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想长成大人,约几个朋友出门旅行?
那样,就没人催你九点半必须上床,也没人说临睡前不许吃甜食,总之,可以自由自在,不用做跟在父母身后缩头缩脑的小姑娘了。
——摘自贾梅日记
初一即将结束。期末一门一门地考过去,弄得晚上做梦也会梦到考场。到学校取成绩报告单的那天,贾梅看见邱士力扛了根钓鱼竿,说一会儿就直奔郊区。
“我和宇宙要在那儿过三夜。”邱士力说,“找个称秸卷当铺盖,天亮之前,捉蟋蟀是最好不过了。上次我一下子捉了十四个蟋蟀,还有一条青蛇……”
“远不远?晚上有没有什么灌之类的小动物?像鲁迅小说里写的?”林晓梅问。
“在芦荡乡,”邱士力说,“那儿黄鼠狼都有,听说还有野狼。”
“真浪漫!”贾梅由衷地说,“我们跟你一块去好吗?”
“开什么玩笑。”邱士力说,“太危险了。芦荡乡到处是芦苇,还有野兽。”
宇宙插嘴道:“出门打天下你们女生可不行。”
林晓梅把贾梅拉到边上,说:“我们自己组织一次,到芦荡乡去。我看过报纸介绍,那芦荡乡风景好极了,长途车直达。”
贾梅大声叫好。十三岁的夏季只有一个,谁不想过得轰轰烈烈?贾梅早就向往能在外面露宿,抬头望着星星,跟同伴们唱一夜的歌。
她们当场就约了简亚平和王小明。王小明虽不是同班的,但是林晓梅的表妹,是个看起来软弱实际上无所畏惧的女孩。四个人一商量,一致通过明天一早就去芦荡乡,在那儿同邱士力会合,并且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林晓梅被推选为临时总指挥,她让贾梅去找邱士力画联络图,吩咐王小明准备野餐的面包和防身武器,让简亚平去找两块大塑料帆布,她说万万不能直接睡在林秸堆上,那儿有虫子。她见部下们都看着她,就补充说:“我倒不怎么怕蛇,就讨厌小虫子。”
简亚平说:“这些事都容易的,我看最难的是你们这几位小姐会不会变卦,你们还是先回家去跟父母摊牌吧。”
她们都有点唉声叹气。贾梅说干脆逃出去,林晓梅说,我毕竟是独立的,多磨些嘴皮准行。王小明是最硬的一个,说:“父母要是反对,我就绝食,我看过杂志,人饿一个星期死不了。”
“不,不。”大家都说,“绝食太吓人了,再说你在家绝食,我们就只能三个人去了。”
“力争和平解决,”王小明言简意赅,“反正明天早晨六点,长途汽车站见。”
成绩单很快就发下来了,贾梅看见邱士力在狠抓头皮,想必考得一塌糊涂。她倒还好,从不对成绩寄予很高的期望,有人说是不求上进,其实谁不想上进?只是这个世界总有上进的人,那也总有一般化的人,何必苦恼得死去活来?
糟糕的是,成绩单不漂亮,无法开口向父母要奖励,明天的经费也就在天上飞。所以,柳老师在谈暑假注意事项时,她在用手摸口袋的硬币。贾梅也许永远难成富人,因为只要一有钱,她就会冒出许多花钱的好主意,所以,不像林晓梅,书包里就有大票子。
柳老师宣布结束时,林晓梅第一个跳起来,她对贾梅说:“我现在就去同妈妈谈判,你什么时候谈?”
贾梅说:“我不想谈了,他们肯定不同意。”
“打退堂鼓了?”林晓梅说,“你干脆今晚就住到我家去,让你那不开通的父母反省反省。”
“你别担心。”贾梅说,“明天长途汽车站见。”
贾梅见邱士力把成绩单卷成一支烟,插在口袋中,他好潇洒,已经忘了这一切,咧着嘴,扛着鱼竿,准备出门。她忙叫住他,说:“我们明天一早也去芦荡乡,在那儿同你们会合。”
“去芦荡乡?你们疯了!”邱士力眼睛瞪大了,“报上写着,那是自然保护区,蛇真的很多。”
“你们敢去,我们也敢去。”贾梅说,“到了那儿,怎么同你们碰头呢?”
“这个……”邱士力吞吞吐吐。
贾梅笑起来,记得邱士力说过将来要跻身军界,假如发布命令时也这么粘粘糊糊,那就太可怕了。她说:“那就在河边见吧,你们多钓些鱼,到时我们办个野餐会。”
邱士力红着脸说,“这主意不错,不过……你们看了地图吗?芦荡乡怎么个去法清楚吗?”
“不难走,长途汽车站有直达车。”贾梅问:“咦,你们常去那儿,不是坐那车吗?”
“嗯,这个……”邱士力说,“条条路通罗马,有各种走法。”
贾梅满腹心事地回到家,贾里已先到一步了,正在那儿给鲁智胜拨电话,他们两个太令人难捉摸,刚分手十分钟就又有话可谈,仿佛许多事当面不提,专门留着电话中谈,而且,贾里电话在握时,喜欢踱来踱去,如果不听他的谈话内容,光看架式,准以为他在谈公务呢。
“呵,我这成绩还有什么好说的……”贾里说,“我今晚就向父母要钱,当然,我能那么傻,我可以找个理由……”
贾梅问哥哥贾里:“能借我点钱吗?”
“绝不借你,”贾里傲慢地说,“你喜欢乱花钱,我不借你钱是为你好。”
贾梅一晚上闷在那儿,心里真羡慕外国学生,听说那儿时兴打工,送报、倒垃圾都可以挣钱。不过,她并不想烦得太凶,烦也烦不出名堂,林晓梅有大票子,只要跟这有钱人同行,来回路费可以借她的先用。
第二天一早,贾梅就起身去了长途汽车站,临走时,她悄悄地留了张纸条在电话机下面。到了长途站,发现那三个全都已经到齐了。
“自由啦!”王小明说,她是说去表姐林晓梅家才得已脱身的,要不,除非绝食,否则父母绝不会放行。她从家里带出来一把菜刀,重得要命,刀背厚厚的,倒像一把斧子,她说:“有蛇来,我就砍。”
简亚平带了一书包的塑料布,说:“我们干脆把塑料布做个大篷,像暖房一样。”
“呵!我们成了暖房内的黄瓜!”林晓梅尖声笑道。
林晓梅笑了一阵,就说:“还是我最坦然,回家就对父母摊牌,他们见我决心已下,只能让步。这是个辉煌的胜利……”四个人说了半天话,才想起该出发了。
林晓梅去买了四张票,说:“你们是现在给我钱还是回头再给?”
大家都说:“等会儿再说。”
上了车,这四个人忍不住唱起歌来,好快活。车开得飞快,乘在上面,真像鸟在飞翔。突然,一部摩托车从车窗边掠过,兴高采烈的林晓梅一下子灰掉了,“糟糕,我们被人跟踪了!”
“跟踪了!”
“那骑摩托的是我爸爸。”林晓梅无精打采地说,“他肯定决定护送我们了,看见我们上了车他才直奔芦荡乡的,唉,好没劲。”
王小明说:“肯定我父母也知道了,否则他们不会笑嘻嘻地说去好好玩玩。我拿面包,他们也只当没看见!”
一时间,这四个人都彻底没劲了,好像被许多双眼睛死死盯住,要不是车已经开出好远,她们准会毫不犹豫地向后转走。
就像老天存心要成全她们似的,那车开到下午突然抛锚了。司机说还有两站就到芦荡多了,让她们搭乘别的车。可公路上来来回回的车不少,但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林晓梅一直板着脸生她父亲的气,说要想个策略反抗。
王小明说:“那就不去芦荡乡了,让你爸爸和邱士力他们一起钓鱼吧,咱们就在附近找个地方玩吧。”
四处都是菜地,绿的、黄的,远远的有小河和桃园,风景果然不错。林晓梅一咬牙,做了决策:“言之有理,走吧。”
贾梅说:“不太好吧,邱士力会在那儿等的。”
“有我爸跟着,他根本不会同我们一起野炊的,碰见了也没用。”林晓梅说。
四个人沿着田埂走了一会儿,爬上了一座矮山坡,坡上种着树,坡下有条静静的小河。她们坐在河边的树荫下,把脚伸在河中,刮来的每一丝风都能吹透人心。
简亚平说:“还有面包么?我饿极了。”
王小明说:“刚才路上都分光了。对,咱们去买点吧,周围肯定有店。”
林晓梅一向是个极有经济头脑的人,她对钱很仔细,从不弄错一分钱,所以她说:“我们得算一算钱,把回程的车票钱先留好。”
这下,轮到贾梅发呆了,除了林晓梅,她们三个都两手空空。林晓梅说:“偏巧我把书包里的五十元大票留在家了,我出门不习惯带很多钱。这样,除去回程票,我们就没有多少余钱了,只能再买几只面包。”
大家都说足够了,王小明还搬出理论根据,说一个人绝食一周是绝不会死的。有生以来,头一回能独闯天下,过一种从未有过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大家都充满激情,决定同舟共济。结果简亚平和林晓梅去买面包,贾梅和王小明就地挨着小河搭棚子,建宿营地。
等她们举着面包赶回来时,天色都已晚了。据说个店在几里路外,她们又走了许多冤枉路,要不是去时一路上在树上画箭头,没准根本回不来。
她们舍不得随便吃掉仅有的几个小面包,就忍饥挨饿,捡了些干技,架起了火。林晓梅带着盐和锅子,从农田里挖了棵菜,说要给大家做美味的菜汤。可惜,菜是王小明去洗的,她不讲究,结果菜汤里沙沙响,有许多沙。所以这顿想象中无比浪漫的野炊并不十分可人意。倒是看着小河静静流,闻着大自然特有的草木气,心忽一下就欢腾起来。
夜渐渐降临,在野外,星星特别亮似的,月亮也是那种画中才见得到的带晕的月亮,夜空黑黝黝的,十分神秘,没有灌,也没有青蛇,但王小明那把大刀却一直在握,一有响动,她就提起来,像行刑队一样。
她们按自己的愿望,不睡觉,对着小河的月影唱歌吟诗出节目。时有细腿的蚂蚱撞过来,引起女孩们快乐的尖叫,只是蚊子多得不可想象,躲进塑料布搭的小棚子内,又闷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就这么一会儿躲进去,一会儿跑出来,谈一会儿话,间杂着对蚊子的咒骂,一直到午夜一点才感觉乏起来。
王小明自告奋勇当护卫队,说万一有蛇,万一有坏人。可说话时,她连打了三个哈欠。最后简亚平提议两个人一组,每组值班两小时。于是就像男孩那样扔钱币来决定,结果,贾梅和王小明先值两小时班。
她们坐在那儿,其实也没说什么秘密话。看着河面的月影花花地闪亮,听着昆虫婉转的鸣叫,贾梅简直为那两个熟睡的女孩惋惜。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极想在树上靠一会儿。当她想坐起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所以她索性又在河滩边躺下来,真没想到,躺在乡野中,更能享受到初醒时的慵懒和安宁。
太阳露了出来。林晓梅第一个跳将起来,说:“我睡了有一个世纪了没有?为什么不叫我们值班?”
王小明握刀的手这才松开说:“只有这把刀值了一夜班,我和贾梅都睡觉了。”
这四个女孩,相互看看,都笑起来:都衣冠不整,头发上夹着草根,更可怕的是脸上身上让蚊子叮了许多小包,显得惨不忍睹。
这个千载难逢的露营还有个别致的结尾。
贾梅她们一行饿着肚子刚走上公路,有个民警就跑过来询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临危不惧的简亚平叫道:“哦,我们可是守法的。”
民警问清名字后,像对熟人一样说:“请等一下,我找车送你们回家。”他举着对讲机,说了几句。一会儿,一辆警车飞驰而来,车上下来的是贾梅的父母兄弟,还有王小明、林晓梅的家长,甚至简亚平的姑妈,他们显得神情疲惫,仿佛也在露天宿营了。一见面就大叫:“你们怎么能自作主张?”
警车送大家回家,几个女孩听着家长们说怎样心急火燎地报了案,怎样彻夜沿公路搜寻,听着听着,像快要入睡前听催眠故事似的,她们的头一点一点,一会儿又进入了梦乡。于是家长们就叹息了一声:“算了,她们毕竟是孩子。”
除了挨一顿严厉的批评外,贾梅还得到了几个收获,首先是贾里向她表示,以后只要她需要,他一定把钱借给她,就因为听说她没钱挨了饿,他难过了一夜。能随时贷款,这使贾梅蠢蠢欲动,她早看中一本讲冒险旅行的书,正愁手中拮据……
其次是,他收到了邱士力的一封长信,他说他没想到她真那么有胆量,其实他从未去过芦荡乡,只是听说有那地方。他扛着钓鱼竿是到街心公园的小河里碰碰运气。另外,他还谈了一些看起来平常但读得仔细的人不会忽视的话。在长长的炎热的暑假中能收到一封长长的信,同时还能给一个坦率热情的男生一封长长的信,这难道不值得高兴?
这次郊游仿佛没什么惊天动地,一下子就翻过去了;又仿佛留下了终身难忘的东西;像奇迹,却又有点平常,说浪漫又有些遗憾,反正,与原先的设想有点走样,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滋味,这也许就是贾梅告别初一时的新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