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天的风暴 ——
Ⅰ
如达斯提·亚典波罗所形容的“喧嚣嘈杂的春季祭典”即将来临,在祭典前夕,伊谢尔伦要塞到处洋溢着祭典的气氛。
截至四月二十日的现在,聚集于杨威利麾下的反帝国阵营兵力,舰艇共有二万八千八百四十艘,官兵共计二百五十四万七千四百名。单以数量而言,这个数字是杨自指挥军队以来,兵力最强大的一次。但是在这批兵力当中,有将近三成的舰艇必须修理或整顿,近二成以上的兵员,乃同盟政府末期征召或志愿入伍的新兵,不能在没有受过训练之下就让他们上战场。同时,自从与艾尔·法西尔革命政府合并后,战斗部队急速膨胀,军队组织也必须重新编制。所以兼任后方勤务部长又恢复要塞事务总监一职的亚列克斯·卡介伦,可说是忙得不可开交,如果有人将他的脑神经切开来看看的话,这个人一定会被如排山倒海而来的数字和图表所淹没。
当帝国军一级上将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传来通告电文时,杨威利和尤里安·敏兹正在宿舍用早餐。菜单的内容除了烤面包和红茶之外,还有乡野风味的菜肉蛋卷、青豆浓汤和乳果,吃的人没什么反应,反倒是一旁的厨子,眨着淡褐色的眼眸,很满足似的望着他们。看得出来,这些餐点是下过工夫和努力的成果,尤里安郑重地公开认可这位比自己年长的弟子,的确是有进步了,而杨则为了妻子和自己向美食的女神祈祷,希望这并不是偶然的产物。
向杨报告通告文件内容的人,是目前担任革命司令官参谋、未来的记录文学作家达斯提·亚典波罗。出现在电视画面中的他,在报告此事的同时,手上还拿着蛋、火腿和洋葱夹心的三明治。正如帝国方面的人所预料,接获这份通告的人,并不认为它是一份重要的文件。
“怎么样?您想知道内容吗?”
“嗯……看看也好啦!把它传送到这边的画面。”
毕典菲尔特所传达的内容,遣词用句相当恭敬客气,但含意却极尽讽刺嘲讽之能事。
“对前自由行星同盟首屈一指的将帅,现任共和主义残党唯一之将帅的杨威利,帝国军作此通告。您的抵抗破坏了和平和统一,不但无助于道德的建立,而且在战术上更是难以施展,在战略方面也不可能会成功的。聪明如您,不该不明白这层道理,本官乃秉诚忠告,您若想保住生命及不坠的威名,就速速撤下叛旗,乞求皇帝开恩吧!本官非常乐意为您居中调解。期盼能接获您理性的回音……”
菲列特利加评论道:“毕典菲尔特倒是挺有挑衅艺术的天份嘛!他该生在同盟,当个政治家就好。”
“那就可以期待他和优布·特留尼西特来场唇枪舌剑了吗?”
杨本想这样说,但一想到这种说法有声援毕典菲尔特之嫌,遂改口说道:“身为唯一以外的将帅——你认为怎样?亚典波罗中将。”
“毫无文学的感受性可言啊!”
“不,我不是说这个……”
杨端起第二杯红茶喝了一口,这是菲列特利加泡的,和尤里安泡的可说不相上下,口感相当不错。也许是错觉吧,不过能有这种错觉,倒也是一种幸福哩!
“我是在问你,对他们送这封通告来的目的有何看法?”
“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皇帝亲自发出的通告还有话说,至于那个毕典菲尔特提督,就别理他了。像他那种人,率领黑色枪骑兵舰队全军,为亚姆立札会战前来复仇才是他的作风吧。”
对亚典波罗的观察和判断,杨颇具同感。只是,他所采取的战术,全部都是根据莱因哈特的智谋和心态所设定的,若是毕典菲尔特没有接受皇帝的指示而擅自行动,那么,杨不仅必须赶紧想出短期性的应变措施,同时,也可能得重新修正长期性的计划。这是毕典菲尔特独断独行所发出的通告?抑或是皇帝莱因哈特亲下的指示呢?是认真的?还是形式的?是表面掩饰?抑或是等待我方内斗?
“要不要回覆,阁下?”
杨的副官兼妻子的菲列特利加·G·杨问道。当外人在场的时候,这位拥有褐色头发和一双淡褐色眼眸的女性,就会对丈夫使用敬称。这已是一种自然的习惯了。
“这个嘛,你认为怎样?尤里安。”
杨所监护的年轻人,用手指拔弄着亚麻色的刘海。他比杨年轻十五岁,今年将满十八岁。“俐落匀称的身躯和四肢,纤细而具透明感的容貌,看来宛若年轻的独角兽”这样的形容词流传到后世。
“我认为将它搁在一旁置之不理,也并不为过,但是就礼仪上来说,好歹对方也是毕典菲尔特提督,不妨就回他一封信吧!您觉得如何?”
“是啊!或许该这么做吧。”
杨点点头,但身旁的三人却不见他是否已下了最后的决定。
“……以不及昔日一个舰队的兵力,与拥有九成宇宙的敌手对抗,当恐怖紧张至极时,发疯错乱乃不足为奇。不过,谁也没有发疯,这是为什么……”
“因为全体人员在一开始的时就已经疯了!”
奥比利·波布兰中校对着宇宙朗读着虚构的文章,亚典波罗投以厌恶的眼光。在高级军官专用图书室中,亚典波罗正在写着他的名为“革命战争回忆录”的笔记。
“写太多这种容易猜出结果的文章,在读者还没感兴趣之前,出版社早就厌烦了!得要写些更新鲜刺激的东西才行。”
“少废话!你这个自称击坠王的家伙。在损别人之前,请先想想自己又怎样?赶快去想个对抗帝国军‘皇帝万岁’的口号吧!”
亚典波罗大感不悦的是他想起前几天,自己正前往牟轻军官聚集的地方时,波布兰竟向他说道:“三十岁以上者请回。”旧同盟中最年轻的提督之一的他,这年是三十一岁。去年,步入三十岁之际——
“我从不做和先寇布中将一样的坏事。尽管如此,为什么非得变成三十岁不可呢?”
带着一半黯然和一半愤慨,亚典波罗对大自然不公平的现象,提出不平之鸣。
被指为“活生生的不公平”的华尔特·冯·先寇布,抓抓略为尖突的下颔,从容答道:“对我来说啊,可不想什么坏事都没做,毫无意义地就变成三十岁哪!”
……面对亚典波罗的反击,波布兰爽快地点头应和。
“我想好了!民主万岁!”
“什么!结果只是这样一句吗?这不够华丽啊。”
“事实上,还有另一句口号。”
“洗耳恭听。”
“去死吧!皇帝!”
这句话听起来受用多了!——和前面那些话比起来,这句话显得充满共和主义的味道——未来的记录文学作家以奇怪的用语如此评论道,脸上却不经意地流露出不快的表情。
“……可是,结果我们还是得借用‘皇帝’一词来编出欢呼的口号吗?这可一点也不好玩啊!我们可以说是语言的寄生虫哪!”
和亚典波罗与波布兰之间的话题比较起来,一场阴森可怕的会谈,正在艾尔·法西尔的独立革命政府内部秘密地举行中。面临帝国军全面攻击的压力,与伊谢尔伦革命预备军司令部保持联系并受命采取对策的罗姆斯基主席跟前,一位政府运作委员向他献上一计,提案内容如下:
杨威利再怎么神通广大,只要大军压境,他必败无疑!而且,当杨失败之后,艾尔·法西尔的命运也难逃一劫。值此之际,我们势必在革命政权和杨及其同党之间做一选择。因此,不如将杨等人及伊谢尔伦要塞交给帝国军,以此要求帝国承认我方革命政权的自治权。只消帝国军宣称承认自治权,我们立刻将杨自伊谢尔伦要塞抓出,一旦失去了杨,伊谢尔伦势必瘫痪,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慢慢地和帝国军谈判交涉了。
这和在帝国军阵营,毕典菲尔特所驳回的策略是相同的。讽刺的是,杨威利的政治构想被这些低档次的谋士捉到了弱点。他们都知道杨威利的最终目标,是与帝国和平共存,因此只要提出这种方案,杨威利必无拒绝之理。
罗姆斯基博士一脸呆然地回视这位委员,过了数十秒之后,才慢慢回过神来。他猛然地摇头,表示拒绝之意。
“不行!不能这样做!请杨提督前来,借其声望和武力以资号召的是我们啊!我们若出卖了他,民主共和政体及其神圣精神,都将因而被玷污。暗杀列贝罗评议长的一伙军人,在皇帝面前下场如何,你们回想看看!这种无耻的计谋,我绝不会同意的!”
罗姆斯基的决定并非基于政治因素的考量,而是出自个人的羞耻心。正因为如此,众人所加诸于自由行星同盟评议会议长姜·列贝罗的恶评箭头,才没有指向他身上。很明显地,罗姆斯基非常缺乏处理现实问题的能力,也许在潜意识中,他明白在历史的某一时期,理想会比现实重要吧!
无论如何,罗姆斯基的决定,使杨再次脱离“被民主政府出卖给帝国”的危机。
Ⅱ
杨并非全知全能的,也正因如此,他无法察知所有不利于已的恶意和阴谋。首先,横阻在他眼前的第一大敌便是名将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巨大恒星,他所放射的光芒,耀眼夺目,便人完全无视于其他行星的存在。
决战迫在眉睫,在战端开启之前,杨再次确认了自身的立场。自己究竟为何而战?为什么非向莱因哈特取得成立自治领的约定不可?
因为事关民主主义的基本理念、制度及运作方法,必须有人将这种知识传给后世,不管自己所做的事有多么微不足道,这个原则将永远不变。
专制政治虽居于一时的胜利,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世代的交替,统治阶层的自律性将渐渐松散疲软。没有人提出批评,没有人要求处罚,欠缺自省能力的人,将加速自我膨胀,独断独行而不知悬崖勒马。惩罚专制的人不存在了——因此,专制支配者会成为不必遭受任何人惩罚的人。
于是,像鲁道夫大帝、吉斯穆特低能皇帝、奥古斯都流血皇帝等人物,遂得以滚动绝对权力的巨轮,辗压人民,染红历史的大道。
对这种社会体制存有疑问的人,终会出现。届时,只要有与专制政治不同的社会体制形态存在,就可以缩减他们的痛苦和试验错误的时间了,不是吗?
然而,这只不过是渺小的希望种子罢了。自由行星同盟政府不也曾经高唱“消灭专制主义,民主主义永存!”吗?杨并不相信任何一种政治体制有所谓的“永远”。
只要人心有二,民主政治和专制、独裁政治,亦将在时空轨道上并存。即使是在民主政治隆盛达于顶点的时代,期望专制政治者依然大有人在。这些人当中,有人怀有支配他人的欲念,有更多人却希望被他人所支配、服从他人,因为这样可以活得较轻松。他只等人家来告诉他,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只要服从指导和命令,就可以得到自身的安定和幸福。有人就是能够满足这样的生活吧!只是,只能在栅栏内自由生存的家畜,有朝一日,或许终将死于饲主的刀下,成为餐桌下的牺牲品。
专制政治的权力罪恶比民主政治更为凶暴的理由之一,是因为没有在法律和制度上确立人民具有批评专制政治的权力以及矫正专制政治的资格。杨威利经常毫不留情地批评国家元首优布。特留尼西特及其党羽,但他并未因此而遭受法律制裁。虽然他也为此遭遇不少刁难,但当权者却也得一一找出另外的借口才行。这完全是拜民主共和政治的主张——言论自由所赐?政治上的主张是就该尊重,因为它是阻止权力者自我膨胀的最大武器,也是保护弱者的坚实盔甲。为了将这种主张流传后世,杨不得不舍弃个人意念,与专制主义奋战到底。
确认过上述立场后,杨接着思考对策。要如何才能击败那个战争天才皇帝——莱因哈特呢?
若在回廊外排开舰队,则势必将被大量的帝国军包围。即使再企图引帝国军进入回廊,一旦用兵神速的米达麦亚元帅迅速闯入,阻断回廊的入口,那么所有的战术都还来不及施展就被大批兵力蜂拥而上,产生夹击歼灭的后果了。
“看来,也只有引帝国军进入回廊了?”
话虽如此,谁也不敢保证就能因此一战而胜。
而引莱因哈特进入回廊,则有两种完全相反的方法。一是故意败北,使皇帝自满于胜利的骄傲?一是倾全力取得胜利,以败北的耻辱使皇帝大怒?
“两者都行不通啊!”
杨自付道,如果莱因哈特那么容易因小小的胜利而骄傲,或因一时的失败而震怒的话,那么,杨今天也不用如此辛苦了。从身为旧高登巴姆王朝的一位将帅之日开始,莱因哈特就一直是先完成战略方面的条件,再于战术方面充分发挥创造的天份。在亚斯提会战时采取的各个击破战法,对莱因哈特而言,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真正证明他那伟大才能的,是在后来的多次战役中,大批兵力的运用、补给的完备、部下的人事安排、地利的确保及开战时机的选择等各方面的表现。自由行星同盟末期的战争,完全在莱因哈特所设定的战略状况下进行,战场上,可以说在第一道炮火出现之前,胜负就已成定局了。
伊谢尔伦要塞并不具有战略意义。回廊的两端在帝国军事的支配下,势同被封锁在袋子中,孤立无援——杨这样认为。不过,或许这只是自己的忧虑,帝国军的行动线和补给线之所以不得不拖得这么长,乃是因为伊谢尔伦没有落入帝国军手中之故。这点是轻视不得的。
战术上的意义则非同小可。以纯粹的武力来攻打,伊谢尔伦要塞的确具有易守难攻的价值,尤其要塞主炮“雷神之锤”更是具有无与伦比的破坏力。
更进一步而言,它还具有政治方面的意义。不败的杨威利,以易守难攻的伊谢尔伦要塞为根据地,抵抗罗严克拉姆新王朝——这个事实本身,已向整个宇宙正式宣告民主共和政体将继续存在,并成为支持民主共和政治者的精神支柱。关于这一点,即使是无心的,杨也无可否认自己已具有偶像人物的价值了。
但是,无论它具有何种意义,一旦讲和,伊谢尔伦将沦入帝国版图。而当情况危急时,杨所钟爱的这座要塞,也只是成为政治交易的一项货品而已。
尽管如此,就敌我军事力量的差距而言,想在战术上一较长短科是痴人说梦话。这是事实,不过,仍有办法使巨大的帝国军事铁壁产生裂隙。
军神之子——金发的霸者,极欲和杨一决雌雄。杨也深知此事。如果他想取得胜利先机的话,就只有乘机抓住心理上的间隙了。
杨的构想有点近乎妄想。利用战术上的胜利,诱使莱因哈特讲和,迫其承认实施民主共和政体的一颗行星,可拥有内政的自治权。这个行星可以是艾尔·法西尔,也可以是更为边境的未开发行星。当整个宇宙——除该行星外——都陷入专制的寒冬时,必须有一个温室可供培育微弱的民主政治幼苗,直到幼苗成长,足以承受试练为止。
因此,杨认为必须战胜莱因哈特,但是,或许输给莱因哈特会更有利也说不定。在杨败北之后,莱因哈特也许会善待追随杨的官兵们,以最高的礼遇遣散他们,让他们各自去发展未来。
或许这样真的比较好。毕竟杨的能力有限,没有杨的话,他的部属或许能拥有更丰富的未来罢。
尤里安将红茶送到勤务室,杨两脚搁在桌上,对他开口说道:“莱因哈特皇帝似乎有意和我交手哩!如果违背了他的期望,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放过我的。”
杨半开玩笑地说道,但心中却不免暗忖,这个分析是正确的吧!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杨和莱因哈特之间的交战,便是无可避免的了。尤里安泡的红茶,他动都没动,长长地叹口气说:“事实上,我认为这种想法是我自己过度膨胀的话,倒还无所谓。不过,莱因哈特高估我了!我只是浪得虚名罢了啊……”
巴米利恩会战之后,莱因哈特曾经放他一马。莱因哈特允诺他,只要归顺帝国,定会大大重用他。杨拒绝了。和已故的比克古提督一样,杨也无法和专制支配者握手言和。无论支配者的手有多么美丽、温暖。莱因哈特有莱因哈特的个性,杨也有杨的个性,他无法在那个性之下得到自我的解脱。
“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吗?”
杨威利眉头深锁,尤里安满脸通红,因为尤里安意识到自己所用的词语,丝毫不具有自己的生命和思维。但是,不管尤里安所说的话有多疏浅,只要是发自他内心真正的想法,杨都会认真的、温和地给予回应。
“命运还说得过去,宿命的话,就有点惹人厌了。宿命有两种意义,对人而言都是侮辱。其一,它会使人停止思考分析状况;其二,它会使人类的自由意志变成毫无价值的废物。宿命是不可抗拒的啊,尤里安,但事实上无论身处何种状况,最后还是要由当事人自己抉择的。”
这些话有一半以上是杨说给自己听的。
杨不愿将自己的选择,以一句“宿命”草草搪塞。杨从不认为自己是绝对正确的,他总是觉得有一定有更好的方法、更正确的途径,在军官学校身为一名学生时,甚至后来指挥千军万马时,他都保有这种想法。信赖他的人和批评他的人很多,但却没有人能站在他的立场,替他设想。所以杨只有在自己的才能和器量的范围内思考、烦恼。如果一句“宿命”就能解决一切,那么凡事就轻松多了。但是即使杨错了,他也希望这份错是归于自己的责任。
尤里安凝视着敬爱的提督的身影。和六年前第一次见到杨时比起来,尤里安长高了三十五公分,现在,只要他的头发再长五公厘,他就有一百八十公分高了,终于赶过杨了。但尤里安并不因此感到自傲,因为他老觉得自己在精神上和智慧上并没有随着长进。
后世的历史学家们对于尤里安·敏兹的看法大致相同——“虽谈不上伟大,但不失为一位有能力而诚实的领导人,在历史上留下不小的功业。他深知自己所该扮演的角色,既不过度自负也不独断独行,承接前人的脚步,充分发挥自身的才能。”
当然,也有人提出另一种苛刻的批评。
“尤里安·敏兹根本就是杨威利的另一个翻版,此外一无是处。他对于民主共和政体及战略战术方面的想法,无一不源自杨,根本毫无创见可言。杨虽独断妄为,但堪称为政治及军事两方面的哲学家,至于尤里安·敏兹,充其量只是上述两方面的技术师而已……。”
这篇评论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尤里安是有意做杨威利思想的忠实执行者的。对他的这种生存方式,有人批评为荒谬,但是,若尤里安有意超越杨而失败的话,后人将会如何评断他呢?有人一定会骂他“自不量力”。不过尤里安非常了解自己,而为此大感不快者亦大有人在。杨曾对尤里安说过一句话:
“有一半以上的人支持你的话,就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Ⅲ
高级军官俱乐部中,杨舰队里的两个“问题成人”,手上端着威士忌洒杯,互相交谈着。
华尔特·冯·先寇布泰然自若地说道:“那并不是私生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并没有要隐藏的意图。这是光明正大的,谁也不能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啊!”
“卡琳若听了,一定会从背后踢你一脚的!”
在背后指指点点就能了事吗?——奥比利·波布兰的绿色眸子闪过恶毒的光芒。两人将先寇布的女儿——卡琳,也就是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和起司、咸饼一同当成下酒的佳肴了。尽管内心非常认真,也看不出在拼命的样子,这点是他们共通的毛病。
他们邻桌的达斯提·亚典波罗正端起酒杯。先寇布和波布兰两人邀他同坐,但他以可能感染不纯病菌为由,回拒他们。尤里安心里想到,他可能还在为前几天“三十岁以上者请回”之事,感到老大不痛快吧!方才趾高气昂的亚典波罗,似乎有点软化了,他吆喝在走廊散步的尤里安来作伴。尤里安好不容易喝完一杯酒时,亚典波罗已经喝完第三杯了,他脸不红气不喘地说着决战将至,却不见杨舰队的干部们有任何人面露惊恐之色,他并将此归功于杨的为人处世之道。
“司令官人格上的影响力——不!应该说是污染力,实在惊人。在杨舰队诞生之前,伙伴们一定都是那种一板一眼、拘泥形式的‘标准军人’!就像梅尔卡兹提督那样的。”
“总有例外吧。”
“你是指先寇布中将吗?”
“我想,不只是他而已吧……”
“那……还有就是奥比利·波布兰了,这家伙向来个性似乎就好不到哪里去!”
亚典波罗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尤里安只得苦笑以对。亚典波罗和杨之间的交情,自军官学校时代算起,也有十五年了,因此,他受到的“污染程度”,自然非先寇布等人所能比拟的。
“教你一句好话吧!尤里安。”
“什么?”
“这个世界上最强力的说词!不化是正论或雄辩,都敌不过这一句话!”
“如果是免费教授的话……”
“唔!这句倒也不失为一句好的说词哩!但还是……敌不过我这一句话的!这句话就是‘那又怎么样?’”
或许是酒精在作崇罢,尤里安的反应有点迟钝了。亚典波罗一个人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宣称,前九天,帝国军毕典菲尔特提督传来通告时,回函是以他的名义寄出的。
“太过草率的话,往后就麻烦了哦。”
“尤里安!由正面开战,战胜帝国军的机率有多大?”
“胜算是零吧。”
“回答得可真干脆呀!这么说来,即使采取任何行动,也不会使目前的胜算降低喽!所以我们做了什么都是无妨的。”
“这似乎不算是什么因果论吧!”
“那又怎么样?”
自称青年革命家的他,露出顽童的戏谑表情,再将酒注满酒杯。
“用侠气和醉狂做事吧!反正现在要认真也认真不过帝国军!狗用牙去咬,猫用爪去抓,各有其适用的打斗方法。”
尤里安点点头,用指尖拔弄着酒杯。他会接受亚典波罗的邀请,多少也有点原因。因为在之前没多久,尤里安才与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发生口角哩!后来两人沉默下来,是因为彼此觉得有点可笑使然。
“有人说愈吵感情愈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实在不是开玩笑。
卡琳的视线落在单座式战斗艇斯巴达尼恩的操作说明书上,一面瞥见正在运送中的整备用具,正在心中大叹巧妙之时便直直地撞上了墙壁,说明书和用具都掉落地上。尤里安前来她捡起掉落地上的东西,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地偏离了社交性的谈话。不过,首先开火的应该说是卡琳。
“中尉你可不像我这么笨拙,不论在哪一方面,成绩都很出色嘛1”
即使是洞察性和感受性比尤里安差一千倍的人,一定也不难理解卡琳的话中之意。如何回应卡琳尖酸的话锋呢?实在难以决定。不过,尤里安并没有默不作声,他在脑海中汇集词汇。
“那只是因为有多才多艺的人们在我周围,他们什么都教我,如此而已。”
“是啊,你可都碰到一些好老师啊!”
难道卡琳在嫉妒我?——尤里安有点不安地想到。他从小就在卡琳的父亲、波布兰中校及其他人的呵护下长大,这在她的眼中看来,或许是过份地独占特权吧!卡琳自出生到今天的十六年之间,也只和父亲谈过一次而已,她从来不知道置身充满慈爱的环境中是什么滋味。尤里安本人也非常希望自己能为他们父女做些调解,但是,连波布兰中校也无法顺利做到的事,他也无做到之理了。尤里安犹豫了一下,最后他自脑海中的言语档案中挑了一句最无聊的话:“先寇布中将是一个好人。”
话还没说完,尤里安就开始后悔了。卡琳用轻蔑而掺杂着讥讽和充满反感色彩的视线逼视着尤里安。
“是啊!以男人的眼光来看,或许他还会令人眼红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是女人,他什么都好!”
尤里安愣住了。后悔之意全消,他这次所以说不出一句话来,是因为满腔怒气袭上心头之故。
“这是你一厢情愿的说法罢了!难道你的母亲是那种只要看到男人就说好的女性?”
少女紫蓝色的眼眸里闪耀着怒气。
“这句话还轮不到——不,不需要您来说吧!中尉!”
她故意补充说道,并非基于礼貌,而是出于反对。
“是你逼我这样说的!”
我真是说了一句不宽容也不明智的话了——尤里安有点苦涩地自觉到。这种时候,他特别羡慕先寇布中和波布兰了,因为他们的精神层次是那么成熟自然,如果自己看起来会聪明一些、灵活一些的话,那是因为对方比自己有器量,刻意地来配合自己,使自己能跟得上而已。和杨、卡介伦、先寇布、波布兰、亚典波罗……等人比起来,自己显得何其幼稚啊!竟然连一个比自己年轻的女子都应付不了!
双方你来我往的结果,互为平手,卡琳气愤地一晃那一头“淡红茶色的头发”,以介于“走”跟“跑”之间的速度离去。目送着她的身影,感情和理智还兀自交杂一起,尚未理清头绪,就又被亚典波罗抓来当酒伴了。
而在某个尤里安不在场的地方,这件事却成了下午茶的点心。在百忙中好不容易抽空回家休息的亚列克斯·卡介伦,被两个女儿缠着不放,一面将自己无意中看见尤里安和卡琳发生口角之事告诉夫人。不过,他很保留地没有说出“这样的话,我们的莎洛特·菲莉丝较有希望喽!”这样的话。
“真的是!尤里安这小子比我想象中还呆哩!如果他够机灵的话,就应该懂得如何抓好女孩子的心理啊!”
卡介伦夫人一面将自己做的起司蛋糕切开来,一面若无其事地纠正先生的看法。
“这种事虽然可以靠后天的努力、下功夫揣摩而开窍,不过,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其它生活方式为何物者,可不是聪明人生存之道哟!大概是被杨先生影响的关系,才会变成这样的吧?”
“总归是监护人的责任喽?”
“那……把尤里安送到现在这位监护人那儿的那位仁兄是不是也有责任呢?”
“那……时候你也没有反对啊!”
“当然哪!我当时认为这样做很好哇。现在也这么认为啊!你后悔当初做了这件善事了吗?”
把起司蛋糕囫囵塞进嘴里后,这位人人称能的军官,便悻悻然地又钻回堆积如山的文件中了。
Ⅳ
情势尚未告急之中,紧张的气氛似乎已渐渐高涨起来,杨舰队的军官们,在交头接耳的交谈中,有些略显兴奋。
“如果真要和黑色枪骑兵来个正面交战的话,咱们应该先注销户籍才对!干!”
“一个人就可以了吗?好个贼胚!”
“你想在背后打个洞呼吸吗?”
“哈!不管怎样,我们是在螳臂挡车。不过如果命中要害,即使巨象大概也会踉跄倒地吧!值得咱们放手一搏了!”
在理论武装方面,杨的部下并未比司令官讨论得还热络。当然,其中代表人物就是达斯提·亚典波罗。
他遵照指示,针对帝国军毕典菲尔特提督的通告,撰写回函。第一份文稿写得太低声下气,被他撕掉了;第二份文稿又觉得措辞太强硬,因而作废;第三份文稿,终于向杨提出,请求发文。
“你认为这就是高贵而稳健的作品了吗?”
杨十足一副正替学生打作文分数的老师模样,不住地摇头。
这是在战舰尤里西斯上召开的幕僚会议席中——
“致屡战屡败、阶级却不降反升的奇迹人物——毕典菲尔特提督:阁下的缺点是勇气和思虑无法协调均衡,想要纠正这个毛病的话,就来攻击我军吧!我们会给阁下一个最后的成长的机会,让阁下能在失败中记取教训……”
杨耸耸肩,将文件传给邻座,他拿下扁帽,拔弄头发。
“这样写会激怒毕典菲尔特提督的。”
“我正有此意!让他原本就过剩的血气,全部直冲脑门!”
“一败涂地的男子”的确是毕典菲尔特的负面形象,但这个评价并不公平。他在用兵上欠缺弹性导致失败,也只发生在亚姆立札会战那一次而已,其它如与自由行星同盟军或门阀贵族联合军的多次交战中,获得胜利的经常是他。而他那种阳刚个性所造成的破坏力,连身为同阵营的罗严塔尔与米达麦亚,也都无法否认其威力。至于亚典波罗,目前他的任务并不是分析事实,而是夸张毕典菲尔特的负面形象。
“我明白亚典波罗中将的意思,不过,文章内容不够洗练,阁下如果不要拿个人的品性来作为下笔依据的话,应该会好一点。”
华尔特·冯·先寇布提出这项负面评语后,亚典波罗扬扬双眉。
“对方不一定能看出文章的洗练度,我只是想让毕典菲尔特提督所出售的商品,增加一些附加价值后,再把它送回去罢了!这样做效果不错,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是要怒发冲冠的毕典菲尔特开始蛮干起来吗?但皇帝一定也下了要他自制的命令。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也或许这封信反而会引起帝国军发动全面攻击,当我方尚未做好万全准备时,就引发了正式的战争也说不定。更何况法伦海特、毕典菲尔特等人,均是身经百战的指挥官,他们的能力和实力足以粉碎一些小诡计。先寇布的这番见解,固然是一针见血,不过有人则认为,要是真正爆发舰队战的话,身为陆战指挥官的他也没有出场机会,所以对别人的作战方案,他总是毒辣地批评。
“毒辣吗?别开玩笑了!若是这样,那不就是认为他平常说得太甜了。”
波布兰放声说道。
这是,出乎意料之外有一个人举手要求发言,表示支持亚典波罗的提案。这个人就是旧帝国军一级上将——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
“帝国军的先锋部队似乎是黑色枪骑兵和法伦海特舰队。”
正当杨宣布此事时——
“喔,法伦海特吗?”
梅尔卡兹喃喃念道,年近半百的脸上,露出几分感慨的神色。
“这个人和我有种奇妙的因缘啊!如今身处宇宙两端,人各一方,记得这才三、四年前的事而已,那时我还和他列舰并肩对抗……共同的敌军啊!”
梅尔卡兹的副官贝伦哈特·冯·舒奈德,略显提忧的目光投向敬爱的长官身上。与其说中途倒戈,不如说是自帝国流亡同盟的梅尔卡兹,今天会在这里,固然是他自己在利普休达特战役结束之前所做的抉择,但当时劝他选这条路的却是舒奈德。这个决定到底对不对,直到今天,仍在他心里翻腾不已。
或许该说是达观吧,梅尔卡兹从没向人提起他在帝国本土,还有一位分离已久的妻子。他默默地担任杨舰队的参谋长和检阅监督,身上穿的却仍是帝国时代的制服,关于这一点,连一向多嘴多舌的姆莱中将,也未加以批评。
“我认为帝国军的军服并不适合身故的比克古元帅,同样的……”
其后省略的这番意见,全体人员都接受了。
现在,梅尔卡兹开口说话了,其语气缓慢而沉着。
“如果海伦法特和毕典菲尔特两舰队真的发动攻击,我们这时若能使他们成为各个击破的目标,那么,多少可以缩减战力的差距,也许值得试试看吧!”
先寇布一脸疑惑地望着梅尔卡兹,或许他在想,敦厚严肃的梅尔卡兹莫非也已感染杨舰队的恶习了?当然,先寇布本身在这种风气中,始终都非常珍爱自己的羽毛。这并非单只他个人所应该做的,而是使恶习成为气候的全体都应该省思的事。恐怕只是其中硕果仅存、未受感染的梅尔卡兹,徐徐地接着说:“送出这封通告的同时,我军亦同时出兵,他们当不至于回避后退,以他们以往的个性来判断,势必会发兵应战才对。先把他们教训一顿,到后来与莱因哈特皇帝的本军对峙时,或许那趾高气昂的皇帝,在心理上已经略输了一筹了。”
赞成!赞成!——在一旁热络地喃喃自语的人是亚典波罗。杨两手弄着摘下来的黑色扁帽,静静地不发一语。
“此计虽好,不过,对方是黑色枪骑兵啊!只怕布饵的手会被整只吞噬掉呢!”
姆莱中将提出其一贯的慎重理论。不断唤起伙伴们对失败的警惕,是他存在地杨舰队的意义之一。不过,撇开杨不说,连先寇布、亚典波罗也认同这种存在的价值,是尤里安等人所无法想象的。
“……连我自己看来,这手段也算恶毒了,但……”
菲列特利加和尤里安赫然发现,喃喃自语的杨,黑色眼眸里的深处,智谋的火舌灿然耀升起来。杨转过身体,向顾问级的半百军官问道:“梅尔卡兹提督,我想借用您的名义,可以吗?”
别人若知道的话,一定会说这是一个大骗局的毒计,此时在他的脑中浮现。
Ⅴ
那个声音并没有持续太久,也不是什么可怕的呻吟声。杨的耳朵之所以能够敏锐到听见那个声音,是因为他想起白天的时候,尤里安的表情和动作显得有点无精打采,这个印象在他的记忆回路中,就像残光一般忽明忽灭。当然,也有可能是军舰内部高级军官的私人房间,也都那么窄小而且墙壁太薄之故吧!
杨从宇宙历七九四年以来,一直是尤里安·敏兹的监护人,这个结果就是那个没露出尾巴的恶魔——亚列克斯·卡介伦所造成的。第一次见面时,尤里安的身高还不及杨的肩膀,是个有着亚麻色头发、双眼充满聪慧的小男孩。小小的身体里面,拥有杨所没有的多项美德——例如勤劳以及对整理事物的热情。
杨走下床来,在睡衣上披上长袍。妻子菲列特利加睡着了,也或许她并未睡着,只是假装入睡,看着先生下床。
看见杨打开窗户披着长袍,一边摇头,一边向自己说“晚安”,尤里安知道自己叹息的声音被他听到了。
“对不起,打扰您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最近事情特别多,一想起自己还是这么不成熟,忍不住就用力发出声音,想发泄一下。”
这样做也是不成熟的行为吧!——尤里安面红耳赤地思索道。杨摸摸下颚,对尤里安的问题大感兴趣,他那平稳的目光注视着年轻人。
“错了,你不是不成熟,应该说只是半熟吧。”
这位人称魔术师、智将的男人,似乎有意在安慰他的同时,开点玩笑。尤里安正不知如何回答之时,杨自装设于墙壁上的餐具橱里,拿出白兰地酒瓶和杯子,轻轻地打开来闻了闻。
“怎么样,来一杯吧。”
“谢谢。不过,这样好吗?你从卧室偷偷溜出来……”
杨没有马上回答,他小心翼翼地将酒倒入两只杯子。
“卡介伦中将一定会大叹‘我永远也无法享受到与儿子一同饮酒的乐趣呀!’这就是长期欺侮善良学弟的报应!嗯!好香啊!”
嘴里唠唠叨叨说着恶毒的话,杨和尤里安举杯相碰,尤里安闻到浓烈的酒味,开始呛了起来,他把酒杯在一旁。
“想要当大人,首先要搞清楚自己的酒量。”
杨冠冕堂皇地说道,被酒呛到的尤里安,此时自是无言以对。
当夜,两人对谈至天明,这件事尤里安后来始终未曾忘怀。关于恋爱,杨并没有讲述什么大道理,这是每一个人必须亲身去领会的,但也有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彻悟。换作是卡介伦的话,大概会这样说吧——关于男女间的心理问题,杨也能向人说教?这比孤军抵抗莱因哈特皇帝大军还狂妄哩!
事实上,杨所做的事,和他正打算做的事,都是狂妄的。
如果莱因哈特以征服者之姿态出现,而倒行逆施地进行无谓的流血并强取豪夺的话,那么要对抗他并不难;但是直到现在,事实只证明莱因哈特是历史上最高等的专制君王。他是一名征服者,但却宽大为怀而贤明;对于敌人虽毫不留情,但从不加害一般市民,而且在帝国军的占领下,社会秩序反而建立起来了。
这是到目前为止,杨及其伙伴们所面对的最大的矛盾所在。换句话说,当大多数的人民肯定专制政治、接受专制政治时,高唱人民主权的杨及其伙伴,便成为多数人民的反对者。因为这时他们的立场是站在否定人民幸福、否定人民抉择的那一边。
“我们不要主权、不要参政权!因为现在皇帝施行德政,我们只要全要全权委托他就好了!政治只是实现人民福祉的手段而已,所以只要人民可以得到幸福,把严肃刻板的外衣抛弃,又有何不可呢?”
当有人这样说时,我能够提出反驳吗?这就是一直困扰着杨的问题。以防止未来的恐惧为理由,迫使眼前的流血事件正当化之徒,在过去比比皆是。
“为了防止将来可能出现的暴君,所以我们必须用武力打倒现在的名君,将权力重新分配设限,让民族共和政治永远存在!”
这个反论实在可笑,不是吗?
“为了守护民主政治制度,所以我们要打倒名君!”
这个说法岂不使民主政治成为德政的敌人了?
安定时代螫伏不动、动乱时代揭竿而起的民主政治幼苗,是杨一直想保有的。但是,因着人民本身拒绝的可能性,而使这种价值毫无意义时,正是目前最大的问题所在。想起旧同盟时代一些粗制滥造的立体电视剧,杨对尤里安说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所谓绝对善良和绝对罪恶的话,那么,或许人类就可以活得较单纯、较轻松了。”
Ⅵ
这一年四月中旬,自由行星同盟首都——海尼森,发生一场小骚动。在巨大的历史规模的精神病院。有一天晚上,当地发生火灾,大约十名患者当场死亡,无法计算出正确的人数的原因是因为经确认后的生存者和所发现的遗体数量之间的误差。特别病房大楼八零九室的患者——安德鲁·霍克,不管他是否活着,医院的人似乎都对他没什么印象。
安德鲁·霍克这个名字,就像死水一样,沉淀在人们的记忆之井中。四年前,也就是宇宙历七九六年,同盟军在亚姆立札会战大败,几乎断送了江山命脉,在当时负责拟定作战方案的人就是他。由于转换性歇斯底里症发作,他被编入后备役,翌年——七九七年,爆发了在当时任职同盟军统合作战本部长——库布斯里上将的暗杀未遂事件,他便因此被关进精神病院厚实的墙内,自此封锁人生的一切。
自由行星同盟的军事力量,竟然像酵母粉做成墙壁一样,倏地瓦解开来,这并非一个人的力量所能为之。但是,霍克必须承担战败责任一事是谁都不能否定的。在他二十六岁时,便已位居准将之位,晋升速度凌驾于杨威利之上,于是,野心、速度也和肇事率互成正比。
精神病院发生火灾一事并没有被掩藏起来,但霍克失踪一案,却被混淆在“死者及失踪者共十一名”的官方统计数字中。在帝国军的占领下,行政的运作责任出现了推诿拖延的状况,因为同盟的下级官僚深恐为帝国军斥为处事无能、武断。“没事、没问题……没事了。”自故雷内肯普高级事务官的时代开始,他们就养成了这种应对的态度。
有一艘太空船朝向虚空飞去,其中的一个房间内,一群男女蜷缩在一起,位于人群中心的是一个年方三十出头、外貌尖瘦的男子。如果尤里安·敏兹或奥利比·波布兰看到这幕情景的话,必定会再将视觉记忆库重行整理一次。那名男子便是地球教团的代理总书记既大主教——德·维利。
在帝国军瓦列提督的扫荡下,地球教的总基地溃灭之际,德·维利理应已埋进数百亿吨的土砂和岩石里,在遥远的未来成为一尊化石才是,但是,他并没有死;教团中枢和周围的一部分人生存下来了,当然,他们对敌对者的憎恨也与日俱增。
环绕着德·维利的部下之一,两眼绽放着火焰。
“眼前我们虽然失败,可是我们是得到上天恩宠的子民,来日一定可以东山再起!”
其他部下点头附和。
“绝对不能让皇帝与杨威利讲和!要让他们彼此杀到最后一兵一卒为止。这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德·维利大主教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一半是为了抚顺部下们的血气,相反的,另一半是在煽动群情。他不是万能的,但是他大致可以猜到,这时杨威利的政治构想会走向何处,当然,绝不是地球教团所谓的圆满之道——同归于尽。他们若想逃过最悲惨的命运,则我们就动手把他们推进痛苦的深渊。所幸,三年前使用过的旧工具还在,只要将上面的铁锈和尘土洗掉就可以了。
“霍克准将!阁下才是民主共和政治的救世主!杨威利与专制统治者——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妥协、讲和,认同他的霸权,甘愿臣服于其下,以确保自己的地位和特权!杨威利该杀!他是出卖民主共和政治的丑恶背叛者!霍克准将!不!阁下本来就该是一名年轻的元帅了,你应该指挥同盟军,期待有朝一日为宇宙一分为二而决战!我已准备好一切了,杀掉杨威利,拯救民主共和政治,夺回过去阁下曾经拥有的正统地位吧!”
狂热分子所需要的并不是事实,只要为他涂上他所喜欢的幻想色彩就可以了。将霍克玩弄于股掌之间更非难事,只要让霍克相信他想相信的一切即可。
安德鲁·霍克一心想成为民主共和政体拥护的英雄,这是他脆弱的精神世界中一份恒久不灭的志愿。对于抢走霍克所谓的正统地位的杨威利,他憎恨到极点!关于这点,与地球教团干部对宇宙历开始以来的非地球势力所抱持的仇视态度,本质上是一样的。发动阴谋的人对这件事非常清楚。
德·维利向着眼前可见和不可见的一切,发出恶毒的讯息。在听觉区域里,那些恶毒讯息波动,变成有形的笑声。
“好!有些事没有必要特别记在心里,不过,有件事我要说在前面。自古以来,被暗杀的人即使没有被暗杀身亡,也能名传千古;而执行暗杀的人,却只能因为暗杀成功而留名历史。”
要不是说话者的语气显得洋洋得意,这段话一定可使人深铭肺腑。因为它同时准确地指出事实及真像。
“这个刺杀杨威利的男子——安德鲁·霍克,或许会遗臭万年。但是,留下恶名总远比被历史遗忘还值得!对于那般没有实力又想追求荣耀的愚者而言,这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挥手示意身着黑衣的部下退出后,德·维利略显厌恶地检视自己方才所的话。尤其是自己的未来仍是模糊难测,一道无形的铁钩却已牢牢勾住包装于野心外的感性褶痕。
他微微摇摇头,那充满世俗的思考——而非狂热信仰的思考,转向一个人身上。这个人是一个既可以为他铺路,又能在他路上挖洞的男子。其人头上童山濯濯,眼光细密尖锐,身躯结实魁梧,曾经是费沙行星的执政者。
背叛教团者——安德鲁安·鲁宾斯基,对于这个人,连一个氧原子都不能让他得到!德·维利的憎恶和危机感,向着那位精神上的血缘者不断地扩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