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佛·哈定并没有直接来到安纳克瑞昂星——安纳克瑞昂王国就是根据这颗行星命名的,直到加冕的前一天,他才到达这个首都世界。在此之前,他飞到了这个王国的八个较大星系,在每个星系都做了极短暂的停留,时间刚好只能够让他与基地的代表进行一次会谈。
这一趟旅行,使他深深体会到了这个王国幅员的辽阔。这里曾经是银河帝国极具特色的一部分,但是与昔日帝国不可思议的广大版图相比,它只不过是一个小碎片,一颗毫不起眼的苍蝇屎。然而哈定的思考模式,一向只习惯于单一的行星,而且还是一个人口稀疏的行星,因此安纳克瑞昂的幅员与人口,已经足以令他感到吃惊不已了。
如今安纳克瑞昂王国的国境,与当年的安纳克瑞昂郡极为接近,境内包含二十五个恒星系,其中六个星系拥有不只一个住人行星。它的总人口数为一百九十亿,虽然与帝国全盛时期的人口无法相比,但是,由于基地提供的科援促进了科学的发展,人口也因此在急速增长中。
哈定直到现在,才真正体认到这项科援工作的艰巨——虽然已经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却只有在首都世界上建立了核电系统而已;王国的外围,仍有广大的区域没有恢复核能发电。但是,即使如今这样的一点成绩,还是利用帝国残留下来的部分设备拼凑而成,否则连这一点进展都是不可能的。
当哈定终于到达首都世界的时候,发觉一切商业活动都完全停摆了。在外围区域,庆祝活动已经持续若干时日,而在安纳克瑞昂星上,更充满了预祝国王列普德成年的狂热宗教庆典,每个人都热情万分地全心全意投入。
哈定找到了他们的大使维瑞索夫,发现他由于过分忙碌而显得愁眉苦脸、形容憔悴。他们只交谈了半个小时,维瑞索夫就被迫匆匆离去,去监督其他灵殿的庆典。但是这半小时已经使哈定获益匪浅,他已经胸有成竹,准备参加当天晚上的烟火盛会。
这次哈定完全是以普通游客的身分出现,因为万一他的身分曝光,必然会被迫负责宗教性活动,而他实在没有心情做那些无聊的事。因此,当王宫的大厅中挤满了珠光宝气的王公贵族时,他夹在其中一点也不起眼,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更没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
哈定也曾站在长串的参谒者中,在安全距离之外引见给列普德国王,国王则独自威严地站在放射性灵光的眩目光芒中。不到一小时之后,国王将要坐在镶着宝石、外表装饰着黄金浮雕、由铐表合金制成的厚重王座上,与王座一起庄严地浮到半空中,再缓缓贴地飞掠到窗口,然后在王宫的窗前翱翔,让外面成千上万的百姓瞻仰,接受百姓近乎疯狂的热情欢呼。当然,如果不是内部暗藏了核能发动机,王座也不可能那么沉重。
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哈定开始坐立不安,他踮起脚尖来想看得清楚一点——甚至想站到椅子上,不过总算忍住了这个冲动。终于,哈定看见温尼斯穿过人群向他走来,他的心情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
温尼斯走得很慢,因为他几乎每走一步,就得跟一些尊贵的贵族亲切寒暄。那些贵族的祖辈都曾协助过列普德的祖父僭取王位,从此子孙世世代代便永远承袭爵位。
温尼斯终于从最后一个贵族的身边离开,来到了哈定的面前。他挤出几丝高傲的笑容,斑白眉毛下的黑色眼珠却射出了得意的光芒。
“亲爱的哈定,”温尼斯低声说:“你不肯表露自己的身分,想必一定会很无聊。”
“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殿下,我正看得起劲呢。这一切都太有趣了,您也知道,端点星可没有这么隆重的庆典。”
“当然啦,愿不愿意到我的书房去?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好好聊聊。”
“当然好。”
于是两人臂挽着臂上楼去了。
几位公爵的未亡人惊讶地盯着他们的背影,怎么也想不通哈定的身分——这个衣着平凡、外表也毫下起眼的陌生人,竟然受到摄政王这般的礼遇,他究竟是什么人?
进了温尼斯的房间之后,哈定十分轻松地坐了下来。他接过摄政王亲自斟的酒,并轻声地表示谢意。
“这是卢奎斯酒,哈定,”温尼斯说:“是王室酒窖中的真品——已经有两个世纪了,是宙昂人叛乱之前十年所酿制的。”
“真正的王室佳酿。”哈定礼貌地附和着:“祝列普德一世——安纳克瑞昂国王政躬康泰。”
两人干杯后,温尼斯又殷勤地为哈定斟满,然后说:“他很快就会成为银河外缘的皇帝,而接下来的发展,又有谁能预料呢?银河总该有再统一的一天。”
“这点毫无疑问——是由安纳克瑞昂统一吗?”
“有何不可?在基地的协助之下,我们的科技优于银河外缘其他的世界,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
哈定放下空杯,然后说:“嗯,话是没错,只是,基地必须协助任何一个需要科援的国家。基于基地政府的高度理想主义,以及基地缔造者哈里·谢顿崇高的道德目标,我们绝不能偏袒任何国家。这是无法改变的原则,殿下。”
温尼斯的微笑又扩大了一些:“套一句当今的俗话:灵助自助者。我非常了解,如果基地不是受到若干压力,也绝对不可能如此慷慨。”
“这一点我可不承认,基地不是为你们修理了那艘帝国的巡弋舰吗?虽然我们的宇航局一直希望拿来作为研究之用。”
温尼斯以讽刺的口吻,重复着哈定所说的最后几个宇:“研究之用!是吗?如果我没有拿战争来威胁的话,你们是绝不肯修理那艘星舰的。”
哈定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手势:“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而且知道这种威胁万试万灵。”
“现在也灵验吗?”
“现在谈威胁已经太晚了。”温尼斯很快地瞄了一下办公桌上的时钟:“你听好,哈定,你以前来过安纳克瑞昂,那时你我都很年轻,不过在那时候,我们的行事方法就已经迥然不同。你是所谓的和平主义者,对吧?”
“我想大概是吧,至少,我认为以武力达到目的,是一种很不划算的手段,总会有更好的替代方法——虽然那些方法有时比较不那么直接。”
“是啊,我听过你的名言:‘武力是无能者最后的手段’。但是——”他故意表现得不经意地抓抓耳朵:“我并不认为我是个无能者。”
哈定礼貌性地点点头,却一言不发。
温尼斯继续说:“然而,我一直信赖直接路线,我认为应该朝着目标笔直地开拓道路,再沿着这条直路不偏不倚地前进。以前我以这个方法取得了许多成就,今后还要用这个方法完成更多的功业。”
“这我知道,”哈定插嘴道:“我相信您现在开拓的道路,是为了要让您和您的儿子直达王位。想想上一任国王——就是您的兄长——所遭遇的不幸意外,以及当今国王欠佳的健康状况。他的确健康欠佳,对不对?”
面对着哈定的指控,温尼斯只是皱着眉头,用更严厉的声音说:“为了你自己好,哈定,我劝你最好避免某些话题。你以为自己是端点星的市长,就有特权可以说……嗯……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吗?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的话,请你清醒一点。我可不是会被什么话吓倒的人,我的人生哲学是只要正视困难,困难便终将消失,我从来没有逃避过任何问题。”
“这一点我并不怀疑,那么如今您决定正视的困难究竟是什么?”
“就是说服基地与我们合作。哈定,你可知道,你的和平政策使你犯了几个非常严重的错误,因为你往往低估了对手的勇气。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害怕直接行动。”
“比如说?”哈定问道。
“比如说,你单独来到安纳克瑞昂,并且单独跟我进入我的书房。”
哈定环顾四周,然后再问:“那又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温尼斯说:“不过房间外面有五名警卫,他们全副武装,手握核铳。哈定,我不相信你能走得出去。”
哈定市长扬了扬眉,回答道:“我一时还不想走哩,您真的那么怕我啊?”
“我一点也不怕你,但是,这可以让你体认到我的决心,我们可以称之为一种表示吧。”
“您爱怎么说都随便您,”哈定不在乎地说:“您怎么说都一样,我都不会害怕的。”
“我相信你这种态度迟早会改变,但你还犯了另一个错误,哈定,一个更为严重的错误——端点星好像是完全不设防的。”
“当然,我们需要防谁?我们并没有威胁到任何国家的利益,并且一视同仁地提供我们的科援。”
“端点星一直保持无武装的状态,但是另一方面,”温尼斯说:“你又慷慨地协助我们扩充军备,特别是支持我们建立自己的星际舰队——一个庞大的舰队。事实上,自从你们将修好的帝国巡弋舰献给我们,这个舰队已经所向无敌了。”
“殿下,您这是在浪费时间。”哈定作势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如果您想要向我们宣战,而且正在知会我这件事,请您允许我立即与我的政府联络。”
“坐下来,哈定,我并没有向你们宣战,你也根本毋须通知你的政府。一度曾是帝国舰队巡弋舰的‘温尼斯号’,现在是我国远征舰队的旗舰。这个远征舰队,由我的儿子在旗舰上亲自指挥,一旦开战的时候——哈定,听好,是开战而不是宣战,他们将对基地立刻发动核武攻击,那时基地自然就会知道了。”
哈定皱着眉问:“在什么时候?”
“如果你真的有兴趣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舰队在五十分钟之前,十一点整的时候刚刚离开安纳克瑞昂。当他们能够目视端点星时,就会发动第一波的核武攻击,那是明天中午的事。现在,你可以认为自己是一名战俘了。”
“我自己正是这么认为,殿下,”哈定还是皱着眉头:“但是我却很失望。”
温尼斯轻蔑地咯咯笑着:“如此而已?”
“是的,我曾经想过,以为在加冕典礼开始的同时——也就是午夜零时——才是舰队行动最适当的时刻。因为很明显地,您希望在摄政王的任内开战,如果这样的话,应该更具有戏剧性。”
摄政王温尼斯瞪着哈定说:“老天,你到底在说什么?”
“您还听不懂啊?”哈定轻描淡写地说:“我把反击的时刻,刚好定在午夜零时。”
温尼斯坐在椅子上,瞪着哈定说:“你别想吓唬我,你们不可能会反击。如果你想指望其他王国的协助,最好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他们的舰队全部加起来,也绝不是我们的对手。”
“这我知道,但我并不想要发一枪一弹。我只是在一周以前,就让我的人放出了风声,说在今晚午夜,安纳克瑞昂星将实行‘教禁’。”
“教禁?”
“是啊,如果您还不懂,我可以解释一下:安纳克瑞昂所有的教士都将会开始罢工,除非我取消原来的命令。可是如今我被软禁,不能跟外界联络,自然无法收回成命。不过,即使我的行动自由,我也不打算这么做。”他的身子向前倾,语气忽然变得生动起来:“殿下,现在您了解了吧?攻击基地就等于是罪大恶极的亵渎行为。”
温尼斯显然在勉力克制着心中的纷乱:“别对我来这一套,哈定,这些话你留着对群众去说吧。”
“亲爱的温尼斯,您认为我究竟应该留着向谁说呢?我可以想像,在过去的半小时中,安纳克瑞昂所有的灵殿都已经聚满了群众,在聆听教士对这个事件的训诫。如今安纳克瑞昂的人民,每一个人都已经知道,自己的政府正在对他们的信仰中心,发动邪恶而不义的攻击。现在还差四分钟就到午夜了,您最好还是下楼到大厅去看看吧,既然有五名警卫在门外,您也不用担心我会溜走。”哈定说完,又靠回到椅背上,自己再倒了一杯卢奎斯酒,然后以完全不在乎的神情望着天花板。
温尼斯突然怒不可遏,飞快地冲出了书房。
在大厅中,所有的名士淑女都鸦雀无声,让出了一条通向王座的宽敞通道。列普德坐在王座上,两手紧抓着扶手,头拾得很高,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僵凝着。中央的大吊灯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拱型屋顶上镶嵌的无数核灯泡散发出彩色的闪光。就在此时,国王周围的绚丽灵光开始闪耀,并且上升到他的头上,凝聚成一顶耀眼的王冠。
温尼斯在楼梯半途停了下来,但是并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王座。温尼斯在那里站定,双手紧握着拳,心中警告自己,千万不可因为哈定的恐吓而贸然行事。
这时王座开始颤动,然后无声无息地垂直上升,接着开始飘栘,离开了座台,缓缓地飘下阶梯,终于在离地五公分处停下,再水平地滑向巨大的窗口。
一声沉重的钟声响起,午夜来临了。此时王座刚好在窗前停住——刹那之间,国王头上的灵光消失了。
在那一瞬间,国王惊愕得全身无法动弹,睑上的表情因惊惧而扭曲。一旦失去了灵光,他就变得与常人无异。接着王座摇晃了几下,便重重地落在地板上,立时发出了一声巨响,宫中的灯光也正好同时全暗了下来。
在嘈杂的尖叫声与一片混乱中,传来了温尼斯的吼叫声:“拿火把来!拿火把来!”
温尼斯在拥挤的人群中左冲右撞,一直拼命挤到门口。此时,宫中的卫士也从外面冲进了黑暗的大厅。
然后火把终于拿到大厅来了,那是原先准备在加冕典礼之后,在大街小巷举行盛大的火炬游行用的。
卫士们举着火把,蜂拥进入了大厅——蓝色、绿色、红色的光芒,照在一张张恐惧惶惑的脸上。
“没有关系,”温尼斯大喊:“大家留在原地别动,电力马上就可以恢复。”
温尼斯转身,向立正站着的卫士长问道:“队长,怎么回事?”
“殿下,”卫士长立即回答:“宫殿被城里的群众包围了。”
“他们要什么?”温尼斯咆哮道。
“他们由一个教士带头,有人认出他就是教长波利·维瑞索夫。他要求立刻释放塞佛·哈定市长,并且停止对基地所发动的战事。”卫士长以军人特有的坚定单调语气回答,但是眼光却不安地游移不定。
温尼斯怒吼:“如果有任何暴民妄图越过宫门,一律格杀勿论。除此之外不要妄动,现在要吼就让他们去吼好了,明天再跟他们好好算帐。”
送来的火把已经分散在大厅各处,大厅里又亮了起来。温尼斯赶紧冲向仍然靠在窗口的王座,把惊吓得面无人色的列普德拉了起来。
“跟我来!”温尼斯向窗外看了一眼,整个城市一片漆黑,只有右方的艾哥里德灵殿灯火辉煌,下面则传来了群众沙哑嘈杂拘吼声。他一面暴跳如雷地咒骂着,一面把国王拖了就走。
温尼斯一路冲回自己的房间,门口五名警卫立刻跟进来。然后才是列普德,他瞪大了眼睛,畏畏缩缩地走在最后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哈定,”温尼斯的声音沙哑异常:“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哈定市长身旁放着一个手提式核灯泡,发出了珍珠般的光芒。他根本不理会温尼斯,只是安详地静静坐着,脸上挂着一丝嘲弄的微笑。
“早安,陛下,”哈定对列普德说:“恭喜您顺利加冕。”
“哈定,”温尼斯再度吼道:“命令你的教士回去工作!”
哈定镇定地抬起头来说:“你自己下令吧,温尼斯,看看我们两人到底是谁在玩火。现在整个安纳克瑞昂,除了灵殿之外,没有任何的机械在运转;除了灵殿之外,没有任何的灯泡发光:除了灵殿之外,也没有一滴自来水;处于冬季的半球,除了灵殿之外,连一卡的热量都没有——医院无法再接受病患,发电厂也将被迫关闭,所有的太空船被困在地面。如果你不喜欢这种情况,温尼斯,你可以自己命令教士回去工作,我可不想管。”
“我对天发誓,我会下令的。哈定,如果我们非得摊牌不可,那就来吧,看看你的教士能不能挡得住我的军队。今晚,军方就要接管这个行星上的所有灵殿。”
“很好,但是你要怎么样下令呢?这个行星上,所有的通讯线路都已中断,你将会发现不论是电波或超波都失灵了。我老实告诉你,这个房间里的视讯电话,是这个行星上唯一一台还能工作的通讯器材——当然,我是指灵殿以外的地方。不过,我也已经将它改装为只能接收,而无法发出讯号了。”
温尼斯似乎透不过气来,拼命大口喘着气。哈定继续说:“如果你想试试,可以派遣军队到宫殿附近的艾哥里德灵殿,利用那里的超波通讯器,和行星的其他区域联络。但是如果你真的那样做,派出去的军队只怕会被暴民打得落花流水。到那个时候,温尼斯,谁来保护这座宫殿呢?谁又来保护你们的小命呢?”
温尼斯嘶喊道:“我们能够撑下去的,你这个魔鬼!我们可以撑得过今天的,就让暴民去吼吧,就让电力中断吧,但是我们一定撑得过去的!当基地被攻陷的消息传来时,你那些伟大的群众,就会发觉他们的宗教是如何虚幻。他们将会背弃那些教士,并且反过来对付他们。我向你保证,哈定,你顶多得意到明天中午。你虽然切断了安纳克瑞昂的一切动力,但是你却无法阻挡我的舰队。”
他扯着喉咙,耀武扬威地继续说:“舰队正朝向目的地前进,哈定,由你下令修复的那艘巡弋舰率领。”
哈定却轻松地回答:“不错,那艘巡弋舰是我下令修复的——但却是照着我的意思修的。温尼斯,告诉我,你有没有听说过超波中继器?不,我知道你没听过。不过,在两分钟之内,你就可以知道那个装置的妙用了。”
就在此时,视讯电话突然亮了起来,于是哈定又改口道:“不,在两秒钟之内。温尼斯,坐下来好好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