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参与商(上)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孙晓 本章:第七章 参与商(上)

    让路!让路!金吾卫奉旨捉拿刺客!着令闲杂人等一律让道!

    雪雾里奔出一队兵卒,脚步声整齐划一,轰轰作响,带头之人却是一员金甲大将,看他面貌俊美,旗号却是金吾二字。

    金吾卫统领到了,此人威武出众,官威严整,正是玉面游龙游天定,只见他领着兵马,一路杀到了大雄宝殿,喊道:刺客何在?宝殿下又是兵卒、又是和尚,另还有几个太监,众人听得问话,霎时举起手来,向宝殿顶上一指,喊道:跑到上头去了!

    游天定哼了一声,把头一抬,惊见佛殿屋脊极高,离地至少十丈以上,不由微微一凛:这……这刺客是怎么上去的?众人齐声道:蹦的一下,便飞上去了!一听此言,那宝殿更显得高了,彷佛直通极乐世界一般,游天定颤声道:还……还有谁在上头?众僧合十道:阿弥陀佛!少林方丈追上去了!

    游天定大大松了口气,晓得自己看得到明日的太阳了,霎时把嘴一歪,暴吼道:来人!围住了大雄宝殿!若有胆怯退后者,本将立斩不饶!

    屋檐下喧哗吵闹,围得水泄不通,宝殿的黄瓦上却是寂静无声,灵定深深吸了口气,脚下却慢慢退后,只在打量这名不速之客。卢云也是暗自忌惮,一时举袖遮面,左手却撕下一块衣襟,蒙住了脸,以免灵定认出自己。

    两大高手相互对峙,谁也没动手,灵定暗暗猜测卢云的身分,沈吟道:尊驾可是……怒苍山的人?话声未毕,猛听殿下传来喊声:圣上有旨!谁也不许和刺客说话!

    卢云听这嗓声尖锐,转头朝殿下去看,正是那小福子来了,听他喊道:方丈大师!您赶紧将他活捉下来,万岁爷一会儿要亲自审问这人!

    听得此言,卢云不由心下大惊:难道……那字条已被皇上看到了?

    正感毛骨悚然间,猛听喝地一声,灵定半空一个回旋,左腿斜踢,方位变换,正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佛座孔雀。卢云反身跳起,使出了陆孤瞻亲授的回风蹬腿,灵定却早已变招了,脚下不再是佛座孔雀,而是莲座菩提。砰地一声,卢云胸口挨了一脚,脚下已是跌跌撞撞,连退十来步。

    看人挑担不吃力,昨夜卢云隔山观虎斗,眼看哲尔丹被被灵定打得溃不成军,还想这漠北宗师不过尔尔,直至此刻下场接招,方知这老僧渊博如海,实有惊人艺业。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暗道:糟了,这灵定功力如此深厚,我……我该怎么脱身?还在思忖间,突然面前金风微拂,灵定又是一掌推来,卢云也是二话不说,提手便架。

    双方掌力相触,卢云脚下一晃,手臂更是大感酸麻,这才知道灵定掌力有异,劲道吞吐间,缓急相济,竟能将几道不同内劲揉而为一,极难化解。正要退开,灵定又是第二掌推来,卢云也是嘿地一声,双掌排出,硬碰硬接下了这招。

    双掌相击,这回不同于先前,两人都已用上了全力,猛听嗡嗡金响,如锣钹相击,卢云耳鼓刺痛,膝间更是一软,险些倒了下去,殿檐下立时传来一片喝采声:好!

    卢云勉强保住身形不倒,口中却是呵呵喘息,霎时双掌发出了气劲,正是昆仑剑蛊。

    此刻不只卢云暗自心惊,其实灵定心中的震惊更远在卢云之上,先前他与卢云过招,第一招便被摔了个大觔斗,这是艺成来前所未见的大事,是以第二掌发出,便已不再是慈悲为怀的大力金刚掌,而是少林第一强霸掌功:安禅制龙掌,岂料硬碰硬之下,这蒙面人只是晃了晃,浑若无事地接了下来。这份内力之厚,怕已不在当年的天绝神僧之下。

    双方各有忌惮,亦有所恃。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运起了昆仑剑蛊,正要硬闯过去,猛见屋瓦旁亮起了幻彩,光芒变化,似仙非仙,大殿上居然多出了一个人影,却是适才见过的那名白眉老人!

    卢云叫苦连天,灵定却是心下大喜,忙道:阿弥陀佛,峨眉山白云天白老前辈降临,小僧不胜之喜。说话间严松也已纵身而上,看他手提长剑,身藏鹤形,虽比两名前辈稍弱,却也不容小觑。

    高手一波接一波赶到,严松附耳道:师叔,方才你察觉的那名宵小,便是此人么?白眉老人道:是。听得灵定说话,卢云方知这老人原是叫做白云天,这老人心机与武功一般厉害,适才树林里欲擒故纵,险些逮到了卢云,此刻更已赶了上来,将他团团包围。

    眼前情势非同小可,卢云全身冷汗涔涔而下,三大高手却又慢慢缩小了包围,他自知讨不了好,慢慢朝后挪步,堪堪又退了几尺,忽觉背后气流急转,跃上了熊虎一类的大家伙。

    伍侯爷!小太监们群起呐喊,好似见到了救星,卢云自知不能再拖,看准了最弱的严松,奋劲于腿,轰隆隆地狂奔而出,屋瓦飞散间,严松大惊失色,赶忙拔剑自卫,一招金顶见日,疾刺而去。白云天、灵定怕他抵挡不住,各出一掌来救,正要冲将过去,忽然一股气流来势奇快,后发先至,已近背后三尺,掌力尚未及身,卢云背心已大感疼痛,不由心下震恐:几年不见,定远练到了这个地步?

    你强我更强,你高我也高,卢云半空转身,运出了正十七心法,以圆带切,盼能卸掉众高手的掌力。

    轰隆一声巨响,四大高手功力相接,一是少林方丈,一是峨眉耆老,还一个是武名崇隆的一代真龙,卢云以一敌三,又得躲避严松的剑招,却是如何下场?嗡嗡耳鸣中,众人身子微微一晃,卢云则是眼前一黑,四肢百骸浑浑欲散,身子宛如腾云驾雾一般,越飞越高,一路飞过了大雄宝殿,这才直坠而下。

    砰隆大响,卢云撞破了一处房顶,掉进西院斋房里去了。众太监惊喊道:刺客又跑了!快追啊!一片惊惶呐喊中,听得游天定大喊道:让开!这人是咱们金吾卫抓到的!谁都不许抢!当即率领部下,便朝西院杀了过去。

    广场闹哄哄的,宝殿上却是寂静无声,只见灵定低头喘气,白眉老人双眉挺起,伍定远则是默然沈思。良久良久,还是严松第一个开口了,低声道:方才那人使的是什么武功,你们瞧出来了么?此问一出,无人能答,诸大高手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个道理来。

    在场均是当世第一等人物,峨眉洞天、少林佛门、便是严松自己,谁不是通博古今?孰知合四人之见识,尚且看不出那刺客的武功来历。过得半晌,听得灵定沈吟道:这人武功很玄、似属武当一路、又似昆仑一脉……严松皱眉道:昆仑?那不是剑神的本宗么?

    听得剑神二字,白眉老人沈声道:是谁自号剑神?严松低声道:是个狂人,姓卓名凌昭。白眉老人森然道:此人现在何处?严松忙道:怕让师叔失望,这人早没了。

    白云天哼了一声,追问道:怎么没的?可是让人打败的?看这老人年事已高,却仍争强好胜,严松怕惹出事来,便支吾几声,假作没听到,自问灵定道:方才方丈到得最早,可曾看清那人的长相了?灵定摇头道:不曾。双手合十,转问伍定远:伍施主呢?是否见得那人的样貌?问了几声,伍定远都是置若恍闻,严松道:侯爷,方丈问你话。

    眼看伍定远仍是低头不语,灵定朝他肩膀轻轻一拍,道:伍施主。一掌拍落,伍定远宛如大梦初醒,抬起头来,眼见众人全望向自己,便又慢慢垂下头去,叹了口气。

    灵定蹙眉道:伍施主,您怎么了?伍定远什么也不说,把手一拱,提气扑纵,便如神鹰般掠下宝殿,大踏步走了。

    这手轻功一露,严松不由低咳一声,大有佩服之意。白眉老人却是视若无睹,道:罢了,刺客既然走了,大伙儿这就鸟兽散吧。望殿外凌空一踏,轻飘飘走下去,彷佛半空有座隐形梯子,让他一路行下。殿下众人见了,莫不激动喝彩,严松也是冷汗直流,自知见到了本门至高的轻功心法:凌虚御风。

    伍定远如苍鹰掠地,白云天则是随风而去,殿上只剩灵定与严松。两人对望一眼,严松咳了一声,正想跳下大殿,灵定却抢先一步,只见他纵身而起,身子如陀螺般回旋盘升,越飞越高,转眼不复踪影,殿下彩声如雷,自都在为圣僧叫好,严松低头苦笑,却也不想卖弄了,只管趴到了屋脊旁,暴喝道:兀你那小和尚!快快搬张梯子来,道爷要下去了!

    三大高手登场,刺客仍未捕获,这会儿便轮禁卫兵马出场了,只见羽林卫到了、府军卫到了,转眼一员金甲大将率众抵达,大喊道:都让开!让开!这是咱的地盘!

    来人歪嘴斜眼,奋不顾身,正是游天定,当下领着兵马,转眼便将西院包围。

    红螺寺房舍极多,这几日为着祈雨法会,多半住得有人,或是一品阁员、或是兵部大臣,个个都能通天。游天定来到门前,正要朝大门踢去,忽然心念一动,想到了巩正仪的故事,忙放落脚来,敲了敲门,轻声道:有人在吗?

    喊了几声,院子里都无人答应,游天定敲了敲门,细声又道:金吾卫奉旨拿人,着百官家眷、无关人等稍加避让,不是有意得罪啊。喊了几声,门都不开,正苦恼间,一名兵卒上前禀道:大人,正统军到了。

    游天定早在等这句话,霎时振作了精神,枪在手,刀在腰,躲在门旁埋伏,砰地一声,正统军官行上前去,将门板一脚踢破,还没来得及怒吼,游天定已然抢到前头,奋不顾身,吼道:大胆刺客!出来受死!

    门板一开,只见屋里全是番人,身穿白衣,趴倒在地,手中还拿着经书,直朝西方膜拜,不知在干些什么。眼看此地并无朝廷要员,游天定自是大大松了口气,便道:传令下去,这是金吾卫的地盘,谁都不许进来。几名太监忙道:且慢,咱们是东厂的人……

    滚!众兵卒大呼小叫,便将正统军、东厂全轰了出去,游天定整理了仪容,自知要升官了,便行向了番狗,骄傲道:你们是哪儿的蛮子?为何在此跪拜?说了几声,无人理睬自己,游天定不高兴了,便揪住了一人,怒道:问你话哪!

    加里拉歪歪儿!那番狗突起暴吼,凶狠异常,游天定吓了一跳,正要搧打耳光,几名白衣番人却围了过来,各握刀柄。眼看情势不妙,大批兵卒赶忙望向门外:正统军!快来啊!两边各拉帮手,正要群起械斗,却听屋里传来沈静嗓音,道:都退下。

    番狗向旁退开,正中现出一条魁梧大汉,看他持身端坐,双手抱胸,满头黑发如水银泻地,洒到了肩膀上,极是威武气派。

    眼看称头的来了,游天定哼了一声,当下歪嘴回正,恢复了天朝神将的仪表,沈声道:阁下何人、报上名来!那人淡淡地道:在下汗国使臣,帖木儿灭里便是。

    听得来人是汗国使者,游天定便又哦了一声,打起了官腔:听好啦!本将是天朝金吾卫统领天将游天定,奉旨追拿刺客在案。请使臣退出院外,免干未便。

    灭里点了点头,便以汉语道:大家出去,给人家一个方便。白衣武士齐声答应,各自退到了厢房外,游天定也不客气了,朗声道:来人!兵分三路!全力搜查刺客下落!

    众兵卒都是宫里的人,平日皇粮吃惯了,脾气自也不小,霎时冲入房中,翻箱倒柜,踢床踹门,游天定则在一旁喝茶纳凉,正哈欠间,三路兵卒齐来回报:启禀将军,没见到刺客。

    游天定森然道:没见到?众兵卒道:每间房都搜过了,真没见到。游天定沈吟半晌,霎时醒悟过来,大喊道:来人!把那群汗国武士扣下!不许走脱一个!

    喊声一出,院外便传出喝骂声,也是靠着正统军英勇,已将汗国武士团团围起,双方相互推挤,各自叫骂,却听帖木儿灭里道:大家都站好,给天朝将军一个面子。众武士乖乖低头,游天定则是大步而出,来到灭里面前,冷笑道:钧座!可知窝藏钦犯是何罪名?

    灭里淡然道:窝藏钦犯?敢问谁是钦犯?游天定冷笑道:还装傻?适才有个刺客逃入西院,你见到了么?灭里摇头道:没见到。游天定扯住他的衣领,森然道:小子,劝你识相点,这歹人行刺圣上,意图不轨,别让我发觉是你指派的,那两国间可是一场大战。

    灭里道:统领明鉴,下官是汗国使臣,为求敦睦邦谊,不惜跋涉千里,只求朝拜天朝皇帝,又怎会窝藏什么要犯?更何况厢房已让您派兵搜了,却不知统领还有什么不满?

    游天定哼了一声:多说无益,钧座有无窝藏人犯,待本官搜过便知。把手一挥,暴吼道:把这些番使都带上来,本官要一一问话!白衣武士群情耸动,满口的加里拉歪歪儿,灭里把眼色一使,众人只能勉强忍耐下来,便让兵卒押着,一个个带到跟前。

    游天定生平受了无数闲气,如今总算威震中外了,一时歪嘴吼骂,连审数十名武士,奈何番人不解汉语,无论问什么,都只答一句加里拉歪歪儿,再看人人大胡子、个个大肚子,头上也没刺着刺客二字,谁知有何古怪?也是不明所以,只能找来了灭里,冷冷地道:使臣名册呢?本官要核对姓名。

    灭里从怀里取出册本,双手奉上,道:名册在此,奉呈将军鉴核。

    游天定哼了一声,把名册夺过了,细细点了点,见是六十五人,计算白衣武士人头,却也是六十五,一个不多、半个不少。待要一一唱名,却见番文弯弯曲曲,谁知道写了些什么?灭里双手交叉胸前,欠身道:将军还有什么指示?末将伏乞旨喻,俾便遵行。

    游天定又恼又恨,看这番人居然还跟自己打起了官腔,正光火间,忽然衣袖让人拉住了,听得一名兵卒道:将军,那儿还有一个。游天定回头一看,只见一名白衣大汉背对自己,低头疾走,不是刺客是谁?霎时飞奔上前,吼道:抓住他!

    养家糊口靠自己,升官发财由天定,众兵卒见老天赐下了大礼,一时飞奔吼叫,便将刺客扑倒在地,游天定更是一马当先,举脚踩住了歹徒,随即将之揪了起来。

    吼!面前现出一名大胡子,七窍生火,张口怪叫,宛然便是杀猪的活张飞。游天定吓了一跳,颤声道:好家伙,长得这般凶狠?捏住那人的嘴,大吼道:快说!你叫什么名字?正逼问间,忽听背后有人颤声道:太子千岁!游天定冷笑道:太子千岁?太子还没立哪!

    汗国太子千岁、喀啦嗤亲王在上!回首去看,背后不知何时来了大批文员,为首之人正是宰辅阁揆何大人,另一个年岁较轻,却是礼部侍郎胡志廉,二人直向番狗拜倒,神色惊惶。

    游天定吞了口唾沫,眼看自己还揪着番狗的胡子,便偷偷放开了手,顺便替人家清了清衣衫,正想悄悄溜走,眼前却来了两个白衣武士,持刀冷笑,待要后转逃跑,番狗太子却又瞪在那里,至于自己的下属,却已逃得一个不剩。正害怕间,何大人已然沈声喝道:来人!将这狂犬拿下!移送大理寺候审!

    救命啊!不要抓我啊!游天定歪嘴大哭,便让人拖走了。

    养家糊口靠自己,升官发财由天定,金吾卫又出事了,自前任都统巩正仪打扫大街后,游天定也被捕了,罪名是冒犯友邦、唐突使臣,料来性命不久长了。眼看场面清静了,何大人赶忙召来乐舞生,自向太子请罪,灭里则行到角落,朝一名白衣武士道:卢参谋,没事了。

    白衣武士松了口气,解下乔装的大胡子,顿成了英俊小生,正是卢云。他举袖擦了擦面汗,欠身道:多承将军援手,感激不尽。

    却说卢云怎能逃过一劫?原来是灭里助其一臂之力了。先前卢云与众高手互击一掌,那力道如排山倒海,以正十七运力之巧,也无法尽数消解,这便坠到了西院里,恰好喀啦嗤亲王行驾在此,灭里便为卢云换了件白袍,易容乔装,果然便蒙过了追兵。

    灭里道:卢参谋,你怎会到了红螺寺?想到方才那份奏章,卢云不由苦笑摇头:不好说,也不能说。灭里明白他有些难言之隐,便也不追问了,径道:你没受伤吧?卢云叹了口气,活动了筋骨,正要说话,忽听院里传来结结巴巴的话声:伍…伍侯爷……

    卢云心下一凛,立时背转身去。灭里回头张望,只见大批兵卒开入西院,正中一条天塔般的大汉,五十岁不到,额发稀疏,腰系红带,右手一只斑驳铁套,却是龙手大都督大驾光临。

    威武侯亲临西院,三名参谋陪同在旁,一是掌旗燕烽、一是掌粮岑焱、一是掌令高炯,却没见到掌印官巩志。胡志廉忙迎上前去,引荐道:太子爷,这位便是我朝第一武人,伍定远伍大都督,您俩多亲近亲近……

    在场都是尊贵要员,一是阁揆首辅,朝中极品;一是汗国储君,喀拉嗤亲王。各有大批随从,把院子里都站满了。那亲王想必也听说过伍定远,一经通译,便啊了一声,忙依了中原礼数,拱手说了几句话,伍定远虽然听不懂,也知是久仰山斗、闻名不如见面一类客套话,当下也不找通译了,提起官袍,按晚辈之礼拜了下来。

    那汗国太子大惊失色,忙嘎呜呜的回拜,何大人、胡志廉等自也倒了一排,相互跪拜不休,却于此时,大批随扈行入院来,又是太仆、太常两寺卿到了,诸人见得此地有头可磕,那还不赶紧跪下?一时院子里占满了地方,便跪到了门外,转看伍定远,却早已起身走开了。

    伍定远无意应酬,反正早磕头、早了事,把脑袋向地下一碰,也省得满嘴废话、说不尽说,何大人见他走开了,忙追了过去,道:伍侯爷,等等老夫啊!

    伍定远东张西望,似在寻找什么人,何大人拉住了他,喘道:定远、定远,皇上召见你了么?伍定远置若恍闻,待他问了两遍,忽道:何大人,方才刺客骚乱,可曾抓到了?

    刺客?什么刺客?何大人呆了半晌,想他是一品阁臣,胸前补子上绣了一只仙鹤,号曰宰辅,正所谓处大官者,不欲小察,听得问话,仍是一脸茫然,只能大喊大叫:来人!

    一名部员慌忙来迎:阁老,卑职在此。何大人傲然道:方才有个歹徒,已经抓到了吗?

    来人身穿四品云雁袍,也是个在空中飞的,便转头大喝:来人!话声一毕,奔来一只八品黄鹂小吏人,慌道:大人何事召唤?那部员沈声道:歹徒现在何处?说!小小黄鹂鸟受了惊吓,急忙飞出西院,一个追问一个,问到了后来,远方终于传来说话声:回大人的话,歹徒姓游,已经移送大理寺了。

    何大人俨然而笑:定远,见识了吧?咱们六部办事何等利落,可不像外传那般无能吧?

    云从龙、风从虎,伍定远乃是武将,胸前绣狮,当属猛兽一类,自然咬不到这些天上飞的。听得刺客被捕,便也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只是眼光仍在院里察看,似仍在找着什么人。

    都说礼尚往来,先前伍定远问过了话,这会儿便该何大人问了,忙将伍定远架到了一旁,细声道:定远,皇上到底见了你没?

    伍定远满面疲惫,无言以对,何大人惊道:什么,你……你还没见到皇上?他晓得西郊的事了吧?高炯陪在一旁,忙道:回何老的话,西郊之事,兵部马大人清早便上疏了,只是御批始终没下来,咱们也不知皇上心意如何。

    何大人松了口气:不怕,不怕,至少奏章进去了。他取出手帕,擦了擦汗,低声又道:定远,不是老夫说你,你方才在殿上胡闹什么?还把罗汉像都砸了?害得老夫到处替你赔罪,一会儿快去向陈二辅、牟大人请个罪,别把大臣都开罪完了。

    伍定远嗯嗯应了几声,不置可否,何大人低声道:好了好了,国事谈完了,也该谈谈咱们两家的家事了。拉住了铁手,又道:定远啊,你见过我女儿凝香么?

    伍定远还在院中左顾右盼,便只嗯了一声,又听何大人叹息道:说来难为情哪,小女凝香,年方十七,正值情窦初开的时候。这几日不知犯了什么怪病,居然落得茶不思、饭不想,至今已有两天两夜不吃饭了……老夫实在没法子,当此国难之时,也只能厚着脸皮求你帮忙了……

    伍定远本在发呆,此刻总算有了知觉,忙道:阁老……要我做些什么?何大人笑道:听说令郎崇卿英雄少年,大有父风,咱俩这做爹的,是不是该替儿女打算啦?

    众人大吃一惊,没料到何大人起意安排女儿的婚事,竟是要招伍崇卿为婿了?伍定远咳嗽频仍:何老,犬子的性情有些……有些刚烈,恐怕……何大人笑道:性情刚烈,那好啊,那不跟老夫的脾气一模一样?来来来,老夫跟你说说……

    正要过来咬耳,伍定远却溜得快了,赶忙行到院中,左右张望间,忽地咳嗽一声,道:这位将军是……众人闻言转头,霎时便见了一条大汉,长发及肩,正是帖木儿灭里。

    自古英雄惜英雄,这帖木儿灭里高大魁梧,昂然有好汉之风,果然便把同类引来了。他明白伍定远比自己长了十二三岁,便依着中原习俗,按年甲下拜叙礼,朗声道:卑职帖木儿汗国金帐武将,帖木儿灭里,拜见天朝大都督。

    伍定远点了点头,正要伸手扶起,一旁何大人却又附耳过来,补充道:侯爷,听说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煞金汗。高炯、岑焱、燕烽大感惊奇,纷纷围拢上前,都在打量灭里。

    这帖木儿灭里虽说出身西域,却与汉人一样的发直色黑,颇有神似之处,只是鼻梁极高,眼眶深陷,依稀又与西域人有几分相近。两边见过了礼,听得伍定远道:将军是第一次来朝?

    灭里道:卑职此行陪同亲王来华,一来是向天朝大皇帝问安,二来与天朝臣民互通贸易,顺道采买些丝绸,运回西域。伍定远点了点头,回头去看,果见那汗国太子已被缠得分不开身,太仆寺欲买马,织造局欲卖丝,那胡志廉领着乐舞生通译,不免忙得舌头都打结了。

    这西域自古便是人文荟萃之地,中原丝绸、大食香料、波斯织物,彼此互通有无,只是怒苍盘据西北之后,来往商旅莫不受害,商人们为求自保,往往绕道嘉峪关、雁门关,绝不敢擅入西北,说来这回两国官员洽商,还是正统朝的头一遭。

    众人说了一阵话,帖木儿灭里也在打量这位一代真龙,看他好大的个头,胸膛厚实,比自己还高了数寸。再看高炯、岑焱、燕烽等人也是身形高大,可怜何大人挤在中间,彷佛小鸡闯鹤群,不见天日,只能大喊道:退开些!老夫要说话!

    众鹤向后退开,露出一只鸡,何大人咳了咳,捋须微笑:灭里将军,听说你是西域第一勇士,咱们伍侯爷却也是打遍中原无敌手,你俩比比功夫,却是谁高谁低啊?

    灭里拱手道:威武侯胸襟广阔,以德服人,末将自叹弗如。何大人笑道:好个以德服人,老弟的德行不如伍侯爷,武功便强过他啦?伍定远微微一笑,想他身分已高,自不会和后进争强夺胜,便拍了拍灭里的臂膀,正要嘉勉几句,忽然微微一愣,目望院中,道:将军,那人是你的手下么?

    众人撇眼去看,却见院里角落站了名武士,身穿白袍,背对众人,不言也不语,模样甚是突兀。何大人皱眉道:这人是干什么的?怎么见了咱们来,连个招呼也省了?

    灭里道:此人是我的马夫,不暗汉语,也没见过世面,怕他唐突几位大人,没敢让他过来拜见。说了几句番话,却是要那人退下,那武士低着头,正要离开,却听伍定远道:且慢。灭里忙道:侯爷有何指示?伍定远道:你这属下可是汉人?

    伍定远是捕快出身,目光何其厉害,虽没见到那人的脸面,但单凭背影来瞧,已见那人发直色黑,背影瘦高,全不似色目人的蜷发黄毛,这便动上了疑心。灭里怕说漏了嘴,只能咳嗽几声:侯爷果然眼光不凡,我这手下确实不是色目人,不过他也不是汉人。他其实是个契丹人。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大感惊奇,要知契丹覆灭已久,数百年前便已亡国灭种,没想还留了这么一个在世上?何大人笑道:原来是契丹人,那可真稀奇啦。正瞧间,忽又见到了灭里的长相,忍不住又愣了:将军,你……你自己是哪里人?样貌也很不同啊。

    灭里道:家父鞑靼,家母康里,末将乃是两族混血。何大人惊道:原来是杂……杂那个许多种啊,失敬、失敬。灭里听他自承失敬,却不知想敬些什么,忍不住哼了一声。便朝那手下喝道:还不快退下!

    那武士应了一声,正要离去,却听伍定远道:将军,我生平没见过契丹英雄,不知是否有缘,能为我引荐一番?伍定远何等身分,居然用了引荐二字,真算给足了面子,果然灭里难以回绝,只能咳嗽道:你……你等等,我这就过去问问。

    何大人惊道:什么?还要过去请示?到底你是马夫,还是他是马夫啊?

    那白衣武士自是卢云了,先前伍定远一来,他早已起意走避,只是高炯等人来个太快,脱身不及,只能勉强留了下来。岂料伍定远一眼望来,便已看出破绽。灭里行了过去,低声道:卢参谋,你要见他么?卢云低头默然,轻轻地道:还是不要吧。

    正统朝已经复辟了,什么都算了。两人勉强见了面,却该说些什么?是要问他柳昂天的葬礼是否风光?杨顾两人的喜酒是否盛大?还是要与伍大都督联袂出城,把灾民杀个一乾二净,再一起向正统皇帝三呼万岁?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卢云叹了口气,正要踏步离开,突听伍定远喊道:且慢!正要追上,灭里却挡了过来:侯爷,我这手下天性怕生,就让他退下吧。何大人也生气了:天性怕生?那还让他出使异邦、晋见天子?快叫他过来磕头!你们汗国是怎么挑选使臣的?

    灭里无法自圆其说,索性也不说了,只管双手抱胸,霸住了道路。伍定远嘿地一声,绕过了灭里,正要挡住卢云,灭里却伸长了右手,拦住了路。伍定远沈声道:将军,伍某并无恶意。灭里道:我晓得。伍定远有些急了:那你何不让开?

    灭里淡淡地道:我说过了,我这属下害羞,见不得外人。伍定远不再理他,左手向前一推,欲将灭里架开,哪知这番人武功着实不弱,一推之力,居然耐此人不得?

    伍定远沈下脸去,道:将军,请退开。说话之间,手中多加了一成力。

    伍定远是天山传人,真龙之体,这一成力便是数百斤,果然灭里承受不起,上身斜弯,脚下跌跌撞撞,正要退让一旁,突听灭里道:爵爷,得罪了。

    灭里左臂扬起,竟然出手反击了。伍定远哼了一声,上身后仰,轻而易举便让了开来,正要将此人一举推开,忽觉拳头刮出了一道烈风,脸上火辣辣的甚是疼痛,不觉脚下微一挫跌,向后退开了小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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