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的最后一盏灯也熄灭后,青木塬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只有皓月冷冠千山。月上有奇特的黑斑,宛如美人明亮眸子里的翳。
——月光深处,一对比翼鸟飞过,远远的消失在密林深处。
“你有没有觉得这片森林有一点不一样了?”鸟背上的少女问身侧戴着青铜面具的中年男人,有些愕然,“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儿。”
“那是当然的,森林是有生命的东西,总在变化。”广漠王回答,“阿九你都离开快五年了,小树都长大了啦!”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琉璃在比翼鸟背上俯视着脚下连绵的大地,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嘀咕道,“太奇怪了,在这里盘旋了几天,我居然还找不到云梦城——那么大一座城,不可能这样一下子不见了吧?”
听到这句话,广漠王这才露出了肃然之色,转过头,看着身侧的少女,道:“我知道云梦城是在密林里随风飘荡的,所以这次回来不在原址也是应该。不过,如果连你都找不到,那是有点奇怪——以前出现过这种事么?”
“没有,”琉璃有些丧气的摇头,想了想,辩解道,“不过,我也是第一次离开南迦密林啊!回来不认路也不稀奇吧?”
“是的是的,”广漠王知道她的脾气,只能赶忙安慰她,“不急,我们再慢慢找一找——这该死的树林看上去哪儿都一模一样,要找起来还真不容易。”
“要赶快找到啊!再不回去,姑姑要打断我的腿。”琉璃嘟咕着,趴在比翼鸟背上仔细的一遍一遍看着脚下的莽莽丛林。然而冷月下的崇山峻岭连绵无尽,哪里能看到什麽异样?片刻后,她颓然的松开手,懒懒地趴在了鸟背上,喃喃道:“还是找不到……搞什麽啊!那么大一座城,到底去哪里了?”
广漠王眼里闪过了一丝忧虑,却没有说话。是的,或许琉璃说得对……是有什麽地方不对劲儿了。这样的反常,可能和当年隐族族长托付自己带走琉璃有着某种关系。
“如果云梦城转移了,姑姑怎麽没有给我送来信息呢?就算姑姑没时间搭理我,但若衣她们四个也应该出来接我的呀!”琉璃百思不得其解,“这也太奇怪了吧?”
广漠王沉吟了一下,建议道:“要么,我们先到三棵树那里看看情况?那里应该有隐族驻守,我记得当年离开时也是从那里沿着青水走出密林的。”
“对!还是你聪明,我怎么忘了微雨姐姐她驻守在三棵树呢?”琉璃精神一振,“那个地址不会变,肯定能找到!天亮了我们就去吧……这麽晚了,如果去,说不定会被守护的神兽袭击,会惊动好多人。”
“神兽?”广漠王有些吃惊。
“嘿,当然,你以为我们隐族人的地盘是那么好进去的啊?”琉璃累了一日,趴在比翼鸟松软的羽毛里喃喃说着,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睡得香甜,却没有留意到头顶近在咫尺的冷月上,掠过了一丝暗淡的光芒。
那是血一样的光,妖异而不祥。
冬天的太阳升起的晚,第二天清早第一缕阳光透进窗户的时候,溯光醒了。他走到院子里,一夜的霜冻让水面结了薄薄的冰,仿佛一面镜子。他默默的凝视着冰面,眼神有些虚无。
“醒的这么早?”身边有人问,“睡得安稳么?”
转头看去,原来是此地的主人祁连岳,他正精神焕发地站在庭前招呼客人。溯光点了点头,弄碎了水池里的薄冰,掬水擦拭了一下脸和手,对刺骨的寒冷无动于衷——那么多年来,他一直居住在北海,这样的冷意又算什么?
然而,他的手刚一接触到水面,那些薄冰就悄然融化了!那种灼热来自于他的掌心——越是靠近南迦密林,就越发强烈。他摊开手掌看了一眼,发现命轮依旧在缓缓旋转,发光的那一支指向东北角某处。
那是星主的召唤,催促他迅速前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需要从天下各处召集人手?
“准备好了么?”他将手擦干净,“我们马上要动身了。”
“当然!”祁连岳眼里有亮光闪过,“这就可以走!”
果然,他已经早早地换好了衣服——长发用丝带束好,身穿葛布夹袄,外加皮质的短款猎装,鹿皮的及膝靴,鹿皮手套,背后背着一把长弓,腰间还插着昨晚用过的那把银色短弩。他精神焕发,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和昨夜那个颓废的醉汉截然不同。
溯光的目光停留在他身后的那个行囊上,微微蹙眉。那是一个简单的包裹,是一种非丝非革的布制绒,看上去并不沉。
“就这些行李?”他有些惊讶。
“反正进青木塬也带不了太重的东西,不然连那一片沼泽都走不过去。”祁连岳拍了拍行囊,从容答道,“这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是精选过的,没有一件是不必要的——这几年我可天天琢磨着怎么进那片林子。”
说到这里,他拿出了一双靴子给溯光:“这是我特制的鹿皮长靴,你换一下吧。”
溯光有些愕然:“在雨林里穿这种靴子?走不了多远脚就会闷吧?”
“有透气的小孔,”祁连岳解释道,晃了一下那双长靴,“而且这个也不是在林子里穿的,而是为了过沼泽地,进了林子,要换另一双鞋。”说到这里,他又拎出了一双鞋子——那是一种特殊的葛藤和布混在一起编织成的敞口鞋,轻巧灵便。
他显然为这一次深入密林的旅途做了极其严密的准备,然而溯光却摇了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不用了,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祁连岳愣了一下,笑道:“也是,阁下非寻常之人,估计真的不需要。”
溯光只是点点头:“那么,上路吧。”
他说得干脆,祁连岳点了点头,吹了一声口哨——只听后院里一阵嘶叫,一阵风吹来,绕着他们两人旋绕了一圈,然后扬足而立。
“我们要进那片林子,还需要坐骑。”祁连岳说。
溯光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种奇特的马,全身乌黑,高不过四尺,比西荒出产的骏马矮了足足一半,就像是袖珍的马驹。然而这些马骨骼均匀,四肢粗而壮,毛色光亮,匹匹矫健。
这些马显然被训练得很好,此刻正整齐地站在那里等待主人的命令。
“这种马叫做‘骊’,传说是天阙山上的天马和山林野马杂交的后代。”祁连岳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背生双翼的天马只存在于传说中,无法被驯养,所以当地人只能选取毛色亮的小母马,在春季时放养在天马出没的山野林间,希望能怀上马驹。”说到这里,他拍了拍领头那匹骊的脖子,“我花了三年时间,才得到第一匹半血的天马,又用了三年时间,才繁衍出这些马。因为只有这些马,才能在南伽密林里出入自如。如果换了别的马,还没有靠近那片森林,就会吓得往回跑。”
“连动物都畏惧那里?”溯光蹙眉道。
“是啊……青木塬是不祥的地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禁地。”祁连岳低声道,“几乎没有任何生灵从那里面活着出来过。”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溯光拍了拍身侧一匹正对自己闻来闻去的马,仿佛想起了什么,问:“嘉木呢?”
“已经把他托付给村里的南二嫂了。”祁连岳淡淡道,“我和他们说要去一趟檀谷,卖掉这些马换点儿钱,大概一个月后回来。”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如果一个月后回不来,嘉木估计就得靠自己生活了。”
溯光问:“他不知道你是要去青木塬找他母亲?”
“那当然,否则那个傻孩子还不拼死拼活要跟着一起去?”祁连岳苦笑着抬头看了看天色,“走吧。”
青木塬位于神木郡的西南角,北靠出云山,是一片方圆约两千里大小的森林,属于绵延万里的南伽密林的一部分,从村庄边缘看去,森林青而广袤,天气好的时候,甚至隐约可以看到远处慕士塔格雪峰的轮廓。
当他们两个人各自骑着一匹马,驱赶着那群骊离开村庄时,村口的人们没有太多的关注,都以为他们是要去隔壁的郡县卖马。只有村口的南二嫂探头看了看,道:“嘉木他爹,你去郡府卖完了马,记得从那里的葆济堂带点安宫牛黄丸回来!我家媳妇儿老是肚子痛,村里大夫看不好。”
“知道了,一定。”祁连岳满口答应着,“嘉木就麻烦你照看几天了。”
南二嫂拍了拍身后孩子探出的脑袋:“没事,这孩子懂事的很,不让人费心。”
“爹!爹!”嘉木甩开她的手,追了出去,大声喊道,“你早点回来!”
跑得很快,马蹄“嗒嗒”,已经从村里唯一的道路上冲了出去——听到背后传来的清脆喊声,马背上的男人颤了一下,却咬着牙,强自克制住自己,一路策马疾驰,硬是没有回头看背后狂追的儿子一眼。
“真是个婆婆妈妈的孩子。”祁连岳喃喃道,眼眶却有些红了。
溯光勒住马,转过头看着他:“你不妨再考虑考虑——以你现在的能力,踏入那片森林实在是太危险了,就算能进去也未必能平安出来。嘉木还小,你真的要为了找尊夫人冒那么大的险?”
“他总会长大的,而我却很快就要老了。”祁连岳摇着头,语气还是很硬,没有松口,“现在不去,难道要等死了再去?”
溯光轻轻叹了口气,终于不再说什么。
两人已经并骑驰出了村口。村口赫然矗着一座巨大的门楼,看样式,应该是中州人的风格,然而却已经红漆剥落,斑驳破旧——门楼下坐着一个打盹儿的老人,在两人出去的时候睁开眼看了一下。
“蔡老伯,我们今天要去郡府卖马,大概一个月后回来。村长已经给过文牒了。”不等对方发问,祁连岳赔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又塞过去一吊铜子,“这点钱给您买酒喝,我儿子这几天住在村里南二嫂家,麻烦您帮忙照看一下。”
老人睁开浑浊的眼睛,用枯瘦的手颤巍巍捏起了那一吊铜子,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挥了挥手,扔了一个什么东西来。
“多谢多谢!”祁连岳伸手将那东西接住,拱了拱手,策马而出。溯光看到他手里拿着的居然是一把粗大的钥匙,不由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两人走出不到一里地,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墙——那是一道用木材为骨,抹了泥灰的厚墙,矗立在旷野里,显得非常诡异。那一道墙孤零零地立在地上,只有一扇锁住了的门,向着左右无尽的展开,似是一双巨大的翅膀,挡住了所有出村的人。
溯光勒马,朝两侧一看,居然一时间看不到尽头!
马群在墙外停住,有些不安地来回踏着步。
“这道墙外,就是青木塬的地界了。”祁连岳跳下马,拿出了方才那个老伯掷给他的钥匙,打开了铜挂锁,然后把插着钥匙的锁挂在了门上,转过头打了个呼哨。
那群马听到了号令,立刻迈开步子,排成一列“嗒嗒”地穿门而过。
“这道墙大概是二十年前建起来的,为了防止村里人走进青木塬。”祁连岳翻身上马,跟在了溯光后面,“平日从来不开,钥匙被蔡老伯看着。”
“还有人想进青木塬?”溯光蹙眉,“不是说那里不祥么?”
祁连岳神色阴沉下来:“其实那些人不是自己要过去的……而是莫名其妙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一样,半夜无声无息地游荡出了村子,从此消失。最近十年,每年的八九月份都会有十多个人从村子里失踪,最后不得已,村长才发动大家建起了这道墙。”
溯光蹙眉道:“然后就没有人失踪了么?”
“也还是有的……只是少多了。”祁连岳回答。在他的声音里,那一道门缓缓关闭了,将两人隔绝在了荒野。
就在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一道影子“刷”地穿过了门缝,一边叫着,一边对着两人直扑过来!骊受到惊吓,一时间纷纷扬蹄避让,嘶叫连连。
“三花?”祁连岳吃了一惊,那跟上来的东西居然是自家后院里的老狗。那条狗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走路一瘸一拐,身上的皮毛也因为长疮而脱落了一半。然而此刻,它居然主动离开了家,默不作声地一路跟着祁连岳,穿过了这道墙来到了青木塬的地界!
听到主人的声音,三花拼命摇动尾巴,呜呜地叫着。它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另一只也蒙上了灰白色的翳,没有丝毫光芒,口角不停有涎水流下。
“你跟来干什么?真想让我把你做成火锅么?”祁连岳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这条老狗,“快给我滚回去!那个小兔崽子如果见不到你会着急的。”
然而,三花却不肯走,凑过来在主人的马腹下磨磨蹭蹭的,发出不明原因的呜咽声,似是哀求,又似是警告。就算是祁连岳失去耐心地一脚踢过去,瘦弱的狗也只是哀呜了一声,却不肯离开。
溯光看着这一幕,道:“忠犬护主,就带着它吧!”
“嗯?”祁连岳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
“尊夫人失踪的那一次,三花是跟着她进去的,不是么?”溯光停了一下,开口道,“那么,说不定它还记得那条路。”
祁连岳摇了摇头:“不,它虽然活着回来了,却被吓傻了……我曾试图带着它重返青木塬,然而这个没用的畜生还没走出沼泽就迷路了!”溯光看了一眼老态龙钟的三花,无言以对。
眼前是大片茂密的草地,道路到此已经渐渐不大明显,或许甚少有人行走,野草侵袭了小路。路边荒草丛生,间或开着一种奇特的红白两色的花朵,星星点点。宛如火焰。
在荒地的尽头,站立着一排排高大的树木,树林幽深,在清晨寒冷的霜气笼罩下显得神秘不可测,仿佛里面埋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那就是青木源?”溯光看着远处的森林,问。
“不,这只是最外的一层丛林罢了,青木塬还有十几里路。”祁连岳摇头,“不过即便如此,我们也得安全穿过这一片黑沼,才能靠近那片林子。”
“黑沼?”溯光这才注意到脚下,蹙眉往下看了一眼。
此地的荒草已然越发茂盛,几乎将他们两个人和数匹马都淹没其中。脚下已然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越来越软的沼泽,马蹄踏入,会陷入一尺深,“哧哧”地冒出奇特的气泡。
幸亏那些纯黑色的骊似乎并不惧怕这里,反而有着令人惊讶的直觉,竟然一步一步踏得很稳,避开了那些最深的泽地。三花步履蹒跚地跟在马队后面,小心翼翼地沿着马蹄印前行,每走几步就要“呼哧呼哧”地歇息半天。
“这里原本有个村子,叫青木庄。那原本是个靠山而居的穷地方,但是经过世代的努力,砍倒了大片树林,开垦成良田,渐渐变得富裕起来,他们出产东泽最好的嘉禾和粟米,可以供应半个东泽。”祁连岳开始向远来的旅人介绍此地的种种过往,加重了语气,“而且令人吃惊的是,那里居然还出售肉芝!”
“肉芝?”溯光有些惊讶,“那可了不得。”
“是啊。据说最鼎盛的时期,连叶城和中州的大商户都带着重金来这里收购,十两黄金换一两肉芝。青木庄里的人因此富得流油,到最后连田都不种了,全都包给了邻村——也就是我们长山村的人,一年收一点租金意思一下。”祁连岳一边走一边道,“不过,自从一百多年前出了那件怪事之后,这里就渐渐荒废了,再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溯光奇道:“出了什么事?”
“灭族。”祁连岳神色肃然,指着密林的深处,“据上上一辈说,有一年年末,外村的人来交税,发现青木庄的人居然全部消失了——没有尸骨,没有下落,村子里的一切都好好的,就是人全没了。这件事飞速传了出去,把周围的村子都吓傻了。”
“……”溯光沉吟着,“没有一个活人?”
“是。六百三十七口,全灭。”顿了顿,祁连岳补充道,“连死在哪里都不知道,那些来收货的客商也一并不见了,连同那些价值连城的黄金,就像是被洗劫了一样……可是,再高明的大盗要一夜之间洗劫那么大一个村庄也不容易,何况还能不留下丝毫证据。”
“也是,”溯光点头,想了想,又问,“那牲畜呢?还有活着的么?”
“牲畜?”祁连岳倒是没有料到他有此一问,愕然道,“这个就不知道了,人都死了,家养的牲畜估计也都逃散去了山林……事情过去一百多年了,谁还记得这些?”
溯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三花吃力地跟在他们后面,似乎也在听着他们的谈话,不时泛起老眼呜呜几声。
“老一辈说,那是报应。估计是青木庄的人为了开垦田地,烧了不少林子,得罪了深山里的那些神怪,所以才被灭了族,”祁连岳一边策马艰难地前行,一边道,“这个曾经热闹一时的村子就此荒废了。过了几十年,那些被砍倒的树又慢慢长了起来,森林不断地往外扩张,就把青木庄整个儿吞了进去。”
一个一百多年前神秘消失的村庄,一个被森林吞噬的神秘所在。
听着这些,溯光的神色渐渐有些好奇起来,垂下手,用手指轻抚着剑柄上的那一颗珠子,淡淡微笑着:“听起来真有点意思啊……是不是,紫烟?”
“紫烟?”祁连岳有些惊讶,“你在和谁说话?”
溯光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远处的森林和云烟。
祁连岳也不方便再问下去,他有些厌恶地看着脚下,道:“也真是邪门儿,本来这里都是良田的。青木庄的人死绝了后,本该便宜我们长山村的人,只可惜不知道哪里流过来的水将这里泡成了一片沼泽,什么庄稼都不长了。”
溯光奇道:“从林中流出的,难道不是青水么?”
“当然不是!”祁连岳笑了起来,指着脚下,“你看看,青水怎么会是这种颜色?赤水还差不多!”
溯光低下头,看到马蹄从浅浅覆盖了一层水的沼泽里拔出,上面赫然染了一层诡异的猩红色——那种颜色完全不像是清澈的青水所有,而是西荒沙漠里的赤水!
仔细看去,水里似还有无数细小如蝇头的东西在游动,令人毛骨悚然。那些密密麻麻麻的小东西是猩红色的,因为数量太多,才让沼泽里的水呈现出赤红色。
“幸亏现在是冬季,没有毒蚊的成虫。但这些水里都布满了孑孓,”祁连岳提醒道,“骊的皮毛天生可以隔绝这些东西,但我还是特意准备了皮靴。你也小心些,最好别沾上。那些小东西最喜欢人的血肉,在刚孵化出来时,会随风钻入人的皮肤,神不知鬼不觉地寄居到明年春天,然后吃空了你的身体,再飞出去。”
“吃空血肉飞出去?”溯光的眼神微微凝聚起来,“这不是传说中的飞魅么?”
——那样的东西,只见于云荒的古籍里,和一千年前那个神的时代一起成为传说。当蛟龙、烛阴、天马、女萝都随着那个时代成为虚无的传说之后,大陆上的人们便再也无法想象这个世上还有这些诡异东西的存在。
可是,青木塬上居然还能看到飞魅的踪影!
“飞魅什么的,我不清楚,但是这一片地方在夏天的时候的确是谁也不敢靠近。”祁连岳喃喃道,“素馨走的时候是九月,应该没有遇到这些东西——否则,她怎么能顺利进入林子采到肉芝?”
溯光只是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三年前就来过。”祁连岳苦笑道,“不瞒你说,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连这片黑沼都没能穿过去,在里头迷了路,赔进去差点送命。”
溯光点了点头,刚要说什么,忽然,跟在他们后面的三花箭一样地射了出去,扑到了马队前面,对着前方狂叫不已。
狗出其不意的吠声令马群惊起,祁连岳连声呵斥,长鞭抽动,好容易才控制住了骊的骚动,不由得心头火起,最后一鞭“啪”地抽向那条还在大叫的老狗,将三花抽得惨叫一声,滚到了一边。
然而那条狗一个打滚,却立刻负痛而起,重新对着那个方向狂叫。
溯光忽然也变了脸色,道:“那是什么?”
祁连岳一震,停住了手,不由自主地顺着溯光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越往深处走,荒草越高,渐渐比坐在马上的两个人都高出一头,人走在里面,简直是没入了其中,视线全被遮挡了——祁连岳拨开眼前一丛密密的苇草,定睛一看,忽然吸了一口冷气。
前面不到十丈之处,荒草全部消失了,就如被谁忽然拔了个干净一般。巨大的沼泽没有遮蔽地呈现在眼前,在日光下还是如此混浊,深不见底,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光泽。沼泽中密密麻麻的孑孓聚集着,将其染成了一片红色。而让人惊讶的是,在沼泽的中间,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缓缓转动!
“天,”祁连岳忍不住惊声低呼,“沼泽在动!”
那个漩涡无比巨大,直径大约有三丈,那些红色的孑孓顺着漩涡流动,在越靠近中心的地方聚集得越是浓密。从远处看去,颜色由浅逐渐到深,中心殷红如血,就像是一朵诡异的红色大花,盛开在这一片死亡的沼泽中心。
那些骊虽然也显得惊慌,却不曾乱了分寸,“嗒嗒”地踏着小碎步,警惕地向后退去。然而,那个漩涡越来越大……渐渐向着外面席卷而来,不到片刻,便逼近了他们一行人。
那一刻,溯光听到了一种诡异之极的声音,从地底传出来。
骊们忽然显得惊慌起来,纷纷仰头嘶喊,忽然凌空一跃,四散而逃,祁连岳怎么呵斥都无法阻止。眼看那些放在马背上的行囊器具都要随之失散,祁连岳手臂一挥,“刷”地套住了最前头那一匹马,硬生生地将它拖住。
祁连岳看上去虽然衰弱,然而手劲却异常大,只是一勒便令奔马倒地不起。别的马便不敢继续逃离,渐渐在祁连岳的呵斥下聚拢回来。
地下的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了,几乎就在耳畔。溯光看到那匹马刚倒地,忽然就发出了刺耳的惨叫,拼命挣扎,整个身躯开始诡异而激烈地抽搐——那种红色迅速蔓延上了它的四肢,转瞬将其完全覆盖。
沼泽里“哧”的一声冒出了一个巨大的泡泡,将那匹马吞了下去。
那一瞬,地底下那个声音又大了起来——沉闷、短促,却有一种快乐在里面,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沼泽底“哧哧”发笑一样。剩下的骊再度骚动起来,三花全身也微微发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紧紧依着主人的马,警惕万分地盯着地下,呜呜地叫。
“什么声音?”溯光侧耳听着。
“声音?”祁连岳叫道,“你能听到声音?是不是笑声?”祁连岳一边说,一边策马不住后退,避开那一波正在渐渐扩大的红色——他带着马群刚退开一丈多,只听一声响,沼泽居然蠕动起来,似是谁在地下打了个饱嗝儿,随着一个大水泡的冒起,一个东西从地下浮了上来。
一具白森森的骨架,上面还残留着一丝丝的血和肉。
那是片刻前沉下去的那匹骊,转眼间就被吞噬了。那一刻,所有的骊都一起仰头长嘶,不安地骚动着。
“是浑沌!”祁连岳脱口而出,手“刷”地抬起,按上了腰间的劲弩。
“浑沌?”溯光看着起伏不定的沼泽,蹙眉道。
云荒上有着种种关于一些上古神兽的传说,譬如狻猊,譬如烛阴。而浑沌是其中的一种,传说它是像狗或熊一样的动物,藏在沼泽中,人类无法看见它,也无法听见它,它生性愚钝,经常咬自己的尾巴打转并且傻笑。
那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以恶人为食。如果遇到好人,它便会毫发不伤。因此,传说在上古时,当空桑帝王无法判断一个罪犯是否真的有罪,就会把它驱逐到有浑沌存在的沼泽地里,让这种神兽来判断一切。然而,在神的时代结束后,浑沌这一存在早已被人遗忘。
“紫烟,看啊,多奇妙,”溯光忍不住对着虚空中的某个人喃喃,“这里居然还有一只浑沌!”
他若无其事地轻声说着,那一边祁连岳几乎退回到了沼泽边界,看着如同沸腾一样起伏着的沼泽,眼里闪过了一丝狠光:“奇怪了,按理说在冬日浑沌应该不会苏醒,为什么今天会反常地出来?”
“怎么?”溯光微笑着转过头,“觉得自己没有把握穿过沼泽?”
“那是。我以前杀人无数,绝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祁连岳也不隐瞒,冷冷地道,“不过这只浑沌估计饿得的不行了,连牲畜都吞食,阁下也应该小心一些才好。”说到这里,只听“铮”的一声响,他已经抬起了劲弩,瞄准了那个漩涡的中心。
“等一下。”溯光却忽然抬起手,阻止了他,“我来吧。”
“怎么?”祁连岳转过头看着他,却见旅人淡淡笑了笑,道:“我答应要带你到青木塬,怎么会言而无信呢?这一路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可是,浑沌是个暴烈的……”祁连岳有些担心,然而话音未落,眼前一闪,一道光芒“刷”地掠上了天空——仿佛得知了主人的意图,那把藏在鞘中许久的上古神兵一瞬间脱鞘而出,宛如匹练般划破苍穹,刺向天空,折射着日光熠熠生辉。
辟天剑在飞上最高点后垂直向下,直刺向漩涡的中心!
那一击精准而凌厉,一瞬间,整个沼泽都剧烈地震了一下,将那群骊震得几乎摔倒。沼泽翻腾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下痛苦地翻滚,红色从漩涡的中心散开,又重新聚集。不到片刻工夫,沼泽里居然浮现出了一张殷红而巨大、栩栩如生的脸来。
那是一张怪异的脸,半人半兽,满怀怨恨和痛苦地看着两人,“咕咕”冒着泡。
“啊!”祁连岳愕然,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浑沌露出了真模样。
“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溯光身形一动,从沼泽上凌空掠过,衣衫猎猎如风,俯身和那一双红色的瞳子对视,声音低沉,“一切有水有血之处,便是海皇力量无所不能之处!如今是冬日,你应该在地底安眠,怎敢跑出来肆虐?”
鲛人蓝色的长发在风里飞扬,湛碧色的双眸里露出一股冷意,俯视着沼泽。
仿佛察觉到了来客身上的某种气息,沼泽里那一张巨大的脸动了一下,双瞳里露出了敬畏的光,脸上的怨毒收敛了。地底下传来了一阵哀鸣,似在模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什么?”溯光双眉一蹙,“是谁命令你来这里守着的?”
沼泽底下又传出一串“哧哧”的气泡声,那张脸“咕咕”地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身体扭动着,在沼泽底下划出了一个圈,然后从圈的中心生出六个分支——那个图形扭曲着,只出现了一瞬便消失了。
“胡说!”溯光语气陡然严厉起来,“这不可能!”
仿佛被骤然出现的杀气吓了一跳,那只躲在地底下的浑沌脸部抽搐了几下,居然露出了哀哀哭泣的表情,显得诡异而又无辜,又“哧哧”地吐出了好几个泡。
“好吧,姑且相信你并非有意……我也不是来诛杀你的。”溯光叹了口气,俯身将辟天剑拔出来,对着地底道,“现在我要过沼泽了,请安分守己。”
剑一拔出,仿佛解开了被钉住的身体,沼泽里那一张巨大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迅速地隐没。那一瞬,祁连岳感觉到脚下发出了一阵抖动,似是有个东西在地下打着圈,然后随着一阵由近及远的波动迅速消失了。
“好了,我们可以继续上路了。”溯光转过头,对着看呆了的人道。
祁连岳因为震惊而半晌不能言语,许久,他才看着溯光喃喃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本以为你只是一个武艺超群的海国剑客,可是……”
“何必问呢?”溯光淡淡地道,“我们只不过是结伴走一程而已。”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过头回到了马背上,重新上路。祁连岳知道不能再问下去,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浑沌离开后,骊显得平静了很多。沼泽里本来就有一条若隐若现的路,里面沉着许多桌面大的石头,是以前的人放在这里开路用的。祁连岳对这条荒僻的路径了如指掌,骏马准确地从一块石头上走到另一块上,不一会儿就到了沼泽中心。
然而,就在他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溯光忽地说了一声:“小心!”
三花在狂吠,那一瞬,祁连岳面前的沼泽地出现了奇异的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的影子一掠而过。祁连岳还来不及看清楚,胯下的马猛然一个趔趄,双膝跪倒,将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祁连岳在半空中转身,一手扯起行囊,另一只手一按马头,整个人借力飞起,往前一掉数丈,准确地落到了前面的一块石头上。然而,被他那么一按,那匹骊嘶叫着瞬间下沉,竟然被硬生生按进了沼泽里。
只见沼泽地里伸出了无数双灰绿色的手臂,纠缠着攀住了马腿,将那匹骊生生地拉住,往深处拖去。那匹健壮的马不断挣扎着,然而灰绿色的手臂越来越多,马不再动弹,哀鸣着沉了下去。
祁连岳大喝一声,手臂一扬,三道寒光激射而出。
这三箭连发而出,那些断肢瞬间断了,断口处流出绿色的血,仿佛受到了惊吓,怪物迅速缩入沼泽,隐藏得无影无踪。在同一时刻,整个沼泽上燃起了一种奇特的蓝色火焰!
那些火无根无本,在一瞬间席卷而来,呼啸着掠过整片沼泽。
祁连岳以为那是怪物再次来袭,然而很快却发现那些火在以他们所在的地方为圆心扩散开去。
——一侧的旅人张开双手,默默地念动了咒术。只是一瞬,蓝色的火从虚空里燃起,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沼泽地。
召唤而来的火在潮湿的沼泽地上掠过,一接触到那些伸出的灰绿色手臂,便在转眼间将其燃为灰烬!火里传来了细微的哭泣、哀号声。
祁连岳手里的箭定在了那里,吃惊地看着身边这个俊美无暇的鲛人。是的……是这个人,正在操纵着强大的术法,一瞬间就秒杀了沼泽地里数以万计的怨灵!他不仅是辟天的拥有者,更是一个高深的术士!
不一会儿,蓝色的火便已在沼泽地上掠了一遍,犹如幽灵一般。溯光合拢五指,所有的火一瞬间飞回,凝聚在他的指间,变成了幽幽的一点,宛如宝石。
那一刻,整个沼泽地安静下来。
“好强烈的怨气……一直沉淀聚集了数百年,”溯光低声道,有些疑惑地看着祁连岳,“这个地方如果真如你所说以前是个富裕的村庄,怎么会有这样的‘气’?”
祁连岳苦笑一声,不知道如何解释。
忽然间,他们又听到了三花发出了叫声。转头看去,只见一匹死里逃生的骊踉跄着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倒了下去——它身上粘着无数惨绿色的东西,仿佛是沼泽里的青苔。
祁连岳仔细一看,只觉得头皮一紧,连退了三步:那些附在骊身上的,居然是无数蠕动的、惨绿色的水蛭!
那些水蛭的形状非常古怪,一头扎入了马的肌肤,另一头却还在外面扭动,宛如美人尖尖的十指,然而汲取的却是生灵滚热的鲜血!不到片刻,那匹死里逃生的骊便耗尽了全部力气,颓然跌倒,全身的血都流空了。
那些水蛭纷纷从死去的动物身上脱落,重新蠕动着,钻进了沼泽里。
“那些到底是什么?”祁连岳的脸色有些苍白,“我从没有听说过这片沼泽地里还有这种东西……就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一样,这也太反常了吧?”
溯光沉吟了一下,蹙眉道:“难道又是‘那些人’做的?”
祁连岳奇道:“那些人?”
“方才浑沌和我说,它之所以反季节苏醒并冒犯了我,其实是因为接到了不能拒绝的召唤。”溯光语气慎重,一字一字地道:“它被命令即便在冬季也必须醒来,严密地守护这片土地,任何试图靠近的外来者都必须格杀。”
祁连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弓弩,咬牙道:“是谁?居然能命令浑沌?”
“如果按浑沌的说法,那些人是这片森林真正的主人……”溯光皱着眉刚说到这里,寂静的沼泽里忽然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他顿时止住了声音。仔细听去,歌声来自于密林深处,飘渺空灵。
“你听见了么?”溯光侧过头,问身边的人。
“这回听见了,是女人的歌声!”这一次祁连岳点了点头,“奇怪,我从没听说过沼泽里会有这样的歌声,就像是,就像是……”祁连岳的眼神有些游离起来,仿佛记忆被唤醒了,“天啊……那是素馨的声音!是的,一定是她!她还在那林子里等我!我就来了,等等我!”
说到这里,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策马疾驰向沼泽深处。
黑骊在他的驱策下飞奔,化成了一道黑色的闪电。那些具有天马血统的骊撒开四蹄,轻捷地跳跃在泥沼上,从一块石头跃到另一块上。三花愣了一下,也一瘸一拐地追了过去,嘴里不住地呜呜叫着,显得非常不安。
溯光没有立即追上去,只是牵着马,不徐不疾地走在后面,一路看着脚下,似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仿佛知道来客的不同凡响,两轮袭击后,这一片土地已经重新安静下来了,变得和普通的沼泽一模一样。只是细细听去,听不到丝毫虫鸟的鸣叫,只能听到地底下不时传来的呜咽声。
怨气、憎恨、不甘心……每一步踏落,溯光都能感觉到这些汹涌而来的情绪。此刻,他已经走到了沼泽中心,忽然间停住了脚步,看着脚下——那里,隔着薄薄的一层浑浊的泥浆,他看到了一张张青白的脸。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沉没在沼泽里,脸朝上,瞳孔扩散。她的脸上还保持着临终那一刻的痛苦表情,手指狰狞地抠着软泥,似乎要把一切捏碎。在她的身侧,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脸,连绵无尽。
那些尸体都在看着他,苍白无血色的嘴巴缓缓张合,似乎在无声地呐喊着,然而每次一开口,那些淤泥就涌入她们的唇间,淹没了她们的话语。
当他定睛再看的时候,那些幻影又消失了。
“谁?”忽然,他听到祁连岳在前面厉喝了一声,“站住!”
“嗖嗖嗖”三声,劲风掠过,那是劲弩脱手的声音。只听到沼泽尽头的草丛里传来了金铁交击的声音,似是有什么被格挡开了。接着浓密的长草开始摇动,那条衰老的狗忽然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叫声,疯了一样地向着青木塬的方向掠去。
“三花,三花!”祁连岳连声呼唤,却叫不住那条狗,也只能自己跟了上去。
狗一个人,迅速地奔向了那一片森林,淹没在那片浓郁得化不开的绿色里,转眼消失不见了。
怎么了?溯光微微一愕,收敛心神也跟了上去。
虽然只是青木塬的边界,然而这里的树木还是生长得极为繁茂,每一棵都有十丈多高,挺拔茂密,遮天蔽日。一踏入其中,头顶的日光便会消失一大半。
溯光掠入林子里,迅速地打量了一圈,发现这里的树林以常绿阔叶树为主,巨大的龙蕨和绞杀藤遍布树林的每一处,野生蘑菇布满了生有青苔的洞穴,没有丝毫人类生活过的气息。
——除了地上留下的数行足迹。
他停下来看了一下,认出其中一行是祁连岳的,一路消失在森林深处,显然是在追踪着什么。旁边是一行梅花状的脚印,而骊的蹄印也散落在其间。
奇怪的是,除了祁连岳的脚印之外,旁边还有几行人类的脚印:很轻,很浅,只留下了脚掌的前半部分——就像是几个人在踮着脚奔跑一样。
怎么回事?溯光皱了皱眉,循着足迹追过去。虽然正值十二月隆冬,然而这一片南方的密林里却还是显得有些湿热,只有斑驳的阳光穿过宽大的树叶缝隙洒落下来,在满是腐叶和藤蔓的地上洒下点点碎金。
不知道追出了多远,眼前的林子越发密集,藤蔓交错,树萝纠结,令他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再这样追下去,会不会偏离星主指示的路径?溯光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掌心命轮所指引的方向,发现偏移得并不厉害,决定还是再往前走上一程。
拨开了一丛蕨,忽然间,他看到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座木屋的一角。
村落?溯光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了祁连岳在沼泽地里说过的话——他说青木塬曾经有过一个富庶的村子,一百多年前在一场灾难后荒废,然后逐渐被扩大的森林吞噬了。莫非,这里就是那个荒废在森林里的青木庄的遗迹?
那个木屋藏在一大片茂密的蕉叶下,只露出一角,破败不堪,没有人居住的迹象。转过去一点,他看到了更多的房子。一座接着一座,静悄悄地散落在茂盛无比的绿色植物里。房子已经完全被森林包围,树木和藤蔓从每一座房子里破顶而出,肆意地伸展着枝叶。
这个村庄被藤蔓缠绕,被青苔覆盖,几乎和森林融为了一体,安静而阴森。在村子的中心,隐约可以看到有一个池塘,上面开满了紫色和白色的莲花。
那一瞬,溯光几乎被这种静谧而美丽的场景震住了,不由自主地抬手轻抚着辟天剑的剑柄,喃喃道:“真美啊……紫烟。”
然而,辟天剑却在鞘中不安地颤动,发出低低的鸣叫。
“怎么了?”溯光有些吃惊。
话音未落,他忽然发现前方居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正跪在木屋前的一块空地上。他趴在几棵高大的花橘树下,侧脸贴着地面,似乎正在倾听着什么,等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小臂有一节插在泥里,似乎在挖着什么。
溯光没有想到这个荒村里还有人,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难道方才引得祁连岳追出去的,就是这个人?
“请问……”他站在那人身后,压低了声音开口,生怕打扰了那个侧耳伏听的人。然而那个人一动也不动,似是无动于衷。溯光皱了皱眉,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那座木屋前,忽然间呆住了。
原来,那竟是一具尸体!
那个人贴着地面的脸已经萎缩干枯,肌肤灰白,就像是一朵脱水的干花——只有一对眼睛还和活人一模一样,漆黑的瞳孔扩大了,里面凝固着某种奇特的狂喜。乍然一看到这种眼神,溯光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走上前去,俯下身细细看着那个人——从身上衣服腐烂的程度上看,这个人在密林里至少已经呆了一年多,衣服几乎是一缕一缕地挂在身上,露出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灰白色。然而,青木塬是远近闻名的禁地,这个人又是为何会以这种奇特的姿态呈现在此处?
他迅速地探了探对方测颈的动脉。奇怪的是,这个人的心脏虽然已经不再跳动,然而,身体里的血液却并未完全停止流动,还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运行。
这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应该还活着!
溯光再度看向对方双手挖掘的地方——那里是花橘树的根部,被挖开了几尺深,那个人的手还探在里面,然而整个身体却不知为何骤然僵硬了,就以这种诡异的姿态停在了那里,任凭风吹雨淋。
树底下到底有什么?那个人是在挖掘时变成这样的么?溯光上前拨开垂落的枝叶,俯身用剑鞘戳了戳那一堆土。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地上那个人的身体猛然震了一下,脸部居然也有了微妙的变化,表情变得狰狞愤怒,仿佛被冒犯了一样,猛然张大了嘴巴。
感觉到了不祥,溯光手里的辟天剑铮然弹出了剑鞘!
那把有灵性的剑自动跃出,“刷”的一声,一道白光从那个人的嘴边掠过,有什么东西“啪”地落在地上。
溯光低头看了一眼,不由得一惊——那是一截淡红色的软体,像是人的舌头,上有一点淡淡的黄,似是在舌头上长出了一个小小的蘑菇,拇指大小。他转过头去,那个人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只是嘴唇已经紧闭,嘴角有一丝殷红的血流下来。
然而,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那个人原本潮湿灰白的皮肤忽然开始急剧萎缩、干枯,仿佛被迅速脱水了一样,竟然变成了僵冷的石像!
这是……溯光一怔,小心地抬起脚尖踢了一下。只听一声响,那个匍匐在地上的人居然从中间开裂了!几条裂缝从那个人的脊椎正中出现,迅速朝着头颅和手脚蔓延,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身体就四分五裂,一块块地剥落了。
下一个瞬间,那些碎块落地化为齑粉,立刻消失了。
仿佛幻术一般,一个人在自己眼前忽然间消失了!溯光大吃一惊,辟天剑悬浮在空气中,剑尖颤动着,忽地转头指向了另一边的一棵树——那是一棵高大的花橘树,足有两人合抱粗细,上面开满了米粒大的橘黄色花朵,异香扑鼻。
“紫烟,你在警告我什么呢?”溯光低声喃喃,顺着辟天走向那棵树。忽然间,他觉得那棵树在看着自己。是的,那不是错觉,那棵树在看自己!
定睛看去,那棵树居然真的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盯着自己!这一刻,不等辟天示警,他双手迅速结印,一道结界扩展开来,瞬间收拢,将那颗妖异的树封在了其中,结界收缩的时候花橘树颤抖了一下,似是发出了一声模糊低哑的呻吟,树上的那双眼睛却睁得更大了,在高处俯视着闯入的旅人。一张脸缓缓地从树上浮凸出来,嘴巴慢慢张开,似是想要说什么。
那张脸先是从树根处浮起,顺着树干往上游走,最后定格在一丈多高的地方,缓缓凸出了树干——脸和方才地上匍匐的那人极像,干枯萎缩,定定地看着他,张开嘴唇。
那一刻,可以看到他的口腔里有一团东西,像是一个拳头大小的肉,活着一样地微微颤动,诡异万分。
那张脸盯着他看,似乎要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被那一团东西堵着口,挣扎良久,那张脸上的表情扭曲了,痛苦不堪,忽然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叫声,就像是夜枭的叫声,刺耳惊心。
声音在空荡的密林里迅速传递,整片森林忽然起了一阵骚动,辟天剑随着那个声音“刷”地弹出,来去如电,转瞬在密林里穿梭了一个来回——它所到之处,每一棵树都在颤抖,发出了一模一样的刺耳叫声,无数的厉呼在密林里传递、震荡,仿佛地狱里所有的恶魔都一瞬间苏醒了!
随着阵阵叫声,一片薄薄的绿色从村庄里漫出来,仿佛清晨的雾气。
瘴气!溯光飞身掠起,一把将辟天剑攫回手中,反手划了一个弧,在身侧结了一个禁咒——光幕迅速展开,扩大为一个纯白色的圆,守护着他。那些绿色的雾弥漫得很快,却在接触到圆形结界时被迅速弹开,无法靠近。
这个荒废的村子似乎被这个闯入者惊醒了,骤然沸腾了,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尖叫。
一张一张人脸从森林的各个地方浮现:树上、藤蔓上,乃至树根茂密的青苔上——那些浮出来的脸都在看着这个闯入者,嘴里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一双双眼睛却很是鲜活。
溯光来自于冰之世界,本是极爱干净的人,在这种氛围下不由得心中微微生厌。他拉起风帽,用衣领覆盖住口鼻,独身在这个诡异的村落里穿行。看着无处不在的尖叫的脸,虽然并不畏惧,心里却也止不住地震动起来——这个昔日无比富庶的村子,到底沉淀了什么样可怕的怨恨,才能在百年后还存在着这么多邪物!
绿色的瘴气在迅速弥漫。而那些东西似乎并没有对闯入者发起进攻的意图,只是大声哀叫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束缚了他们,令他们无法移动。
“看啊,紫烟……这里有那么多的地缚灵!”溯光感慨万分,“怪不得他们说这里的村民一夕之间不见了踪影。原来那些人都还在原地,只是被这些邪物吞噬了。”
辟天剑默默地守护在他身侧,剑尖微微偏了偏,指向某一处。
溯光有些吃惊:虽然知道紫烟的魂魄附在这把剑里,然而一百多年来她从来不轻易显示出自己的存在,只是安静地陪伴着他。可今天却有点反常,她居然频繁地附身于剑上指引着他前行。更奇怪的是,她似乎对这个地方的一切非常熟悉。
溯光跟随着剑的指引往前走。村庄不大,走了大概半里地就到了村子的中心。那里矗立着一座石雕的高台,上面刻着东泽特有的跳波鱼鳞纹,上有一面牛皮大鼓。这里显然是当年村长遇到大事击鼓召集村民聚会商议的地方。
百年之后,木屋大多已坍塌残破。然而这个石雕的高台却丝毫无损,甚至连藤蔓都没有攀爬上去,干干净净,不染尘埃,宛如昨天才打扫过一样。
那面大鼓朱漆剥落,绷着的牛皮也已经松弛,然而一瞬扫过,溯光的目光突然定住了——高台正中的鼓上,居然画着一个奇特的符号!
他一跃而上,走到了石台上,凑近去看。松弛的牛皮上有一个红色的圆,从圆的中心里分出六支,呈均匀辐射状往外,像是一个太阳,又好像是……
溯光不敢相信地看着,不由自主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他掌心里也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符号,几乎像是刻印上去的翻版,唯一不同的是,他掌心的命轮在缓缓地转动,发出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大鼓的中心!
这到底是……他下意识地将掌心的命轮反扣在鼓上,两个符号居然丝丝入扣,不差分毫!那一刻,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手里的命轮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呼应,就像是遇到了某个同伴一样!
身边的辟天剑微微一动,发出了呼啸声。曙光心里涌起了巨大的怀疑和猜测,只觉得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怎么可能?在这个诡异的、被遗忘的村子里,居然存在着属于命轮组织才有的纹章!
他握起了垂挂在一旁的鼓槌,试着敲了一下。
牛皮虽然已经松弛,但鼓却依旧能敲响。鼓声低沉而威严,在这片密林里远远传开去。一瞬间,那些嘶叫的怨灵忽然都安静下来了,脸上露出了敬畏恐惧的神色,一个接着一个地隐没,从树上、地上、墙上消失,重新安静蛰伏。
这是怎么回事?溯光正在迟疑,忽然听到林子深处传来一声撕肝裂肺的呼喊!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先是惊呼,后是咆哮,夹杂着震惊、恐惧、悲痛和绝望。狗在厉声吠叫,很快又低了下去,转为呜咽。
“祁连岳!”听出了那个声音,溯光吃了一惊,飞快地跃下了高台。
这个荒废的村庄已被瘴气笼罩,祁连岳不会中毒了吧?溯光急速地在村庄里穿了一个来回,大声呼喊起来,然而并未听到回应。他四处看了一圈,没有看到有活人在村子里活动的迹象,心里不由得一沉。就在这时,薄雾里忽然冲出来了一个东西,一口咬住了他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