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七章尺度
毕文谦甚至有一种无厘头的错觉:也许,自己会和几个月前还是傻白甜的中森名菜说这么多,起因是从她头上的洗发水儿的味道里想起了黎华。无论如何,话已经说出去了,他也没打算收回。
《渴》的拷贝,是第二天晚上到的。具体地说,是丁飞在入夜之后过来通知毕文谦,去创作组那边看电影。
路灯下的胡同里,中森名菜轻快着步子,一脸期待地走在前面。
丁飞一身军装,一丝不苟地和毕文谦走在后面,走得不快,一边走,一边问出了他的不解。
“经理,你为什么想起看这电影?”
“王京云没和你说吗?这是他和我提到的。”
“他倒是说过,说是万鹏在考察海兰泡的学校时,顺便看了这电影。他也只是这么和你一提,然后你就有了兴趣?”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毕文谦有些奇怪,“这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只是这样……”丁飞斟酌了一会儿,忽然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可能真有问题。”
“什么意思?”毕文谦更加不懂了。
丁飞却慢着步子,偏头细细看着毕文谦。
“经理,你知道这电影的拷贝是怎么来的吗?这是一部60年引进的苏联电影,已经过了快30年了。想要在两天之内找到拷贝,恐怕得全城的电影院排查询问了,这还得是京城,要换成是偏远一点儿的小地方,翻个底朝天也不见得有结果。”
毕文谦心念一动:“你是说……为了让我能尽快看到电影,你们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不。正因为这样既浪费,也可能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我们没那么做。”丁飞摇摇头,却又解嘲地笑了,“经理,你应该也知道,《荀灌中原》在创作过程中对于在国外的发行没有考虑太周到,按照陆常委的说法,那时候想的只是尽力做好,大多数人对于前景并没有足够的期望。这一次《樱花大战》总结了经验教训,特意对这方面有所考量,申城电影译制片厂……算是天时之下,近水楼台先得月吧!创作组就邀请了里面几个离休的老艺术家。恰好,其中一个几年前才离休的老太太,她是申城电影译制片厂的老配音,叫蓝小云,这部《渴》里的女主角儿,就是她配的。知道情况之后,她就打了一个电话回厂里,把拷贝翻了出来,用飞机从申城捎了过来。”
丁飞只是淡淡地陈述着事情,毕文谦却大约明白了他话背后的意思。
“……谢谢。但是丁飞,这不是我能左右的问题。即使我专门为此说点儿什么,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甚至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所以我也只是告诉你知道。其实就这件事情,大家反而觉得没什么。一个长途电话,一张机票钱,一点儿人力成本,文华公司完全负担得起。”丁飞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过,见微知著啊!经理,很多具体的事情,你不想管,不想过问,大家都明白,你真没兴趣。可局面变化非常快,王秘书长之前还和我提过,文华公司草创时的故事,一套四合院,一个录音室,一笔现金,一个经理,一个副经理,一个办事员,一个军代表,一个读高中的歌手,怎么看都像是草台班子。这才短短两、三年,文华公司已经是部级企业了。当初你这个经理,自然可以吟一篇《陋室铭》,现在,有无数人把这四合院视为终南捷径。院子里纵然一直像台风眼儿一样保持安静,外面的风暴却是越来越烈了。”
毕文谦看了看身旁的丁飞,转而看向了走在前面的中森名菜。
“丁飞,你说的都是理所当然的情况,我也早就说过,我不感兴趣。”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丁飞皱起了那阳刚的脸上唯独秀气的眉毛,小声叹息道,“经理,我真不是想请你改变啥。我没有那资格,更没有那想法。大概是我进公司晚吧!黎副经理,王秘书长,刘经理,甚至是陆秘书长,他们都有着……嗯,战天斗地的豪情……不,他们并没有主观上想斗什么,只是看待各种各样的问题的态度,总是不认为那是解决不了的困难。每每读着新闻里黎副经理在欧洲代表国家和那些岁数是她两三倍甚至不止的政要会面,每每被王秘书长点提工作中的心态,甚至是对比陆秘书长的工作态度,我偶尔老觉得自己的思想跟不上公司发展的步伐。”
毕文谦残念道:“好像……思想跟不上步伐,对于一个领导干部来说,是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吧?”
“但你并不会因此把我开除了。”丁飞自嘲着,“所以,我也只敢单独对你这么坦白。”
“可我还是没听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刘经理离开文华军代表的位置南下,我这个继任的,说千挑万选有点儿夸张,但也差不多了。我肩负着很多人的期望,也难免有不少人暗地里咒怨。有人祝愿我做出比刘经理更亮眼的成绩,我都闹不清那是祝愿还是怂恿了。现在,体制政策研究室的主任是副总理兼任的高配,黎副经理已经实际上负责的常务副主任了,在现在的局面下,要比刘经理更亮眼,那可不得是彻底翻天了吗?”调侃的话里,丁飞的笑脸满是苦涩,“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刘经理交接的工作,大部分是李主任在负责,我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以她现在炙手可热的情况,于公于私我也不可能去争什么。何况,她的确干得不错。可在于我,我如果长时间做不出什么明显的成绩,哪怕相比于文华之外的同龄干部来说已经不错了,也逃不了被人针砭。”
毕文谦沉默了一会儿,才重新偏头看向丁飞:“所谓无功便是过,而你现在,无大功便是过?但你根本没有立功的机会?”
“应该说,我认为自己现在负责的工作是很有意义的。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理解。”
“可我也改变不了什么啊……”
“不,经理,我没想过通过你来改变什么。”丁飞也抬眼看向了前面中森名菜的背影,“我只是希望你能了解而今的局面。我很希望继续留在文华公司,但我会不会离开,什么时候离开,身不由己。我可以保证自己不为个人利益乱来,但是,下一个呢?之后的人会是什么情况?和我进公司的时候不同,现在的文华公司,已经明确了编制啊!你多半还不知道,关于黎副经理的传言……”
丁飞欲言又止,毕文谦则微微点头道:“这个啊,我听陆衍提过,是说,现在出了一个工派什么的?”
“那个啊,的确是有这么个风声。但风声远不止陆秘书长的汇报啊!经理,有人说黎副经理在组建小纪委,有的说这是会ji师的授意,有的说是她自己的动作。”
纳尼?!
“还……有这事儿?”毕文谦大惊。
“事情的真相,了解情况的其实都知情,连会ji师本人都一笑而过了。”丁飞抬手摆摆,话锋一转,“经理,我用不在意自己的前途如何,只要我自己不犯错误,即使将来被别人找理由撵出了文华,我的前途也会比大多书年轻干部光亮。可是……经理,你可以给我一个准话吗?你对将来,有几分把握?对面临的掣肘,有几分认识?你说十年前的西欧考察团归国后得出了错误的结论,这背后的含义,细细琢磨的人都听得明白。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一旦黎副经理回国了,改革开放的方向,会不会变换气候?物价闯关后的动作,流行音乐联赛的进程,以及《樱花大战》的海选,吸引了广大群众的注意力,国内好像处于拭目以待的期盼,但在干部队伍里,已经有了人心惶惶的迹象。十年前的干部年轻化过程中,在成千上万的提拔的同时,也用过模糊的定义排除过很大的群体。我人微言轻,没有资格去谈论当初的利弊对错,间接地说,我能有今天的境遇,也得益于那个大环境。而现在,十年来干部年轻化出了问题,这十年来提拔的干部,已经清理了一大批,等黎副经理回来了,正式展开拳脚,会不会有更大规模的清理?十年前的失意者,很多正等着看乐子;十年前的得意者,很多正惶惶不可终日;更年轻的我们这样岁数的同龄人,很多正摩拳擦掌,估计着自己的时代马上要来了。打断骨头连着筋,这是很难控制细节的问题,我自认为做不好。我只能去相信黎副经理,还有你,你们能做好,不会从众望所归,渐渐变成众矢之的。”
絮絮的话讲完,他们也到达了创作组的大四合院门口。中森名菜已经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了。
“毕文谦,要不……我先进去?你们先……”
“不用了,你的中文说得还不熟。”毕文谦朝中森名菜摆摆手,然后郑重地拉着丁飞的手,紧握了一下,微微点头道,“丁飞,感谢你愿意对我说这些。对于你个人的问题,我觉得或许不算是问题。其实,黎华在最早和我提起万鹏的时候,只把他轻蔑为小布尔乔亚。而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模样。而关于你担忧的问题,我只能说,我没有资格下判断,也不该由我下判断。那是黎华的工作。非要说的话,我个人的态度是:离休的干部为新中国的建立和建设奉献了一生,他们都从旧时代出生,亲身经历着百年屈辱,一步步艰辛走来,他们绝大多数人,自然有着各自的历史局限性,他们各自的许多细节,在今天的尺度标准下,显然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错误。但将这些细节评判为错误的尺度标准,恰恰正是他们用一生建立起来的高度,是将会在历史书上光辉灿烂的恢宏画卷。我们必须要承认并正视他们的错误,不然,这将成为别有用心的人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可这和他们的功绩相比,是萤火与皓月的区别。我们真正应该强调的是,对于在新中国建立之后成长起来的人,我们应该也必须用前辈们辛苦建立起来的严尺度、高标准来要求。你说你没有资格谈论之前的模糊,我们可以不谈。但历史就在那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早前被清理的人,无论因为怎样的原因,我可以相信,那些人绝大多数都和掠夺国家资财、贪污腐化无关。有的人会惶惶不可终日,正是因为他们比当初的人还不如。我们唯有以更能够让人心服口服的标准自我要求,才不会被群众背地里诟病,才不会成为历史的反面。”
丁飞听得有些发呆:“经理……这……”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你回去整理成文,明天交给陆衍,再让她抄一份给我看看,留档吧!”说完,毕文谦放开了丁飞的手,走到中森名菜身边,“走吧,看电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