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多远,已看到林间红墙的一角。这问古庙显然失修已久,大门倒了一扇,匾额上的金字也已模糊不清。院内杂草没膝,一只夜枭啼个不停,声音凄厉,让人闻之心悸。
谢蔓儿扶着池慕飞踽踽而行,才一进大雄宝殿,便惊呼了一声。
阴森幽暗的殿堂上,静静摆放着八口棺材。这些棺材灰尘密布,显得甚是陈旧,在冷冷的月色下,越发显得鬼气森森。
这里莫非是群鬼相聚之所?谢蔓儿打了个寒战:“池大哥,这……这里摆了好多棺材!”
池慕飞强抑伤势,勉强一笑:“哈,也不知谁将这许多棺材放在这里,正好给我们拿来做藏身之用。”
谢蔓儿看了看那些棺材,吃吃地道:“我们……要躲在棺材里?”
池慕飞笑道:“正是,也不知谁将这许多棺材放在这里,方才我躲在佛像后,看着那几个笨蛋把所有的棺材都打了开来,一一检查,弄得一身晦气,当真好笑得紧。”
谢蔓儿点头道:“我知道啦!我们只要腾出两口棺材,躲在里面。就算他们回来了,也不会再重新查过!”
“蔓儿果然聪明,这就叫置之于死地而后生。不过咱们是装死,这棺材里的各位却是真死,顶多算是投之于亡地而后存。”池慕飞说完推开三口棺材,将里面的尸体都放到一口棺材中,空出两口棺材。指着其中一口道:“那口棺材大些,蔓儿拿来睡吧。”谢蔓儿望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想到刚才里面还躺着一具尸体,心中不禁有些发毛,“蔓儿可是怕了?”池慕飞问。
谢蔓儿赌气道:“子不语乱力怪神,不过几口棺材,有什么好怕的!”说着跳进棺材躺下。她口中虽说不怕,心中毕竟忐忑。
“哎呀!”池慕飞突然轻叫了一声。
“怎么了,池大哥?”谢蔓儿顿时忘了害怕,关切地问。
“我忘了带上芜蘅君了。”池慕飞懊恼道。
“芜蘅君?那是谁啊?”谢蔓儿想起苏州城中那些喜欢给自己取雅号的风尘女子,不由酸溜溜地问。心想:池大哥在这种危险时刻还不忘这个女人,想必对她依恋颇深了,他怎么会喜欢去那种地方?不过也难怪,许多新安商人都喜欢那种地方的女子……
“你忘了?你见过芜蘅君的。唉,我怎么会如此粗心呢?”池幕飞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我见过?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就是我家院子里那头可爱的青驴啊!”
“青驴?”谢蔓儿有些哭笑不得,“一头驴子,怎么叫芜蘅君呢?”
“为什么不能叫?”池慕飞很是理直气壮,“它喜欢吃杂草,又喜欢吃香草。杂草者,芜也;香草者,蘅也。叫它芜蘅君有何不对?”
谢蔓儿一时无言,想起自己方才竟然吃一头驴子的醋,又是羞涩,又是好笑,忍不住起身重重捶了池慕飞一拳。
池慕飞微微一笑,解下一块玉佩塞入她手心:“这是避邪的,蔓儿拿着就不怕了!”说完。替她合上了盖子。
黑暗中,玉佩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芒,显然是件宝物。谢蔓儿握着玉佩,感受着池慕飞的体温,心中一片温暖,眼前闪过两人相识以来的种种,不由想得痴了。
突然一阵风声吹过,棺外似有动静。谢蔓儿心中一惊,忙将玉佩塞入怀中,屏住呼吸。只听一个尖细苍老的声音道:“都在这里了么?”
又一个幽冷的年轻声音答道:“全在这儿了,附近的坟场我都走遍了,合用的尸体不多。”这两句话阴森至极,直听得谢蔓儿毛骨悚然,心想:莫非真的来了什么鬼物?
先前那老鬼哼了一声:“合不合用要看过才知道。”
那年轻的鬼冷声道:“冥尊,据本人所知,这等尸体在那边数不胜数,何必要到这里来找?”
“你以为我愿意如此吗?”冥尊似乎有些不耐,“那些世家大族耳目众多。若是因为盗尸走漏了风声,岂不是坏了大事?我二人此行事关重大。还是多加小心为好。你既然号称‘尸王’,总不会连一具合用的尸体都找不到吧?”
谢蔓儿心中奇怪,他们既然是鬼,怎地又自称是人?办事还要小心,莫非怕被哪路神仙收了不成?若是真有神仙,那他要是能将爹爹救回来就好了。
尸王略显不悦:“我自然知道。只是尸体虽有了,可这些棺椁和殉葬之物却都是些寻常之物,你要小心点,莫要马失前蹄,功亏一篑。”
冥尊幽幽地道:“这些事我自有安排,还轮不到你来管。我问你,你可找到那人的踪迹了么?”
“尚未找到,不过我已命人去查了,这两天便会有消息。”
“告诉你的人。一旦有了消息便回来通报,切记不可轻举妄动。”冥尊似颇有忌惮之意,“那人武功之高,远超你的想象。”
“冥尊莫非怕了?”尸王冷声问。
冥尊的冷笑又尖又细,甚是难听:“我有什么好怕的,他身手再高也不过是个疯子,只要小心些,不难得手。不过我们此次办的几件事无一不是关系本教生死存亡的大事,多一分小心,便多一分把握。”
尸王不以为意:“不用你说,这个我自然晓得。”
“不可大意,据我所知,东厂也已经动起来了。”
尸王嘲讽道:“怎么,那些阉人终于坐不住了么?”
“坐不住的是当今天子,事关他朱家王朝的运数,谁又能坐视自己的天下被随意拨动?无论如何,此次机会难得,我们怎样也要抢在那些番子前面找到铁厌兵!”冥尊斩钉截铁地道。
尸王冷笑:“找到了又怎样?冥尊也说了,此人如今不过是个疯子,难道他还能为我们指点迷津不成?”
“铁厌兵虽然疯了,却是唯一参透了《周天感应篇》之秘的人。哪怕只是从他口中得到些许秘密,我们便可窥破天机。将整个天下玩弄于指掌之间。”
尸王似有不信:“那《周天感应篇》竟有如此威力?该不会是那些道士在故弄玄虚吧?”
“绝对没错!据宫里的眼线上报,黄别天进驻司礼监的第一天,便将内府翻了个底朝上,找的便是这《周天感应篇》的下落!他却不知,那幅图早已被铁厌兵买通太监偷出宫去,更凭此得悟天机,只是他终究因擅窥天机以致疯狂,最后夜屠钦天监,逃出京城。临走时,还在墙上题了首暗藏天下大势的!此事已惊动了东厂,秦升庵第二天便派了张九霄南下,追寻铁厌兵的下落。”
“浮沉剑主张九霄?”尸王一惊,“他竟然出京了?”
“顺逆逐万里,浮沉上九霄。张九霄身为东厂三天柱之一,确是武功高绝。机变如神,称得上一等一的精明角色。若让他先找到铁厌兵,本教只怕连周天感应篇都别想摸到。”冥尊显然也对这张九霄极为忌惮,“唯今之计。我们只有先下手为强,抢在张九霄的前面行事!”
“别忘了道门的人。”尸王幽幽地道,“我才不信玄天太素富会坐视不理。这里离齐云山可不远。冥尊当要小心在意,切奠重蹈覆辙。”
“玄、天、太、素、宫!”冥尊缓缓从齿间进出这几个字,每个字似乎都用牙齿研磨了数次,才肯吐出来,“放心,如今齐云山不再是当初的江南小武当了,那些牛鼻子自有人去对付。不用多加理会。我们还是先看过这些尸体再说。”
此言一出,谢蔓儿顿时心中一紧。
马蹄高跃,长矛疾刺而下,森冷的锋锐映亮江夔的瞳孔。就在他以为必死之际。奇异的呼哨猝然响起。那忍骑突然被什么猛然拽了一下,高高飞起,狠狠撞在树干上!
有人救我!心中念头方起,呼哨声再响,又一名忍骑惨叫着捂住血流不止的双眼。摔倒在地。
是暗器么?江夔心中激荡不已。
余下几名忍骑似乎也想到了这点,纷纷仰起手中短盾,护住要害。
又是一声呼哨,这一次,倒下的却是他们胯下的战马!几乎是一瞬间,鲜血飞溅,所有的战马四蹄齐折!鲜血染红了落叶,马匹的惨嘶声如此悲切而绝望!
不!绝对不是暗器!世上哪有如此霸道的暗器!江夔睁大了双眼,这一次,自己一定要看清楚!
风魔忍骑不愧是八部众中的精锐。训练极为有素,跌倒后迅速聚拢,背靠背重新结阵,兵器外指。严阵以待。
夜色空寂,白雾凄迷,掩藏着无限杀机。雾气似被奇异的力量拨动了。突然疾旋缭绕。呼哨声如青冥鹤唳,在空中兜个巨大的网子,旋绕着向阵中投去。呼哨声破阵的一瞬间,江夔隐约看到了一线细如丝缕的金芒,那金芒如一道细细的匹练,闪卷着破入敌阵!
忍骑们显然也没料到对方攻击如此诡异,轻易被金芒攻人阵中。寒光如同长绫般在阵中迂回、缭绕、穿梭。鲜血飙射,忍骑们的甲胄和他们脆弱的生命一起在金色的光芒下支离破碎!
终于,一声呼哨,金芒消失不见,一个身材高大,肤色黧黑的青年缓步而出。青年唇上淡淡一层绒须,神色木讷敦厚,让人难以想象炫目的杀戮竟然出自此人之手。江夔愣愣望着对方,连伤痛都忘记了。
“你、你还好吧?伤、伤得可、可重么?”那青年开口问道,说话时断断续续,竟然有些口吃。
“兰陵江夔谢过阁下救命之恩。”江夔想要抱拳,谁知触动伤口,不由痈哼了一声。
“你的伤这、这么重就、就不要乱、乱、乱动。不、不然伤了筋、筋骨,就、就麻烦了。我先用金、金、金疮药封固,你回去自己内、内用吉利散,再以红、红糖油调酒服下,就、就没事了。”说着,口吃青年蹲下,取出金针,先封住箭伤处的穴道,这才替江夔拨出断箭,再敷上金疮药。
片刻间,江夔只觉伤处一阵清凉,疼痛大减,知道这伤药不凡,心中更是感激,问道:“请问恩公大名,来日有缘,江夔定报救命之恩。”
“不、不必了。相、相逢何必曾、曾、曾……”那人说得吃力至极,江夔忍不住接道:“曾相识。”
“对!曾相识。”那人吁了一口气,向江夔敦厚地一笑,“所谓无恻、恻隐之心,非人也。我、我帮你那是出、出、出于真心,要、要是图你报、报答,岂岂、岂不成了图利的小人?”他口里哕唆个不停,手下却麻利至极,转眼间已包好伤口,这才起身道,“好、好了。我急着救、救人,就不陪你了。”说完转身便走。
江夔心中一动,大声道:“阁下想救的可是池慕飞么!”
那人突然停步,转身道:“你见、见过我四、四哥?”
江夔点头道:“我们遇敌后逃散了,不过池兄好像向西边去了。”那人点了点头,轻轻一跃,上了树梢,几个起伏,已消失在晨雾之中。
开棺声大得吓人。谢蔓儿心跳如鼓,紧紧握着那块玉佩,似乎这样便可安然无恙。
“这具还算不错,只是骨架小了些,不像练过武的人。”冥尊似乎在研究棺内的尸体。谢蔓儿心中暗暗好奇,不知对方费尽心机找些尸体来做什么,莫非是拿来练邪门武功?
这时,冥尊又打开一具棺材:“这人年龄太大了,骨质也太糟,如何能用?”接着。他又连开了三口棺材,每开一口,谢蔓儿的心跳都要快上一分。听那声音,下一具要开的,便是池慕飞藏身的棺材了,却不知他伤势如何?
正担心着,忽听尸王道:“等等,好像有人来了。”
冥尊冷言道:“管他是谁,杀了便是。”接着有兵刃出鞘声传来。
谢蔓儿心中紧张至极,既盼着来人快走,免遭毒手,又盼着来人和这两人厮杀一场。免得冥尊继续开棺验尸。
果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在殿外停下。一个女子轻笑道:“尸王言无颜、冥尊陶渭老,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在里面做什么?莫非想打本仙子的埋伏不成?”
尸王冷声道:“原来是匡仙子,怎么?找到人了?”
匡仙子漫不经心地道:“倒是还没有,不过我有个孩子最近确是见过一个人,整日疯疯癫癫的。言辞很是古怪,说不定便是你们要找的人。要是尸王肯将价钱再抬一抬,我倒不妨把此人下落说上一说……”
“你想要多少?”言无颜冷冷地问。
“一口价,三千两。”
“三千两?你怎么不去抢!”言无颜恶毒地道,“就算抢不着,凭你匡仙子的艳名,只要罗裙一解,还怕没有大笔银子进账?”
匡仙子毫不生气,笑盈盈地道:“想解本仙子的罗裙?好啊,就怕我把罗裙解了,再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上我的床呢……”
“你……”言无颜气急。却拿她无可奈何。
“这银子不好拿。小心别烫了你的手。”冥尊尖细地道。
“哼,到时候可不要求本仙子拿这银子……你们不是要找千年老尸么,不远处就有一处古坟,从碑文上看,里面的死尸倒是很符合你们的要求。”
“果真?你可不要诳我们。”脚步声响。三人走出殿外。
谢蔓儿在棺中长出了一口气,抹去额头的冷汗。忽然,有人轻轻扣动棺材。吓了她一跳。
“蔓儿,起床了,太阳照屁股啦!”是池慕飞的声音。
谢蔓儿心中一喜,随即气呼呼地推开棺盖,坐起身来:“臭大哥,还开蔓儿的玩笑。差点吓死蔓儿了。”
池慕飞笑道:“是大哥不对,好在有惊无险,否则我罪过可就大了。”
谢蔓儿关切地问:“大哥,你的伤可好了?”
池慕飞点了点头:“无妨了,我们这就走吧。”其实他伤势颇重,一夜之间如何能痊愈?只是靠药物和内力强行将伤势压下而已,若再反复则有性命之忧,只是此事却不能说给她听。
两人走出大殿,呼吸着晨间清新的空气,想起昨夜的凶险,恍然有如一梦。谢蔓儿问:“池大哥,我们往哪里去?”
池慕飞想了想道:“昨夜他们已知我们是往西去的,想必已派人拦截。若我们现在掉头向南,定然叫那些家伙扑个空。”
“大哥的主意果然好,但我们走了,爹爹怎么办?”谢蔓儿有些踌躇。
池慕飞安慰道:“蔓儿不用担心,等我大哥赶到了,自然会想办法把先生救出来的。”
谢蔓儿闻言安心了许多,笑道:“大哥的大哥,那我该怎么称呼?岂不是要叫大大哥?”
池慕飞笑道:“那倒不用,大哥只有一个,到时你改称我四哥便是。”
谢蔓儿好奇地问:“池大哥,你的兄弟都和你一样厉害么?”
“我这点子功夫算什么?众兄弟中我可说是武功最差的一个。不过若论吟诗么,那咱家可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池慕飞很是得意,显然做诗强弱在他心中远胜于武功高低。谢蔓儿莞尔一笑。
池慕飞瞥了她一眼:“蔓儿莫要小看我的诗,若是我诗兴大发,剑与意合,诗剑联璧之下,即使兄弟中剑法最高的老七,也无奈我何。”随即又叹道,“可惜每次交手别人都没耐心等我诗兴大发,害得我只能忝陪末座,真是有辱斯文……”谢蔓儿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咯咯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