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爷。”田小明抓住碎片时间给万美玉发了一条微信。
“不叫。”万美玉很快回了一条,似乎想都没想,田小明遥远地看到万美玉撇起来的嘴角。
“你现在闲吗?”
“闲。”
“好,你听我说说。我精神有些亢奋,但是我没有糊涂。我在杭州,我过去四十八小时几乎没睡。从清迈回来,我总是梦见你,总是梦见你对世界、对人性、对我充满好奇的小眼神儿。你知道,对于生活方式,管理咨询顾问有两个选择:一种选择是每周工作八十到九十个小时,可以有周末,但是周一到周五除了五个小时睡眠和一个小时吃饭时间,其余时间都是干活;另一种选择也是每周工作八十到九十个小时,周一到周五可以睡够七个小时,三餐也可以从容些,其余时间都是干活,周末也要有一个整天或者两个半天干活。别笑,我知道很悲催,你这样创业,不见得不比这个辛苦,但是你们有股票期权,我们除了辛苦就是辛苦。我选的生活方式是周一到周五能多睡一下,周末工作一天,弥补周一到周五没干完的活儿,我每天睡五个小时真不够。
“上个周末你拉我去清迈过生日,我很开心,我心里知道,我还有活儿没做完,但是我告诉自己,这个周末,我不想工作,我不想工作,我不想工作,也不想我的男朋友,我只想你,我只要你。从清迈回来,我直接来了杭州,活儿就压了上来,客户方又换了一个项目经理,如果说乔布斯重新定义了手机,那么他就重新定义了搅屎棍,我和他开会的时候,他冲我笑,我也只好笑笑,那笑在心里变成狞笑,我心里真想拿钢笔尖戳他的腮帮子啊!我们合伙人说,对客户要耐心,客户虐我千百遍,我待客户如初恋。但是,第一,哪有这样的客户项目经理啊,从来没用过咨询公司,总觉得咨询费贵,总说,要卖出多少盘菜才能挣出这个咨询费啊,你们觉得你们哪里值这个钱啊。一个大男人,每天每时每刻跟着我,站在我身后,看我干什么呢,看我如何变出那些战略决策,然后质疑说这么做决策不够百分之百严谨。我去女厕所你也跟着?第二,我对我初恋是什么态度?我回忆了一下,即使这个客户项目经理是个纯粹的搅屎棍,我也不能像当初对待初恋一样对待他,他会对我提出刑事诉讼的。以后你想听,我和你唠叨唠叨我如何虐我初恋男友的,当时不觉得,现在想起来,好残酷啊。
“总之,我昨天忙工作,忙到凌晨四点,今天早上八点又有会,我想,我不睡了,我去走苏堤吧。我从苏小小墓一直走到花港观鱼,几乎没人,两边都是水,路很平,周围都是黑灰,夜很凉,雾重,走到一半,下了点雨,觉得四面都是水,人走在水里。真希望你在啊,拉我的手,或者挽我的腰,我们一起游荡。想到这些,我突然非常想你,你总会有你的说法,毕竟你一生一直在《论一切》。我想和你面对着湖水,望着远山。你就锁在我身体里,你就这么待着,乖,别动,陪我一起看山,你就这么靠我一会儿,我就不痛了。如果完全不动,你可以吗?然后,我们继续走,走到苏堤尽头,下次咱们住西子宾馆吧?就在苏堤尽头。我回到酒店,酒店房间里没有你,我冲了一个澡,我换了衬衫,化了点淡妆,顺了顺本来就很顺黑的头发,八点之前,我又到会场了。会开得不错,有智慧的愉悦,你肯定懂的。多数情况,我们遇上的是小白鼠,啥都不懂,只有听我们的份儿,没啥意思。还有些情况,遇上观点一致的,互相吹捧,英雄惜英雄,固然愉悦,但是多了自我膨胀的危险。今天上午的会最爽,客户深入研究了我们的报告,结论却和我们的相反。人家先说,我仔细读了你们的报告,非常不容易,很扎实,行里人挑不出常识错误,立意又高,能跳出来看,行里人很难这样想问题,但是我还是不同意你们的结论。好,那我们互相侃侃吧!好爽啊。更爽的是,我们最后侃赢了。
“我要进入正题了。我们俩之后怎么办?我提出跟我男朋友分手了,尽管他一直不同意。我想我们之间要有个结果。这么大的事儿交给天定,不是我的性格。不简单、坦诚、阳光,也不是我的性格。如果我真心喜欢你,我男友Roger对我再好,我也可以离开他。如果我真心喜欢我男友Roger,你对我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是可以离开你。
“所以呢,所以呢,下面我要给你出道题,你仔细听好,在我说完之前别打断我,你有一个下午可以思考这道题怎么做,但是晚饭前必须交答案。你有一个下午时间思考你愿意不愿意和我冒一次险,和我去西藏私奔,从滇藏线进藏,我一直想去,朋友已经帮我联系好了好几个地方,作坛城的喇嘛、闭关三十年的隐士、磕长头两千公里到拉萨的藏民、世袭了几代的天葬师。我们忘掉,哪怕暂时忘掉,哪怕尽量忘掉,一切人造的东西,什么婚姻、道德、工作、责任等等。路上我们看和我们不一样的人。这次之后,如果你厌倦了,你随时终止,我绝不逼你娶我。好不好?如果你不愿意,就不用回复我了。我如何处理Roger和如何去西藏,是我的事儿了,我自己安排。现在是下午一点十二分,下午六点之前我没收到你的回复,生命继续,生活继续,我会在你的生命和生活中消失。我一会儿吃碗面,我不能睡,躺下就起不来了。吃完面,我去调财务模型,管理费用还是有问题。我不睡,我等你的答卷。”
田小明看了一遍这条几乎长到极限的微信,又看了一遍,愣了愣。田小明知道万美玉在等回复,微信如下:“题目收到。谢谢。”
田小明看了一下表,下午一点十三分。
田小明看了一下表,下午一点十四分。
田小明看了一下表,下午一点十五分。
田小明抓起电话打给静才,说:“很爱的一个女人下了最后通牒,想和我去西藏私奔。”
静才老师说:“这不是去西藏私奔,这是逼婚,你和白白露那边已办好手续了?”
说到田小明的痛处了。
他说:“已谈好了,她也同意分开了,只是我没去美国,还没办具体手续。”
静才老师说:“你啊,你是精虫上脑,有什么好想的?不去。在深圳好好待着,做你的公司,拯救苍生。你也是有脑子的禽兽,你要想清楚这一点。白白露有哪点不好?你对现在这个女人就那么满意?婚姻不是儿戏!这样,你在哪个城市?具体什么地方?我去找你,我陪你三天,我们喝茶、喝酒、吃东西,讨论一下《论一切》中新的一章,《论私奔》,把古今中外私奔的案例都分析总结一遍,之后你再做决策。”
“她六点之前需要我的答案。”
静才老师半天没声音,半天之后,说:“那就说,你不去西藏,你哪里也不去。”
田小明在静才老师挂了电话之后,抓起电话打给王大力,说:“很爱的一个女人下了最后通牒,想和我私奔去西藏。”
王大力说:“是那个M咨询公司项目经理?”
“你怎么知道的?”
王大力说:“我不懂什么狗屁战略啊、财务模型啊、组织能力啊,但是我懂人啊,眼睛这种亮是骗不了人的,那是下意识的反应,就像你手碰到了炭火,不自主地收缩回来,在你脑子反应之前。人看到自己极其喜爱的东西,眼睛就会这么亮一下,瞳孔放大。说老实话,她这种亮法,我从来没见到过,我都心里一动,我什么人啊,饱受老婆虐待,还能心动。唉,想啥啊,快去,快去,她那种亮太动人了,她如果有个尾巴,见到你的一刹那都会不自主地摇起来,你的尾巴也摇起来。人间太美好了!快去,快去。”
“公司怎么办?白白露怎么办?”
“组织大于个人,公司如果离了你几天就不转了,我还真担心了呢。白白露?她不是已经同意跟你离了吗?怎么,又于心不忍了?”
“倒也不是,只是还没想明白,万美玉会鄙视我,说我不讲信用。”
“那你就耍无赖,要是被逼急了,你就一个人真躲一阵,去哪里随你便,这里交给我。我有经验。你别管我怎么处理,实践证明,我能处理。交给我,你总觉得我没用,不懂业务,不懂财务,我懂人啊,我是你的投资人、合伙人,现在是我为你做贡献的时候了,我会为你擦屁股的。你先私奔你的,回来之后,你消失你的,你去马尔代夫,水蓝沙幼,文艺范儿是这么说的吧?我留下来对付妖怪。”
田小明在王大力挂了电话之后,回到深圳住处,关起门,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结果了无所得。他试图想起白白露的样子,脑子里只有非常模糊的影子,他想给白白露挂个电话,说一下具体办手续的问题,但是美国时间还是凌晨,白白露还在睡觉。他试图看清脑子里在思考些什么,什么都没看到,逻辑全无,空空如旷野,旷野里荒草满地、乱云满天。
田小明在手机上设了一个闹表,下午五点半。等闹钟响了,田小明洗洗手,又扒开看了看脑子,脑子里还是空空如也,于是给万美玉发了如下微信:“我下午静坐思考,没有结果。我身心俱疲,还是没有结果。题目很难。几乎是近十年来最难的一道题,也可能是我有生以来最难的一道题。我很可能答错,但是我保证绝对真实,没有抄袭。我喜欢你简单而直接的沟通方式。现在答题如下:我确实已和我老婆白白露说了再见,谈了离婚。但确实手续还没有办。其实她没有任何错处,她给过我很好的时光,内心我还有些舍不得她。我不是不想和你去西藏,我不是不想去冒险,我非常想。我不是不喜欢你,我非常喜欢你,在我眼里,你是最漂亮、最聪明的。只是我和白白露的事还没最后解决。我知道,我可能答错了,造化弄人,作为禽兽的我,这次,战胜了我的禽兽。我会包裹好我们的美好时光,默默祝福,不再打搅你。”
发完田小明也觉得有点蒙,那一刻,他竟然清晰地看到了白白露的影子。
很快,万美玉回了微信:“收到。祝福你。”
田小明觉得一切在一刹那间消失了,周围所有的实物消失,内心所有的欲望消失,一切平静,一切无意义,死水一潭,死水静寂。他甚至不觉得饿,开了瓶十五年的日本余市威士忌,不加冰,一大口喝进去,似乎是水,没觉得心跳加速,开了电脑。四部片子之后,依旧不困,威士忌喝光了一瓶,再开了一瓶,加了三片安定,竟然还是不晕。他看了看表,快十二点了,脱了鞋,懒得脱西裤和衬衫,歪在床上,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
田小明被大声但是间隔很长的敲门声惊醒,屋子里的灯还亮着,床头的威士忌还剩小半瓶,西裤和衬衫还在身上,衬衫还在西裤里面,皮带好好扣着。
田小明从门镜看了一眼,马上开门,万美玉一头撞进来,和田小明寒暄了一句:“田小明,你混蛋!”双手撑了一下田小明的肩膀以保持身体的平衡,一腔胃内容物吐进田小明的脖子里。田小明的衬衫被皮带扣在西裤里,衬衫和肉之间还有一层短袖棉质内衣,很好地起到了呕吐袋的作用。万美玉又打了一个嗝,又一大口吐进田小明的衬衫里,田小明的胸前隆起,里面的呕吐物呈现黄红相间的颜色。
田小明等万美玉吐干净,把万美玉推倒到床上,自己挺直了身体,双腿夹紧,挪进洗手间,怕衬衫里的呕吐物荡漾出来。
“田小明,混蛋,你还有酒吗?我喝了,OpusOne,一瓶,啤酒,若干。”万美玉在床上大声喊。
“闻出来了。OpusOne,雪花啤酒。”田小明洗了把脸,浸湿手巾,拿出来给万美玉擦嘴。
“田小明,你是禽兽!你到底什么意思?”万美玉的嘴在湿手巾的缝隙中大声喊。
“没意思,抓紧时间给你擦嘴的意思。”
“我们结束了,你记住,我说话算数,你别想我再叫你爷。”万美玉闭着眼睛继续喊。
这句话让田小明觉得全世界又回来了,生动妩媚,具足实相。万美玉一身酒气,套装没解开,鞋一只在脚上,一只甩在地板上,眼睛闭着,头发散在床单上,似乎睡着了。
田小明整理了一下万美玉的身体,让她的身体躺得舒服些,一双腿漫延在白色的床单上;整理了一下她的头发,黑、腻、顺滑,流淌在白色的床单上,在灯光底下反射出钢蓝色的金属光泽,仿佛某种大型鸟类的羽毛。田小明一只胳膊从万美玉脖颈底下穿过,另一只胳膊从万美玉的胸前抱住她的肩膀,万美玉的脸在田小明的怀里,粉、光、细腻,仿佛超越窑工预期的新烧出的龙泉瓷器。
万美玉皱了皱眉头,嗯了一声。
许久,似乎天都要亮了,万美玉一声叫喊从肠胃发出:“你个禽兽——田小明,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