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的山道,密密的雨。
在商王朝首都朝歌城的附近,无欢正朝着山下走去。
但是此行之前,他已经爻过了一个易经卦,知道在前头曾遇上什么人。
乾卦,为父,为天,为王者。
而据他和奇人雷震子的交谈中得知,在前头最可能遇见的,便是周族的首领“西伯”姬昌。
走了一会,雨势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方才无欢在下雨的时候曾经找大叶子编了遮雨的帽子,但是雨珠越来越重,身上几乎也已经完全湿透。
所幸,前头的山势仿佛已经到了尽头,又出现了一片山上的树林,无欢摸摸已经要被雨水打坏了的树叶大帽,便向那片树林快步走过去。
但是,在山壁的尽头处却有一个极大的凹入处,却是个遮雨的好地方。而且,此刻在那阴暗的避雨处,果然已经黑压压地躲了一群人。
想起方才的卦象,无欢心中暗暗说了声:“好准!”便向躲雨的那些人点点头,也闪身走进凹洞之中。
那群人大约有七八个,一进入凹洞时眼睛还适应不过来,无欢眯着眼,找了块干燥处坐下,抹了抹脸上、发上的水珠。
那群人之中,有一两个大汉看见他进来,身形一动,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一个干干瘦瘦的老头阻住。
无欢凝神细看,偷偷将这些人的形貌打量了一阵,看见那名老者的时候,却差点忍不住惊叫出声。
因为那老者的眉目、形貌之间,长得很像一个和无欢唇齿相依过十数年的人!
他的长相,长得非常像将无欢抚养长大的无亏公公!
无欢有点失魂落魄地望着那老人,忍不住便出神起来。
老人眼睛神光湛然,仿佛在黑暗的凹洞也发着磷光。没多久,他便感觉到无欢的注视。
老人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在一名大汉的耳际说了几句话,那大汉点点头,便走过来。
“小哥。”
无欢惊觉,这才讪讪地回了一句:“是。”
那大汉回头,指着那一群人:“我家主人请您过去一叙。”
那大汉形貌虽然粗豪,出言却颇有礼貌,用辞也相当客气。无欢点点头,便走过去。
那群人之中,除了老人的气度不凡之外,坐在众人簇拥之间,是一个眼睛细长,耳垂极大的肥胖老者,那老者的眉目之间颇为慈祥,看来便是这群人的领袖。
无欢一时少年兴起,也想要展耀一下自己的能力,不待那些人开口,便恭敬地一拱手。
“小儿见过西伯。”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变了颜色,有些人便直觉往身上摸去,仿佛要掏出什么来。那老人更是白眉一扬,眼睛直瞪着无欢。
无欢这样一出口,也觉得有点后悔,想起这西伯和商朝纣王的恩怨,此刻又无缘无故出现在这深山,自己这样一多言,毕竟是给自己找了个平白的麻烦。
果然,此刻那几个大汉个个神情阴森,仿佛只是在等待一声令下,便要有所行动。
那老人冷哼一声,重又缓缓闭上眼睛,手已经准备要抬起来。
突然之间,那肥胖老者淡淡一笑,向无欢招招手。
“来,小哥,到我这儿来。”
一听见他这么说,那老者微觉诧异,又睁开了眼睛,一边示意那些大汉不要贸然行动。
而无欢也悄悄松了口气,隐隐知道自己可能刚刚已在鬼门关口走了一圈。
那老者笑道:“小哥啊!你可不是从朝歌城来害我的吧?”
无欢连忙摇头。
“不是,我只是个寻常人。”
“那就有趣啦!”肥胖老者笑道:“那你怎会知道我便是西伯呢?我们看起来不过是行旅客商呀!难道你在西歧城见过我吗?”
“我没去过西歧,”无欢说道:“也没见过您。”
“那你只看一眼,怎会知道我是西伯的?”
“我是用算的。”
“算的?”肥胖老者眼睛一亮,原先他的态度气定神闲,此刻眼睛却闪耀出少年般的热切光芒,“我倒要听听你是怎么算的?”
“刚刚我来的时候,有一个飞行人告诉我,他要找他的父亲西伯姬昌,”无欢说道:“他还说他的名字叫雷震子。”
“雷震子?”肥胖老者奇道:“那不是我在荒郊打雷深夜中捡到的孩子吗?怎么会变成了飞行人?”
“他说,是因为……”
但是肥胖老者没让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说话。
“雷震子的事,我们一会儿再说,先说你是怎么算出来的,”肥胖老者正色威严道:“可要说出个道理来,若是你胡扯乱说,我可不轻易容情的。”
“我遇见雷震子之后,心中一动,便自己卜了个易卦……”
“卜到了什么?”那老者急急问道:“什么卦?”
“我卜到的是一个‘乾’。”
“乾卦……”老者沉吟道:“那……你又如何断出我便是西伯?”
“卦有云,乾者为父,为天,父天为王,这是第一点,”无欢侃侃地说道:“卦象又云,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我想,西伯不久前还被禁在牢里,一个西方的诸侯王者被禁在牢房之中,不就是龙困于田吗?利见大人,当然就是我有机会见到居高位之人,综合这几样,我早就知道会在这路上遇见西伯,也就是您了。”
那老者哈哈大笑,仿佛遇着了再世难得的知音。
“好好好,我这几年来幽禁于不见天日之处,今天我笑得最为开心,”他点头赞许道:“少年,你果然不同凡响,我也不来瞒你了,我果真便是‘西伯’姬昌,”说着说着,又指了那干瘦老人:“这位是我西歧的栋梁,我军军师,子牙。”
那干瘦老者子牙点点头,却没有接口说话。
无欢又望着他,楞楞地说道:“军师可是姓姜?”
西伯姬昌奇道:“这可又奇了,你难道也是算出来的吗?”
“不是不是,”无欢摇手道:“小儿有过一位师长,似乎和军师有极深渊源,这才贸然开口询问。”
那老者姜子牙缓缓摇头,开口说道:“姜子牙从小便孤苦一人,从来不曾有过父母兄弟。”
“我那长辈名叫姜无亏,说他有过一个双生的兄弟,”无欢说道:“自小相依为命,只是年少时在昆仑被妖精所害,因此不知所终……”
“子牙,这少年的长辈也姓姜哪!”姬昌笑道:“你不是少年时才入元始天尊门下的吗?说不定这个人真的是你的兄长哪!”
“可能是吧!”姜子牙面无表情地说道:“事隔太久,或许我已经忘记了。”
无欢看他这样的神情,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是多年前无亏公公病中交代过的话,这时仍然清晰地浮现心头。
“军师,不管无亏公公是不是你的亲兄长,但是有句话我一定要带到。”
姜子牙“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无亏公公说道,如果有一天,我遇着了他的兄弟子牙,”无欢朗声道:“一定要告诉他,说无亏公公当年并没有抛下他不管,心里在日后数十年里,也一直惦记着他。”
姜子牙身子微微一震,仿佛想起了什么久远前的记忆,发了一会子楞,才低声说道:“谢谢小哥。”
姬昌在一旁听了半晌,这才呵呵地笑道:“这些陈年的旧事,日后要说,机会还多着哪!小哥你来,我有事要请教。”
“什么事?”
“这些易经卦象之事,是我平日极为钻研的学问,自命对此多有研究,平素占卜吉凶,也少有不准之处,”姬昌说道:“但是我乃是一族之长,这学问却非常人可以接触得到,为什么小哥年纪轻轻,却也颇有见地?”
无欢想了一下,才道:“这些都是我在一个石窟中看到的,”无欢说道:“是我一个师长生前留下的学问。”
“喔?”姬昌扬了扬眉,大有兴趣:“那是什么样的记载?”
“一时之间我也说不明白,”无欢笑道:“我那师长的来历也十分的奇怪,我不知道怎样向您解释。”
“就说这易卦好了,”姬昌从怀中取出龟甲、爻签来:“我平日要占卜也要焚香祝祷,起火炙甲,而我看小哥却在仓促间便可算卦,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道理?”
无欢笑道:“我卜这卦的方式和您不一样,小儿身上没有别的长物,只有几个钱币,就只好用钱币来卜卦了。”
“这样的方式,”姬昌沉吟道:“不会对鬼神不敬吗?如此卜出来的结果,会有用处吗?”
“根据我师所言,卜卦一事,和鬼神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联,天地万物之间,似乎有许多纠结相联的关系,在我师的记载中,也有过这样的说法……”无欢流畅地说道:“‘方寸间可为宇宙洪荒’、‘一粒砂也可为三千世界’。”
姬昌细细重覆他的话语,眼睛不禁逐渐发光。
“说得好!”他赞赏地道:“他还说过什么?愿闻其详,愿闻其详!”顿了顿,仿佛又觉得这样的问法不够直接,急急地问道:“他说过什么有关易卦的事没有?”
“却不知西伯对易卦的了解,是构筑于什么样的道理?”
“八卦者,天地之数也,太极方圆,阴阳互生,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也者,为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卦,八八六十四,便得易数六十四卦,每一卦都有对应的名字,”姬昌流利地说道:“熟记卦辞,以龟甲、爻签爻之,再以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之理相搭配,使可知道天下万物之吉凶。”
“我那师长对易数的道理,却没有家西伯这样的繁多精细,就像我,只记得六十四卦的名称,各卦的对应之数,其它的卦辞却记得七零八落的。”
“这便是我的疑问了,”姬昌笑道:“想我姬昌钻研易卦已有数十年,六十四卦卦辞不知道有多少,我从小天资聪颖,也得要到如今才勉强能将所有卦辞记住,像你这等小儿,便是出娘胎便开始记,也记不了十之一二,又怎能凭卦断事呢?”
无欢被他取笑了这一下,也不觉得窘迫,只是爽朗地笑笑。
“西伯说得没有错,无欢果然不曾将所有记住,我那师长却也没有将所有爻辞记下,但是他却记下了一句话。”
“什么话?”
“一句话,记之曰:‘归诸自然’。”
“归诸自然?”西伯姬昌疑惑地喃喃自语,他本是个极度聪明之人,此刻一听便在心中隐隐出现了一幅前所未有的景象。也因此,他的笑声陡地止歇,手有点颤抖地顺了顺胡子,“愿闻其详。”
“我师说道,万物之间,都有一个至理存在,也丝丝入扣,紧紧相连,人身的病痛可以反映在自然之上,天上的星象,居然也可以反映人间的祸福,卦辞是死的,将疑问放诸自然才是活的。”
“譬如说……”
“譬如说,人体如果身生沉屙,久而久之必生奇病,身上吃进了过多的食物,过多的水,身体必要将它排泄出去。而天上的风、云、雷、雨也是如此,久旱后,天空水气无法宣泄,必然降下大雨,大雨过后,天空水气放尽,也就陡然放晴,这便是千古不变的真理。”无欢笑道:“因此,观透天气便可观人疾病。”
“好好好,小儿,”姬昌开心地笑道:“你这一番话,解了我不少疑惑,但是我们不要空谈,我来卜一卦,你来告诉我你如何论它的吉凶。”
无欢想了一下,有点迟疑地点头:“我试试。”
西伯姬昌微微一笑,开始卜卦。
无欢静静地看着这一封成形,却暗自点头。
巽上乾下,是一个“小畜”卦。
“我的解释是,”姬昌抢先说道:“爻辞有云,小畜,亨,自我西郊,意思就是说,小畜卦是吉卦,有利亨通,而且有利于我西方。对不对?”
无欢看了看卦象,又看了看洞外的大雨。
“我不晓得是不是吉卦,”他静静地说道:“但是如果像我那师长所说的,回诸自然,请西伯看看,”无欢在地上找了块石头,在地上划出痕迹,“巽为风,属木,乾为天,属金,木金相克。风在天上,扫起千堆层云,却没有下雨的迹象,因此,却是个密云不雨的场面。”
“密云不雨,那又如何?”
“那表示虽有小小的能量,但是却离成就之日尚远,必须再多一把劲努力。你有强劲的顺风相助,但是雨滴却仍密藏在云层之中,因此要成就仍有困难,但却隐涵成功的气势,只是一时还逼不出来,但是那‘利于西’的说法却是正确的,这个卦对西歧来说是个吉卦,只不过吉象还一时显现不出来罢了,”无欢说道:“我这样解释,西伯觉得如何?”
姬昌大笑。
“我今天果真茅塞顿开!子牙子牙,你看这小哥是不是个大好的人才?”
姜子牙依然面无表情,只是点点头:“确实是个不凡的孩子。”
“小哥,”姬昌欢畅地笑了一阵,笑声这才缓缓止歇,然后,他正色说道:“你可愿与我到西歧,携手为天下万民求取幸福?”
无欢楞了一楞:“啊?”
“我想,你我既然以诚相待,我也不来瞒你了,当今天子纣王无道,我这番回到西歧,便要兴举义师,为天下万民讨伐这荒淫无道的天子!”姬昌慨然地说道:“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昆仑上天给的封神旨意!”
“昆仑上天的封神旨意?”无欢毕竟年幼,听见这样的说法不禁觉得好玩又好奇,“那是什么东西?”
“我除了兴举义师之外,子牙更从昆仑上天处得到了天命,证明我们如此兴师,是得到上天天命的,子牙,你把那东西给他看看。”
姜子牙有点迟疑地望了望无欢。
“这……”他喃喃地说道:“西伯,您……”
姬昌呵呵大笑:“这位小哥见识非凡,也许还在你我之上,你还担心他来行那庸俗世人的奸诈伎俩吗?不打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