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如火,无情地烧烤着大地。
高耸的云际,却另有九个太阳倏隐倏现,作威作福。
于是,大地遭受更无情的对待,没有活物能够忍受得了这份炙热和严酷。
终有一日,在那座山巅爆发了一场震天撼地的大战,那是绝非人力能够战胜的,天上的九个太阳,岂是仅用弓箭就能够被射下来的?更何况,那并非真正的太阳。
那原是九婴的九颗眼睛,它的眼睛极大,看起来就像是真正的太阳那样,它的每个头颅上只生一颗,且发出凶狠如日的光芒,像是能喷火一样炙烤它所见到的万物,毫不费力地穿透山间的云层,直直地俯射下来。
那一日的大战,在地面上的人们看来,兴许只是一场风涌雷动,惹得天昏地暗,只因九婴口中吐出的红信子熏染了整片天空,墨红的颜色有如滔天之焰又似九重天上蔓延开来的火,而山巅中另一个身影,却神威赫赫,兵甲振振,能一口将九婴的脖子咬断。
它的身影如此不清晰,但那绝不是羿,羿站在最接近它们的另一座山峰之上,弯弓射箭,将已无力抬起的头颅上那仅有的一颗眼睛射下,一连九箭,才射瞎第一颗眼睛,九婴的那个脑袋发出暴怒声,却也只能重重下坠,在山脚下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坑,几百年后,那坑便被雨水蓄满,便成了深潭,再也找不回当初的模样,也压根没有人知晓这深潭底下埋葬的原来是九婴的其中一个脑袋。
终于,那个身影咬断了九婴最后一根脖子,可它自己,也因力竭而落下云层,与九婴一同埋葬在这一片深邃又可怕的狄北山林之中,而这片山林在漫长的岁月里,越渐厚重,并慢慢吞噬掉了九婴的浑身骨血,将它与大地相融,最终形成了如今的模样。
当年那个其实一共用了九九八十一箭才射下了九个太阳的羿,和与九日几乎差不多时间滚落山崖被人们一堵真颜的九首怪蛇,因为它的颜色是如此之艳,让人们无法忽视,但却独独不见了云层中难辨首尾的那个真正的英雄,它同样坠落山崖,却因它身上偏深重色的铁甲,而让人们误以为那只不过是随着九首巨蛇滚落山崖撞落的岩石山块,仅此而已。
几乎没有人知道那一日大战中它的存在,而它,在伤重不支又摔到脑袋的情况下,再也忆不起前尘往事,反而是当那些几百年后经后人不断修饰完善的羿的英雄事迹被它不经意间听见时似乎才觉得是真实,对羿那个人也隐约有几分印象,除此之外,便是它对人并无敌意,反而有着与之同化般的思维。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反正,我只是带你来看九婴,剩下的,都不重要。”阿天伸出手拍拍它的脑袋,对它说。
这是阿天第一次与它有实质性的接触,虽然隔着它脑袋上的盔甲,但它一点也不讨厌,甚至根本没想过要避开。
可阿天却是真真正正的人类。
它想不起来好多事,尽管现在只有些微的印象,感觉它的确曾在此地跟九婴大战一场,但那羿的面孔却不知为何模糊得已像是天边的云层,根本看不清具体的形状。
“风兮这个名字很好,等你想到自己真正的名字之前,我还是会这样叫你。”阿天又说,这时他对它笑,一点狡黠都没有,却有一股令它安定心绪的力量。
风兮虽然已经不是风兮,但它仍是它,这时不由说,“可,这风兮的名字是如何得来的,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也许它本来就是你的名字,又或许,是来自你最深处的记忆。”阿天回答它道。
他是如此清楚它的话意,即便它并没有真正发出人类所拥有的语言,而只是一些词不达意的轻吼声,而在阿天没有提醒它之前,它竟然觉得自己说的就是人们所说的话,只不过发音不太一样罢了。
为什么事实会如此呢?
“其实,你并不是想找九婴,而是想找回自己的记忆,所以,你才会留在这里,一步都未曾远离。”阿天这样说道。
它因为想不起来,所以也无法可想,过了好一会儿,它问阿天,“那你呢?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的?仅仅是因为好奇吗?”
阿天又露出惯常的笑容来,这让他的眼睛变得相当有光泽,纵然黑沉,却不知不觉间已满布星光,忽闪忽灭的,美丽至极,他说,“好奇曾经打败过九婴的大英雄,所以,就来了。”
它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盯着,耳中听到这种夸赞它的话,不知不觉心跳加速,昔日战斗时那种放肆奔腾的热血和激情仿佛又回到了它的身体之中,然后为它带来了无穷的力量,让它血脉喷张。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它这样问着阿天。
“如你所见,我有很多朋友,它们会告诉我很多事。”阿天回答。
“那,它们也知道我的过去吗?”它指的,是大战九婴之前的。
“只有这一件,连我也问不到。”阿天摇头,露出些许遗憾的表情来,但随即,他就又面对它微笑,“但,总会有线索的。”
它不知该做何反应,继发现世界颠倒之后,又发现自己的人生颠倒,短短几日间,它已经被一连串的变故折腾得无法思考。
“去吃东西吧。”阿天像是感受到它的混乱和空白,提议道。
吃,这样一件简单而又日复一日的事情,在阿天的口中说出来,却充满了诱惑力,使得它终于精神一震。
“这才对,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不会再回来,想多了都是徒劳,不如去大吃一顿。”这是标准的阿天论调,但他语罢,却又伸出手来,这回他摸了摸它盔甲下的脸,它至今仍穿着铠甲,这副铠甲像是为它量身定做的,弓箭装在了它的右前臂处,不会影响它的动作,而且它只要一抬臂就能用牙齿咬着箭尾发射出弓箭,它头上的盔甲厚重而坚硬,它的四肢都套着坚固的铁腕,并有尖刃作为装饰,随时都能割破敌人的血肉,甚至连它的尾部都锁着锋利的钢爪,能随时攻击身后的敌人,但此时,它透过阿天的手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温度,似是带着莫名的力量,仿佛经由那手的温度传达到它的心底,很暖,很柔。
多年来,陪伴它的只有冰冷的岩石和战斗的血腥,即使血液是温的,但流出来之后也会很快冷却,而这个人的手心里却有它所没有碰触过的温度,那是真实的体温,它似乎从不曾体会过,包括很久很久以前。
“你身上的铠甲,如果想脱下来的话,我会设法帮你脱下它。”阿天对它说。
它模糊地点点头,却没有马上回答。
这件铠甲似是已跟它的身体紧密相连,它不知道还脱不脱得下来,而且,它压根忘记自己是如何穿上它的。
但它也想将之脱下,因为它想知道究竟自己是何模样。
“等吃完东西,我们再来研究这个问题。”阿天一如既往,天大地大,吃最大。
对此,它毫无意见。
自从遇到这个人类开始,它的重心就开始慢慢倾斜,而他用食物轻易打开它的味觉,将它拉进一个奇怪的深渊里,让它根本不想从那里面跳出来。
狄北的生活虽然平淡,却仍然一点一点精彩起来,它从以为自己想成为为民除害的英雄总是与狄北里生活的飞禽鸟兽作对到跟阿天在一起时看见它们就会收起一切敌意而试着露出友善的表情来,它从每日茹毛饮血的单调饮食变成期待下一餐阿天又会给它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它从每天背着厚重的铠甲到阿天用匕首一点一点将之剥离,虽然剥离的时候搞得血肉模糊,但总会痊愈,它觉得身体变得好轻,变得好像不再是自己,但它终于透过清澈的河水看见了自己的模样,却觉得这样的自己好像更加陌生了。
当这副铠甲被完全脱下来的时候,它看清楚了上面征战的痕迹,有些早已划破铠甲而深入下面的皮肉之中,但它仍然回想不起来铠甲是何时被穿在自己身上的,又是被何人穿上的,而它,为何会同意穿上这样的铠甲?
它应是跟人类在一起生活太久,才会在醒来的时候对这一切有着根深蒂固的印象,甚至连一丁点也不曾感到怀疑,它好像很习惯跟人相处似的,可它实在不确定那是从何时开始的,它的脑袋里总是一片空白,对过往的记忆毫无所知,它有时候焦急的想要得到答案,却会在阿天悠闲地料理食物的状态里放慢脚步,有阿天陪伴的生活,也许就算真的想不起来,它觉得好像也不那么要紧。
可唯一有一点,它对于人类的全无敌意,对阿天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可对于狄北其他已经从它原本觉得是“怪”的家伙变为“无害”的同伴来说,却有相当大的反应,它们似乎除了认定的阿天之外,其他人类在它们眼里都是食物,换一句话说,阿天在它们眼里反而是同类,而非人类。
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呢?
它对自己不解,对阿天也一样怀着不解。
它是谁?阿天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