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泽尔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正被一具深红色的机械覆盖,最后一根细针贯入他的脊椎时,恐怖的世界铺天盖地地降临了。
他觉得自己正站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阴霾的天空下生长着唯一的巨树,它的枝条上悬挂着果实,每颗果实都是苍白的人体。他们生着羽翼,羽翼倒垂下来,干枯,透明。
下一刻他又站在群鸦环绕的殿堂中,巨大的水池中往外涨水,那水是鲜红的,一层层地漫过白色的大理石台阶。
再下一刻巨大的钟开始轰鸣,顶天立地的青铜指针飞速旋转,它每一度轰鸣,世界就坍塌一部分,坍塌而成的粉末坠入黑色的虚空。
他的面孔完全扭曲,深湖般的瞳孔中,只剩下一片摄人心魄的紫。
铜板上亮起的绿灯开始逐渐变多。最初的绿灯都集中在脊椎附近,一个节点一个节点地往四肢末端延伸。
“就这样!他正在逐步获得甲胄的控制权!就这样!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吃掉它!”佛朗哥教授大口地喝着酒,眼睛亮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二号实验场中,武装完毕的黑龙已经扶着机械臂缓缓地站直了。那个不超过十岁的男孩操纵着身高2.5米左右的机械巨人,屹立在二号实验场的巴别塔上,浑身上下的部件自动开合,喷出炽热的白色蒸汽。
二号控制中心的铜板上,所有的指示灯都变成了绿色,只有几个小灯还偶尔闪过红光,但在黑龙的意志之下,那处神经枢纽又迅速地被控制住。
军部高官们的唇边的神色越来越满意,平行对比实验正在摧毁那个所谓“紫瞳”的神话。
瞳色为紫的孩子是非常罕见的,绝大多数家庭生下这种孩子都会视为不详,因为神话里恶魔的眼睛就是紫色的,这种恶魔体质的孩子注定要为家族带来不幸。
然而历代炽天使骑士中,紫色瞳孔的比例却相当之大,因而紫瞳的孩子又被认为在驾驭炽天使方面具备特殊的优势。但紫瞳又怎么样呢?黑龙,那是百万中选一的人!紫瞳,终究也还是比不过百万中选一!
“增加神经电流的强度!”
“虽然有进度,但是他的体质……能坚持得住么?”托雷斯骑士低声问。
根据铜板上的显示,西泽尔正在打一场艰难地阵地战,神经枢纽逐一被打通,但他的心跳、血压都高得惊人,如果不是过量的肾上腺素在保护着他的内脏,他可能已经大出血而死了。
“是的,从生命体征看很危险,”佛朗哥教授看也不看仪表台上的数据,“但你难道没有注意到,那孩子一声都没有出过。”
托雷斯骑士一怔。确实,从实验开始到现在,西泽尔痛苦地挣扎,简直像是被捆在火刑架上焚烧,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挣扎,那是因为在甲胄侵入他的身体时肌肉会失控,你看不到你自己第一次穿上甲胄的模样,比他还要夸张!”佛朗哥教授面无表情,“但他始终控制着最后一块肌肉,那块甲胄用不到也不会试图控制的肌肉,他的咽喉!他的神智还在起作用,在他的意识深处,他现在就像是被恐惧之土活埋的人,但他正在往外爬!”
“距离他的极限还有多远?什么时候才能确定救援?”
“没人知道极限在哪里,其实根本没人知道极限在哪里。”佛朗哥教授死死地盯着巴别塔上扭动的金属人形,“我说的那些是骗他的,如果实验真的出问题,即使密涅瓦机关守着他,也没法把他从骑士舱里救出来!”
“什么?”托雷斯骑士惊呆了,“那是圣座的儿子!”
佛朗哥教授冷冷地看了托雷斯骑士一眼,“亏你还是教皇的机要助理,跟了隆·博尔吉亚那么久,一直不知道那个疯子的秉性么?被他选中的人,无论你还是亲生儿子,都得是能够放上棋盘、能为他作战的棋子。我明确地告诉你好了,没有任何备份方案,也没有救援计划!给这孩子的待遇跟给其他实验体的待遇是一样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托雷斯骑士呆呆地站在那里,这个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年轻人本以为自己已经见识了世界残酷的那一面,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无知得就像那个正在甲胄中挣扎的男孩。
“如果这孩子穿不上甲胄,那他对隆·博尔吉亚还有什么意义呢?不如死在骑士舱里好了。”佛朗哥教授抓住电压阀,缓缓地向上推动,“但如果是那个孩子的话,一定能做到的吧?有时候你也要相信小孩子的话,他说他知道为何钻进骑士舱里去,他还要活着去见他的妈妈和妹妹……有那么强烈的意志在,又怎么会做不到?”
肉眼可见的青紫色电弧沿着金色细针钻入西泽尔的脊椎,炽天使甲胄的神经控制系统毫无保留地冲击着他的神经枢纽,这一刻仿佛有机械的魂灵从天而降,死死地拥抱着这个颤抖的男孩。
没有人知道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什么样的画面,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直都记得那些事,但是不愿意回想,很多人都觉得三岁的男孩不会有清晰的记忆,但极少数人例外……
他三岁那年的雨夜,那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第一次清晰记忆,经历过一重又一重的噩梦之后,他终于到达了最初的噩梦。
在这里他还是那个三岁的男孩,哭泣着颤抖着,看那些穿着黑衣的男人把他的母亲压在鹅绒枕头里,把锋利的手术剪插入她的后脑……
“隆怎么会喜欢上这种廉价的东方女人?简直玷污了整个家族的名誉!亏得家族在他身上投入了那么多的资源,捧他上位!”
“好在还没传播开来来。要是被人知道他有了那么高高在上的妻子却还跟下三滥的东方女人混在一起,他的政治生命就得彻底完蛋!妻族也不会饶了他!”
“杀了这女人么?谁知道她会不会对外界胡说八道。”
“用不着,脑白质手术后她就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喂!角落里的那个孩子一直在看我们,还是紫色的瞳孔,真恶心。看那小家伙的眼神,真像只小野兽,随时会扑过来似的。”
“小野兽?奶猫而已。”
黑衣的男人们在风雨中说话,完全忽略了角落里的奶猫,奶猫抱着一床毯子流泪,连哭声都没有发出……可谁也不知道,在那床毯子下面,他的手里握着一柄锋利的小刀。
杀了他们……抱着妈妈快跑!
快跑!快跑!快跑!从未有过的强烈意志在男孩的大脑中回荡,仿佛隆隆的钟声。
那一夜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有人说如果你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白天,那从今以后你的心里都充满阳光,如果你第一眼看到的是黑夜,那连你的瞳孔都是黑的。
而名为西泽尔·博尔吉亚的男孩,他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