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的时候,这个城市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雪。地面,屋顶,树梢,还有车盖上面都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奶油,这个城市在转眼间有了一种童话般善意的气息,即使是错觉也是温暖的。
小洛喜欢雪。小的时候小洛觉得雪看上去是一样很好吃的东西。小洛家里的阳台的扶手是红色的,积上厚厚的一层雪以后就变得像一个很厚实的蛋糕。那个时候的小洛总是管不住自己,用小指头悄悄地挑起一点雪,放进嘴里,好冷呀。它们迅速地溶化了,一秒钟内就跟嘴里的唾液混在一起,难分彼此,这个过程让小洛莫名其妙地有一点悲凉。
其实小洛现在也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她还是会用指尖挑起小小地一点雪放在嘴里。嘴唇像是被扎了一下那样冻得生疼,小洛知道那是雪花们在粉身碎骨。然后她对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真难为情,已经是初中生了怎么还在做这种事情呢。要是罗凯知道了又不知道要怎么嘲笑她了。罗凯,想到这个名字小洛心里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说温暖不太恰当,那或许是一种安慰。
这两天大家都在淋漓酣畅地打雪仗。雪球丢得满天都是,平时很文静的女孩子们也在毫不犹豫地往别人的脖子里塞雪球。学校里到处都回荡着快乐的“惨叫”声。就连那些高三的,在小洛眼里就像大人一样的哥哥姐姐们也在玩着跟他们一样幼稚的游戏。把一个人,通常是男生推倒在雪地上,大家一起往他身上扑雪,通常在变成一只北极熊之前他是不大可能站起来的,这个游戏叫“活埋”。“活埋”的时候男生女生们的欢笑和尖叫的声音都混在一起,一般情况下,都是男生负责“动手”,女生在一边呐喊助威。
小洛羡慕地站在窗口看着这一切,她知道那是与她无关的欢乐。她现在加入不了他们了。虽然没有人把这件事明明白白地讲出来,可是大家彼此都是知道的。心照不宣的滋味可不大好受。不过这段日子以来的雪倒是冲淡了大家对偷偷往她的书上写骂人话的兴致,因此小洛还是觉得生活终归是呈现一种欢乐的面孔。她的手指不知不觉间伸到窗棂上,挑了一点积在窗棂上的那层雪。正要往嘴里送的时候,罗凯从后面拍了一下她的头,罗凯说:“真没出息呀你。”小洛脸红了,索性不再掩饰,还是把手指送进了嘴里,舔一下,对罗凯笑了,她慢慢地说:“冰激凌。”
一阵口哨声在教室的那一端响起,一个男生学着小洛舔了舔食指,起哄地嚷:“哎哟――好甜蜜呀。”教室里不多的几个同学都笑了起来。一个女孩子一边往教室外面跑一边欢快地说:“冬天来了,狗熊都是要舔熊掌的!”这下大家笑得就更开心了。
“罗凯。”小洛拉住了要往那个吹口哨的男生跟前走的他的衣袖,“算了。别过去。你不是说过咱们不要理他们就行了吗?”
说真的小洛有点难过。这是第一次,小洛觉得自己很介意别人的玩笑。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其实班里也有其他的男生女生被人开玩笑说成是一对。可是他们在开别人的玩笑的时候小洛听得出来那种玩笑是没有恶意的。当有人说完“好甜蜜啊”这句话之后大家也会笑,可是那种笑是真的很开心。不会像这样。为什么呢?小洛不明白。算了,不想了。雪又开始下,这一次来势汹汹。真好,又可以看见干净的雪地了。小洛于是又开心了起来。
其实小洛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被人起哄的不是罗凯和自己,而是罗凯和许缤纷,那又会怎么样呢?但是小洛没有继续往下想。所以小洛不知道,她自己触犯了这个世界上的某条规则。其实用规则这个词都是很勉强的。那只不过是众人心里对某些事情很隐秘很晦涩很模糊的期望。比方说,大家都认为罗凯那样的男孩子就是应该和许缤纷那样的女孩子在一起的。偶像剧里不都是这么演吗。罗凯和许缤纷如果真的在一起,也许依然会有人嫉妒,有人不服,有人背后说闲话,可是没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把这当成一个笑话。隐秘,晦涩,还有模糊的希望一旦变成大多数人都拥有的东西,它就自然而然地不再隐秘,不再晦涩,不再模糊了。因为每一个人都可以借着跟别人的不约而同来壮胆,当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之后,那就自然会有人跳出来给这种原本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起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甚至连名字也不用起,借口也不用找――人多势众本身就是天意,谁还有什么不服气的吗?
当小洛一个人来到午后的操场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突然间被一种来自天外的静谧击中了――整个操场又是落满了雪。几天来被他们的脚印搞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如今又静悄悄地完好如初。完整无缺的雪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场,雪花们从遥远的天际义无反顾地飞下来,跳完一个对自己来说美丽绝伦在别人眼里其实很苍白的舞蹈,然后静悄悄地死在坠落的那一瞬间,把自己变成一片雪地的千万分之一。小洛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呼吸的声音,带着被冷空气抚摸过的痕迹。
大家的欢呼声从远处传来。这片雪地马上就要被踩坏了。小洛遗憾地想。果然,已经有一个雪球落到了她的脚边,雪球飞溅着碎裂的时候这些雪花又以另外一种奇怪的方式在顷刻间有了生命。小洛慢慢地把它们捧起来,重新把它们捏成一个球,这个时候又有人把一捧雪对着她抛过来了:“丁小洛,当心!”也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但是小洛听见这句话以后就把手里的雪球对着他砸过去了。那时候小洛心里松了好大的一口气:好不容易啊,总算有一个契机,可以对着别人扔自己的雪球了,要知道小洛这些日子以来是多想跟大家一起打雪仗啊。今天好了,原来只不过是这么简单而已。
小洛的雪球打中了班里的一个女生。那个女孩子愣了一下,勉强地对小洛微笑了。她也抛了一个雪球回来,软绵绵地,纯粹是礼节性的。但是这已经给了小洛好大的鼓励。小洛开心地追赶了上来,满满地捧了一把雪对着她纷纷扬扬地洒下去。迎着阳光那些细碎地洒落的雪晶莹剔透地扑了那个女孩子一头一脸。她也不客气了,尖叫着把一个更大的雪球重重地对着小洛的头砸过来,小洛笑着躲了一下,被那个雪球擦过去的半边脸顿时麻痹了一样的冰冷。整个操场上回荡着小洛的笑声,银铃般地,好听得让所有的人侧目。更多的雪球擦着小洛的衣服过来了,小洛灵巧地躲闪着它们,它们蹭过她的防寒服时发出的冷峻声响让小洛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大侠那样了不起。“麦兜,看着!”小洛宿舍里的一个女孩子不声不响地来到她身后,把她的防寒服的帽子里装满了雪,然后出其不意地把那个帽子扣到她头上,一种冰冷的眩晕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梦境。小洛依然笑着回击,抓住那个女孩子把一把雪塞进她的衣领。
“丁小洛你干什么呀!”那个女孩子恼怒地喊着,“放手啊你这只猪!”“对不起嘛――”小洛开心地叫着,又去忙着回击另外一个男生抛到她身上的雪球。她想要弯下身子抓雪的时候那个刚刚尖叫过的女孩子走上来,不声不响地绊倒了她。小洛躺在了雪地里,好软,好舒服呵。“给我活埋她。”她听见那个女孩子冷冰冰,没有表情的声音。
然后小洛的眼前就挥舞着很多双手。冻得通红的手,戴着各色手套的手,捧着雪球的手,像天女散花一样把雪的粉末洒向她的手。一般说来,“活埋”是打雪仗的高潮时的节目。你能听到好多开心的笑声,欢呼声,还有掌声。可是小洛什么都没有听到,也许是那些像子弹一样在她身上碎裂的雪球充斥了她的听觉吧。“活埋”里最有趣的一幕,就是被活埋的人摇晃着试图站起来,但总是被抛向他的雪打回到地上。小洛知道自己现在真的像一只小北极熊,触目所及,她就像是大雪后的屋顶,树梢,车盖一样被变成了一块奶油蛋糕。没想到呵,看上去那么可爱的蛋糕,真的变成了才知道这滋味一点都不好受。“麦兜,好玩吗?”不知道是谁在说话,小洛这才注意到微笑依然挂在自己脸上。小洛喜欢雪,真的非常喜欢。学校的广播站就在这个时候非常应景地播放着那首名叫《雪人》的歌:“雪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静静缤纷,寒冷冬天就要过去,而我也将,也将不再生存――”很多个孩子欣喜地弯下身子,用双手把雪地上的雪扬得老高,碎碎的冰屑像雾一样在他们的手下蒸腾。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些冰雪就像阵阵落花,掩埋了小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不再试着站起来了。她把脸藏在已经湿透的防寒服的袖子里,渐渐地,她无声无息地变成了一个雪地里一个微微隆起的小雪堆。真奇怪,当这些雪慢慢越积越多的时候,原先彻骨的寒冷竟然转变成了一种微弱的,钝钝的温暖。
“你们干什么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也太过分了吧!”这个女孩子就是许缤纷。许缤纷跑过来,跪在了雪地上,急匆匆地像是盗墓一样扒开这个雪堆。小洛的眼睛和许缤纷的眼睛相遇的刹那小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丁小洛你没事吧?”许缤纷问。小洛的眼睛湿润了一下,对许缤纷粲然一笑。这一下大家都笑了,几个女孩子过来把小洛拉起来,帮她拍掉身上,头发上的雪,好像刚才发生的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游戏。
当小洛出现在罗凯面前的时候,罗凯吓了一大跳。她浑身都湿了,头发上还在往下滴水。好像外面下的不是雪而是一场夏天的倾盆大雨。她的嘴唇发紫,可是眼睛明亮得像是星星。
“你怎么了?”他问她。
“没怎么啊。”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跟许缤纷他们玩打雪仗,玩得可高兴了!”
“跟谁?”罗凯瞪大了眼睛。
“别问那么多了。走。”小洛拖着他就往楼下跑,“陪我去喝羊汤,好不好啊?我都快冷死了。”
滚热的羊肉汤泛着一股很香的腥气。小洛毫不犹豫地往里加了一大勺辣椒,然后几乎是一口气就把那一大碗全都喝光了。然后十分豪爽地说:“老板,再来一碗。”罗凯惊讶地说:“你不怕撑死?”
他发现她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那样东西在摧祜拉朽地俘获她,主宰她,然后成为她。她的眼睛亮得像一种动物,鼻尖上冒着细小的汗珠,因为店里的暖气的关系,脸上红扑扑的,可是嘴唇的紫色看上去还是没有从寒冷中恢复过来。她的眼睛落在罗凯的身上却好像并没有在看他。那里面漾起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又温柔又决绝的神情。第二碗羊汤上来了。她像是喝壮行酒那样庄严地端起它,全力以赴地吞咽着。好像她从此以后再也喝不着羊汤了似的。“小洛。”他不安地说,“慢点。别噎着啊。”
她轻轻地放下碗,眼睛被刚刚汤里的热气晕染得像是含着眼泪。“罗凯。”她轻轻地叫他,“跟你说罗凯,今天我真的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