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蓝色的裕隆青鸟在拖吊前的马路上暴冲着。
连闯了四个红灯后,不断暴涨的肾上腺素已经完全主宰了祐辰。
加速吧?
再加速吧?
一种“继续加速看看会发生什么事”的罪恶感逆向冲击着握紧方向盘的手。
自己一定是中邪了……
超过一台又一台龟速行驶的车子,全身发烫。
对时间的感觉变得很迟钝,对空间的理解力变得异常敏锐,这也是癌症末期的副作用之一吗?回光返照?也许这一刻最接近祐辰的梦想:当一个超越舒马克的职业赛车手,只是场景从专业的赛车道换成平凡的城市街弄。
呜~~~~~~
该说是期待已久、或说是意料之中吗?警车的鸣笛声终于出现了。
祐辰从后照镜看见两台警车,一左一右。
前来追缉自己的是刚刚那间派出所的警察吗?
这次被逮回去后,显然就不会是喝水憋尿那么简单的羞辱了。
电影里常见的将电话薄放在胸口然后再用铁锤重敲的桥段,马上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吧?还是连续二十四小时不让睡觉的疲倦折磨?还是用拆下来的电灯泡电击自己的脚底板?原来对一个生命只剩下一个月的倒霉鬼来说,还要承受的厄运还没有到极限。
不过,在那之前……
“你们抓得到我吗?哈哈!”
祐辰从车窗伸出手,往后比了根坚硬的中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来追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这个充满挑衅的国际手势惹毛了警察。三台车在台北街头乱七八糟地追逐起来,路上的行人都被这三台横冲直撞的车子给吓到,纷纷狼狈躲避,还有车子为了闪开相互擦撞、或直接撞上了电线杆。
整个城市忽然盛开了喇叭声,与尖叫怒骂。
“搞什么啊!给我停下来!”
“干我的后照镜!别跑!”
“靠!刚刚那是传说中的警匪追逐吗?”
“王八蛋哪有人这样开车的啊?”
“干你娘打电话报警!……咦?后面不就是警车吗?”
“哇哇哇哇哇我的车差点就被A到了啦!”
不习惯耍狠的人,一耍起狠来还是得心应手。
没有发狂过的人,一发狂起来就好像练习了一千次那么熟练。
不可能有时间思考,肯定是出于初次犯罪的直觉,祐辰并没有盲目往市郊的大马路上乱冲,因为他那台烂车在堂堂大路上一下子就会被马力强大的警车给追上制伏,所以他一直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街道上钻来钻去。
三台车在市中心的死命追逐造成了好几次惊险的混乱,幸好现在已经不是交通繁忙的尖峰时刻,但车速太快又都乱开一通,还是险象环生。
一台卖玉米的摊贩推车被警车撞翻。
一整排停在路边的机车如骨牌倒下。
一个机车骑士被吓到滑进地下道。
无数台汽车为了闪避这场疯狂追逐只得无奈地撞上了安全岛。
如果雷达可以悉数捕捉这城市中的骚动,祐辰就像一个发出红光的亮点,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红点越来越大,哔哔声越来越刺耳。
“……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祐辰不断重复同一句话。
不晓得连续闯了第几个红灯了,千钧一发,祐辰急闪过了一对正在过马路的母女。只是朝那对花容失色的母女那么一瞥,他的思绪就脱离了眼前的现实……
老婆今晚煮了什么菜色等他?
其实根本不用猜,老婆就只会煮那几样菜。不是炒丝瓜就是炒高丽菜,要不就是苦瓜炒咸蛋,这样就可以一并解决蛋的问题。肉的话,大概是昨天晚上那盘没吃完的东坡肉再拿出来热一热吧,今天晚上一定要把它吃完不然下一餐再吃就太腻了。记得冰箱里还有一条鱼……是什么鱼呢?祐辰总是说不出鱼的名字,不过今晚餐桌上会有那条鱼吗?糖醋鱼是他最喜欢的一道菜,吃不完加热还是咸咸甜甜的很好吃,但十之八九那有点懒惰的老婆会将鱼加点味噌煮成鱼汤,切点碎豆腐跟葱花加进去,这样也是一并解决鱼跟汤的问题,有鱼又有汤……
“对不起。”祐辰茫茫然对着空气道歉。
其实自己也搞不懂,今晚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自己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房贷上班族,背个小家庭,扛点小责任,不大会煮菜的老婆每天跟他吵架,也每天睡前准时和好。钱赚的不多,但总是份稳定的工作,每天上班都遇到让人心烦意乱的塞车,每次下班又要赶着去接女儿放学……除了今天。
也许跟一般人一样倒霉,或者比一般人还要倒霉一点点,肺癌末期。剩下短短一到三个月的时光,虽然很悲哀,但理应非常温馨美好的度过才能扳回一城。是啊,应该跟同事借台家庭录影机,将自己未来想跟方琳说的悄悄话录下,陪她慢慢成长。还想买一张卡片写一些感性的话给老婆,毕竟自己用嘴巴说的话……一句肉麻的台词也说不出口。
油门轻了。
握方向盘的双手也松了。
完全暴走了的一切,彻底失控了。
只要冷静十秒想一想,就知道自己的失控很不值得。只剩下三个月的生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除非奇迹发生,否则再怎么不能接受,迟早都要面对这个噩耗。
“罢了,停车吧。”祐辰呆呆看着前方。
任性够了,反抗也够了,就让这些警察阻止我的胡闹与疯狂吧,想怎么虐待羞辱我都是我自己该死,要我喝下自己的尿也没问题。得到我应该得到的惩罚后,我只想回家将桌上的菜吃得一干二净,然后洗一个澡,在沙发上静静的睡上一觉。
正当祐辰想靠边停车的时候,后车厢上的玻璃突然爆碎。
祐辰大吃一惊,猛然往后一看。
后面靠右逼近的那台警车里,一个警察从副驾驶座探出半张脸,两双手……跟一把手枪,接着又是重重轰的一声!
某个快速飞行的金属物质与车子不晓得哪一处狠狠撞在一起,感觉像是车子的内脏被硬是射入了某个尖锐的重物,机械零件发出唧唧唧唧的悲鸣。
警察开枪了?
为什么可以这样开枪?
……需要开枪吗?!
“不是应该先用扩音器警告我吗咳咳?”祐辰六神无主喃喃自语,右脚只好更死命地踏着油门:“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一个快死的普通人啊!”
立刻,马上,一瞬间,后座右方的玻璃也碎了。
“嘿……”祐辰剧烈呼吸,右脚像是灌了铅重重踩着油门。
不行!
停车,无论如何我都要停车,然后双手放在头后面……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祐辰竭力抗拒身体的本能,试着松开紧踏油门的右脚。
轰地车子又挨了一枪,祐辰的脚又僵硬了一下。
忽然,一台横向行驶的计程车从右边的视觉死角凭空出现,祐辰赶紧将方向盘飞快往左打了一个圈,半个身子都被强大的离心力给压贴在内侧车门。
“!”
祐辰的车惊险避开计程车之际,那台计程车却被祐辰的危险驾驶逼得打滑失控,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冲力之大令整台车几乎完全垂直竖了起来。
后面紧跟着祐辰的两辆警车为了闪开前方的异变,紧急刹车兼快速回左却因车速太快全都失控相撞,一台警车在半空中翻了半圈,整个车侧狠狠压在另一台警车身上,在一起用“合体滑垒”的姿态撞上装在人行道上的变电箱。
祐辰的车彻底失控,直接冲进路边一间海产店。
门口的大鱼缸碎开,水流了满地,龙虾,石斑鱼,螃蟹,飞刀鱼等等散落一地,各自挣扎。店里圆桌全翻了,裂了,碎了,汤汤水水炒面碗盘玻璃啤酒瓶乱七八糟,几个饱受惊吓的黑衣客人缩站在墙角,看着比他们更倒霉一万倍的客人躺在微微冒烟的车轮下。
车总算是停了。
说好的安全气囊根本没有爆开。祐辰整张脸黏在方向盘上,令车子发出尖锐长鸣的喇叭声……这可能是这台车唯一完好的功能。
四周都是人群的仓皇尖叫声,呼来唤去,在喇叭声的挤压下更显慌乱。
祐辰的意识非常清晰,虽然完全没有痛觉,但他猜想肋骨差不多全断了,大概将肺叶刺穿,血水整个涨满出来了吧?他有点好奇癌末的肺脏是不是黑的像烧焦的锅底,流出的血是不是浓浓的黑色?
但他没有将力气用在低头检视自己的伤势上。
千真万确,在刚刚那一个大回圈冲进海产店的瞬间,祐辰看见了在对面不知道在卖什么的店门口,有一台投币式的公用电话。没看到有人在用。
祐辰慢慢坐了起来,打开扭曲变形的车门,低着头走出一片狼藉的海产店。
外面挤满探头探脑的好奇人群,为这一切深感抱歉的祐辰好不容易才挤着挤着挤到了对街,果然刚刚那一瞥没看错,这里有一台公用电话,无人使用。街上挤了这么多人,都还没有人想到用公用电话打去报警,大概是想说别人应该早就做了吧?
祐辰翻了翻口袋,幸运地还有两块钱铜板。
他拿起话筒,小心翼翼将硬币投了进去,按下再熟悉不过的一串号码组合。
电话一下子就通了。可以想见家里人有多焦急他的任性放逐。
“对不起”
祐辰对着话筒,万分珍惜的说了两块钱的长度。
街道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救护车来了,更多的警车也来了,担架在店里进进出出。
记者与摄影机也出现了,几个事不关己的民众争先恐后受访。
终于。祐辰手中的话筒里只剩下单调的嘟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