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三山关的女孩,是你认识的人,对不对?”
多雨的山间午后,无欢与戴礼行经界牌关地界首阳山,正在一棵巨木之下躲避突来的山间豪雨,突然间,楞头楞脑的山犬没来由地却问了个这样一个问题。
无欢脸上带着笑意,望着这个他幼年时期就认识的旧友,点点头。
人世之间,有许多人你必需以虚假的脸孔应对,但是真正可以让你坦诚说话的,才是真正的朋友。
“我曾经问过你,做人的真正感觉,对不对?”
无欢点点头:“对。”
“那爱人呢?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没料到戴礼会问这个问题,无欢微露诧异神色。
“我听过这样的事,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戴礼又露出了憨憨的笑容,“我在做山犬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因为我想,山犬并没有爱与不爱的问题,只有人才会有这样的烦恼。”
无欢大笑:“你在什么地方学这么多怪东西的?你怎么会知道山犬有没有爱的问题?”
“你不要笑,我是很正经的,”戴礼正色说道:“因为我没有做过真的‘人’,所以才会问你这些事情。”
“那你倒说说,你做山犬的时候,为什么知道山犬不会有‘爱’与‘不爱’的问题?”
“那很简单,你以为我在朝歌山上的时候,成天只是和你混在一起吗?我当然也和山上的母山犬亲热过。”
无欢有点发愣,想想此刻两人交谈的话题,一定是古往今来,前所未有的经验了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像戴礼这样曾是山林间的野兽,此刻却成了个和人相当接近的精怪,自己却机缘巧合地,能够亲耳倾听这种族类的心路历程,有这种机会的人应该也不多吧?
因此,无欢便收拾起自己玩笑的心情,仔细听着戴礼说话。
“我觉得,当我还是山犬的时候,想要和母山犬在一起,就在山上找一只,发泄完了,就再也不会想她,就这么简单。”戴礼笑笑说道:“可是现在我幻化成人了,想得也多了,却也知道做人的话,要找个伴侣,可没有这么简单。”
无欢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就拿那个三山关的女孩来说好了,我觉得她仿佛很恨你,可是又好像很关心你,那天的情形,我可是都看在眼里的,她从头到尾,眼光没有离开过你的身上,可是和你说起话来,又好像咬牙切齿,恨不得要把你咬死才甘心。”
“怎么会呢?”无欢有点装傻地说道:“说不定她真的很恨我哪!”
戴礼想了想,居然很天真地也点点头。
“这样子说来,也很有可能吧?”说着说着,他又认真地问道:“人和人之间,要怎样才能分辨她是喜欢你,还是恨你呢?”
无欢想了想,总觉得像这样千古的难解问题,如果要向戴礼这样的人解释的话,大概更是件“千古难解”的无解之谜了吧?
但是他和戴礼又是这样交情的好友,不回答他的话,又有些说不过去。
沉思了好一会,无欢才缓缓地说道:“恨一个人的时候,你会非常非常不想见到他,又或是很希望见到他,但真正见到的时候,更希望可以用一切最残酷的方法来折磨他,”无欢悠悠地说道:“有时候,你会时时刻刻想起他,看到什么联想得到的东西,就连呼吸、吃饭、睡觉,也会想到他。”
戴礼楞楞地听着他的描述,似懂非懂,过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点点头。
“那么……”他不放松地问道:“爱一个人呢?”
无欢笑了笑,觉得这是一个比较容易回答的问题,但是在脑海中想了想之后,却有点目瞪口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戴礼有点心急地摇摇他的手,问道:“快点啊!你不是要告诉我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
无欢又楞了一会,脸上却露出和戴礼一样的茫然表情。
“爱一个人的感觉,和我刚刚告诉你的,恨一个人的感觉……”他一字一字地清晰说道:“一模一样。”
戴礼张大了口,诧异不已,他还想问些什么,却像是惊觉了什么似的,喉头发出呜呜的声响。
看来,虽然已经幻化成人形,可是有些身为犬类时的习惯却一时难以改得过来。无欢顺着他戒慎的眼神看过去,发现在大雨滂沱之中,果然有两个人影向他们逐渐走近。
等到那两个人走得更近了些,才发现那是两个穿着蓑衣的老人。
两名老人的面目依稀有些相似,年纪也相差不多,看起来文弱得很,其中一名老人还不住地咳嗽。
无欢仔细地端详了他们的形貌,确定不是对人有威胁的精怪化身,这才温言说道:“两位老人家,请了。”
老人之一连忙拱手说道:“小哥不用多礼,我二人只是前来避雨,共处一地,也算有缘,如有不便之处,恕罪恕罪。”
无欢听地出言温文有礼,用词也典雅得很,心下先有了个好印象,便笑着说道:“老人家不用客气,我叫做桑羊无欢,这位是我的朋友,姓戴,单名一个礼字。”
那咳嗽老人这时气也抚顺了一些,向二人点点头,声音却有些沙哑:“我二人乃是兄弟,朝歌城人士,我名叫伯夷,那位是我的弟弟叔齐。”
无欢笑着点点头,这两位老者的名号,他在少年时代也在朝歌城偶尔听过,知道是商纣朝中有名的贤人。
“两位大人的名声,无欢是常常听见的,只是两位不是在朝中为官吗?怎会到这样的穷山恶水来呢?”
伯夷长叹一声,叹气的动作大了些,又不住地咳了起来,叔齐凄然地摇摇头。脸上露出哀伤的神情。
“只因为当今纣王轻信小人,排斥忠良,我二人实在不屑在朝中与群小为伍,这才隐居到首阳山上来啊!”
这样的情形,在当今的商朝政府传言之中,无欢早已经听过了无数次,也知道有更多的忠臣之士,只因为对纣王直谏,便落了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但是除了和两名老人一齐长吁短叹之外,实在也不知道怎么样说才好。
“天下无道哪!天下无道!”那老人伯夷感叹了一会,说着说着,充满皱纹的老脸上也流满了泪水,“只苦了老百姓,我们身为读书人,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无欢想了想,顺口说道:“却不知道,两位大人和西歧的周族熟是不熟?如果有心一展抱负,也许可以试着转投西歧。”
这番话一说出口,无欢便立刻后悔不迭,因为两位老者本来是一副精神不济的苍老模样,但是听见无欢一提“西歧”二字,脸色登时变了,同时更像是不小心揭开了烧沸开水似地,剑拔弩张起来。
那老人伯夷横着眼凝视无欢,冷然说道:“却不知道阁下是西歧中人,你和那姬昌又有什么渊源?”
戴礼看着两名老人说得好好的,却不知道为什么突地动怒起来,想要说话,却被无欢挡了下来。
“我二人和西歧并无任何渊源,”无欢陪笑道:“只有几个朋友住在周族国度。”
“便是如此,也是大有问题!”另外一名老人叔齐怒道:“那周族欺罔君上,不守礼法,人人应该要敬而远之!”
这时候,戴礼再也忍耐不住,直剌剌地大声说道:“不是说那个纣王对你们不好吗?为什么还要当他是王哪?”
“山犬”戴礼的个性本就相当的直爽,说话也不太经过大脑,他一时之间也忘了自己本来就是要去投靠商纣的阵营,脱口便顶了伯夷、叔齐一句。
无欢皱了皱眉,知道这两个食古不化的老先生一定就要大发雷霆。果然,老人伯夷气得有些发抖起来,连叫:“大逆不道!真是大逆不道!”
“无知小儿,你们岂不知道,古人有云:‘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我只听过以德行来感化君王,却没有听过以下伐上的!现在,我王虽然有不德之处,但是一日为君,终身为君,如果要劝谏我王,可以倾全城之力,以尽为臣的节操,才是忠臣之道!像西歧这样公然行反叛之事,简直是天理难容!”
戴礼一脸的不服之色,他大声说道:“这样来说,我问问你,如果今天纣王要你杀一个好人,你也要杀吗?”
“君王之令,不可不服,我会先遵王令,再以诤言相劝!”
“如果要你杀你儿子,你也要杀吗?”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
“如果要你杀全城的好人,你也要杀吗?”
“我会以死相谏!”
戴礼说着说着,一股子怒气也来了,于是他便大声说道:“那我看你是真的有病!人家要杀你还高兴得要死,真的那么没骨气吗?”
两名老人也不再说话,携着手,便颤巍巍地离开树荫,走回雨中。
一边走,那叔齐老人更坚定地说道:“我二人住在这首阳山上,便是希望有朝一日拦住西歧大军,对他们晓以大义!”他的眼中仿佛闪烁坚定的火光,“你们这些黄口小儿,哪懂得这些大是大非呢?”
戴礼却仍然不肯认输,对着他们远远叫道:“那如果周族赢得天下呢?难道你们就不吃饭了?这可是周族种出来的米啊!”
在傍陀的大雨中,两名老人浑身湿透,语声却坚定如同磐石。
“如果真有这样一天,我兄弟二人宁可采山中的薇草而食,也不曾吃周朝的一口粟!”
无欢静静地听着戴礼和他们斗口,目送着两名老人在雨中的背影,发了一会呆,最后还是忍不住摇摇头。
“好怪的老人。”最后,戴礼这样由衷地说道:“哪有人任人家宰割的?”
无欢也点点头。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好怪的念头。”
首阳山上,两名在山林长大的异人看着傍陀的大雨,在雨中想着难以索解的问题,却不晓得在他们之后的数千年间,这种看似荒诞不经的想法居然成了一个通则,成了正确的思想。只要有人胆敢反驳,竟然可能为自己带来极大的灾劫和祸害。
而两名老人伯夷和叔夷在周朝取得天下之后,果然终生不食一口周粟,只靠采山上的薇草维生,后来终于饿死在首阳山上。
此当然是后话不表。
在首阳山上遇过伯夷、叔齐之后,翻过几个山头,无欢和戴礼终于抵达目的地:孟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