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朝歌城的局势颇为混乱,天子纣王荒乱的事迹在市井间常常可以听得见。无欢因为很少来这儿,对整个国家的政治情势也不是太了解,只知道近几年来,纣王坑杀了不少忠直的大臣,四方臣服的诸侯也被他引入京城杀了几个,因此,诸侯们叛变的传闻一直甚嚣尘上。
而这一次,朝歌城内更是人心惶惶,街道上处处可见衣甲鲜明,神色森然的京城卫兵,眼神阴沉地巡行而过。无欢也算是反应极快,刚进城的时候,便找了个地方将父亲的铜剑藏好,抓了把泥在脸上抹抹,看起来像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顽童,走在路上,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
在市井街道上,人们低声地讨论这一阵子以来,朝歌城中发生的几件大事。有人说宫中出了谋害纣王的阴谋,主使者居然是纣王的妻子姜皇后,这时候宫中已经乱成一团,有人还说,几名殿下已经前往宫中,要与纣王理论……
又有人说纣王找了个奇人要建华美的高台,那奇人却在宫中骂了纣王一顿,便跃下高台失去踪影……
还有人煞有其事地说,那个奇人原先便是在城门附近卜卦的一个老头,名字叫做子牙,因为在城门附近卜了几个极准的卦,才被纣王请入宫中,这时候因为他犯了这样的大罪,连累了城门附近的算卦人,因此现在城下的卜者早已全都被逮入宫中了云云……
无欢在人群中听着这些低声流传的传闻,心中觉得有点害怕,便草草在市集上买了些日常用品,又在药店抓了些伤风的草药,便急急忙忙离开闹哄哄的朝歌城。
回到山上时,已经是近黄昏时分,无欢曾经听无亏说过,馆驿一带有不少精怪作祟,也知道自己父亲便是在此地丧命,因此便刻意绕道,避开了大路。走了一会,才想起来离开朝歌城时走得太过匆忙,却忘了将父亲的铜剑带回来,不过好在藏匿的地方相当隐密,一时之间也不会有人找到,只好等下一次再寻回来。
无欢就着霞光,走过山林间的小路,用叶子编了顶小帽,一边轻松地唱着歌儿,一边拎着条树根击打前方的草丛。
“前面的蛇大哥啊!你莫恼我是小小孩儿啊!
赶山走遇见我来啊!你先躲别让我的大脚丫啊!
踩你头相安无事的我们俩啊!
改日喝酒……”
走了一会,无欢突然觉得身后有些窸窸索索的声响,这一来,他便有些警觉起来,手上的树枝便握得紧了些。
放慢了脚步,他的歌声逐渐停了下来。然后他猛地转头。
身后除了漫漫的树林长草,羊肠小径之外,什么都没有。
无欢有点诧异地摇摇头,又高高兴兴地唱起自己编的赶蛇歌来。但是走了几步之后,那窸窸索索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离无欢更近,无欢佯作未觉,歌声不停,手上却握紧了树枝,猛地一转身就要直劈下去……
但是,那势子只挥了一半就停在半空中,粗大的树枝在头上挥着挥着,却怎么也落不下去。原来,在无欢身后跟着他的,是一只小小的山犬,看来不过出生几天,灰黑相间毛茸茸地,正张着大眼,吐着舌头,天真无邪地盯着无欢看。
无欢毕竟是个小孩,看见这样一只肥嘟嘟的小山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小山犬大约是在附近山上出生的,很可能是母山犬遭了意外,才让它自己一个在山间流浪。无欢知道,如果任他在山间行走,不到半天就会成为其他野兽一顿肥美的晚餐。
“小狗儿,你也和无欢一样没有爹爹,没有娘吧?”无欢笑道,一边伸出手,让小山犬湿漉漉的舌头舔着,“我叫无欢,你又叫什么名字啊?”
无欢和那小山犬玩了一会,又从背囊上拿出一点干粮让它啃着,小山犬牙还没长齐,只能叼着干粮张合着嘴,却一点也啃不下去。无欢觉得有趣,便咬了干粮,嚼了几下,放在手上喂那小山犬,就这样嚼着喂着,不一会儿居然已经把整个干粮吃光了。
看看天色有点暗了,无欢急着要在天黑前赶回石洞,便起身快步离开。但是,走了一阵子,回头,却看见那小山犬仍然跟在身后。
“你要跟我做朋友是吗?”无欢笑道,转过身便将那只小山犬抱在自己身前。
“可以,不过得先问过无亏公公哟!”
那小山犬仿佛听得懂他的话,兴高采烈地领着头,小小的腿嘀嘀嘟嘟地往前跑,无欢也觉得好玩,便迈开步子跟着它跑过树林中的小径。
跑没几步,却从一旁的草丛中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一只大手,一把便将小山犬抄在手上,随即消失在草丛中。
看见这样的突发状况,无欢不及细想,便情急地大叫:“喂!你做什么!”叫着叫着,也拨开草丛,追着那人的背影而去。
那夺走小狗的人是个身材非常魁伟的壮汉,此刻他对无欢的叫喊声充耳不闻,只是往林荫的深处大步而去。
那壮汉并没有狂奔而行,只是在林木间大步行走,无欢情急地在后追赶,一快一慢,没多久便已追上那壮汉。
“喂!大哥,你别走,还我的朋友来!”
那壮汉将小山犬揣在怀里,看见追上来的是个小童,不禁怔了一怔,随即露出凶狠的神色。
“别管大爷闲事!”
无欢却不肯放松,只是不住地大叫。
“我不管你是不是大爷,我只要你还我小狗!”
那壮汉更是不耐烦,顺手一挥,打算将无欢挥开,但是无欢却不是个寻常小孩,他这几年来在无亏的教导之下,已经学了不少防身的功夫,而狄孟魂的第三石室中,也记载许多武术之学。这时候,无欢看清他的来势,右手食中二指微屈,迎着他的手臂,两指关节向前一送一推,便重重地敲中壮汉手肘下的麻筋。
那壮汉只觉得手上一嘛,整个人便失去平衡,踉跄了几步,怀中的小山犬却跌了出来。
那小山犬陡然得到自由,在草地上滚了滚,便汪汪汪地跑到无欢跟前。无欢抱起它,转身就要逃,那大汉哪里肯罢休?一回头,怒声大叫,猿臂一挥,转身便要去追无欢。
无欢正要拔腿狂奔,一转身却仿佛碰上了一堵其大无比的墙,“堵”的一声便被那软软的墙弹开,倒在地上,依时间天旋地转,不晓得自己身在何方。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堵大墙是另一名大汉,胡髭满面,英伟非常,和先前那名大汉的长相颇为接近,个子却要来的更大。
那阻住无欢的大汉皱着眉,又看见另一名大汉怒气冲冲,便大声问道:“小童,你是什么人,怎么来这儿和我们兄弟争抢食物?”
无欢怀中抱着小山犬,却也毫不惧怕。
“这只小狗是我的朋友,不是你们的食物,要吃,山上有的是虫鸟野兽!”
那大汉听了无欢之言,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童,说得好!”他转头对另一名大汉说道:“这小友说得好,山上多的是虫鸟野兽,我们又何必一定要吃他的朋友?”
无欢楞楞地看着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大汉的真正用意,只是抱着小山犬,戒慎地望着两名大汉。
“小童,我们兄弟不是坏人,只是一时流落在这山林之间,我名叫方弼,”那大汉爽朗地笑道:“这个是我的弟弟方相。”
另一名大汉方相余忿未息,忍不住“哼”了一声。
方弼瞪了他一眼,仿佛在怪他气量狭小,口中却说道:“我们落脚之处在附近,还有两名年纪和你一样大小的朋友,如果小童不嫌弃的话,与我们一起闲聊片刻可好?”
无欢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听见还有两名年纪相当的小孩,也就欣然答应。两人落脚处距离石洞并不远,是一个山涧旁的小树林,方弼方相二人在那儿生了堆火,无欢随他们到了那儿,果然看见了两名少年。
两年名少年的神色疲累,衣饰虽然脏破,却可以看得出原来的华美尊贵,看来,应该是大户人家子弟,却不知为什么会和这两名大汉来到着这样的荒郊野外。
而方弼和方相到了两名少年面前,却先恭敬地跪地行礼,而少年们也很自然地挥挥手,示意他们免礼。
无欢诧异地看着两名少年,只见那大一点的少年也不过大自己一两岁,小的那个则和自己年龄相当。
“你们……”无欢疑惑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两名大汉对望一眼,那个叫做方弼的大汉勉强笑道:“我们是路过的客人,要到东伯姜桓楚的属国去。”
“要去东伯那儿,你们就走错路了,”无欢笑道:“这里一直走下去,只会走到深山,什么地方也到不了。”
方弼听了他这样说,长声叹了口气。
“我们这些人,长年在京城中养尊处优,到了山林,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一言及此,便向无欢拱手道:“还希望小童能告知我们路程。”
这片山林对无欢来说,简直像是自己的手掌心一样熟悉不已,这样的要求,自然毫无问题。
“你们其实也没有离大路太远,只要走上小半夜,就可以回到官道上了。”他笑道:“还有一条隐秘的小路,虽近了些,但是却不太好走,在夜里反而要走更久,我就不告诉你们了。”
方弼沉吟半晌,才迟疑说道:“可是我们想走那条隐秘的小道,还请小童指点我们。”
“可是有大路不走,”无欢奇道:“为什么要走小道呢?”
方弼方相又对望一眼,才仿佛下定了决心般说道:“因为,我们是官兵要追捕之而后快的人,这两位便是当今天子的殿下,”方弼沉痛地说道:“大殿下殷洪,二殿下殷郊,因为姜皇后无辜卷入谋害天子的案件,两位殿下护母心切,便和天子起了冲突,如今皇后已经含冤而死,天子却要杀害两名殿下,我们兄弟二人一时义愤,才背了两位殿下逃出朝歌城,打算前去投靠二位殿下的外公‘东伯’姜桓楚。”
无欢望了望两名少年华贵却残破的衣饰,再想起日间在朝歌城听见的传闻,这才恍然大悟。
“好好好,我一定带你走那条小路,你们一定可以安然到达东伯那儿的。”
在赶往小路的途中,无欢指点方氏兄弟抓了几只野鸡,又采到一大把的野蕈,便找了个空旷之地生火烤炙,几个人终于好好地饱餐了一顿。
无欢与殷郊、殷洪年纪相仿,不一会儿便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小友,两兄弟聊起宫中母亲枉死之事,仍然咬牙切齿不已,无欢也和他们聊了许多山林间精怪的异事,三个少年相谈甚欢,若不是方氏兄弟催促,简直彻夜也聊不完。
无欢将方氏兄弟、殷郊、殷洪领至小路之上,仔细告诉他们方向、路程,几个人便在月色下依依不舍地道别,临别时,殷郊还忍不住呜呜地哭泣。三人并且约定,若日后还有相见之日,一定要畅谈三夜三日。
看着他们的身影在月色下逐渐隐没,那个爱哭的殷郊还不住地回头,无欢的心中也忍不住有点不舍。这是他从小至今第一次交到年龄相近的小友,感觉十分的温暖,那种温暖之感和狄师的温和、无亏公公的严厉相较之下,又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的感受。
少年的身影在月色下伫立良久,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了许久,才又静静地循原路回去。
不平凡的一天,带着离情的一天。
怀中的小山犬,这时仿佛睡着了,温暖的毛茸茸身躯在无欢的心窝间圈出暖暖的一片,就着山间的晚风,无欢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这才想起生病的无亏公公,连忙快步走回石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