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容睁开眼睛时,所有的疼痛全部回笼,他又闭上眼睛,然后回想起了昏迷前所经历的事。
他又一次跌落峭壁,连一半都还没能攀爬上去。
那峭壁上除了成群的吸血蝙蝠外,还有一条极大的蝰蛇,他险些以为那就是自己所要找的腾蛇之类,却在看见它并没有生一对翅膀之时变得微微失望,但纵然它没有翅膀,也极难对付,他的伤势如此沉重,就是拜它所赐。
当时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千万要活下来,在没有达成心愿之前,绝不能死去。
此刻,像是老天回应了他的愿望,感觉到了痛楚的重容反而觉得欣慰,只要他还没有死,就仍然有一线希望。
你要等我……苍璘……
他在心中默默地念道。
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他看见了跳跃的火光,火光中似有偌大的影盘踞一侧,一动不动,重容微微侧首,想看得更清楚些,但因为他的动静,忽地有一个声音自那暗影之中淡淡传来,“醒来的话,最好不要乱动。”
嗓音低沉,语调听来几乎没什么起伏,显然说话的人并不热络,反而有一丝冷漠,重容想试着看清楚暗影中那一道幽深的轮廓,却终究是徒劳。
但他听进了那人的话,因此闭上眼睛,不再乱动,只因他也想尽快将伤势养好,这样才能继续他未完成的那件事。
当天色微微发亮的时候,重容再度醒了过来,身体上的疼痛好像稍稍减轻了,但也是微乎其微,同时他感觉到自己连动一根手指头都费力,当然,他很清楚从如此高的峭壁上摔下来会是如何,没有当场死去已是一件值得庆幸万分的事了。
随后,他侧过首,想去看昨晚上映着巨大暗影的地方,但此刻那里已是一片空旷,一眼望去,尽头处只有深褐色的石壁,原来他躺在一个极为宽阔的山洞里,昨晚上的火早已熄灭,连灰烬都没有剩下,若不是他曾亲耳听见过那个声音,几乎会以为根本没有什么救他的人,此时目光所及之处,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留存。
这也使得他有一瞬间的愕然,好像昨夜所见所闻只是一场梦境,但若真的有人救了他,又会是谁呢?如此荒郊野外、山势险恶之地,又有什么人会无缘无故待在这里?若是待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胡思乱想着,重容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后来,他是被一阵香味激醒的,只因他腹内空无一物,早已饥肠辘辘,而香味似是扑鼻而来,让他猛然睁开了双眼。
冷不丁怔住,因为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只毛发喷张充满威蕤之仪的庞然大物,它的身上虽然带着数不清的伤痕,可依然透露着无与伦比的雷霆之息,有一瞬间,重容觉得它似是穿梭在战争的硝烟里,一种与生俱来的凛凛神威就好像天上的战神下到了凡间,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充满威慑力,只一扫便觉有一股无穷的压力在周身蔓延。
如此模样的兽突然出现在眼前,重容的心头下意识划过一丝惧怕,心脏顿时狂跳起来,他只担心自己的性命会终结在此,那么他就永远也见不到苍璘了。
不过半晌之后,那兽都没什么动静,连着重容的一颗心也安定下来,只因对视片刻后,他就发现它的眼底并没有嗜血的神色,反而觉得它似是在尽可能地将原有的凶意压下来,努力露出几分和善的表情,免得让别人担惊受怕一样。
这让重容有几分吃惊,印象中有一个人曾跟他说过话,此时见状,忽地生出几分荒诞的幻想,不禁低低开口道,“……是……你救了我?”
他乍一说话,就觉得本就烧得厉害的嗓子更疼了,发出来的声音既哑又模糊,而且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那兽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闻言却回过头去,却听它身后传来淡淡的嗓音说,“你猜对了,是它救了你。”
那是跟昨晚一样冷漠到没有太多情感的语调,重容一听便将之认了出来,这时,他就见到有人自洞外走进来,那人经过兽的身畔,便不再走近,洞外的光亮将他的轮廓照出了一半,而兽庞大的身躯又将那抹轮廓隐没了一半,但重容已然见到了他那似是对任何事物都不屑一顾的侧脸,和因这张侧脸太过端正而带来的极重的距离感。
“……那你……是……”应该也是救他的人吧?重容顿了顿,阵阵侵袭的疼痛让他一时没能将这句话说完整,而且嗓子也疼得厉害,他不自觉地道,“……水……有吗?”
话音才落,竟是那兽率先走出洞去,回来的时候口中衔着一壶水,因重容不能动,它就将那水壶微微倾倒,慢慢滴到重容的嘴巴里。
水润过喉,重容觉得稍稍好了一些,便道,“……多谢……”
那兽收了水壶,自喉中发出低低的吼声,那声音竟状似人的言语,只是相当模糊,重容一时无法辨识,脸上便现出几分茫然的神色来。
“它问你是否饿了?”忽地,那人又出声道。
重容一怔,忙回答,“……啊……嗯……有一点……”
听他这样回答,兽便回头看那人,并且又发出了模糊的声音,不料那人牵起了唇角,低低地道,“我知道,只有煮吃的这件事你做不了,不用因此而感到愧疚,记得用鱼来换就好。”此时,他的语调竟有几分纵容,更带着轻微的调侃。
重容又是一怔,他完全未料眼前这一人一兽的角色竟是如此奇怪,救人的是兽,照料人的也是兽,而那人最后那半句话是什么意思,重容没能明白。
那人说着便转过身,走出去之前,他留下一句话来,“它的名字叫风兮。”
重容明白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闻言他便看向那兽,口中也不由轻轻地唤了它的名字,道,“……风兮……”
风兮出声回应,重容看着它露出笑容来,对它道,“……多谢你救了我……风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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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伤重,重容多半是在疼痛和昏睡之间渡过,期间那人会端来野菜羹让他喝下,他告诉了重容风兮的名字,却没有告诉重容他的名字,不知道他是忘记了,还是他的名字重容根本不需要知道一样。
但无论如何,重容也不能以“喂”来称呼他,既然他跟风兮是一起的,那便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是在必要的时候,他干脆就叫他“恩公”,不过这位恩公通常是不露面的,除了定期来查看他的伤势顺带将吃的送进来之外,多半时间重容都见不到他。
倒是风兮谨守救人的职责,如此深山野外,留重容一人在山洞中必定不安全,因此它总是会守在洞外,时间久了,重容越渐安心下来,只要有风兮在,他就能睡得异常安稳,一点儿也不需要担惊受怕,这就使得静养更加有效,伤势逐渐在好转,当重容已经能够自己坐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跟风兮混得很熟了,而且有一次风兮出声,他忽然意会到了它的意思,这不由让重容喜出望外,即便只有唯一的一次,也依然让重容觉得自己好像接触到了原本未知的世界,而在这份惊喜之中,更多的却是另外一种夹杂着深沉的懊悔的情绪,这种情绪将重容困在其中,慢慢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终于,有一个晚上,恩公仍在外面,风兮添了柴火,在洞中等人回来,重容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径自坐起来,风兮听见了动静,将脑袋转了过来,重容看着它,不知不觉间就又想到了苍璘,他压抑着心底不断翻涌的情绪,面对风兮开口道,“这么多日子以来,辛苦你了。”
风兮摇了摇头,发出低低的声音来。
重容心中猜是“不客气”之类的意思,他不由微微沉默,风兮对他越是好,他心里的痛苦不知怎么的就变得越是鲜明,就好像心口有一个洞,扩得越来越大,几乎要反过来把他给吞没掉一样。
“……很久以前……我也有一个跟你一样的朋友……”重容再也忍不住,对风兮这样说道。
风兮看着他,轻吼一声。
“它……是我很好很好很好的朋友……”重容一连说了几遍“很好”,却依然无法减轻心口处那种只要一想到就会浮现出来的异常尖锐的疼痛。
像是感觉到了这份说不出口的痛楚,风兮也沉默下来,并未有出声。
“想听听……我跟它的故事吗?”重容不知道自己此时露出的笑容已经像是哭泣一样,他只觉得浑身冰冷,明明身边就燃着一团火,可每当他回忆起那时候的事来,却依然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冰窖。
风兮过了好半晌才算是应了一声,也许它也不知该不该让眼前这个人陷入回忆中一样,但它却觉得如果不让他讲出来,他可能会因此而崩溃,某种人们称之为脆弱的情感自他周身散发出来,带着无限的绝望之情,这在当日救下他之时,它就已经深深地感觉到了。
“……它的名字……叫苍璘……”重容回忆片刻,慢慢地开口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