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涯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Vivibear 本章:咫尺天涯

    咫尺天涯

    这三天里,我们完完全全卸下了彼此的面具。我不是裴世清,他也不是厩户太子,同室而眠,秉烛夜谈。

    第一次发现,他也很容易被逗笑;第一次发现,他也有被弄懵的时候;第一次发现,他也很有幽默感……

    许多许多的第一次,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转眼间,就到了离别的前夜。

    厩户太子静静望着窗外,任由那流水一样的长发流淌过自己素净的脸,在波光下泛起朦胧的涟漪。

    quot;厩户太子,在发什么呆呢?quot;我好奇地看了看他。

    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quot;明天我就不送你们了,小野妹子会随你们回去,将新的国书呈给大隋皇帝。quot;

    quot;这次不会再写什么日出处天子至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了吧?不然皇上真会龙颜大怒哦。quot;我促狭地一笑。

    他笑了笑:quot;这次,就用我新取的称号--东天皇敬曰西皇帝。你觉得如何?quot;

    我喝了口水,没有发表意见。字里行间,他还是不愿放弃寻求与大隋的平等关系。

    quot;对了,我们会先到筑紫,真正的裴大人也应该快醒了。quot;我转开了话题,这几天来,我把为什么冒充裴世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quot;你不要怪妹子了,他也是担心两国的关系,所以才……quot;

    他转过了头来,轻轻一笑:quot;怪他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不是他将错就错,我也不会认识你。quot;

    quot;那也难说啊,说不定真正的裴大人和你更聊得来呢。quot;我笑了笑。

    他只是笑着不语,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说道:quot;大隋男子的发式看上去似乎更加精神,以后我们大和国的男子也该结发才对。quot;

    quot;嗯,嗯,我绝对赞同啊!quot;我笑眯眯地随手拿起身边的梳子,quot;不如,现在就让我来给你梳一个。quot;

    他微微一愣,便笑着点了点头。

    我走到了他的身边,伸手拿起了他的一缕发丝。他的发质又细又软,摸上去就好像是小猫的毛一样呢。

    quot;怎么了?quot;他注意到了我的动作。

    quot;你的头发好软,让我想起了一种小动物。quot;我看到他额上的青筋微微一跳。

    原来梳自己的头发和梳别人头发完全是两回事啊!在厩户太子忍了N次痛后,我终于艰难地完工了,低头一看地上,嘴角顿时一阵抽搐。不知什么时候,地上已经掉落了好些头发。如果被我多梳几次,厩户太子会不会变成光头啊……

    他似乎也留意到了地上的头发,眼中闪过一抹心痛和无奈,揉了揉自己的头皮:quot;世清你到现在还有一头乌丝,真是不可思议。quot;

    我忍不住笑道:quot;对不起,我这是第一次给别人梳头发,手重点也难免。quot;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神情:quot;这样手重,若是以后嫁了人,你未来的夫君岂不是……quot;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微微一沉,没有再说下去。

    quot;你会继续派遣使者去大隋吧?quot;我连忙岔开了话题。

    他点点头:quot;当然,我们还要向大隋学习更多的东西。如今我国的内政已经稳定,接下来当然是要继续发展对外的关系。quot;

    我犹豫了一下:quot;竹田王子被流放,对你最有威胁的人已经不在了。quot;

    他微微一怔:quot;不错,之前虽然我成为摄政王,但他的存在总是令我有些不安,毕竟,他才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如今,我终于可以放下心来。quot;

    quot;厩户太子……quot;我抬眸看着他,问出了之前一直想问的话,quot;其实……竹田王子被诬陷杀人那件事,是你一手策划的对不对?其实,你也知道若叶是自杀的,对不对?quot;

    他似乎有些惊讶,又轻轻笑了起来:quot;这些伎俩,果然瞒不过你。不过,你让尸体说话那一招,确实令我没有想到。不过没关系,我最终的目的只是流放竹田。quot;

    quot;其实我还有一点不明白,细人完全有很多机会可以伤害我,可是……quot;

    他的眼眸深不见底:quot;他不会伤害你,这就是我让他保护你的原因。我从很早就知道,他是竹田的人。试想一下,如果他保护不利,不是就失去了我的信任吗?而且,一旦你有事,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这样的话,他还怎么能从我这里打探更多的消息?quot;

    quot;你早就知道他是竹田的人?quot;我先是微微一惊,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一直觉得奇怪的地方终于全都串在了一起。

    原来如此!

    quot;厩户殿下,你这个摄政王果然不是浪得虚名。quot;我牢牢盯着他的眼睛,按捺住内心的震惊,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冷静,quot;恐怕连细人和若叶是兄妹,殿下也早就知道了吧,不然又怎么能设下这样一个完美的陷阱让竹田踩进来呢?quot;

    他脸色依旧平静,只是轻挑了眉:quot;哦?quot;

    quot;殿下你又何尝不是从知道竹田打算利用隋使开始,就决定将计就计了。先是让细人保护我,令竹田只能用其他方法对付我,猎场那次恐怕也是个试探;之后的美人计,殿下必定也是事先和若叶商定好了,所以才会劝我前去赴宴,然后再及时赶到。quot;我歇了口气,继续说道,quot;那一次,殿下那么做其实只是为了让大家都知道,若叶背叛了竹田,这就使得竹田之后的杀人动机完全成立。至于把竹田迷晕了带到这里,也多半是殿下的杰作吧。接下来,就到了最关键的地方了!你故意让细人亲眼看到自己妹妹被杀,你也知道他有多在意妹妹,这才使他倒戈相向,和你联手,让竹田走进了最后的圈套,干脆利落地铲除了他。quot;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雕像一般。

    quot;若叶在临死前说了一句:我的任务已经完成……quot;我垂下了眼眸,quot;当时虽然还觉得有些疑惑,现在我完全明白了。如果我没有猜错,殿下所下达的最后一条命令就是让她自杀吧。quot;

    他沉默着,忽然轻轻笑了起来:quot;果然瞒不了你。不错,一切就像你说的一样。quot;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蓦地起身:quot;在下告辞了。quot;

    quot;世清!quot;他忽然低唤了一声我的名字,quot;也对,我利用了你,你生气也是应该的。quot;

    quot;是,你利用了我,我当然很生气。但最令我生气的,是你利用人类最珍贵的亲情达成自己的目的。quot;我语气冷淡地甩下了一句话,往门外走去。还没走几步,衣袖忽然被他拉住了。

    quot;还要做什么?我没有心情再和你秉烛夜谈了。quot;我没好气地想甩开他的手。

    他非但不放,反而握住了我的手腕:quot;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为了实现梦想,一个人究竟要付出多少,究竟要做多少事情,愿意的,不愿意的,身不由己……quot;

    quot;我记得,但是我不能苟同。quot;我冷眼望着他,quot;请放手,殿下。quot;

    他拽紧我的手,眼眸一暗,忽然站起身,拉着我往门外走。

    quot;你想干什么?quot;我有点恼了。

    quot;跟我去一个地方。quot;他的脸上露出那种可怕的神情,黑眸如冰,quot;如果你不想其他使节有事的话。quot;

    我心里更恼:quot;你敢威胁我?quot;

    quot;不错。quot;他倒干脆承认了,拉着我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了马厩旁。

    quot;到底去哪里?quot;我有些惊讶,他居然会明目张胆地威胁我,他疯了吗?

    他一把将我拎上了马:quot;去了就知道!quot;我虽然心里很恼怒,却忍不住有些好奇,索性不再说话,看看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没有想到,他竟然带我来到了大海边。远方,夜空中的明月散发出银子般的光芒,清清亮亮地洒在大海的疆域上。潮湿的凉意,从海面上阵阵袭来,使人浑身感到一种特别的清爽。稍远处,波浪此起彼伏,冲突、融合、碰撞、逃离。

    他将我扶下马,拉着我来到礁石边坐下。

    quot;到这里来做什么?quot;我一脸冷漠地望着他。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疲倦之色:quot;等一下你就知道了。quot;说着,他忽然轻轻靠在了我的身上,我刚想躲开,却被他一把拉住,quot;你答应过我的--三天,以后我们就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quot;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里一动。想到我很快就会离开,之后隔着遥远的时空,彼此再也不会有交集……

    quot;三天,我答应过你的,绝不会食言。这一刻,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共处,行了吧?quot;我低声道。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像个孩子似的将头靠在我的肩上。他的呼吸平静,仿佛夹杂着空气中淡淡的花香;星月的光辉洒在那张白皙秀美的脸上,柔和的光线掩去了他眉目间本来的几分清冷,浮动着一层珍珠般的光泽。他竟然就这么安静地睡着了,而且还是这么近的距离……好像都能听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肩膀都快麻木了,而且觉得越来越冷。他惊醒了,将我揽在了怀里。因为贪恋那一点温暖,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什么。他的身体很温暖,仿佛带着阳光的温度……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指着远方道:quot;看,日出快出现了。quot;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我看见天色由黎明的鱼肚白色,逐渐变成淡蓝色。从海平面上,呈现出了一片橘红色的霞光。只一眨眼,一轮旭日已经跃升而出,先是一角、半圆、全圆,霎时万道金光投向大地……

    他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凝视着壮观的日出。

    quot;果然是很美的日出。quot;我在他的身后感叹了一句。

    他没有回头,那个纤长的身影瞬间被笼罩在一片朝阳之下。quot;日出很美!quot;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惆怅,quot;但有谁知道,日出前的那一刻,却是大地上最寒冷的时候,冷得让人觉得孤独,觉得寂寞,觉得无处可逃。quot;

    万丈光芒镀在他身上,如此华丽绚烂。他有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人生;他有属于自己的情感,只是无处表达罢了;他有属于自己的苦闷,只是无人倾诉罢了;他也有自己想要的幸福,只是,得不到罢了。厩户太子,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呵……

    quot;厩户太子,你很寂寞吧?quot;我的心里涌起了一丝说不清的感觉,是怜惜,还是同情?我也不知道。

    他缓缓转过身,眼眸中闪耀着发自内心的强悍和自信:quot;有一天,我会让这个国家成为真正的日出之国。因为这个理想,我活着,即使如此寂寞。quot;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他果然没有去送我们。

    我登上船,因为答应厩户太子的请求,我已经在这里多逗留了三天。

    船夫准备解开铁锚启程。船,很快就要开了,我也很快就要离开这个时代了。

    天忽然下起了大雨,在瓢泼雨水中,船舷上流下的水流都快成瀑布了。我回到船舱里,准备收拾一下就离开,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这个方向而来,紧接着,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

    我抬起头,看清面前的来人时,顿时愣住了。

    雨水在那轮廓英俊的脸上肆意横流,却掩盖不住他温柔的笑容。陌生又熟悉的面容,丢掉了平日里的严肃,多了几分化入骨髓的柔美。

    quot;厩户太子……你不是不来……quot;我才说了一句话,手腕忽然被抓住了,疼得似乎要断掉。他那俊美的脸贴了过来,轮廓分明的五官刹那间近在咫尺,黑色的眸中透出无尽的期盼。

    quot;真的……不能留下来吗?quot;

    我盯着他的眼睛,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的眼中露出了失望的神色:quot;你不在的话,我会寂寞……quot;

    quot;可是你已经习惯了孤独寂寞,不是吗?殿下,为了你的理想--quot;我平静地看着他,尽量让自己冷淡再冷淡,quot;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永远的孤独,因为最强的人世上只会有一个。quot;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轻微颤动着,好像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情绪将要越过容纳的界限满满地溢出来……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眼神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清明。

    quot;多保重。quot;他淡淡一笑,转身往舱外走去,走了几步,像是犹豫一下又停了下来,低声道,quot;世清,你知道世界上最孤独的孤独是什么吗?不是一个人的孤独,而是尝过不孤独后发觉,自己又回到最初的孤独里。努力过,却还是回到原点。quot;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什么也没有说,眼睛却莫名地干涩起来。

    船开始航行的时候,我出了船舱,却见他还在岸上相望。此时的他,犹如隔着大海的彼岸绽放的一朵烟火,无限美丽繁华,却又模糊如昨日,稀薄,微温,无法挽留……

    心里不知有什么涌了出来,我忽然朝着他拼命挥手,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他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蓦地抬起头来。

    quot;厩户太子!我不会忘记你的!和你一起喝酒的日子,我不会忘记!和你聊天的日子,我不会忘记!一起脱下面具的日子,也不会忘记!和你在一起的回忆,我一定全都不会忘记!quot;

    他微微一愣,忽地粲然一笑,好像春日间沉浮在风中飘舞的落花,带着无法拒绝的温柔与高贵,那双望不到底的眸子里依稀可见仿佛雨后初晴时的水光潋滟。

    船渐行渐远,他终于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总会不断地遇到太多无法触及的人和事。有时即使能够触及,也终究没有太多的交集。有时即使有交集,也会因为各种理由而被隔开。就仿佛是此时,不过是低眉回首的瞬间,咫尺,已然天涯。但我想,我一直会记得--

    传说中,日出的那一边,有个王朝。

    传说中,历史的那一角,有位君王,活在日出的那一边。

    (第三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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