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夫人,安胎药熬好了。还有这些浆洗过的衣裳,也已经熨干叠好。”船上干活的年轻妇人将一叠洗净的衣服还有被盖住的提篮放在郗夫人面前。
郗夫人面上淡淡的,透着浓重的疲惫之色。她随意的看了看那叠衣服,点点头,掏出一块约二两重的梅花银锭子递到那位满脸风霜的妇人跟前。
年轻妇人不客气的接了,道了谢,又轻快的道:“郗夫人,若是你屋里有什么打扫提水的粗活,尽管吩咐下来,我定然帮你办的妥妥当当。还有那厨房人多杂乱,地面湿滑,您生娇肉贵的容易摔着。下次您想要另外煮什么吃食,也只管告诉我,我帮你一起准备了,岂不是便利。”
郗夫人知道面前之人会这么热心,全是来自于自己丰厚的打赏。她抬手揉了揉发涨的额角,疲惫的道:“你只管放心,我那屋里如今病的病,怀孕的怀孕,活计自然不会少,回头我就细细给你听。只有你伺候的尽心,赏钱一个子都不会少。”
年轻妇人得了她的承诺,满脸笑意的道:“多谢郗夫人想着。对了,昨日你提过想要养血安神丸,我问了大夫,侥幸得了两丸。”
她从袖袋中掏出一个黄裱纸包,左右瞧了瞧,见无人关注,才神神秘秘的递到郗夫人面前。郗夫人心中猛地一跳,忙一把接过纸包飞快的藏入袖袋中。
妇人压低了声音道:“这个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您可别”
“知道,知道!”郗夫人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她索性将荷包连同剩余的散碎银子全部塞进妇人的手中,低声道:“此事你不可张扬,到了下船那日,我定会给你一份厚赏。”
“郗夫人只管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妇人眸中闪过一丝精明。在这艘船上待得久了,她什么龌龊事没见过。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得了银子妇人也不多做停留,立刻转身离去。刚刚转了弯,离开郗夫人的视线,暗里伸出一只手紧紧拉住了她的胳膊。
妇人吓了一跳,侧头望去,却见到福儿那张笑吟吟的脸。妇人松了一口气,嗔怪道:“蹄子,一点声都不出,差点吓死老娘。”
福儿歪着头,一脸调皮的挪揄道:“玉嫂子,看你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可是赚了不少银子吧!”
妇人喜上眉梢,她掏出郗夫人赏给她的荷包,放在手中掂了掂,笑道:“亏得你介绍了这个好主顾,那位郗夫人虽然性子阴沉了些,出手却是极大方。”
福儿笑道:“性子阴沉怕什么,又不用你去跟她过日子。只要出手够大方,就是好生意。”
“不错,不错!”妇人将荷包打开,从里面翻出最的一块银角子,笑呵呵的塞进福儿手中,道:“给你,拿去买糖吃。”
福儿跟在雪媚儿身边,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怎么会将这轻飘飘,一口气就能吹走的银角子放在眼中。
她又笑着塞了回去,道:“我跟着姑娘不缺银子花,你家二妞还,需要花银子的地方多着呢,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那我就替二妞谢谢你了!”妇人顿时眉开眼笑,也不再推辞,又将银角子心翼翼的收了回去。
福儿笑眯眯的看着她,等她将荷包重新收好了,才状似好奇的问道:“那位郗夫人让你做什么了,居然打赏这么多银子?”
妇人四下看了看,才低声道:“不知道她打的什么鬼主意,居然问我船上有没有卖逍遥散的。”
福儿吓了一跳,道:“你卖给她了?”
“卖了,我又不是傻子,有银子不赚!”妇人见福儿一脸惊异,噗嗤一笑,道:“放心好了,明知道她是想要害人的,我才不会拿真的逍遥散给她。”
福儿疑惑的道:“那你给她的是”
妇人压低了声音道:“早上我在厨房里抓了一把麦粉,用黄纸包了。她这种五谷不分的富贵人家夫人,哪里分辨的出来,就跟什么宝贝似的藏着,还赏了我这个荷包。”到这里,妇人得意的笑了起来。
福儿闻言也跟着笑了起来,道:“玉嫂子,你就只管捉狭,也不怕那位郗夫人知道上了当来寻你麻烦。”
妇人也笑道:“不怕,她自己还心虚着呢!就算知道上了当,也断然不敢声张。只是萍水相逢而已,等下了这艘船,南地北的,谁还会见着谁去!”
福儿笑了笑,侧头去看依然坐在原地没有动弹的郗夫人,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郗夫人的手压在那叠散发着皂角清香的衣裳上,粉嫩嫩的桂枝绿缎面软袍,领口袖口绣着朵朵的嫩黄色卷须花,滚着葡萄花纹的浅绿色襦裙,还有玫瑰红的缎面对襟褙子,藕荷色的柔软中衣
这些属于少女的艳丽衣裳,衬得她的脸色越发阴沉难看。她的手指慢慢收紧,直到手中的衣料皱成一团乱麻。一颗心就像被狠狠蹂躏糟蹋过的华服,精致的纹路也掩饰不住它饱受摧残的沧桑,其中的酸涩苦楚,无人理会也无人在意。
掌心溢出一丝汗意,软滑的料子在她手中慢慢变得艰涩。她不动色的松开手,轻轻将上面的细纹抚平。
冷风吹动着她耳畔的玲珑宝蓝坠子,她终于站起身,活动活动因为久坐而僵直的腰腿,才一手抱起那堆衣裳,一手提起食盒,慢腾腾的往回走。
推开舱房,听见里面传来李如香软软的话声。郗夫人身娇肉贵,提着这些东西早就手脚发酸。她心中有气,声音便提高了几分:“春儿,还不过来帮忙!”
屋子里顿时一静,一只粉窑白底缠枝莲纹茶盏飞过来,砸在郗夫人的额头。她猝不及防,被砸的头昏脑涨,一下子摔倒在地。
手中物件滚落一地,锦缎华服沾满尘埃,撒出的药汁如同漆黑的蛇,在地上蜿蜒爬行。
郗夫人一手捂住被砸红的额头,惊怒的道:“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郗知州快步冲过来,一脚踢在她的心口,怒声呵斥道:“毒妇,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中明白!”
郗夫人面上一白,以为自己暗中买逍遥散的事情泄露了,眸中不由露出一丝怯意。郗知州先前只是怀疑,见她这副明显心虚的模样,心中越发坚定了她想要刻意谋害自己的念头。
想着她不念夫妻情分,居然处心积虑的要害自己的性命,他就一阵后怕,浑身更是气得如筛糠般抖个不停。
李如香眸中闪过一丝得意,忙过来轻抚着他的胸口,柔声劝道:“老爷,您心自己的身子,才好些,可别因为气恼又犯病了。”
郗知州一把拂开她的手,如困兽般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嘴里骂骂咧咧:“毒妇,毒妇,平素在府里你为所欲为,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你得了意,越发胆大妄为”
正话间,门口走过几个客商。想着这不是在自家府里,郗知州终究顾忌脸面,忙不迭的住了嘴。
心头终究是气恨难消,他低声对瑟缩在一旁的春儿怒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将夫人关进净房,没有我的吩咐不许放出来。”
“是!”
春儿战战兢兢的过来拉扯郗夫人,却被她一甩袖子拂到一旁。郗夫人捂住额头勉强站起身子,恨声道:“不用你拉扯,我自己会走。你们这些贱人,一个个的只会暗地里撺掇老爷犯糊涂。等回到京城,在老太爷面前,看你们如何交代。”
这个时候还想发威?李如香暗地里不屑的撇撇嘴,面上却是恭敬委屈的垂着眸,一句话都不敢多。
郗知府却冷冷的道:“你这个毒妇,还妄想老太爷会帮你出头,简直是做梦。只怕老太爷知道了你的恶行,立即将你送去家庙。”
他死死盯着郗夫人,浑浊的眸中露出狰狞与后怕:“你放心,我郗家几百年不曾休过嫡妻,你会永远带着大夫人的头衔,在家庙中为自己犯下的罪行忏悔。”
被永远囚禁在家庙!
这个决定将郗夫人瞬间击溃,她声嘶力竭的怒吼道:“我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就算有,也是被你逼出来的。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如果不是你一个又一个的往屋子里拉人,我会这么做吗,呜呜”
郗知州怕她嚷出更难听的话,居然亲自动手,用一块娟帕堵住了她的嘴。然后厉声吩咐春儿取来麻绳,将郗夫人结结实实的捆了,丢进了狭窄的净房中。
听着净房中传来咚咚的撞击声,李如香眸中得意之色越浓。这是她最想要的结果,夫人当然不能死,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算是生出了长子,得了老爷的宠爱,她也只是个地位低下的侍妾。
如果将夫人斗死,四十出头的郗知州定然会迎娶新夫人。不用想也是那些官宦之家出来的姐,若是新夫人厉害些,再撺掇着将长子养在膝下,她李如香就什么都捞不着。
李如香不会做这样的傻事,见好就收才是正理。
见郗知州依然气恨难消,坐在椅子上直喘粗气。她忙收了眸中的得意,取了茶水送到他唇边,劝道:“老爷生气归生气,却别将话绝了,坏了与夫人的情分。
虽然夫人做了错事,也只是一时糊涂。在家庙中静心思过,已经是足够的惩罚。想来夫人也会体恤老爷的良苦用心,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话音刚落,净房中的撞击声越发激烈。郗知州指着净房,怒不可喝的道:“你看看,你看看,她比我的气性还大,哪里有认错的意思。”
李如香抿嘴一笑,道:“那是夫人还没有想明白,等她想明白了,自然就不会再闹了。”顿了顿,她又柔情似水的道:“老爷既然心烦,咱们也别在这屋里待着。我陪您出去走走,权当散散心。”
郗知州喝了几口茶水,顺了顺气,也不愿意在屋子里继续待着,于是站起身,道:“你身子不方便,还是让春儿陪着在屋子里休息。顺便看牢了那个贱人,别让她乱话,丢了我郗家的颜面。我出去转转,散散心!”
“是!”
目送着郗知州扬长而去,恭敬的李如香撇撇嘴,转身在居中的椅子上坐定。
春儿被净房里的动静弄得胆战心惊,她忧心忡忡的道:“香姨娘,老爷走了,咱们该怎么办?”
李如香随手取了一枚蜜桔慢慢剥着,漫不经心的道:“什么怎么办?老爷不让咱们出去,咱们就在这屋里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她将剥好的橘肉塞进嘴里,酸酸凉凉的,她满足的眯起眼睛。
春儿听闻净房中的动静越来越,她绞着衣角,有些担心的道:“夫人若是一直这么撞下去,受伤了可怎么得了,咱们也不理会吗?”
李如香瞥了净房那狭窄的朱漆门一眼,略提高了嗓门道:“夫人自然是气势十足,咱们这两年也没少领教。不过咱们终究是郗家的人,不是夫人的陪嫁丫头,自然要以老爷的话为尊。老爷临走前只了让咱们看牢夫人,既然没吩咐别的,咱们看牢也就是了,旁的不用理会。”
也不知里面的郗夫人是不是听见了李如香的话,只片功夫,居然安静了下来。
李如香暗中撇撇嘴,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终于是闹完了。她继续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一点都不肯委屈自己。
春儿叹口气,将散落一地的衣裳捡起,又将地上的瓷碗碎片,残余的药汁打扫干净,
她忙忙碌碌的收拾半,却听李如香漫不经心的吩咐道:“春儿,我口渴了,去厨房帮我炖盏燕窝羹来。”
春儿愣了愣,道:“咱们哪来的燕窝?”
李如香伸出手指,在她额头戳了一下,嗔道:“你傻呀!夫人上船前,不是特意买了一大包上好金丝燕嘛!你去找出来,加上蜜枣莲子一起炖了。”
春儿有些踌躇,她捏着衣角,声道:“可那是夫人的东西,咱们能擅自取用吗?”
李如香撇撇嘴,冷笑道:“一个即将被关进家庙接受惩罚的夫人,还有机会吃燕窝吗?与其浪费,还不如给我吃了养胎。你多炖些,到时也分半盏。”
春儿不想吃什么燕窝,却也不敢违抗李如香的吩咐。她从郗夫人的包袱里找出燕窝蜜枣冰糖,出门去寻厨房炖煮。
春儿出门不久,李如香就觉得困顿,眼皮就像是被浆糊糊住了,怎么也分不开。她索性爬上床榻,盖着软软的被褥,呼呼大睡起来。
这时,房门被悄悄的推开了,一个窈窕的身影悄无声息的进到屋内。她看了一眼榻上睡得如死猪般的李如香,眸中闪过一丝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