伙计可是被他杀了么?”
花嗅香呆了半晌,又讲道:“一个大侠去找伙计决斗,江湖上的议论纷纷也不必说了。到了约定那日他去了酒店,先驱走旁人,与那伙计对饮一番,再将自己为何要杀他的道理一一说来,这才提剑欲杀之。却不料一拔剑才发现自己气力全无,竟是早中了那伙计在酒中下的毒。这倒也怪不得那伙计,不通武功惟有用毒方可保全自己的性命。于是,他便再次死于那仇家之手,你说这岂不是冤到家了么?”
小弦料不到会是这般哭笑不得的结果,又是好笑是又同情,觉得那人实是倒霉透顶。
却听花嗅香继续道:“这一次他死得更是不甘心,冤魂直闯阎王殿,欲要质问阎王为何如此待他?谁知那阎王却是振振有词,亮出通玄镜让他看看自己三生三世的境遇。你道如何?原来在二世前他的那个仇家却是冤死在他的手上,上一世不过是二世前的报应,而今生的恩怨原不过是一次新的轮回,如此冤冤相报,却不知何时方休……那人看罢通玄镜,长叹一声,端起孟婆汤一饮而尽……”
听完这个故事,小弦心头涌上万般感触,欲言终又止,惟有长叹一声。
花嗅香淡然道:“你可有所明白么?”
小弦点点头,似是能心领神会地捕捉到了什么关键,却又觉得一阵恍惚,复又摇摇头。
花嗅香也不追问:“你现在不明白原也不足为奇,日后待你长大了,懂得事情多了,总会有所裨益。”
小弦眨眨眼睛:“还有故事么?”
“你小子倒是贪心。”花嗅香失笑道:“也罢,再给你说一个故事,然后便给我乖乖回去睡觉。这几天大家都忙于行道大会之事,过段时间我让容儿带你来翩跹楼耍几日,我们再好好聊聊。”
小弦本想要问问行道大会之事,却又记挂着花嗅香的故事,连连点头。
花嗅香道:“一人立下宏愿归依佛道,便离家西行以求佛祖收其为徒。途经千山万水,百种艰辛,终一日抵。佛祖问其路上所见,却懵然不知。佛祖道:‘你无慧根,可回。’他苦求不遂,闷而复归。一时只觉人生无求,万念俱灰,索性见山游山,见水玩水,将情怀托寄于山水怡色之中。一路上姗姗归来,忽见佛祖立于家门,笑曰:‘如今可知途中所见?’其人大悟,遂拜入佛门,终成正果。”
小弦大叫一声,刹时福至心灵:“我若是那人便不会拜佛祖为师。”
“哦。”这次倒是花嗅香不明白了:“为什么?”
“因为……”小弦脸上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一字一句道:“他已是佛!”
花嗅香愣了好久,方才一拍双掌,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居然比我还想得透。看来我这四个故事果是没有白讲。”
小弦肃而不语,眼望沉沉暮色。这一刻,犹若于黑暗中见到一盈稍纵即逝的亮光,忽觉得自己已然长大了!
二人静默一会。花嗅香一把抱起小弦,几个起落后便来到通天殿前,放下小弦,示意让其回点睛阁。
小弦心里实不愿回到那空旷的小房间里,静足不前。
花嗅香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必有许多疑问,便允许你问我一个问题,保证知无不言。”
小弦有心再与花嗅香多说几句话,嘻嘻一笑:“这多不公平,不如我们各问对方一个问题好了。”
花嗅香大笑颌首,觉得这小孩实是太有意思了。他只有一子一女,相较起女儿花想容名门闺秀般的矜持淡雅、儿子花溅泪略显迂腐的至情至性,倒是小弦更合自己的脾胃。
小弦目光顽皮,伸出一个指头:“你先问我好了,不过只有一个问题,要好好珍惜哦。”
花嗅香心中一动,脱口问道:“暗器王是什么样的人?”原来他见女儿回来后神思不属如像变了个人,略加探听立知花想容钟情于林青之事,这个问题倒是替女儿问的。
小弦料不到花嗅香竟然问这个问题,仔细回想林青的英俊相貌、凛傲气度,却犹不知应该从何说起。
花嗅香原是随口一问,见小弦面有难色,心想这个问题原非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反正过些日子暗器王会来鸣佩峰,现在也不必太为难小弦,微微一笑:“你若说不出来也就罢了,现在你来问我吧。”
小弦却是灵机一动:“我来到鸣佩峰足有半个月了,却只见过四个男子:你、景大叔、温柔乡剑关的莫敛锋莫叔叔与英雄冢主物二叔。除了景大叔,若是把你们三人加在一起,那便是暗器王了。”他自觉解答的极妙,兴奋得手舞足蹈。
花嗅香着实一愣。物天成、莫敛锋与自己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三个人,如果暗器王能集物天成的盖世豪气、莫敛锋的倔强孤傲与自己的俊逸洒脱于一身,倒真想象不出会是何等模样?难怪一向眼高于顶的女儿花想容能对林青一见倾心……
他不愿为此事多想,对小弦笑道:“现在应该你问我一个问题了,可准备好了么?”
小弦心中大是犹豫,这些天来似是发生了许多事情。想到景成像有意无意地躲避自己;物天成见到自己时的奇怪说话;通天殿那不知何许人的天后雕像;鸣佩峰后山的禁忌;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关系……又想知道温柔乡那尚未见过的索峰、气墙与刀垒的主人是谁;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想再问问水柔清的情况……一时千种念头在心头翻腾,竟不知道从何问起。
他见花嗅香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好胜心大起。心道反正这许多问题一时也问不完,索性问一个最出他意料的问题。眼珠一转,清清喉咙:“我的问题是——你有多大年纪了?为什么我看你那么年轻,就像容姐姐的兄长一般?”
饶是花嗅香千算万算,也想不到小弦问出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听小弦说到花想容的兄长,不由想到儿子花溅泪,也不知虫大师是否能将他找回来?他生性洒脱,略略一呆复又哈哈大笑起来:“我中年得子,如今已达知天命之年。四大家族的各掌门中,除了水柔梳尚不到四十,你景大叔和物二叔亦都已是年过花甲了。”
小弦讶道:“为什么你和水姐姐看起来都那么年青,而景大叔和物二叔看起来却要老得多呢?”
花嗅香眉宇一沉:“这算第二个问题吧?”
小弦耍赖似地摇摇花嗅香的手:“当然不算第二个问题啦,你可说过要如实回答我的……”
“好吧好吧。”花嗅香拗不过小弦,侧起头将脸凑到一朵花上,似在闻其香气,望着小弦,眉目中满是笑意:“你可知我为何名叫嗅香么?”
小弦奇道:“难道就因为你喜欢嗅花香么?”
花嗅香笑道:“因为断根的花过夜即败,所以我便只是嗅香而非摘香。这个答案你可满意么?”
小弦恍然有悟。自从见到花嗅香以来,虽是他常常嘻言笑语若毫无机心的孩童,但句句皆含有一种深深的玄意。有心听他多说些话,故意摇摇头:“不满意不满意。你这个回答最多只解释了为何自己看起来这般年轻,却没有说及其它人。物二叔先不必说,但至少我看景大叔也应该算是个爱花之人吧……”
花嗅香昂首望天,良久不语。小弦看花嗅香的神情肃然,心头打鼓,不知是否自己问错了什么。
“人有所思,形诸于色。”花嗅香沉声道:“我与水乡主皆是袖手尘事逍遥世外的性子,而景大哥与物二哥却都视祖上遗命为不可推卸的责任,自然要容易老得多了。”
小弦心中大奇:“有什么祖上遗命?”
花嗅香眼中暴起精光,旋即黯下:“这个问题我已经可以不答了。”
小弦噘起嘴:“不答就不答吧,我迟早会知道。”
花嗅香长叹一声:“这件事你最好还是越晚知道越好。”亦不多言,就此飘然而去。
小弦回到点睛阁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景成像见他这么晚才回来却也不多问,随便嘱咐几句便匆匆离去。
小弦躺在床上思潮起伏。这一日发生的种种事情逐一袭上心头,只觉得这神秘的四大家族中实是有太多难解的谜团,思来想去,小脑袋想得生疼,就连武功被废之事都淡忘了。辗转到半夜三更时分,仍不能眠。
好不容易睡着了,在梦中似进入了花嗅香所讲的四个故事中,犹见那挑水的高僧、复仇的剑客、荒野的棋枰、求道的过客……最后却是来到一座大山中,循着那浑若仙音的琴声来到山顶上,抚琴的温柔乡主水柔梳转脸对他一笑,却忽地变做了水柔清……
第二天,小弦一觉醒来,竟已是日上三竿。
桌上放着一碗清粥,两个鸡蛋,却不知景成像何时送来的,想是看他睡着香甜不忍打搅。小弦心想:景大叔虽然没有完全治好自己的伤,对自己确是真的不错。
小弦正觉腹中饥火中烧,爬起身来几口将一碗粥喝个底朝天,慢慢吃着鸡蛋,寻思是否去温柔乡见见水柔清。
突然想到昨日莫敛锋既然来过与自己说了那些话,自然不会再阻拦水柔清来见自己,而她却为何现在还不来,或许她自有她的玩伴,本就看不起自己这个废人……
一念至此,顿觉自卑。又想到昨夜花嗅香说起这几日四大家族正忙于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之事,只怕整个鸣佩峰上就只有自己一人如此清闲,又何必去打扰别人……
似他这般年龄正值情芽初萌的男孩子本就敏感多心,加上对水柔清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心头作祟,不免疑神疑鬼一番,索性拿定主意要等她先来见自己。
只是他实在闲极无聊,翻了几页医书也觉无味。望着对面的大书柜,心想或许其中还有什么可看之书,当下便去书柜中一阵乱翻。
抽出一本厚书,却见其后柜面上镶着一根铜管,隐隐还有细微的语声传来,却是听不清楚。他虽知偷听他人说话不合江湖规矩,终耐不住心中好奇,便抬张椅子垫在脚下,伏耳过去倾听。
原来那铜管正接在点睛阁数步外的通天殿中,却是景成像以防有人擅闯通天殿所用,谁曾想鬼使神差地被小弦发现了书柜后的秘密。
只听见一人低声道:“若是林青知道了这件事,只怕不肯干休,景大哥打算瞒着他么?”正是那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声音。
景成像的声音缓缓从铜管中传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事,我这几日心中总在回想,实是愧意难当。届时便将其中因果都告诉暗器王,若他不肯罢休,我接着便是。”
小弦乍然听到林青的名字,再细细分辨物天成与景成像的语意,心中一震:莫不是四大家族要对暗器王不利?连忙凝神细听。
铜管中又传来物天成的声音:“这样也好,昨日水四妹与花三弟都分别见了那孩子,依他二人的心性,必是对此事极度不满,纵是景大哥不说,只怕他二人也会告诉林青。”停了一下,又和言相劝道:“景大哥也不必太过担心,反正如今木已成舟,我想暗器王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孩子便与四大家族反目成仇吧……”
景成像沉默良久,方才颤声道:“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与四大家族的名誉并无关系。最多也便是自废武功谢罪……”
物天成急急打断景成像的话:“景大哥乃家族之首,身怀天后遗命,何须因一个孩子而内疚至此?”
景成像长叹道:“我自问一生从不亏欠他人,惟有此事令我这几日寝食难安。若是手下不明真相的弟子得知此事,更难服众,这个家族之首实是愧不敢当,日后我若有什么差迟,便由你接管四大家族之事,务要承祖宗遗训,尽心辅佐少主,以成大业……”
物天成亦是一叹:“我虽见那孩子容貌与少主相冲相犯,心中对此事亦是颇多疑虑。何况凭少主的盖世武功、经韬纬略,这孩子亦未必真能给他威胁。而我们这般逆天行事,是祸是福实难断言……”
“你也不必多想,反正事已至此悔之晚矣。”景成像毅然道:“我景家世代忠心耿耿,禀承天后遗训,绝计不容少主受到半分伤害……”
小弦听到这里,一颗心已蓦然沉了下去,变得冰凉。
他何等聪明,从这几句话中已判断出景成像竟是故意借治伤为名废去自己武功,怪不得总觉景成像在躲着自己,原来竟是有愧于心。
小弦心念电转,刹时明白了一切原委:难怪昨日莫敛锋、水柔梳、花嗅香这三位四大家族中的重要人物都会蹊跷地找上自己,定是知道了景成像的所做所为以示补偿;怪不得水柔梳要用什么“素心谱”化去自己的戾气,原来是要化去自己心中怨气才对;怪不得花嗅香要讲那些故事给自己听,妄想用什么宿命恩怨的道理点化自己……他们原来是怕林青知道此事后与四大家族为难!
他虽是修习过《天命宝典》,对世间万物自有一种不萦于心的冷静。但这个消息实是太过惊人,如晴天霹雳般将他对四大家族的种种好感一扫而空,更有一种被这些大人物玩于股掌间的愤怒。他自幼生长在民风纯朴的清水小镇,根本料想不到这世间竟会有景成像这等人物:表面上对自己关切有加,暗中却使出这样的毒计。就是与那口蜜腹剑的宁徊风相较尚有不如,十足一个伪君子。若不是自己在无意间听到这段对话,心中还会万分感激景成像治好了自己的伤……
小弦越想越恨,拼命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狠狠将手中的书砸在地上,转过身将桌椅一阵乱踢,发泄着满腹怨气:什么四大家族,全是些沽名钓誉、虚情假义之辈,对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子亦是这般不择手段……
他初尝人心险恶,反是将景成像的用心想得加倍不堪。甚至连水柔梳、花嗅香等人的用意也怀疑起来,只道这四大家族的人皆是一丘之貉,如此对待不过是让自己安心留在鸣佩峰以做人质,下一步才好对付林青。
桌上的粥碗落地,砰然粉碎,瓷片四溅。
这响声让小弦稍稍冷静下来,一个念头由心底腾然而起:我定要从这里逃出去,绝不能让他们再利用我来对林叔叔有任何伤害……
小弦想到这里,更不迟疑,飞速穿好衣服,悄悄走出屋外。他知道通天殿离点睛阁相距极近不足百步,若是从前门出去定会被人看见,当下便从点睛阁的后门闪出。
点睛阁后面本是点睛阁弟子的居所。所幸再过几日便是行道大会,点睛阁弟子都去了通天殿,加上平日也无人敢擅闯鸣佩峰,竟无人守卫。
小弦穿过几排房屋,被那道林墙挡住去路。林墙排列紧密,间中仅余几寸的间隙,小弦虽然体瘦,却也挤不过去。再看看高及数丈的白杨,纵能攀上只怕亦会立即被人发现,当下便沿着林墙行走,欲找个可容自己钻出的缺口。
一直走了近百步,方才发现林墙上露出一道一丈多宽的出口,却被一大丛荆棘封锁起来。透过荆棘林缝望去,只见一大片的树林,隐还有一条羊肠小路通在林间……
小弦心中一动,知道这必是景成像所提及的后山禁地。他一心逃出鸣佩峰,心想这后山既然是禁地,四大家族的人应该不会来此处找寻自己。当下顾不得荆棘尖利,用手拨开一道可容自己钻过的缝隙,几经周折总算从这片荆棘丛中钻了过去。他心思细密,怕被人发现自己逃入后山,重又用荆棘将缝隙填好,忙出了一身的汗,尖刺将小手割得鲜血淋漓,连身上的衣衫亦被划得七零八落。
小弦稍稍休息一会,望着前方那一片黑沉沉的树林,心头亦是有些发虚,不知其中是否会有什么毒蛇猛兽。可事已至此,断没有回头的道理,将心一横,便沿着那小路朝树林中走去。
那小路蜿蜒而下,久未有人通行,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踏足上去如地毯般轻软。小弦只恐其间有蛇虫,找了根树枝一面探路一面缓缓前行,棍头点处,只觉土质甚为坚固,拨开枯叶,其下竟也是以青石铺就,不过比起前山那些青石板却是厚阔了许多。
走了半里路的样子,约摸已下到半山腰处,山风透林而入,更显得林影幢幢,阴风习习。虽是白日午间,却是越见荒凉。
小弦自小便在山野中长大,倒也不见惊慌,只是想到身上一点食物清水也无,也不知这里下山还有多远,路上若能找到果树须得多采集一些;又想到身无利器,若是碰上什么野兽就糟了……正在胡思乱想间,恰好看到右手方有一根大木棒横于二枝树桠间,那木棒约有儿臂粗细,一头尖利,正是一件上好的防身武器。小弦心中大喜,便伸手去取。
刚刚走近那树桠,突觉脚下轻轻一震荡,只听得左侧树林间发出一声响动。回首一看,却是有一块重达百余斤的大石蓦然由林中抛出,带着忽忽风声直向小弦的后脑袭来……
小弦大吃一惊,还好那大石虽是来势凶猛,速度却甚缓,只是大石封住了左方与后面,右边又正好是一棵大树,迫不得己只好往前跨出一步。脚下又是一震,那支横于树桠间的木棒迎着小弦的来势攸然射出,就似是小弦凑身往前撞上去一般。
那木棒来速度亦不很急,只是若往后退让必和那大石相撞,小弦躲无可躲,还好动念得快,一矮身往右边大树边上一靠,以求避开木棒……
尚未等松口气,大树猛一晃荡,脚下一紧,一根野藤蓦然弹起,先收缩再拉扯,就如一个活套般正正箍在小弦的小腿上。
小弦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喊出口,便头下脚上地从那大石与木棒交错而过的缝隙中被野藤倒吊而起。
“砰砰砰”连响三声,头两声是大石与木棒分别击在树干上,第三声却是那野藤在空中断裂,又将小弦重重摔了下来。幸好地下是厚厚数层枯叶,才不至于有骨折颈断之祸。即便如此,也将小弦摔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这机关设计得极为巧妙,大石与木棒来势缓慢全是障眼之法,那根野藤方是关键所在,竟是算好了中伏者躲避的方向,意在生擒。若不是那野藤年久朽坏,只怕现在小弦已被倒挂在半空中了。
小弦被摔入树林深处,趴在地上,半晌未回过气来。等了许久看四周再无动静,方才缓缓爬起身来,揉一揉摔得生疼的脖颈。他心知必是刚才脚下踩到了什么机关,可现在地上到处都是枯枝败叶,根本看不出机关设在什么地方。小弦在林间呆立良久,眼睁睁地望着数十步外的青石小路,竟是不敢随便出脚。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后山禁地?”一个苍老雄劲的声音蓦然传入小弦耳中。
小弦只觉那声音似是近在耳边,抬头四顾却是不见半个人影。正要回答说自己乃是四大家族的弟子,转念一想,此处既是四大家族的禁地,景成像又一再叮嘱不得擅闯,谁知对擅闯禁地的本门弟子定了什么家法,当下住口不答,一心要将那人激出来。
“好吧,你不说话便留在这吧。”那人却不急于现身,悠然道。
小弦被那巧妙的机关慑住了,心想宁可落入这人的手中也好过现在困于这危机四伏的树林中,连忙大声叫道:“那你先把我救出来,我便告诉你我是谁。”
“你一个小孩子,倒会给老夫讲条件。”那人口中啧啧有声:“看这路上脚步的痕迹你应是从前山而来,若非本门弟子可不管你。”
小弦听他口气应也是四大家族的人物,口中含混道:“外人如何能轻易到四大家族中……”
“这倒也是。你是点睛阁的传人么?”那人似是不再怀疑小弦的身份。
小弦对景成像一肚子怨气,如何肯认,连连摇头。
那人倒不着急,又不紧不慢地问道:“莫非你是温柔乡的外姓弟子?”
小弦心想让他这般问下去迟早会现出马脚来,不答反问道:“你为什么不猜我是翩跹楼的人?”
那人嘿嘿一笑:“花家子弟从来都是俊逸风流,若是有个你这样的丑小子,只怕愧对祖先。”
小弦听他讽刺自己长相丑陋,心头大怒,又不知如何反驳,忽想到昨日刚从《老子》中读到一段话,强忍着气道:“美之与恶,相去若何。前辈以貌取人,岂不有失风范。”
那人似是呆了一下:“看不出你这小孩还懂得不少道理。好吧,算是老夫说错了,先给你道声歉。”
小弦料不到他会直承其错,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喃喃道:“长相都是父母给的,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是极是极,想我当年虽是口上不说,心里亦是非常妒忌翩跹楼主花柏生的那张小白脸。”
小弦奇道:“翩跹楼主是四非公子花嗅香呀,这个花柏生又是谁?”
那人一叹:“嗅香都做楼主了么?花柏生老来得子,我上次见嗅香还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呢。”
小弦更是吃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人沉吟一会,似在默算年份,又长叹一声:“山中一日,人间千年。嘿嘿,这一闭关竟就是近五十年的光景了。”
小弦已知此人定是四大家族中的长辈,听他口气比花嗅香、景成像等人至少高出一辈,却不知为何会在此处闭关五十年之久?这后山为何又是四大家族的禁地?
正苦思难解,却听那人语气忽冷:“老夫已可确定你非点睛阁与翩跹楼弟子,只怕水家女子也不会生下你这份相貌,你到底是何人?”
小弦心想此人既然只记得数十年前花嗅香的模样,怕是闭关久不见外人,自己倒不妨瞎说一气或可蒙混过关:“前辈的眼光果然厉害,我是英雄冢的弟子。”
“胡说。”那人斥道:“你若是英雄冢的弟子,如何会不识这游仙阵?”
小弦恍然大悟,他听父亲说起过英雄冢传人皆是精通机关消息学,怪不得这人一口咬定自己不是英雄冢的弟子。口中犹强辨道:“这里到处都是落叶,教我如何能认得出来这便是游仙阵法。”
“好个嘴硬的小家伙!”那人失笑道:“既然如此,那你现在知道了阵法名目,便自己走出来吧。只要你能走出来,老夫绝不再为难你。”
小弦大是头痛,想到刚才差点被大石木棒击中,又被莫名其妙地倒吊起来,如何还敢乱走,索性拿出耍赖的法宝:“我学艺不精,早忘了这游仙阵应该怎么走……”
“倒要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那人又是一阵大笑:“好吧,老夫便告诉你:坎三离七,师六履一,转小畜三步,再踏明夷二步,如此反复便可走出这游仙阵。”听他口音应是年龄极大,偏偏心性却是半分不肯容让。一意让小弦自露破绽,口中所说的都是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若非精研机关术之人定是懵然不知。
哪知《天命宝典》原就出于老庄与易经之学,小弦自幼便对这伏羲六十四卦了然于胸,当下心中默算方位,按那人所说左转右绕,果然平安无事地走回青石小路上来。
“咦!”那人一惊:“原来你果然是英雄冢的弟子。”
小弦大是得意:“前辈刚才说只要我能走出来便不为难我,说话到底算不算数呀?”
“想老夫纵横江湖多年,如何会与你一个孩子计较,答应的事自不会耍赖。”那人傲然道:“你小小年纪便如此精通本门机关消息术,倒是难得。不知你师父是哪一位?物天成还是物天晓?”
“机关消息术有什么了不起?”小弦听那人夸奖,拍手一笑:“我认识英雄冢主物天成。那个物天晓是什么人?是物天成的兄弟么?”他毕竟缺少江湖经验,虽然有心蒙混过关,但如此直呼物天成的名字,自然一下就让人知道他非是英雄冢的弟子了。
“天晓是天成的师弟。”那人也不急于揭破小弦,随口答了一句又问道:“你这小孩子既然认识天成,必然亦知道这后山是四大家族的禁地,为何还要擅闯?”
小弦语塞,眼珠一转:“可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是禁地,既然如此我这便下山,日后再来看望前辈。”说罢急急朝前走去,心中却想若是走了定是一辈子也不会再来这里了。
那人沉声叹道:“老夫闭关多年,这帮徒子徒孙越发不争气,竟然让一个外人闯到后山禁地来,真是气煞我也。”
小弦听他口说气煞,语气却是平淡无波毫无生气之意。忽想到他虽是说不难为自己,但若是叫来什么徒子徒孙抓自己可是大大不妙,连忙道:“前辈隐居多年,必是寂寞得很。通天殿正在准备行道大会,你倒不妨去看看热闹。”
那人不语,只是嘿嘿冷笑。小弦看不到他的影子,那笑声却是近在耳边,心中发毛,不知他打什么主意。加快脚步,口中犹叫道:“前辈既然说好不难为我,若是叫人帮忙可也不算本事。”
那人哈哈大笑:“老夫一世英名,岂会与你黄毛小儿一般见识……”小弦才稍稍放下一颗心,却又听他续道:“不过你竟然连行道大会之事都知道,若是不问个清楚,岂不是让人将我四大家族都看扁了?”
小弦闻言大惊,又不敢往树林中躲,只得一路飞奔,听这人的声音如此苍老,只希望他人老体弱赶不上自己……
只听得那人一声唿哨,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一把将小弦抓起。抱着他在空中连翻几个跟斗,直往数步外的一个山洞中扑去。其势道之疾、速度之快,简直不似人力所为。
“你……”小弦才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呼呼风响,脑中一晕,下意识闭上眼睛,后面的话尽皆吞回肚中。
忽觉身子一沉,已踏在实地上。小弦这才敢睁开眼睛,却见已来到一个山洞中,面前一个老人负手而立。
那老人皓首苍颜,一头白发披垂至腰,连眉毛都是花白的,只怕是足有百岁高龄。上身裸露无衣,只在腰下围着树叶扎成的短裙遮羞,对照着他一头白眉白发,看起来不伦不类至极。
小弦心头不忿,质问道:“你为何说话不算话?”但见那老人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如刀枪般刺来,连忙止声。
老人嘿嘿冷笑:“你休得胡说,老夫如何会骗你一个小孩子。你看清楚,抓你来的是青儿,老夫可没有出手。”
小弦这才发现他旁边还蹲坐着一只猴子。那猴子个头极大,一身毛发零零疏疏,露出青白色的皮肤,腰下竟也如老人一般围着树叶,忽闪忽闪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小弦。
小弦方明白刚才抓自己来洞中的竟是这只大猴子,怪不得在空中翻得头都晕了。鼻中哼了一声:“反正我总算见识四大家族的假仁假义、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虚情假义……”一时将能想出来的成语都用上了。
老人也不喝止小弦,由得他乱说一气,脸上一片漠然毫无表情。那只名唤青儿的大猴子却对着小弦咧开大嘴,龇着一口白森森的尖牙嘶嘶而叫。小弦吓了一跳,不敢再说。
老人沉声道:“你小孩子懂得什么?我四大家族最重承诺,老夫之所以让青儿抓你来还不是因为你擅闯禁地,形迹可疑。你老实说到这里来是受何人主使?竟然还知道行道大会的名字?”
小弦大声道:“没有人主使我。若不是被你们四大家族逼得走投无路,我才不愿意到这来呢……”
“笑话!”老人冷冷截住小弦的话,不屑地一耸肩:“我四大家族纵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却也绝计不会欺负你一个小孩子。若不讲实话我也不打骂于你,便把你重新放在那游仙阵中……”说到这突想到小弦已懂得出阵之法,又厉声道:“你如何懂得伏羲六十四卦?莫不是偷学英雄冢的机关消息学,被人发现后荒不择路才跑到这里来?”
小弦大叫:“谁稀罕他们什么机关消息学,自小爹爹就教过我伏羲六十四卦。”
老人目光闪烁:“那我四大家族的人为何要逼迫于你?”
小弦脱口道:“他们一心要拿我做人质暗害林叔叔和虫大叔,还废了我的武功……”
老人奇道:“你林叔叔和虫大叔是什么人?”
小弦一挺胸:“就是暗器王林青和虫大师呀。”
老人垂目想了想,摇摇头:“什么暗器王?什么虫大师?没听说过。”
小弦心道你闭关五十年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了。当下又将暗器王与虫大师的事迹挑几件说与老人听,他心中本就佩服这二人,讲得口沫横飞,一脸自豪,倒像是说自己的英雄事迹一般。
老人听得几句,又问起虫大师的相貌,捻着长长的白胡子哈哈大笑起来:“老夫还道是谁,竟是小虫儿这孩子,原来他在江湖上已闯出了这么大名堂!唔,不错不错。”
小弦喜道:“你认识虫大师?”
老人微微一笑:“他是老夫惟一的徒弟。”
小弦乐了:“那就好办了,我们原是自家人嘛。”
“谁与你是自家人?”老人却是一沉脸:“景成像若要对付那个暗器王也罢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小虫儿不利,你这番鬼话我如何能信?”
小弦大急。他见这老人虽然像个野人般连衣服都不穿,但面目和善也不似什么阴险小人,而且又是虫大师的师父,索性豁了出去,便将日哭鬼如何将自己掳走;到了涪陵城如何碰见林青与虫大师;自己又如何中了宁徊风的毒手用来给暗器王下战书;如何在困龙厅中逃出铁罩;如何来鸣佩峰治伤被景成像废了武功;自己又如何偷听到景成像与物天成的“阴谋”后逃到这里来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这事原本复杂,但经小弦身临其境地娓娓道来,倒也精彩纷呈。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才总算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老人听得耸然动容,料想他一个孩子断不可能编出这样的情节,已是信了七八分。又拿起小弦的手细细把脉,果然是内息散乱无可收束,口中喃喃道:“这可奇了。成像那孩子自小厚道诚实,如何会下这般狠手?何况你还是小虫儿托付于他的。”
小弦听他将堂堂点睛阁主也叫做孩子,不由扑哧一笑。随即想到自己的境遇,恨声道:“小时候厚道长大了可未必,若不是无意间听到他和物天成的对话,我还一直在心里感激他呢。对了,他们好像是担心我对什么少主不利……”
老人听到这里,脸现惊容:“他们如何讲起少主之事,你详细说来。”
小弦记性甚好,景成像与物天成的那段对话记得十之八九,当下又对老人细细讲述一番。
老人一改从容不迫的样子,越听面上越是凝重,徐徐颌首。
小弦讲完了,向老人问道:“那个少主是什么人?为什么英雄冢主说我与他容貌相冲?”
老人不答,喃喃自语道:“天成精修识英辨雄术多年,应该是不会错了。”又望向小弦,冷然道:“你也不用瞒我了。你的伏羲六十四卦不是传于你爹爹,而是巧拙大师!”
小弦惊得张大了口:“我可没有骗你,确是爹爹教我的。”
老人看小弦神情不似作伪,又问道:“你爹爹又是什么人?与巧拙是何关系?”
小弦从小听许漠洋说起巧拙大师传功之事,便再转述给老人。
老人听完,面上阴晴不定,呆怔了良久,方才仰天一声长叹:“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小弦心中迷惑,呆呆望着老人。
“跟我来。”老人转身往洞内走去。不待小弦答话,那只大猴子似是听懂老人话语般不由分说一把抱起小弦,蹦蹦跳跳地跟着老人行去。
小弦自然是拼命挣扎,但那猴子劲道极大,竟是不能脱身。在洞中曲曲折折走了数十步,眼前忽然一亮。原来那山腹内竟是别有洞天,竟是一个被四面山峰环绕着的山谷。
山谷并不大,一条潺潺小溪从中横贯流过,左边靠山壁处有一大一小的二间茅屋。谷正中有一间小亭,内放一张石桌,几张石凳,石桌上尚有一局残棋。
谷中林草满园,芳香袭人,溪水清澈见底,偶可见大大小小的游鱼穿梭其间,溪边的小卵石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却不硌脚,一踩下去便陷于溪边松软的草地中,令人只想赤足踏于其上;更有各种不知名的奇花异树夹溪而立,迎风摇曳生姿,温柔的阳光从叶片的间隙中坠下来,映得满地斑驳,浑若仙府。
小弦料不到这山洞中竟有这么好的去处,心头豁然一亮。看那阳光朦胧,微风习习,野花摇曳,草地松软,惊得大睁着双目,只恨不得在草地上翻几个跟斗。那大猴子却先是欢叫一声,放下小弦跃至一棵桃树上,随即几个大桃子便掷将了下来。
“青儿!”老人叫唤一声,大猴子乖乖地跳下树来,跪伏在老人脚下。
小弦见那猴儿乖巧,心中喜欢。忽想到了水柔清,心想若带着这只也叫“青儿”的猴子到她面前大叫几声,保准气歪她的鼻子。一念至此,不由面露微笑。
老人拍拍猴儿的头,再打一声唿哨,似是下了什么命令。青儿一跃而起,往那大间茅屋中跑去,不一会手中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油布包,恭恭敬敬地送到老人的手上。
老人拿起油布包,却递到小弦的手上,怅然一叹。
“这是什么?”小弦奇怪地望着老人。
老人做个让小弦打开油布包的手势,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道:“这件东西我保留了整整三十余年,如今便交予你,希望你能善用之。”
小弦看那表面上油布颜色泛黄,果是年代久远之物,按住满腹疑惑,一层层打开已变得脆硬的油布包。
布尽。里面却是一本薄薄的书册,扉页上四个镀金大字蓦然刺入小弦的眼中——
天命宝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