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光朦胧的七月天,在她那艘购船的舱房里,人称金莓露,就像许多年来无数个夜晚那样,靠在丝缎大床上,读着她那位药师情人留下的一叠遗稿。
她死去的情人是一位伟大的药师,名字叫柳色青青,他的生日是青鸟在垂柳上唱歌的一个早上。他俊美倜傥,那双有如魔幻的手,能调配出三千种以上的花药,有荡气回肠的爱情粉和止住泪水的忘忧汤,也有唤回青春岁月的长生露。惟有一个人心里头那种最磨人的嫉妒,无药可治。
柳色青青把他毕生的心血都写在那叠用玫瑰油泡过的小羊皮纸上。他的字体小而潦草,遗稿有点杂乱,上面除了药方,还密密麻麻记载了回忆与乡愁,也写下了情爱的心事。他在一页纸上写着:“我想在莓莓的船上过一辈子。”
他用矢车菊墨水写的字看起来就像乐谱上的小音符,内容又有些隐晦,她无法全都读懂。每一次读,好像都读出一些新的意思来。
她有时只是随便翻翻,跟着配方调些花药,虽然只学会五十种,已经够用一辈子了。
她一再读着柳色青青的那叠遗稿,并不是为了回忆,也不是为了怀念,甚至连对他的恨意都没有了。每夜靠在床头的一盏灯下读那叠遗稿,已经成为一个孤寂的习惯。
然而,这个晚上跟过去了的无数个晚上全然不一样。
她翻着那叠遗稿时,听到有如细丝细缕的歌声,纯真却悲伤,充满令人心碎的节奏。那有如低泣的吟唱,唱到她皮肤的毛孔里去,唱到她骨头里去,在她的血管里低回。她突然觉得眼里有些湿润。
她难堪地拿一条紫缎手帕揩抹眼角的泪水,披上外衣,走到甲板上,看看歌声是从哪儿漂来的。船上没有一个歌女能唱出这样的歌。
她看星星,看云,看风向,判断歌声是从西面遥远的堤岸上顺水漂来的。她立即吩咐船长改变方向,朝着歌声驶去,那位强壮的船长一直躲开她的目光,原来,他早已泪流满脸,很是尴尬。
尔后,她发现船舱里传来此起彼落的低泣声。那些歌女、舞娘和乐师都在自己的床上,无可名状地悲伤起来,有人渴望久别的爱侣,有人想起失散的亲人。那歌声唱出了每个人心里最苦涩的孤独,唱出了思念与分离的凄凉。
天鹅船愈是接近那片堤岸,随水漂来的歌声也愈是让人神伤。一打小云雀听到那凄美的歌声,竟哭死在天鹅船的走道上。两只养在甲板上的小白簿,因为大悲伤而在一个大白天双双投河自尽。
歌女、舞娘、乐师和水手们都哭肿了眼睛,连一向最勤奋的厨娘贝贝,也整天伏在炉火旁边哭泣,平常她总爱花心思做些美味佳肴,而今却只是随便做些冷菜。没有人因此投诉,因为大家都愁肠百结。
直到九月天一个褥暑的午后,船靠岸了,歌声在每个人耳边鼓回,歌女、舞娘、乐师。水手和厨娘贝贝全都跑到甲板上,流泪等着。
金毒露坐在一把柳条椅子上,由四个水手抬到堤岸上去。在那儿,她泪蒙蒙的眼睛看到一个女孩,头上有蓝蝴蝶飞舞,长发纠结在一起,身上的衣服长出了蓝色的苔藓,污泥斑斑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空茫茫的大眼睛,两片嘴唇已经干裂,依然唱着绝望的歌。
“孩子,你唱的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她忍着鼻酸问。
“冲走了。”蓝月儿哺哺地吐出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