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云哑然失笑,看这只铁琵琶好似是件奇门兵器,孰料妙用无穷,一首曲儿珠圆玉润,虽说阿谀如潮,听来竟也十分悦耳,想来“大掌柜”听了,必也要龙心大悦,飘飘然起来。
卢云忍住了笑,耐着性子等此人唱完,突然心念微转:“等等,评定三界、轮回六道……执掌生死罪过……这岂不就是……”
“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顿时之间,卢云双眼圆睁,竟有悚然之感。
良久良久,一曲方终,帅金藤总算也唱完了,他低下头去,羞赧地道:“大掌柜,这是小人苦思七天七夜,特意为您老人家造的曲儿,您还喜欢么?”卢云见他一脸期待,却也不好让他失望,只得咳了几声,道:“挺……挺好的……”
帅金藤心下狂喜:“您真的喜欢么?那小人还有下半阙没唱。”拨了拨铁琵琶,正要引吭高歌,卢云心下一惊,忙拦住了他,道:“有空……有空再听。”
正要再说,帅金藤却又脸色一变,肃立不动。卢云顺着他的眼光去望,却见他瞧着自己怀里,衣襟里却是金光闪烁,岂不是正是胡媚儿送来的那块金牌?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方知这人为何会错认自己,却原来是为了这块令牌的缘故。
卢云手中这块令牌并非抢来的,而是由胡媚儿亲手致赠,缄于一封公文里,署名“灵吾玄志”。当时她自称衔杨肃观之命送交,卢云本还以为是打发之用,孰料今早以来,自己手持金牌,无论身在何处,遭遇何人,竟都是无往而不利,足见这面金牌大有来历,绝非寻常之物。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有心查明此物的来历,便从怀中取出金牌,道:“帅兄,我有一事请教,这令牌究竟是……”雄鹰招展在前,帅金藤复又大惊失色,嚷道:“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战栗趴伏,不敢言动。
卢云点了点头,已知义勇人首领所言为真,杨肃观确实自号“修罗王”,并非虚言杜撰。他有心多探一些内情,便蹲了下来,附耳道:“仁兄,这黄金宝令有何功用?你可知晓?”
帅金藤心里有些害怕,不敢言语,卢云蹲了下来,抚了抚他的背心,低声道:“你别怕,我只是考考你而已。跟我说,这令牌有何功用?”帅金藤低声道:“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曰:见我令者,如见我身,见我身者,必入我门。”卢云沈吟道:“必入我门?何意也?”
帅金藤头顶触地,拜伏道:“爇顶立誓,以昭赤诚。”
卢云微微沈吟,所谓“爇顶立誓”,指的便是和尚头顶的香疤。释门中人为显向佛之心,往往自残肢体,或烫出香疤、或自燃一指,蒙古南侵后,此风更炽,天下僧尼无可例外。看来“镇国铁卫”仿效此风,便以烙印爇身,做为入门之誓。
卢云反复察看手中的黄金宝令,只见手中的令牌正面阴刻一只雄鹰,双翼全展,背刻“镇国铁卫”四大篆字,瞧这形状模样,岂不与伍崇卿、胡媚儿身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卢云心下大惊,这才明白那些黑衣人身上的烙印是由何而来了?无论是伍崇卿、还是胡媚儿,当他们入门立誓之时,都曾被这块令牌烫出了疤痕,依此看来,此印象征了“大掌柜”的无上权柄,竟为“镇国铁卫”的根本之印!
“见我令者,如见我身、见我身者、必入我门”,看这令牌至关重大,当足以号令天下一切“镇国铁卫”,胡媚儿却为何要交给自己?莫非这是她偷来的?可当时听她说话,言语里尽是对自己的不满,倘若她知道所交之物便是这“阿修罗王令”,应当多方提点才是,怎会对自己破口大骂?
卢云呆了半晌,暗道:“难道……她也不知道信封里藏了这面令牌?”
卢云越发觉得奇怪了,更有心问个明白,便提起了手中金牌,问道:“帅兄,你方才说,这令牌是……”帅金藤战栗叩首,寒声接口:“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
卢云曾浏览佛经,自知这“阿修罗王”也是天神,曾为征战之故,质疑佛祖,似神而非神,似人而非人,却不知杨肃观为何对这名号情有独钟?他满心疑窦,竟不知从何问起,凝思半晌,方才道:“帅兄,何谓修罗王?”
帅金藤提起手来,朝唇上一抵,轻轻“嘘”了一声。竟是个“噤声”的手势。卢云心下错愕,不由左右张望,不知是否有人窥伺在旁,可瞧望半晌,不见有人。便又把话问了一遍,哪知帅金藤还是不发一语,仍旧抵指在唇,也不知是装聋做哑、还是心存畏惧?卢云抚了抚他的背心,柔声道:“别怕,有我在这儿,天下没人伤得了你。快跟我说,何谓修罗王?”
话声未毕,帅金藤又次提手起来,竖指唇边,再次“嘘”了一声。卢云心下沈吟,忽然醒悟过来,想到了八个字:“修罗王临、天地噤声。”正是适才帅金藤顶礼膜拜时的颂言。
“噤声”乃是一个佛门境界,如来入灭前曾言:“我此生未曾说一字”,此即“无有名相、不立文字”,以无言胜有言,以无声破有声,从此成为禅宗根本妙谛。
禅宗不立文字,讲究以心印心,不凭言语。是以他们的法场往往静谧异常,上起师父宾客、下至弟子火工,万物一律噤声。杨肃观亦然,他的话一向很少,卢云与他相识虽久,从未听他说过一句教化人心的大道理。又因他生得俊美,不认得他的人,多以为他是个“风流司郎中”,专于温柔乡里打滚,毫无大志。其实此人坚毅果决,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这才一统朝廷三大派,成为“镇国铁卫”的创始人。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望着手里的“修罗王令”,只在反复踱步,思索杨肃观的用心。
返京以来,身边事情全都蒙蒙隆隆,义勇人是谜,杨肃观是谜,一层又一层包围了自己,不免让他坠入了五里雾中。卢云仰起头来,望向身边高高的围墙,容情转为肃穆。
看那高墙之后,便是杨家老小的世界,不仅杨肃观、杨绍奇兄弟,连顾倩兮、阿秀也住在里头。若要探知“修罗王”的心意,也只能进屋里一趟了。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搀住帅金藤,道:“上有喻,请您起身。”
“遵命!”帅金藤跪了半天,登时高高一跳,双靴一并,便又站了起来。卢云道:“帅兄,我要入府去了,你可以带路么?”帅金藤微微一愣:“大掌柜,这……这是您家啊,您……您怎么还要小人带路?”卢云自己也尴尬了,俊脸一红,低声道:“这……我……我也不清楚……”
卢云老实惯了,明知自己答非所问,仍编造不出什么谎话,天幸帅金藤是个傻的,心中立生异想:“对啊,不愧是大掌柜,连回家的路也不知道。定是每日里三过家门而不入了!”
昔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连儿子都不认识他,想来大掌柜为国为民,定是八过家门、九过家门,直接住到外头去,这才不认得回家之路。正敬佩间,忽然又想:“不对啊,他如果是大掌柜,平常家里泡茶的那个是谁?”转念一想,立时恍然大悟:“啊!是替身!难怪大家都说他夫妻俩感情不好,原来那个是假冒的!”
他越想越觉道理,自知大掌柜为国为民,老婆小孩都托别人照顾了,一时又是景仰、又是钦佩,忙道:“大掌柜,快请这儿来。”难得可以替大掌柜做点事,帅金藤自是大感光荣,谁知走了几步,卢云却还在巷口徘徊,忙赶了回来,焦急道:“大掌柜,您别每日里为国为民的,偶尔也要回家歇一会儿,快来吧。”
卢云醒了过来,忙道:“是……我……我这就来。”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踏入了巷中,心中暗暗感慨:“时光好快,上回来到杨家,我还只三十岁哪。”
卢云年轻时也曾赴杨府作客,当时杨府上下还居于大明门畔,家中主人则是“中极殿大学士”杨远,杨肃观也不过是个兵部郎中,至于卢云自己,当时更只三十出头,还在秦仲海麾下参赞,说来自己与顾倩兮二次巧逢,也是在杨府里。
多少年了,顾倩兮始终在一栋大宅子里,一墙之隔,永无相见之日,如今自己总算要闯进去了。卢云微起感伤之意,已是思绪如潮,帅金藤偷偷打量着他,忽道:“大掌柜,您很多年没回家了,是吗?”听得“家”这一字,卢云心中一热,眼眶微起湿润,帅金藤忙递来一块手帕,道:“大掌柜,别哭了。一会儿就到了。”
卢云醒觉过来,忙擦拭眼角,便又咳了几声,略作遮掩,道:“帅兄,你……你投入镇国铁卫很久了么?”帅金藤忙道:“大掌柜,帅兄二字,小人担当不起,请您以后称呼小人的官职吧。”卢云咳道:“你……你的官职,那……那是……”帅金藤忙道:“副统。”
卢云停下脚来,讶道:“何处的副统?”帅金藤腼腆地道:“锦衣卫。”这回轮到卢云惊嚷了起来:“什么?你……你官拜锦衣卫副统领?”那帅金藤虽说疯疯癫癫,可想起自己当了大官,还是有几分得意,害羞道:“谢大掌柜提拔。”
景泰朝廷里有句话,称作“内禁外锦”,一是禁卫军,一是锦衣卫,二者洞见观瞻。
当时锦衣卫统领更是大名鼎鼎的“安道京”,此人笑里藏刀,见风转舵,号称天下第一大猾头,这才能与柳昂天、刘敬等众多朝廷势力周旋。孰料十年过去,这个“锦衣卫副统”却成了一个傻瓜,除了背书念经,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卢云满心错愕:“帅副统,你……你既然身居要职,怎不去官衙批公洽案?却来此地游荡?”帅金藤茫然道:“官衙?什么官衙?”这话却把卢云问倒了,只得改口道:“你……你下头管着多少人?”帅金藤讶道:“就我一个人啊。”
卢云骇然道:“什么?就你一人?你……你不是锦衣卫副统领么?怎没一个部属?”
帅金藤疑惑道:“大掌柜……是您说锦衣卫浪费公帑,藏污纳垢,这才裁掉大半人的,您怎又忘了?”
闲话之中,卢云总算也明白了道理,原来这帅金藤是个“空头副统”,占缺不管事。
想来有他坐镇锦衣卫,哪怕“锦衣卫”里高手再多、人材再广,也等于让人点上了死穴,即便诸葛亮前来投效,怕也难起政潮。“镇国铁卫”自也能高枕无忧了。
十年风水轮流转,当年的锦衣卫,如今成了朝廷的破落户,不堪闻问。眼看卢云凝思不语,帅金藤忙道:“大掌柜,您怎么又不走了?您不想回家了吗?”卢云忙道:“不……不是……”当下加快了脚步,便朝巷中深处行去。
眼前这条巷弄弯弯曲曲,越向深处,越发阴森狭窄,两面尽是高高的围墙,过去卢云来过杨家一次,到的却不是这栋宅邸。想来杨肃观升官之后,方由大明门迁来此地。
杨家当年的故居甚是整齐,格局恢弘,远比眼前这栋宅子气派,只不知杨肃观为何中意眼前这栋官宅?他茫茫思索,正走间,突见围墙脚边有处记号,俯身来看,却是只扬喙振翅的猛禽,鲜血所绘,凄厉生动,岂不便是“镇国铁卫”的印记?
卢云心下一凛,便又停步下来,道:“帅副统,这围墙后头是什么地方?”
帅金藤茫然道:“大掌柜,这墙后便是废院啊,您忘了么?”卢云愣住了:“废院?”
帅金藤颔首道:“是啊,为了看守这处地方,您从客栈里抽走了大批兵力,还把自己的六甲兵调了出来,四当家劝了好几次,您都不听哪。”卢云越听越奇,索性飞上墙头,亲眼瞧个明白。
来到围墙上,凝目去看,只见墙后是一大片空地,林枯叶凋,厚雪严实,却是一幅隆冬之景,此地真如帅金藤所言,乃是一座道道地地的“废院”。除开满地枯枝落叶,见不到一点建筑,却不知杨肃观为何要遣出重兵看守?
卢云心下暗暗纳闷,看杨肃观做风稳健,绝非故弄玄虚之人,此地若无玄机,他绝不会大张旗鼓调兵驻守。依此看来,这院子必有什么古怪。
卢云沈吟半晌,转朝四遭望去,此时他居高临下,整座大宅尽收眼底,只见这宅子建筑开阔,形如一个正圆,脚下窄巷却是蜿蜒曲折,从中横穿,竟将好好一栋府邸切成了两半,北边是一片空地,荒凉无人;南边却是炊烟袅袅,花木扶疏,盖满了建筑,想来杨家上下人等都住在那儿。
看这栋大宅建筑如此古怪,好似暗合什么阴阳五行之理,却又看不明白。卢云怔怔站在墙头,顺延围墙去望,但见南北两墙愈发逼近,巷弄也愈发狭窄,到了巷底深处,两面围墙渐渐交会,竟尔化作了一栋精舍。
卢云吃了一惊,忙道:“帅副统,胡同底有栋房子,那是什么地方?”帅金藤笑道:“那是您的书房啊。”卢云愕然道:“书房?为何……为何要建在那儿?”
帅金藤笑道:“您太久没回来啦,大伙儿都说那书房是拿来镇邪的。”卢云喃喃地道:“镇邪……”看这大宅活像是一面太极图,一墙之隔,南面生机盎然,北面却是沉沉死寂,彷佛便是阴阳两个境界。他微微凝思,心下不由一阵悚然:“这……这北面是阴宅?”
阴宅者,坟墓也,亦即死人的居所,莫非这“废院”是杨家祖上的风水兴旺之地?这才不容外人靠近?卢云暗起疑心,他凝视那栋精舍,正出神间,忽然一阵寒风吹入废院,扫开了满地枯叶,隐隐现出什么东西。他急运眼力,定睛细看,不觉咦了一声,暗道:“水井?”
卢云真是愣住了,看这精舍是杨肃观的书房,书房外却有一口古井,位置恰在围墙正中,与精舍相对,莫非帅金藤口中的“镇邪”,意即在此?卢云喃喃忖忖,正猜测间,突然耳边响起了孩童的呼喊:“大赢家!大赢家!”
卢云睁眼骇然,却也想了起来,昨夜自己与“义勇人”会面时,曾与灵智方丈、韦子壮等名家连手救治了一名小孩,便是阿秀的顽皮小友“胡正堂”。据说这孩子曾溜到杨家废院去,却无端受到惊吓,竟至神智错乱,就此疯癫。不正是掉落到一口古井里?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正要跳下墙去,到水井边儿看个明白,却听废院里传出尖锐哨响,刺耳之至,卢云连忙定住了身形,只听四下汪汪之声大作,整条街上的狗儿全吠了起来。他掩住耳孔,疼道:“这……这是什么声音?”
帅金藤从腰间取来一只小笛子,笑道:“这是五里笛啊。只有狗和武林高手才听得见。”
正说话间,哨响更加尖锐,四下传来啪啪几声击掌,废院深处闪出几条人影,身法迅捷,必是武功高强之士,一发朝自己狂奔而来。卢云吃了一惊,已知自己暴露了身形,忙纵下墙来,低声道:“这些是何方神圣?”
帅金藤笑道:“大掌柜又要考我啦,这些是值日六甲,您安在废院的守护官啊。”卢云喃喃地道:“值日六甲?他们……他们武功厉害么?”帅金藤摇头道:“这『六甲兵』武功不行,单打独斗,全不是卑职的对手。可六个同时出手,一招内便能要了小人的命啦。”
卢云惊道:“何以如此?”帅金藤讶道:“大掌柜,他们是您一手教出来的啊,怎好问我呢?”
笛声越加紧蹙,连南面屋顶上也有人影穿插,方位对调,直朝后巷逼近而来。卢云心道:“麻烦了,恐怕要硬碰硬了。”
卢云曾听“琦小姐”提起,这“镇国铁卫”下辖六名当家,各有所司,艳婷、琼武川、巩志、灵真莫不列名其中。至于这个“六丁六甲”,好似是屠凌心带队。一会儿双方若要大打出手,自己固然无惧,可再要潜入杨府,却不免难上加难了。
正踌躇间,墙上黑影乍现,四面八方纵落六条人影,前三后三,人人黑罩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已将自己团团包围。
这批“值日甲兵”来势奇快,卢云想要退出,已然迟了一步,天幸帅金藤还守在身旁,霎时“啪”地一声,双靴并起,沈声道:“三界之中。”帅金藤说出了切口,正等着同伴答腔,那六人却只高举兵刃,围着卢云打转,如临大敌。帅金藤手按血琵琶,怒道:“你们为何不说切口?莫非是怒匪乔装的么?”
客栈中人向喜黑罩遮面,藏头露尾,若有人想乔装蒙混,那是再容易不过了。眼看“值日六甲”目光迟疑,帅金藤怒道:“快说!三界之中,下句是什么?”一名甲兵微微咳嗽,低声道:“六道之上。”帅金藤点了点头,又道:“百姓在前。”那人答道:“皇天在上。”帅金藤高兴地道:“果然是自己人。”
“谁跟你是自己人?”值日六甲同步踏上,齐声怒喝:“快说!你背后那人是谁?”
听得此言,帅金藤先朝卢云鞠躬,随即仰起头来,狂笑三声,最后竖起食指,朝天上指了指,不忘重重暴哼一声,示意凶狠。众甲兵呆了半晌,不知他在凶些什么?人人顺延手指,仰头望天,却见到了朗朗晴空,檐檐白雪,余无他物,不觉疑惑道:“这……这是干什么?”
“还不懂么?”帅金藤暴怒道:“他便是咱们客栈的……”话还在口,却听卢云咳道:“我……我是帅先生的朋友,想来府里找点活干。”
帅金藤咦了一声,不知“大掌柜”好端端地,为何要隐瞒身分?待见卢云连使眼色,不觉恍然大悟,心道:“哎呀!大掌柜又要微服出巡了!”忙改口道:“是是是,这人想来客栈里投店,你们放他进府吧。我一会儿会带他去见四当家。”
一听求官的来了,值日六甲便仰起脸孔,鼻哼傲然:“原来是来投店的啊,那咱们得先审查审查。小子,你有谁荐举呀?”帅金藤指着自己的脑袋,欢笑道:“我!”
值日六甲嗤嗤冷笑,正想嘲讽几句,却见帅金藤目露杀气,面色颇见不善,只得闷吭一声,道:“好……好吧,既然有人荐举,身家应还清白,你有啥本领,这就说吧。”卢云谦逊道:“几位大哥抬举了。小可无甚本领,只想蒙口饭吃。”
卢云年轻时心高气傲,每逢求谋差事,总要洋洋洒洒、大作文章,如今年岁已长,便也学了客套几句,正等着六甲兵说些应酬话,孰料六人面色铁青,暴怒道:“什么?混饭吃?你当客栈是什么地方?专养你们这帮酒囊饭袋?”说着围住了帅金藤,齐声痛斥:“二十三!你为何荐举一个废人过来?想要尸位素餐,放到你锦衣卫里去!”
帅金藤呸了一声,还未反唇相讥,卢云忙改口道:“几位大哥误会了,在下其实粗通文墨,写字尚称工整,可以帮着记帐做活。”众甲兵头仰得更高了,冷笑道:“原来是个文抄公啊,那你投错房了,去找六掌柜吧,他那儿要写字的。别来咱们二楼占地方。”
陡听“六掌柜”之名,卢云却也想不起此人是谁,总之不是巩志,便是罗摩什,只得改口道:“大哥们有所不知,其实在下除开笔墨,另还学过几天拳脚,身手尚称灵便。”
“尚称灵便?”六甲兵齐声狂笑:“小子,在咱们六兄弟前说这话,小心要溅血的。”
帅金藤怒道:“放肆!真想寻死么?”六甲兵惊得呆了,听得一人骂道:“谁找死了?看招!”一拳击出,便朝帅金藤的鼻梁而来,看此拳缓慢无力,稀松平常,帅金藤自也不怕,正要出手去挡,突然双膝微痛,两腋一麻,左右两名甲兵趁隙出手,已将他制压在地。
卢云心下一惊,看帅金藤虽然名气不响,实则武学根柢深厚,纵然遇上了名门大派的掌门,亦有自保之道,岂料双方动手不过一招,便已受挫倒地?卢云更不打话,径自提掌来救,便朝一名甲兵腕上搭去,那甲兵反手来格,才与卢云的手臂相触,便如触到了一只大圆轮,身不自主间,竟已凌空翻转过来。
这招隐带切转,正是“正十七”手法,那甲兵重心已失,已成头下脚上之势,卢云一把提起了帅金藤,正要将他带开,突然四面八方劲风传到,在那名甲兵的率领下,六人竟同时反攻。
卢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但觉自己身前背后、左侧右翼、头上脚下,六方同时遇险,这几人出手时机竟是搭配得妙到颠毫,几无破绽。卢云自知避不开,索性也不闪躲了,扎下马步,双掌对开,一掌向天提起,另一掌顺势向下,却是“正十七”的变招:“化圆为方”。
圆是天下最大的图样,这招掌法并非一昧借力使力,而是以方造圆,立盾设身。敌手无论从哪个方位来攻,必会先行碰上卢云的手臂,果听“啊呀”迭声,四名甲兵让卢云的微力一带,莫不半空翻转一圈,摔跌在地,却于此时,又听“砰”、“砰”几声大响,背后两名甲兵出拳来袭,卢云凝功在背,内力反震之下,瞬将二人弹了开来,重重撞上了围墙。
一招之内,卢云便已大获全胜,帅金藤亢奋喝采,手指六名甲兵,大声吆喝:“谁放肆了?以后还敢说嘴不?”众甲兵齐声骇然:“好样的……内力深得不象话,二十三,你……你从哪找来这等硬手?”
“哪儿找的?”帅金藤冷冷一笑,伸手向天上一指,狂怒道:“懂了吧!”六名甲兵似懂非懂,却也不敢吭气,只管肃立墙边,恭送高人离开。卢云低咳几声,脚下虽已迈步,目光却仍瞧向六甲兵,心下暗忖:“这……莫非便是『六道阵』?”
适才电光雷闪间,卢云已与六道初次对阵,一招内便击退了六甲兵,他看似赢得轻松,其实不然,他身上连中两招,以招式而论,他的“正十七”无法同时守下“六道”,若非内功深厚已极,将敌人反震开来,此刻倒在地下的便是他了。
“天下五大宗、心体气术势”,倘使方才的对手是杨肃观本人,抑或六甲兵携刀带械,双方谁胜谁负,卢云自己心里有数。
经得此战,卢云已收起小觑之心,自知六道阵为天绝神僧毕生心血,精微妙奥,堪称少林寺镇寺之宝,自己要再次潜入废院之中,必得谨慎从事。
揭过了事情,两人又朝巷内行去,过不多时,南面围墙炊烟袅袅,现出一扇门,想来已到后厨。帅金藤推门而进,只见厨房里满满的全是人,老家丁、俏丫嬛,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帅金藤一身黑衣,手提铁琵琶,一手还拿着黑面罩,望来好似恶鬼模样。灶旁的厨子婢女见了,却也没发声惊呼,人人手提菜刀,剁剁连声。
“帅副统!”一名管家走了过来,笑道:“早啊。”帅金藤双手贴紧裤缝,将膝一并,碰地大响传过,正要提声暴喊,却见众家丁回头瞄着自己,不由脸上一红,低声道:“大家早。”
正说话间,却听几声嘻笑:“色鬼回来啦。”卢云撇眼一看,角落里几名丫嬛掩嘴窃笑,正是方才巷外见过的那几名姑娘。
此地是杨家后厨,随时会撞见熟人,卢云自是全神贯注,不敢有失。正防备间,忽见几名丫头窃窃私语,嘴角带笑,眼光全望着自己。卢云急急转头,却又是一名老嬷嬷慌张低头、拼命洗碗,卢云心下大惊,这才发觉大事不妙,正想闪身逃出,却听管家讶道:“帅副统,这位是……”
卢云仪表英挺,走到哪儿都显眼,一时暗暗害怕,就怕让人认了出来。帅金藤却是暗暗发笑,自知这些笨蛋看惯了替身,见到了金身本人,反而认不出。当即笑道:“这位是新人。武功很高。”
听得新人来了,众丫嬛低呼一声,纷纷转头来看,一名老嬷嬷侧头打量卢云,伸手朝他背后拍了拍,笑道:“又有新侍卫来啦?我是张妈,大哥您贵姓呀?”帅金藤是黄齿鼠面之徒,平日受尽婢女嬷嬷排挤,如今见“大掌柜”广受欢迎,自是暗叹在心:“还看不出来么?他便是大掌……”陡听卢云低咳一声,自知失言,忙改口道:“他姓『大』。”
管家茫然道:“姓『大』?这可又是个罕姓了,不知如何称呼?”帅金藤祖上姓“师”,让晋武帝砍了一刀后,便改姓“帅”,此姓已非常见,孰料又弄了个怪姓出来?正支支吾吾间,那“张妈”已然笑了起来:“怎么称呼啊?当然是『大哥』啦。”
“大哥哥!”众丫嬛笑成一堆,纷纷围了过来,眼见诸女娇俏可爱,神情友善,卢云自也不好太过冷面,正想一一拜见,忽听角落传来娴雅嗓音,笑道:“是哪位大哥来啦?瞧你们高兴的?”
这话声不怎么卷舌,隐带一抹扬昆腔,听到卢云耳中,却如响起了一阵晴天霹雳。
“少奶奶早。”众丫嬛转身见礼,颇为恭敬。帅金藤回头去望,却见一名女子掀开门帘,正是顾倩兮到了。卢云惊惶不已,也是怕她见到自己,赶忙便要转身,也是闪避得急了,竟尔撞翻了碗筷。当琅一声,眼看碗筷落地,便要摔得稀烂,帅金藤立时半空接住,随即双靴一迸,啪地一声大响,向上起跳,暴吼道:“奉 ——上喻!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三,参见……”
正要叩首拜见,面前却多了一盘热包子,听得顾倩兮问道:“吃过早点了么?”
帅金藤慌道:“夫人别客气,咱们……咱们公务在身……”顾倩兮道:“朝廷命官也得吃饭。”包子硬塞而来,帅金藤也不好不接,只能胡乱捡了一个,握在手里,暖暖的甚是窝心。顾倩兮侧过头来,瞧向帅金藤身后,道:“那位『大哥』呢?一起吃些吧?”
卢云背对情人,激动之下,早已热泪盈眶,两旁丫嬛围了过来,笑道:“这位大哥,这位可是咱们杨家少奶奶喔!你想在府里讨饭吃,便得好好伺候她。”那张妈也笑道:“快过来磕个头吧,一会儿领些打赏,也好买酒喝。”
眼看“大掌柜”身陷重围,已是插翅难飞,帅金藤暗暗偷笑,正要看他如何应付老婆,猛听“砰”地一声,后门无缘无故开启,似有一股妖风吹了进来。众人大吃一惊,纷纷转头去望,正察看间,忽听众丫嬛“咦”了一声,道:“大哥哥呢?上哪儿去了?”管家茫然道:“是啊,方才还站在这儿啊?”帅金藤转头急看,惊见背后空山寂寂,“大掌柜”竟然消失不见了。
大白天的,众目睽睽之下,竟有人凭空消失了?耳听众人惊呼出声,帅金藤却吞了口唾沫,想来“大掌柜”太久没回家,怕被太座吼骂,也只能逃之夭夭了。
一片哗然间,帅金藤已给管家叫去查问了。丫嬛们则是惊疑不定,一时开碗柜、探水缸,四下追查“大哥哥”的下落,屋里议论纷纷,顾倩兮却未作声,看她恬静悠然,一如平常,只管打开了蒸笼,察看菜肴,眼角却悄悄挪向了门外,不见倏瞬……
鲤鱼池畔一片寒寂,琼芳怔怔坐在房里,打量面前的陌生女子。
这女人是谁呢?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垂落了半边黑发,正自羞怯怯地望着自己。
眼看陌生女人来了,琼芳惊讶地瞧着圆镜,呆呆抚着自己的脸蛋,镜子里的美人儿也抬起手来,轻柔抚面,模样娇滴滴的,好生秀气。
琼芳呆住了,整整骑了十年马,舞枪弄棒、金戈铁马的北国阁主,如今成了这模样?
她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收紧了拳,牙关微咬,怒眼圆睁,猛地撇眼过去,惊见镜中那位姑娘轻咬贝齿,含羞侧脸,望来竟是美极了!
不管用,纵使张牙舞爪,也洗不掉这身皮色。因为这是天生的,这个“芳”字不是血气方刚的方,而是沁香袭人满庭芳。
少阁主的戾傲一发不见踪影,只剩这个美人儿。琼芳惊艳于自己的绝色,竟然脸红心跳起来。
琼芳不是没穿过女装,孩提时候,她也常偷穿娘亲的衣裳,提眉笔、抹红妆,对着镜子欢然得意,蹦蹦跳跳一番,待到娘亲谢世后,琼芳找不到她的裙裳,穿得便少了。到得十岁上,父亲骤然而逝,琼芳索性把小女儿的衣裳全数烧掉,换上父亲的儒装,乃至于今日。
琼芳痴痴望向镜子,只见镜中那位美女凝望自己,双眼一红,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
顾倩兮?她是什么人?她又知道什么?凭什么劝自己换装?
琼芳擦去泪水,站起身来,她才不要穿女装,也不想以此示人。她学了爹爹生前的模样,负手昂然行走,正想提袖抹去面上的胭脂,突然心里又生出一个念头,竟让她身子微微发热。
好想让那个人看一看,让他明白自己有多美……
琼芳香腮晕红,坐理红妆,只见镜中那位美女轻抚面颊,如痴如醉,羞涩得像是要掀起盖头来。琼芳身子好热好热,她又羞、又喜、又烦、又躁,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慢慢低下头去,正要用力甩甩头,猛然想到楼下那幅面担,不由全身剧震,心里已是凉了一大半。
适才她亲口问过顾倩兮,楼下的面担是何来历,可是顾倩兮不说。琼芳心里知道,顾倩兮一定知道了什么,否则她不会这般打量自己。
脑海里浮现出顾倩兮秀美自负的脸蛋。琼芳怔怔坐倒,呆呆望向眼前的铜镜,只见镜中的女人一脸无奈,像是在恨着什么,又像是在妒嫉什么,她不敢看着自己,也不晓得日后该何去何从,她只能奋力扯下自己的花钿,趴在几上,放声大哭起来。
正哭间,突听一名小孩惊讶道:“发狂了。”又一人道:“是啊,哭起来了。”琼芳悍然抬头,厉声道:“谁在说话?”
眼前站着一大一小,满面骇然地望着自己,那黑脸矮小的自是阿秀无疑,一旁另还有个白面修长的,却是二爷杨绍奇来了。琼芳微起诧异,还没来得及说话了,便听阿秀笑道:“可怜啊,照镜子照得哭了,一定觉得自己太丑了。”
“大胆!”琼芳重重朝几上一拍,厉声道:“谁让你们进来的?”阿秀吓了一跳,没料到琼芳如此威严,当下拔腿直冲,听得哎呀一声,一路滚下了楼梯,摔到下头去了。
阿秀滚得好快,转眼消失无踪,却把杨绍奇一个人留了下来,他全身发抖,满面惊白,颤声道:“你……你别生气……大家有话好说……”
琼芳是练家子,杨绍奇却是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一掌拍落,杨绍奇少说得躺个三五天,她怒目而视,压下了满腔火爆,森然道:“杨二爷,你擅闯女客内室,不嫌失礼么?”
杨绍奇自知理亏,忙低头垂手,细声道:“是……这是杨二的不是……”琼芳冷冷地道:“亏你还是进士出身,这般擅闯大嫂居处,复又窥视女客,就这么两句话应付,便想蒙混过去了?”
杨绍奇是官场新人,昔日虽也拜会过国丈,却与琼芳无甚交情,害怕道:“素闻琼阁主豪迈磊落,不拘小节,慷慨有丈夫之气,杨二……仰慕已久,是故冒昧拜见……不想……不想女中尧舜亦红妆……”琼芳陡听话外有话,便又回过头来,未发一词,脸色却沈了下来。道:“何谓『女中尧舜亦红妆』?杨二先生,还请指教了。”
阿秀本已爬上楼来,一见这幅脸色,不觉又是一惊,忙道:“我……我先走了……”
阿秀拔腿就跑,杨绍奇却还在飕飕发抖,料知自己又说错话了。琼芳沈声:“杨二先生,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藏头露尾?你若不喜女子当政握权,何妨说出来?”
琼芳不是普通人,她家累代公卿,谈吐举动皆有威严,一旦板起脸来,杨绍奇自是不敢逼视,只能拿出了科考的本事,小心回话:“启禀阁主……鄙谚有言,盗不过五女之门、仆不弃孤子之家……女尧舜当政,此天下大治之兆。杨二心悦诚服,何来不喜?”
琼芳听他掉起了书袋,自也不愿示弱,便道:“说得好。尧舜当政,不分男女,都是百姓之福、社稷之幸。”杨绍奇拼命点头:“阁主英明、阁主英明。女中豪杰是也。”
琼芳露出底子了。古时生女者家贫,连生五女之家,必然困苦清寒,衣食无着,是以“盗不过五女之门”,连小偷也不肯光顾了。暗喻帝王蓄积后宫之女,必使国贫。至于那句“仆不弃孤子之家”,更是不怀好意。
琼芳装模作样,学问却不过尔尔,杨绍奇自是心中暗笑,拿了张凳子,正想坐下,琼芳却已转过身去,面向窗外,道:“君子非礼勿坐,杨二先生,劳驾你回避则个。”
耳听琼芳下了逐客令,杨绍奇俊脸苍白:“阁主,你……你心情不好?”琼芳不置可否,只把脸望向了窗外,意思自是要他快滚。
这杨绍奇天生便有女人缘,不论老少美丑、只消见了他的面,莫不话匣子大开,唧唧呱呱,大为投缘,可琼芳却是不怒自威,若要与她东拉西扯、聊些少女玩意儿,怕会给打得吐血,他低头苦脸,道:“琼阁主,你要是心情不好,不如让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好么?”
琼芳心里有些烦了,冷冷便道:“不必了,留给你嫂子听吧。”杨绍奇细声道:“我嫂子听过了。”琼芳森然道:“留给你哥听。”杨绍奇长叹一声:“你想害我挨打么?”这话毫无来由,自让琼芳有些意外,却听杨绍奇道:“这笑话是说他的。”
听得此言,琼芳忍不住低下头去,露出了笑容,正要笑出声来,却又发觉不对,便转回头去,冷冷地道:“无聊。”
杨绍奇讨了个没趣,却也不气馁,只在房里徘徊绕行。琼芳坐在几前,眼见杨绍奇没住眼地偷看自己,行径宛如登徒子,不觉脸色更沈,正要发怒赶人,杨绍奇却也乖觉,只急急奔向门口,似要告退了。
君子危邦不入、乱邦不居,眼看杨绍奇逃走了,琼芳放下心来,便欲转回头去,突听脚步声响,杨绍奇竟又匆匆跑了回来,搬了张板凳,眯眼笑坐,模样可爱。琼芳愕然半晌,道:“你……你想干啥?”杨绍奇笑道:“没事。练练脚力。”琼芳忍无可忍,暴怒道:“杨二!你在你大嫂面前,也是这般没正经么?”
正等着杨绍奇惊惶逃走,却听他长叹一声,摇头道:“那得瞧我大哥在不在家了。”琼芳微微一怔,推敲话意,霎时忍俊不禁,笑了出来。杨绍奇大喜道:“笑了、笑了,逗得你笑了。”
琼芳噗嗤又笑,眼波流动,打量着杨绍奇,只见此人肤白胜雪,样貌确实斯文,只可惜行不正、坐不端,轻浮孟浪,八成常骗着女人。心中便想:“这姓杨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必和他啰唆。”她生出了戒心,便想拿点威严出来,把袖子一翻,正要取出折扇,却发觉怀中空无一物,杨绍奇应对也快,便递来了一只春草圆扇,笑道:“拿这个吧,轻罗小扇扑流萤,多迷人?”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琼芳听他把自己当成了宫女,霎时心下大怒,霍地起身,正要将人撵出去,杨绍奇却又匆匆站起,自行逃了开来。琼芳想要追他,却又觉得有失身分,哼了一声,复又坐下,孰料那杨绍奇竟又奔了回来,如兔子般随侍在旁。
琼芳实在忍无可忍,暴怒道:“你是三岁小孩么?”杨绍奇慌道:“你……你别老是生气,我听说你来了,便想来瞧瞧你,没有恶意的。”琼芳森然道:“我有何好看?”杨绍奇眨着一双俊眼,茫茫地道:“你……你好看得紧。”琼芳白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贫……”
还没说出那个“嘴”字,杨绍奇身子向前一倾,突然吻了上来。
琼芳尖叫一声,自然而然向后一退,正要出掌打人,脚下不知怎地,绊到了凳子,摔到了床上。杨绍奇忙趴了过来,惊道:“跌伤了么?”这不趴还好,一趴之下,两人迭抱一起,呼吸可闻。琼芳又羞又怒,大声道:“你做死么?”跳起身来,出掌痛击,已然动上了真怒。
杨绍奇晓得琼芳身怀武功,一拳打来,没死也去半条命,忙避到凳子后头,琼芳喝地一声,转身来追,杨绍奇拿出吃奶的气力,向左急奔,琼芳裙影飞动,朝左捕捉,他又望右去逃,绕着凳子直打转。
琼芳气得炸了,她一身好功夫,偏偏在这斗室中全然无法施展。突然心中一动,提起脚来,正要将凳子一脚踢翻,说时迟、那时快,杨绍奇哎呀一声,向前滑了一跤,竟又扑到琼芳身上。
两人滚到床上去了,杨绍奇好似自知不对,居然还拼命致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方才见你撅着嘴儿,好生动人,忍不住就……”琼芳大吼一声,举脚来踢,这男人逃命功夫着实了得,便又急急跳起,退到板凳旁,双手置膝,正襟危坐。
琼芳气愤不已,不知这人是学过奇门遁甲,还是自己太笨,居然奈他不得,大声道:“混蛋!”左手朝床板一拍,砰地一声,牵动了掌心伤处,疼得她弯腰俯身,泪水险些流了下来。
杨绍奇见她哭了,自也慌了手脚,忙道:“你……你怎么啦?”正要靠近察看,猛见琼芳右手探出,将他按到了床上,媚眼凶瞪:“再跑啊?”
这回琼芳在上、杨绍奇在下,躲是躲不掉了,琼芳冷冷一笑,正要赏他几个耳刮子,忽见杨绍奇嘻嘻直笑,好似挺开心的。她啊了一声,方才发觉自己压在这男人身上,二人四目交投,呼吸相闻,忍不住心下大羞,嘤咛一声,便又逃下床来。
杨绍奇嘻嘻一笑:“终究还是你怕我啊。”琼芳还真有点怕他,嘴上却不肯示弱,大声道:“我若把今日之事说出去,要你死无葬身之地。”杨绍奇笑道:“怎么?国丈会差人来杀我么?”
琼芳冷冷地道:“杀鸡屠狗,焉用牛刀?”杨绍奇心下醒悟,忙道:“对啊,苏大掌门会来报仇的,我怎给忘啦?”苏颖超本是华山掌门,号称“三达传人”,天资奇高,尤精术算,倘使听说杨绍奇调戏他老婆,随手一剑就结果了,哪容得此人放肆?
念及苏颖超,琼芳神色转为忧伤,坐回了床上,抚衣束发,嘴中却没言语了。
杨绍奇何等聪明,一见她的神色,便晓得她与苏颖超有些麻烦。他咳了几声,道:“听说你要成亲了,是吧?”琼芳一提此事就烦,她别开头去,不置可否,杨绍奇又道:“我收到你的帖子啦,听说你月底纳采,二月十七完婚,对吧?”琼芳大声道:“犯不着你管。”
杨绍奇见她生气了,便又软语相缠:“好啦好啦,你别板着脸啦,亲个嘴儿又不会死人。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琼芳恨恨地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还不够?”
杨绍奇苦笑道:“糟了,咱们杨家四知,全让你学去了。”他提起茶壶,斟了一杯冷茶,奉了过来,低声哄弄:“小宝贝儿,快别生气嘛,要是苏大侠不娶你,那就让你占点便宜,我杨二娶你当老婆就是了。”琼芳气往上冲,大声道:“什么东西?谁想嫁你?”反手一耳光挥出,听得啪地大响,这回竟然打了个正着。
杨绍奇毕竟是进士出身,五品郎中,便皇帝要打他,也得搬出祖规,午门刑杖,自己还得担个暴君风评,岂能这般真打?也是这人肤色太白,挨了一掌,脸颊立现红肿,琼芳忍不住满面错愕:“你……你不是挺能躲的?怎么不跑了?”
杨绍奇摸着面颊,哈哈苦笑:“不让你琼大姊抽上一记,你会记恨的。”
琼芳见他又来嘻皮笑脸,不由又发火了,霎时美目怒镇:“谁要你招惹我?告诉你!想要我消气,除非你下跪认错!”话声未毕,听得“咚”地一响,杨绍奇竟然提起长袍,便在琼芳面前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响头。
琼芳惊诧不已,万没料到这人身为朝官,竟然说跪就跪,毫无骨气?正骇然间,杨绍奇却不忘问上一句:“磕一个头够么?要不要再来一个?”琼芳哼道:“没见过你这种男人,没出息。”杨绍奇喜道:“看来气消啦。”直起身来,坐回板凳,当真是不痛不痒。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面前的杨绍奇却是蛮不在乎。看他手托下巴,右腿迭坐,一派地掉儿郎当。琼芳瞧了几眼,忍不住摇了摇头:“杨二,你和你大哥真是亲兄弟?”杨绍奇阴侧侧地笑了:“别问我,去问我娘吧。”听得此言,琼芳实在忍俊不禁,终于笑了出来,摇头道:“活到这么大,没见过你这种男人。”
琼芳此言非虚,想她打小不知见过多少男子汉,人人坐有坐姿、站有站相,与她相伴的家臣如傅元影、许南星,无一不是中规中举,即便苏颖超这般聪灵,私下也是一板一眼,条理分明,似杨绍奇这般随性胡闹的,倒还真是没见过。
眼看耳光打了,头也磕过了,琼芳的气自也消解了几分,便道:“好吧,这就叫不打不相识,以后你有什么麻烦,便来找我。本阁主自会替你出头。”一听此言,杨绍奇竟是喜形于色:“你此话当真?”琼芳嘿了一声,拂然道:“怎么?这么快就想巴结我啦?那方才还招惹我?”
杨绍奇笑道:“你这话说反了吧。若想巴结你,就得招惹你。”
琼芳先是一愣,随即醒悟释然,她生性豪爽,待友极是大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官家大小姐。杨绍奇若有事相求,绝不能一上来便磕头叩首,大献殷勤,反会让她不屑一顾。
还不如胡闹一场,惹得她火冒三丈,待得小姐脾气发完了,自也好说话了。
琼芳晓得自己让人设计了,拂然道:“算你有本事。你有什么事求我,这便说吧。”杨绍奇支支吾吾:“我……我想求见……皇后娘娘。”琼芳微微一奇:“你想见我姑姑?为什么?”
杨绍奇苦叹道:“这就叫『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有个人想求见皇后娘娘,却老被国丈挡着。他无计可施,只能拿出一笔钱,请我这个智多星想办法啦。”琼芳大为好奇:“有这种事?你收了谁的好处?”杨绍奇叹道:“天下第一富豪,唐王朱郅。”
琼芳啊了一声,立时想起了朝廷虚悬的东宫大位,忍不住摇头一笑:“怎么,八世子这等大局,就你一个小小的兵部郎中,也想插手了?”杨绍奇苦笑道:“没法子,我最近缺钱缺的凶,什么局都得搅。活菩萨,你行行好,这就替唐王爷安排安排吧。”
琼芳想也不想,径道:“这事不必再提,我姑姑平日不见外人。”杨绍奇忙道:“不是吧,那我大哥怎么见得到她?”琼芳冷冷地道:“你凭什么和你大哥比?他是五辅重臣,又有我爷爷陪着,当然见得着她了。”杨绍奇忙道:“那……那咱们请你带路,不也一样?”
琼芳正色道:“杨二,我实话实说吧,不是我不肯帮你,只是这回立储案里,我姑姑早有属意人选,你便算带了朱郅进宫,把你们两张嘴一齐说破了,那也不管用。”杨绍奇皱眉道:“皇后娘娘有了属意人选?可是川王世子载志么?”琼芳轻轻叹息,耸肩道:“好像是吧,反正我爷爷一手安排,谁也插不上手。”
自从昨夜挨打后,琼芳万念俱灰,什么朝臣相争、宫廷恶战,在她都是身外事,永远不想管了。杨绍奇求恳道:“少阁主,你别拒人于千里之外嘛,大家交个朋友,今日你帮我,明日我帮你,谁也不吃亏……”琼芳没好气地道:“帮我?你有那个本领么?”
杨绍奇露出深沈的笑容,这神情一闪而逝,随即搔头挠面,嘻嘻哈哈起来:“大本领没有,小聪明不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大半夜跑到我家来,定是和苏少侠吵架啦,对不对啊?”
琼芳懒得理他,只管找来炭炉,自行烧起茶来了,只是她没烧过水,自是手粗脚笨,杨绍奇倒是殷勤,便在一旁帮忙搧扇子,低声道:“喂,要不要我替你们做个和事佬?”
琼芳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怎么?你和颖超很熟?”杨绍奇搧着炉火,笑道:“我是认得他,至于他认不认得我,那可不知道了。”琼芳哼了一声,把扇子抢了回来:“滚远些。”杨绍奇叹道:“你又暴躁了。听好啦,我虽和苏颖超不熟,可你别忘了,我这人生得是一表人材,男人看到我,没有不吃醋的。哪天苏颖超撞见你我有说有笑,出双入对,还不气得七窍生烟、目瞪舌僵了?到时他痛哭流涕,到你家门口跪着,求你回心转意,你这大小姐岂不大大露脸了?”
琼芳白了他一眼,道:“你算了吧,他那人最要面子,想让他丢这个人,下辈子等等。”
杨绍奇俨然道:“男子汉的心思,你姑娘家懂什么了?天下男人哪个不吃醋?不信咱俩试上一试……”正说嘴间,忽听阁楼下传来欢声娇喊:“二表哥!”
脚步声大作,有人奔上了楼梯,杨绍奇不觉发起抖来了,寒声道:“终于来了么?”
琼芳眨了眨眼,不知是什么人来了,却让他怕成这模样?正好奇间,那杨绍奇已在屋子里乱窜,四下寻找逃生道路,正要钻到床下躲避,忽然一双小手伸来,蒙住他的双眼,欢然道:“二表哥,猜猜我是谁?”
琼芳本在喝茶,一听此言,险些把茶水喷了出来。斜目看去,却见杨绍奇背后站了一名少女,约莫十六七岁,想来是杨绍奇的表妹,调皮欢笑:“快嘛,快猜我是谁。”
杨绍奇给人蒙住了眼,彷佛瞎子一般,只能苦笑道:“别闹啦,有客人在,多失礼。”
那少女只知缠着杨绍奇,什么都没留意,陡然一个转头,见到了琼芳,不觉大吃一惊,忙道:“你……你是谁?”琼芳喝了口热茶,淡淡地道:“某姓琼,单名一个芳字。”
那少女呆了半晌,她见琼芳貌美出众,本以为是个杨贵妃,谁晓得说话却似女匪头,也是有些怕生,忙转向了杨绍奇,吵闹道:“小表哥,快猜猜人家是谁!快嘛!”杨绍奇什么也见不到,只能使开听风辨位的功夫,沈吟道:“听姑娘的嗓音,该是淑林妹妹吧?”那少女把手放了开来,顿足娇嗔:“讨厌,淑林是我堂姊,她三十好几,孩子都生了三个啦。”
杨绍奇愕然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昨晚睡得少,脑子不清楚。嗯,我猜猜你是……”
说着双手合拍,喜道:“我晓得了!你是淑静!”那少女瞪了杨绍奇一眼,道:“她只有六岁。”
两人对话有趣若此,不免惹得琼芳噗嗤一笑,杨绍奇也有三十岁了,算是人家的长辈,作弄了小表妹一阵,便又换回了温颜笑脸,道:“好啦、别哭、别哭,淑怡妹子,好久不见啦。越大越标致啰。”说着伸出手来,在表妹脸上轻轻一狞,神态甚是亲热。
那少女原来是叫“淑怡”,上头有个三十堂姊,名唤“淑林”,下头另有个六岁小妹,称作“淑静”,想来这家姊妹不脱一个“淑”字,至于是否贤淑,倒也难以猜测。琼芳想着想,忽然庆幸起来,天幸自己有这个罕见的“琼”姓,一字盖头,有仙则灵,不然自己芳名阿芳,怕也是一个下稍。
杨绍奇逗弄表妹一阵,便又从怀中取出一只法琅瓷盒,塞到那少女手中,道:“来,有个小玩意儿送你。”那“淑怡”拿起瓷盒,讶道:“这是什么?”杨绍奇笑道:“打开看看吧,看了就知道了。”淑怡轻启盒盖,突然传出了阵阵乐声,不由惊呼一声:“啊,这盒儿会唱曲。”
杨绍奇得意洋洋:“稀奇吧,这是大食工匠造的乐盒,开天辟地、古往今来,就只有这么一只。我冒了九死一生的大险,从入宫贡品里专程为你偷了出来,还敢说表哥对你不好?”
那淑怡好生欢喜,兜兜转了个圈,笑道:“谢谢二表哥!”杨绍奇向来不做亏本生意,送了重礼之后,便又左右张望一阵,附耳道:“淑琴人呢?没跟你一起来吧?”
淑怡一边赏玩宝盒,一边道:“我姊姊起了个大早,就等着给大姑妈拜个晚年,怎会不来?”琼芳听到耳中,已知那少女还有个姊姊,却是叫“淑琴”的。杨绍奇听得这名字,却是微微发抖,颤声道:“你们……你们见到我娘了吗?”
淑怡道:“大姑妈还在睡着。管家要咱们别去打扰。”杨绍奇松了口气,看自己彻夜未归,天幸母亲尚未起身,当不至东窗事发了,正庆幸间,忽听淑怡道:“表哥,看在你送我东西的份上,我就跟你明说吧,你已经大祸临头啰。”
杨绍奇茫然道:“大祸临头?什么意思?”淑怡道:“我姊被你气哭啦。”杨绍奇惊道:“我……我干了什么?”淑怡叹道:“你还装呢?你约她去香山玩儿,害她今日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卤了一大锅菜,高兴得什么似的,谁晓得你根本不在家,害她一个人躲在偏厅里,哭了一早上。”
杨绍奇颤声道:“冤枉啊,谁约她了?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字未出,楼梯里走出一名姑娘,手捧一只铁锅,自是那位“淑琴”到了。
看这“淑琴”约莫二十六七年纪,面白如雪,少有笑容,她默默来到房中,陡一见到琼芳,不由为之一惊,她瞪视琼芳良久,又朝杨绍奇望了一眼,将整锅卤菜搁到桌上,慢慢坐了下来。
琼芳见她招呼不打,话也不说,忍不住心下纳闷:“这是怎么了?我招谁惹谁了?”
她却忘了自己今日身着女装,秀娥粉黛,艳惊四座,难免惹人猜疑忌讳。
场面不妙,琼芳便咳了一声:“你们先坐坐,我出去走走。”杨绍奇忙道:“等等我,我也去逛逛……”话声未毕,淑琴怔怔望着自己做的卤菜,突然放声哭了出来。淑怡低声安慰姊姊:“姊,别哭了、别哭了。”
这“淑琴”说来可怜,瞧她年纪老大不小,奈何青春迟暮,犹未出嫁,必定受尽亲友奚落,谁料到又遇上一个薄情郎?琼芳见她这般伤心,便又想帮她了,当下仰起脸来,深深吸了几口气,怡然道:“好香的卤菜啊!哪儿买的?”
淑琴抽抽噎噎,答不上话,妹妹便帮着说了:“这不是买的,是我姊亲手做的。”
“亲手做的?”琼芳一脸惊叹,忙道:“我可以吃些么?”淑琴擦拭泪水,轻轻点了点头,琼芳打开了锅盖,挑了一块豆干出来,亲尝一口,大惊道:“真好吃!没吃过这般好的豆干!”
那淑琴似没什么自信,听得称赞,却还担心着:“真的……真的好吃吗?”琼芳满嘴豆干,嚼得渣巴渣巴响,不忘大声笑赞:“好吃!还想再来一块哪!”便又挑了一颗卤蛋,大口来吃,闭眼叹息:“唉,这般好厨艺的姑娘,现今可不常见了……我要是男人啊,非娶回家不可……”
淑琴让她说中了心事,眼眶径自红了,想来平日受尽了薄情郎的冷落。琼芳哼了一声,偷眼去看杨绍奇,却见这人还躲在一旁装傻,森然便道:“二爷……佳肴美馔,一齐享用吧?”
杨绍奇双手惊摇:“不了,我……我吃过早饭了……”正推辞间,便见琼芳微微吐纳,似想运什么神功打人,忙改口道:“好吧,吃……吃些吧……”无可奈何下,只能伸手入锅,挑三拣四,最后取了块豆干,眼看色泽奇差,模样难吃,正想扔回去,却听琼芳厉声道:“吃!”
杨绍奇心下大惊,脑袋直探入锅,嘎吱咕嘟,大口痛嚼起来。琼芳甚是满意,含笑道:“好吃吗?”杨绍奇脑袋插在锅子里,寒声道:“好……好吃……”琼芳笑道:“那还不谢谢人家?”
锅里传来呜噎声,似在偷骂粗口,琼芳冷冷地道:“你说什么?”锅子里响起大笑声:“谢谢、淑琴妹子,真是谢谢……”淑琴擦拭泪水,笑道:“二表哥喜欢就好。厨房里还有一大锅,都是为你卤的,一会儿再给你端来。”
“什么?”杨绍奇大惊失色,赶忙抬起头来,放声狂喊:“阿秀!阿秀!这儿有好吃的!快来啊!别让叔叔一个人吃完啦!”
琼芳暗暗偷笑,那淑琴却是心花怒放,自知一切都是那陌生小姐的功劳,她偷眼来看琼芳,只见她状似清丽,眉宇间却藏了一股气概,彷佛男子汉似的,不觉生出几分好感:“姊姊,适才如有失礼处,还请宽谅。”琼芳咳道:“好说、好说。”杨绍奇含浑地道:“她姓琼,年纪比你小……”琼芳喝道:“给老娘吃!谁要你开口了?”
眼看琼芳威严凶狠,对杨绍奇尤其不假辞色,淑琴更是敌意全消,忙提起手来,替琼芳理了理发钿,柔声道:“姊姊,你的发钿好别致,做工真细……”淑怡也赞道:“是啊,哪儿买的啊?我也想买一个。”
这发钿是顾倩兮的东西,琼芳哪知什么来历?眼看两名少女一脸殷切,琼芳却是心头发毛,转头去找杨绍奇,却见此人鬼鬼祟祟,直向楼梯口行去,当下暴喝一声:“哪里走?”
吓地一声,杨绍奇脚下失滑,摔了个四脚朝天,两名表妹大惊道:“二表哥受伤了!”小脚急踩,正要追上,杨绍奇狂喊道:“娘亲啊!”便朝楼梯纵下,一路翻滚奔逃。
三人奔下楼去,吵吵嚷嚷,不知伊于湖底。琼芳自是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也难怪杨绍奇有女人缘了,这人脾气好,为搏女子一笑,又下跪、又求饶,装乖露丑,无所不为。今日一见,果然也是个“风流司郎中”,只怕不在乃兄之下。琼芳笑得喘了,伸手入怀,正想拿起折扇搧凉,却是摸了个空。慢慢笑了几声,便又坐倒床上。
楼阁里静得怕人,阿秀、杨绍奇都走了,又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她怔怔望着镜子,却见镜里那个女人神色孤单,隐隐带了几分茫然。
元宵已过,自己也离开了爷爷,日后如何打算,总得合计合计。她叹了口气,找出自己的儒生装,想要换穿回去,奈何衣衫已破,却是让苏颖超撕的。
聪明的苏颖超,自负的大眼猫,多少年来,苏颖超都是心里最聪明的男人,他天才洋溢,剑法更是机灵百变,比起杨绍奇,智慧绝不在人家之下,只是他究竟怎么了?何时开始,他成了这般粗心大意、这般地固执、顽硬、死心眼呢?
相比之下,杨绍奇是多么的潇洒随性,与他在一起是何等的自在逍遥?若要让苏颖超学着人家的模样,为搏心上人一笑,又下跪、又求饶,装巧露乖,他办得到么?
办不到的。苏颖超是个剑客,世上只一件事可以让他又跪又求,那便是他的无上宝:“三达剑”。没了三达,他就废然若死,自觉女人要遗弃他了、功名失了,性命也没了。有了三达,他又生龙活虎,什么功名利禄、天下美女,都是手到擒来,又何须向谁下跪讨好?
苏颖超要的是剑,有了剑,就不愁没有女人。管她姓琼姓李、姓张姓王,都不过是“天下第一”的犒赏罢了。琼芳轻轻叹了口气,此时此刻,她的思绪也清楚起来了。她怔怔支额,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得又想到了卢云。
卢云已经四十岁了,他和苏颖超不同,他曾高中状元、也曾流放天涯,早已抛弃了功名,算得是退隐之人。似他这般豁达潇洒,若要他向女人下跪,捧在掌心里哄着、呵护着,他肯么?
甭想了,大水怪自诩风骨凛然,要让他绕着女人下跪打转,丢丑卖乖,还不如将他千刀万剐、午门刑杖,打成一个瘸腿,他心里怕还爽利些。
说来杨绍奇真是个好男人,一点脾气也没有,相形之下,卢云、苏颖超都让他比了下去。这些人看似额角峥嵘、品貌出众,其实都是假风流、尽发愁,镇日凄风苦雨,一脸烦忧。唯独杨绍奇不学长俊,嘻嘻哈哈,这就叫“假迷糊、真风流”,无怪姑娘们宠着他了。
其实真仔细想想,杨绍奇也没啥了不起的,他不过是脸皮厚些罢了,真到了生死关头,要他为姑娘们粉身碎骨,他还不是与世间男子一样,逃之夭夭,溜之大吉?怕还要摔上一跤了。
人世间的情爱,其实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又有什么好留恋的?琼芳微微苦笑,只见窗外阳光普照,春意盎然,自己何必在这儿发愁发呆?她轻轻叹了一声,慢慢行下楼梯,忽然之间,眼角一转,竟又见到那幅面担。
琼芳轻轻地“啊”了一声,心里好似被针刺了一下,隐隐生疼。她知道自己弄错了。
因为在这滚滚红尘中,有个人挑起这幅面担,从此不做官,也不做侠,人生一切,只剩下“她”。为求使“她”平安喜乐,别说要他下跪求饶,装乖扮巧,便算粉身碎骨,他也能做到。
“献身愿做万矢的”,琼芳悄悄蹲下,轻抚着面担,到这一刻,她也终于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好羡慕、好羡慕,琼芳热泪盈眶,她多么希望世上也能有人这样待她,那她也愿意为对方粉身碎骨,便算为他死了,也不用让他知道。
生平头一回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她要的其实不多,可惜她并不晓得,此生能否找得到……
琼芳抚着面担,低声哭了良久,终于站直了身子,走出了楼外。
琼芳走了。这下屋里静悄悄的,再无一人,只剩下那幅面担孤拎拎的坐在地下。忽然间,角落处走出了一道黑影,彷佛鬼魅现身般,竟是无声无息。
这黑影藏身暗处,宛如躲入瀑布里的鱼精,收敛了一身气息,杨绍奇、阿秀、琼芳,人人来来去去,竟都没发觉楼梯下藏了一人。
黑影静静转头,凝视琼芳的背影,好似带了几分关切,只是看没几眼,却又转过头来,瞧向地下的东西。
一根扁担、两只木柜,面担望来很是干净,没沾多少油烟,想来有人细心擦拭过了。
那黑影蹲到了面担旁,开碗柜、启碳炉,上上下下察看一遍,看他驾轻就熟,好似他才是面担的正牌主人。
琼芳身影已远,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了,眼看四下无人,黑影忽然好奇起来,他小心张望,瞧了瞧这处楼阁,便悄没声地行上楼去,那模样便如幽灵进驻古屋,谁也赶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