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年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楚惜刀 本章:凋年

    从疏影楼空透曲折的长廊穿入碧聚峰中,墟葬四人踏进了第一处洞口,顿觉阴风森森。岩壁上的青苔渗出水滴,更漏般冷静地响着,余音幽幽地撩动整个山洞。

    皎镜手握夙夜给的护身符咒,电目疾扫四周,喃喃说道:“不用会法术,也看得出这里有鬼气。”墟葬拍拍他的肩,安然说道:“对方藏身深处,这只是入口,没事的。”姽婳的面色忽然一变,纵身挡在他们身前,“难说!”撕开手中灵符迎了过去。

    只见一道紫色光芒闪过,击在姽婳掌上,她掌心幻出一团雪白光芒,将攻击消融其中。皎镜吓了一跳,骂道:“果然不是省油的灯。”把姽婳拉到身后,横了眉道,“一上来就把法宝用了,你接下来怎么躲?好好呆在后面,我来开路。”

    姽婳被先前的法术一震,正自心神摇簇,皎镜的话让她醒过神。墟葬关切地问:“没受伤吧?”姽婳摊开手,掌心微有一抹红,摸上去烫烫的。她心有余悸道:“幸好有这道符。”墟葬皱眉,“好在你机警,我们都未发觉古怪。”

    姽婳的嗅觉尤为灵敏,对方袭来时悄无声息,她已察觉到山洞风速及气味的变化。只是用掉了符咒,连对方人也未见着,她不禁大为懊恼。众人继续前行,走了百步后发觉前路有分叉,停了下来。

    璧月道:“偷袭者必躲于其中一条路上,另一条许是绝路。不如合力逼他出来,再追下去如何?”姽婳注目幽深的洞穴,向璧月欠身道:“大师有何法子?”璧月问墟葬:“何处风力最盛?”墟葬一指左上方,璧月对姽婳道:“可有见效快、过后消散亦快的迷香?”

    姽婳笑道:“自是有的,不知对方可有制香师。”从怀中掏出多个香囊,打开其中一只,拿出一味香品,“这叫‘风过耳’,中者即倒,了无痕迹,不会误伤自己人。”璧月拿了两只木制的机关虫,拨好旋钮,将香料放在它们背上。姽婳见了新奇,道:“这是丹眉大师做的?还有其他玩意么?”璧月又取出一只机关鸟,姽婳大觉有趣,收在怀里。

    迷香被点燃后,机关虫灵活如老鼠般,沿了墟葬所指的方向,各往两个洞的深处爬去。

    为防洞中有风回旋倒卷,众人皆倒退数步,用湿布遮住口鼻。不多时,左边的山洞里有轻微的动静传来,璧月示意众人入内。皎镜忽道:“稍等,若对方是灵法师,会不会操纵人偶?”璧月沉默不语。如果真是人偶作乱,迷香根本无用,而两处皆可能有陷阱。

    姽婳闭目凝思,两条分叉路皆有人的气味,分辨不出哪一条是走不通的路。她犯愁时,心底传来一人的语声,犹如脑海里瞬息起念,“外洞并无灵法师,左右两路都是通的。”姽婳知是夙夜在侧,放下心事,抢先往左边的山洞走去。余下三人阻拦不及,只得紧随其后。

    洞内无光,墟葬提了一盏六角琉璃灯,左右照去,发觉岩壁原有楠木的灯架上,长明灯已尽数撤去。不远处倒了一个庄客,腰插长刀,手搭在一个木杆上,另一头插入地下,俨然是个机括。墟葬抬眼扫去,见岩壁上方相隔数丈竟有两块千斤石,一旦扳下木杆就会落下,想是要将他们封在洞内。

    墟葬目测了巨石的大小,微笑道:“这等石头就想难住我们,也忒小瞧人了。”璧月点头,“这种砂岩,用飞砂火球一炸便开,不足为虑。”又指了岩壁道,“岩洞的内壁用白灰与泥浆加固过,可不惧雨蚀风侵,异熹为营造这个藏身处,颇花了些工夫。看来七年时间,并非虚妄。”

    皎镜道:“这里有埋伏,另外一条路是否就安全?”璧月道:“这人既在此,封闭洞口后想来还要退回洞内,另外那条路说不定与此相通,否则他们也出不去。”皎镜恍然,笑道:“继续走罢,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少伎俩!”

    众人前行,沿途或大或小的空穴相连,时有人暗藏其内,烟熏火攻、陷阱流箭,偷袭手段不一而足。璧月屡屡看破对方匠作师的机关,无奈有几处仍有傀儡妖物之类暗算,他和墟葬先后用掉了夙夜所赠的灵符。皎镜靠了一把银针,左拨右挡,抵消了几回庄客的袭击,更将针扎满偷袭者的穴道,犹如施了定身法,让他们动弹不得。

    如此打打走走,忽有浓郁刺鼻的异味从孔隙中冒出,呛得人不得不捂鼻。姽婳从袖中散出香气,众人尚未闻到,又被另一股烈香盖过,层叠而至的气味中人欲醉。姽婳自不服气,噼啪在地上排出几炷千和香,兰膏香脂诸味杂陈,偏偏熏而不腻,无火无烟,很快中和了先前的邪佞之气。

    一洞连一洞地追过去,最困难时道路断绝,前方石壁井然,无路可通。墟葬摸索上下,探明了风口所在,往壁上攀援丈余,竟有可容身的洞穴。依了洞穴匍匐前行,四人绕过石壁,回到了畅通的路上。刚走几步,璧月察觉不对,探灯细看,地上布满蒺藜荆棘。

    皎镜用布包了手,拽出一枝看了,道:“有毒。”璧月仔细端详石壁,几下搜索,被他寻到石缝里的一处暗格,用棍一捣之后,荆棘之路如在托盘上,缓缓向两壁收拢。而后地面浮起一大块平滑的石板,天衣无缝,就像从来没有过任何埋伏。

    依次寻到第六个大洞窟处,有一条窄窄的小河从洞中蜿蜒而过。墟葬早有预备,掏出背囊里十只空羊皮袋子,吹鼓成形,璧月取了一捆短木联结成数支长杆,用麻绳将木杆与羊皮囊捆扎起来,制成了羊皮筏子。两人手脚麻利,姽婳叹为观止,皎镜笑道:“看来此山的地势,早被两位看透啦。”

    姽婳道:“洞中流水,不知往何处去?”璧月回首,道:“此山腹有隐泉,出山壁则化作瀑布,在背阴的山侧。若是异熹打通了整座山,由另一边逃走,不知是否还能追回山主。”墟葬摇头,“崎岷山若全部打通,则必破其生气,异熹想的是夺取山庄,并非破坏这里。”皎镜道:“只要那一头是堵死的,就一定能抓他出来。”

    墟葬试过水深仅一丈,放心唤众人上了皮筏。水流潺湲,两壁逼仄,用力向前攀附岩壁即可令皮筏向前漂浮,墟葬和皎镜两人如八爪鱼,抓到手都吃痛。姽婳嘻嘻一笑,伸手在水里一捞,捞出一支竹篙来。皎镜瞪眼看她,墟葬若有所思地往虚空中望了一眼,含笑接过,撑起皮筏荡了开去。

    行了一盏茶的工夫,流动的水声渐快,隐隐有些不寻常。皎镜忽然大叫:“不好!”夺过墟葬手中竹篙,当空乱舞。密集的箭射来,被他逐一拨开。璧月打开一把精铁打制的大伞,迅疾转动伞柄,撞落了不少飞箭。

    姽婳见情势危急,拿出机关鸟插上迷香,往箭阵后飞去。一支流矢“噗”地射落了飞鸟,连同香料一起跌落水中。对方甚是聪明,见众人乘的是皮筏,马上又弯弓来射,眼看数支飞箭就要刺穿羊皮。

    先前落水的乱箭,忽然有生命似的自水中跳起,将射来的箭一一挡下。皎镜即刻快速撑动竹篙,拉近了与敌人之间的距离。姽婳迈步一跨,飞身上岸,不顾迎面刀箭如林,蹑云踏雾般轻盈地盘旋于众敌之间,走完一圈后,只见烟云开合,对方皆软了身子倒地不起。

    姽婳轻拍两手,悠然昂首而归。皎镜目瞪口呆,又恐那些迷烟仍有毒,掩了口鼻叫道:“丫头,你怎地突然厉害起来了?”姽婳随手向上一指,再神秘地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皎镜登即会意,若无夙夜在旁保护,她哪里有这样大的胆子。墟葬和璧月皆是明白人,并不吭声,齐齐上岸检查众箭手的周身。

    “是普通庄客。”墟葬道,“加上先前袭击我们的人,起码已有三十个了。”

    皎镜道:“我料他身边只剩了那个女灵法师,还有医师和易容师。”姽婳道:“那些匠作师呢?明明还有制香师,唔,不过调几味香并不难,医师也能做到。”璧月道:“构建山洞隧道、机关埋伏需诸多人手,异熹筹备多年,非一日之功。此地是他逃命躲避之所,未必会让那么多人陪他空耗粮食。”

    姽婳点了点头,又道:“糟糕!我们先前只顾追赶异熹,忘了搜查庄内,说不定有敌人混在里面。”墟葬沉吟道:“对方有易容师在,逃也逃了。如果异熹当时能放下这一切,和他们一同逃出庄去,我们也奈何不了他。”姽婳撇了嘴道:“虞泱说了,他苦心经营多年,必定舍不得这里。何况有山主做人质,又有灵法师在,他怕什么?”

    皎镜道:“不错,他逃到这里,无非想诱我们进来送死。就快到最后一个洞穴,不知道里面是何样景象?”

    四人缓步前行,姽婳心头又响起夙夜的声音,“借你的百濯香一用。”她方一蹙眉,怀中深藏的百濯香料业已遍洒全身,香气沾衣弥盛,在幽洞里就像无数奇花异草怒放。姽婳兀自苦笑,百濯香本是百洗不散的香料,气味最为浓厚,不知夙夜用来作甚。皎镜古怪地望她一眼,姽婳心中一动,想到乌荻,依稀猜出夙夜的用意。

    最后一个洞口,隐约有宝光透出。四人靠近,见里面轩敞宽深,竟有十余丈之高,十来亩之广,绮罗轻纱自上泻下,遮蔽出一间间珠宫璇室,奇姿异态的钟乳石嵌了诸多夜明宝珠,宛若排玉飞琼,照得全洞晶亮如昼。

    乳白的液体泠泠地从石上滴落,异熹的声音如阴魂飘荡在空中,“你们既敢来找死,我就成全各位!”一阵咔咔巨响,四人回首,来路的洞口已轰然封闭。

    异熹穿了宽大的织锦袍衣,从云屏石笋后走出,四人眼前一花,竟有数十个一模一样的人同时现身,拧了眉怪异地笑。他们手里皆持了刀,在明珠的辉映下发出闪闪青芒,同样阴暗的面孔上簇着嫉恨的笑容,令人心生厌恶。

    姽婳向皎镜伸手道:“你的银针。”皎镜放了一把在她手心,姽婳拎出一个内里正燃烧着的薰香球,弹开机括,将银针拂过香末。

    沾染了沉檀香气的银针,折射明珠的宝光,凛然散发出镇邪的杀气。

    异熹见状,横刀跨步,数十个身影黑压压地欺来,气势惊人。一丝诡笑飞出姽婳的唇角,她高喝一声:“破!”银针迎面撒去,如急密的箭羽飞矢刺向异熹的一个个分身。

    如有神助,银针循了精确的路线和角度疾飞,逐一戳在不同的异熹身上。被打中的人蓦地就变了形,软软地坍塌了,化作一粒石子。待面前众多的人偶幻像消失,凌乱一地的碎石宛如一个笑话,色厉内荏的异熹并不曾藏身其中。

    皎镜忍不住大笑,从地上拾起散落的银针,姽婳道:“留神!”碎石忽然聚集起来,合而为一,拼成一个石人模样。四人定睛看去,依稀是撄宁子的面貌,不由分外恼怒。

    墟葬厉声道:“不必装神弄鬼,快把山主交出来!”正想推算撄宁子的囚禁处,喉间一恶,烦闷欲吐。他勉强抬眼,发觉石洞四壁的暗处贴满符咒,想是禁断之术。璧月悄声道:“左前方高处的山石有古怪。”墟葬聚目望去,果然与旁边的高台建制略有不同,看那方位布置,应藏有密室夹层。

    姽婳听了,低语道:“我过去探路如何?”对面那个撄宁子的石偶突然朝了姽婳横冲直撞过来,眼看避之不及,皎镜“啪”地撕开灵符扔去。半空中腾地伸出一只金色手臂,捏住石偶的脖子,转瞬间轰隆作响,石偶又粉身碎骨散在了地上。

    异熹再也按耐不住,从一根石笋后露出半张面孔,指了四人对身旁的人大叫:“乌荻,你等什么?还不把这些杂碎给杀了?婆婆妈妈的,丢人现眼!”

    乌荻冷淡地应了。如此胆小却贪婪的雇主,她丝毫瞧不起,不过酬劳很好,也就罢了。她本不会现出真身,只是一来有狐嘏的示警,说夙夜留在了青莲院,二来异熹非要她露面保护,才信她真的在旁。好在来者身上不过携带了夙夜的灵符,肉体凡胎并不难对付。

    她到底多疑,当姽婳用银针破去异熹分身,曾以为夙夜在侧,再仔细看了,发觉只是沉檀香末染有灵法师的气息而已。真个遇上袭击,姽婳并无什么出奇制胜的手段,方令她安了心。她封住洞口的石头,有隔绝法力的禁制,那个人应该无法追来了。

    乌荻白衣胜雪,足不沾尘地飘在了空中,双手合十,默默念动咒语。四人悚然一惊,速速靠拢了一处,只见一道红色的血光从乌荻指尖飞起,如长虹贯穿全洞,直插四人头顶。

    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拦住了血色长虹的去向,乌荻清冷的面色一变,借了百濯香隐匿身形的夙夜,已用咒语锁住了异熹的身形。乌荻回首望去,异熹咿啊乱叫着,手舞足蹈,整个人如被无形的绳索绑在了石笋上。

    乌荻暗恨自己失策,竟忘了先用法宝护住异熹。她忙用灵识追看,始终找不到夙夜的痕迹。相反的,洞中不知几时弥漫了浓烈的百濯香气,一呼一吸间,全少不了这妖魅的气味。

    “有我在,你毫无胜算。”夙夜淡漠的声音又在她心底响起,“若早听了我的话,就不会有这下场。无谓再斗下去,你走吧。”

    乌荻面无表情,用心念问他,“狐嘏呢?”

    夙夜道:“他很懂得如何逃命。”

    乌荻沉下脸,最后望了一眼异熹。异熹张大嘴,拼命指着自己的心,夙夜微觉奇怪,乌荻已消失不见。血虹黯然退散,璧月、墟葬、皎镜、姽婳四人只觉身上一轻,正疑惑间,夙夜露出身形,丢给姽婳一道灵符,“这是穿地符,你们带异熹走。”遥遥一指,困于石上的异熹立即栽头掉下。

    四人上前擒住异熹,再看夙夜,已打开藏在山石里的密室,迎出一个人来。

    傍晚时分,夙夜与一个锦衣青年现身在青莲院,令留守的五师终于放下心事。

    那人神采奕奕,一双黑眸荧荧发光,面容俊俏可喜。阳阿子与丹眉见了,当即行礼道:“见过山主。”紫颜仔细端详撄宁子,见他看似弱冠少年,与湘妤堪称绝配,由此想到年过四十的异熹,嫉恨父亲如此模样,也是合理不过。

    夙夜见紫颜完好无损,放下心事,道:“我们追了两个时辰,总算寻到最后一个洞窟,山主果然就在那里。”紫颜惦着那个美丽的灵法师,问道:“乌荻呢?”夙夜淡淡地道:“有姽婳和皎镜助我,她一个人逃了。异熹被我抓住,没有人再付报酬给乌荻,像她那样爱财如命,才不会跟我们拼命。”顿了顿道,“墟葬他们马上就到。”

    话音未落,墟葬四人带了异熹从地下冒了出来。姽婳拍手笑道:“好玩好玩,夙夜你再给我一张穿地符,回头我就这样进霁天阁,吓一吓我师父。”

    夙夜冷冷地道:“我师父和你师父是好友,你以为蒹葭大师会被这点小伎俩吓到?”姽婳好大一阵没趣,扮了个鬼脸道:“你是说,你的法力不如兜香大师,不能让我师父有一点惊喜?”夙夜瞪她一眼,想了想,掏出另外一个符咒给她,“你回去用它试下,也许会成功。”

    姽婳见符咒外面套了一个黑色丝囊,上面写了“不可说”三字,知道这是符咒的名字,不由大喜。

    异熹满脸土色,跪倒在地,颓然地不想看任何人。撄宁子也不理他,拉了墟葬的袖子问:“我的夫人呢?她在哪里?”左看右看,发现躺着的青鸾,就想赶过去。青鸾忙从床上坐起,手忙脚乱地抹去易容。

    撄宁子见她起身,心中兴奋,继而见是他人易容,情绪很快低落,难过地道:“夫人她没有被毁容吧?千万、千万要留住她的脸!”

    他爱的是躯壳,还是她本人?墟葬心里微觉别扭,道:“山主不必忧心,湘夫人一切安好。”向夙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无须再吊人胃口。

    夙夜故伎重施请出了湘妤。撄宁子拨开其他人,扑到她的身上,娇艳的容颜毫无损伤。他长出一口气,这才回头直视异熹,冷淡地道:“孽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孽子,这两个字分外刺耳。异熹抬头,注视着陌生的父亲,语气同样冰冷,“你真的想听吗?从小到大,你不顾我的死活,如今,会想听我说话吗?”

    撄宁子一怔,英俊的脸颊泛起了恼人的红晕,喝道:“你说什么?”

    异熹再不看他,恶狠狠地瞪着不远处湘妤的躯体,眼中的怒火像是要烧毁他的整张脸。他捶着地,气冲冲地说道:“我活着,你心里从来没有我。那个女人死了,你却一直惦记。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叛你?我不能让你救活她,我不想看她夺走我的家!我是你儿子,你所有的东西都该是我的,那女人不能醒来,她根本就不配和我平分你的一切!不过,我已经不稀罕有你这个爹了,我只要你的家业,这崎岷山庄早就该由我继承。你和这个女人,都该死——”

    他猛地咬破中指,对了湘妤喊道:“我要你死!”

    夙夜叫道:“不好!”

    湘妤突然飘到半空,缭绕的青丝漫天飞舞,像被雷电击中一样地颤抖。夙夜睁大眼透视异熹的体内,一团白色的影子从他的心脏处慢慢显现出来。乌荻没有走,她躲进了异熹身体里,逃过了夙夜的追踪。哪怕领不到她该得的奖赏,灵法师的尊严不容许她就那样输在夙夜手中。

    她为异熹准备了一个血咒,以命偿命。被血咒点中了的湘妤等于走进死神的怀抱,届时她的身体将因血液过分充盈而爆裂,残留的魂魄也将散尽,不复有重生的可能。

    夙夜愤怒地望着寄身在异熹体内的乌荻,他施展任何法术对付她,都有可能杀死异熹。其实用不着他动手,血咒展开后没多久,他就将血竭而死。到时,也是乌荻不得不脱身而出的时刻。

    湘妤在那一刻睁开了眼,异熹的血源源不断穿越空间,通过咒语直接涌入她的体内。有了活人鲜血的充盈,一下子惊醒了她沉睡的魂魄。撄宁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讶然狂喜,张开两手对她喊道:“湘儿,是我!我是撄宁!你记得我吗?”

    湘妤望他一眼,众师被她眼中的哀愁感染了无限的伤心,恨不得替她哭一场。夙夜急急说道:“湘夫人,你中了血咒,请容我为夫人放血。”难得他也有情急的时候,乌荻阴阴地在异熹体内一笑,感到了满足。

    湘妤用手制止,环视四周,微一错愕后仿佛明白了所有。

    “不,我想死,你让我走。”她平静而优雅地述说。

    夙夜凝视她眸子里不尽的哀伤,忽然看到了她的前尘过往。于是他回过头,带了怜悯与惋惜的神情,瞥了撄宁子一眼。

    撄宁子跳着跺脚,拼命往上蹦着,试图捞到她的衣角。他不甘心地大叫:“不,湘儿,你是我的,你不能死!湘儿,你不要死!快救救她,谁来救救她!”越来越多的血进入了她的身体,逐渐令她承受不起,夙夜遗憾地遥看她就要消逝的美,任由拯救的时机一点点过去。

    湘妤安宁地笑着,青丝霓裳绘成凄美的图案,在空中展翼成了扑火飞蛾。

    宁愿死,也不想和你一起。她对了撄宁子,无声地这样说。

    他眼睁睁望见她,舍却了所有。

    粉黛成灰,原来她所求的,他们都不能给。

    撄宁子的泪混合了哭喊落下,满地狼藉,是他不堪收拾的情债。为她倾尽数十年的相思呵,就被她这样无情地抛弃。她的美,是他放不下的毒药,始终甘之如饴。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的心呢?难道这么多年真心诚意的爱,抵不过当初逼她嫁给他的罪过?她心中又有怎样的爱,越过历历时空不能遗忘,以致绝不肯接受他的情意?

    异熹看见父亲肝肠寸断,终于了却心头的恨,他的意识一点点远离,红的,白的,黑的,最终眼前没有了颜色。乌荻从他身子里钻出来,被夙夜一把捏住了脖子。

    “我有一千种咒语,让你杀不死我。”她这样说,抬起高傲的头颅,轻蔑地瞥着夙夜,“只是,你不想看看,湘夫人是怎么死的吗?”夙夜恨恨地松开了手。

    乌荻眼中尽是灰色,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在所有人关注湘妤的时候,那个年轻的易容师正望着自己,似乎看破了她的爱恨。朝紫颜龇牙做了一个鬼脸,乌荻幻化成白烟,悄然地飘出门去。天已经黑了,春天的晚上,依旧有侵骨的寒意,即便是一抹烟,也避不开去。

    飞血如雨,落红如花。

    撄宁子悲痛欲绝地目睹湘妤化成碎片,那一张容颜消散如灰,彻底地擦去了她绝美的痕迹。他张眼四望,看见丹眉手边的破邪剑,冲过去抢了,一剑刺入自己的胸膛。

    十师掩面低头,这突如其来的悲伤,让每个人不复有交谈的渴望。

    一个月后,皎镜治好了撄宁子。

    哀伤过度的他当时刺得偏了,好在皎镜的夸口不是妄言,虽是重伤,到底救活了。怪神医更是自作主张,为撄宁子加了一味忘魂汤,醒来,撄宁子忘了自己就是崎岷山主,忘了湘妤,也忘了过往种种悲喜。

    墟葬等诸师对皎镜无可奈何,想想这样也好,便由得他胡闹。可是撄宁子忘记的事情还有很多,譬如,如何打理一个山庄。墟葬只能叫来总管虞泱,嘱咐他将功补过,老实地侍奉撄宁子终老。

    湘妤之死对虞泱是个解脱,他收集了夫人的残骸,收拢到璧月早就打造好的坟墓里,一年四季,他不会忘了带撄宁子去拜祭。年过七旬的撄宁子身强体健,还能活很久很久,只是他心中的渴望,已经永远不会再有了。

    紫颜在下山时想到这里,心头滑落了一滴眼泪。

    荒芜的青天上,悠然地飘过一片云,邂逅,崎岷山一场绵绵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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