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的会议,向远避开了代表进入会场的高峰期,她在会议开始前十分钟步入会议室,坐在了后排靠走道的地方,此时能容纳500人的多功能厅已经黑压压地坐了不少人,正式的会议代表都坐在前排摆有姓名台卡处,列席的工作人员和厂家来的人没有固定位置,统统被安排在后排。向远的想法是,既然再怎么样都靠近不了目标,不如坐在行动方面的地方,有状况的时候,也好见机行事。
会议一如既往地漫长,一个个发言单位代表轮流讲话,大多数空洞而冗长,偶尔也能听到一些独特的见解,至少对于向远来说,她盼望着自己的嗅觉足够灵敏,可以透过这些领导们的泛泛而谈,捕捉到未来几年行业内大致的风向。听了大概一个多小时,会议中途休息时间刚过不久,向远身后不远处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会务组人员蹑手蹑脚地走到她前排坐着的一个工作人员身边,凑近了头,压低声音说:“小张,接待组那边急着要五份签到记录,领导让你复印一份给他们赶紧送去。”
那个叫小张的戴眼镜的姑娘闻言瞪大了眼睛,干着急地抱怨道:“干嘛老让我跑腿?待会资料组还等着我分发新的会议资料呢。要不这样,我把签到表给你,你代我到商务中心复印一份送给接待组行吗?”
“要是行的话我还来叫你干嘛啊,我那还有一堆会议纪念品要马上装袋了,这就得走。你也赶紧去吧。”
“接待组的会务房在十八楼,我可赶不及上下跑一趟了,你给我打个电话,我复印了之后把东西存在商务中心,让他们自己去取吧。”
“行,你快去吧,要不两头都得误事。”
向远看见那个小张姑娘嘴里不满地嘟囔着,然后从资料袋里抽出一份资料,心急火燎地朝会议室外走。她心念一动,手脚也没停着,过了几秒,抓起自己的公事包,若无其事地跟了出去。
走出会议室的向远不紧不慢地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小张从四楼商务中心匆匆赶回会议室的身影。直到确认会议室厚重的大门重新合上,向远这才加快步子,一路小跑地来到商务中心,一进门张口就问:“小姐,我们会务组小张复印的资料好了没有。”
商务中心的接待员不疑有它,从抽屉内拿出一叠纸质文件,“已经为您装订好了。”
向远像模像样地数了数份数,“不是让她印六份吗,她怎么只给我五份,小姐,我赶时间,先拿一份去救急。麻烦你再印一份,剩下的待会我的同事会一起拿走的。”
她把其中一份塞紧自己的公事包就走,商务中心的接待员在后面追问了一句,“小姐,复印费还是挂会务组的账上吗?”
向远步履如飞,“老样子,老样子。”
她没再进会议室,径直出了酒店,回到自己在周边小宾馆订的房间,一关上房门,就赶紧抽出那份签到表细细看了起来,越看嘴角就越是上扬,她真好好好感谢那位忙碌而粗心的小张姑娘,这份完整详实的与会人员签到表上,不但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中建集团欧阳启明,1819号房,手机号码136XXXXXXXX,而且全国各大建筑集团的到会领导联系方式一应俱全。天助我也,她想,就算这一趟云南之行一无所获,有了这个好东西,她算都不虚此行,更何况从眼前来看,运气好的话,她还有一搏的机会。
心头的大石放下了一块,首战告捷的向远心情大好,拉开窗帘,觉得阳光明媚得不像话,她甚至难得有闲情逸致地到翠湖边上逛了一圈,途经湖畔的藏器精品店,还破例地自掏腰包给叶昀买了个银质的转经轮项坠,给向遥也挑了个镯子。印象中这还是她第一次给他们买礼物,她有种预感,说不定云南真的会成为她的福地。
原本也想过应该给骞泽带回去点什么,但挑来拣去,也不知道该给他什么,既然难以决定,不如作罢。
晚上建设部做东正式宴请各单位领导,向远心知与己无关,也不去瞎凑那个热闹,索性窝在房间里吃泡面,她很久没有认真看过电视,广告都觉得津津有味。
第三日上午是小组讨论,会议结束得早,11点不到已经小结完毕,午餐时间未到,于是散会后众人各自回房小憩。向远在11点50分准时来到了欧阳所在的1918号房间门口,欧阳和夫人同住在这间豪华套房,两个随行人员住在1917,刚才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中建的副总走出了房间,这样更好。她在上午的会议期间来过一趟,地形和路线都了然于心。
1918的门外“请勿打扰”的灯亮着,向远知道自己没有错过,如无意外,欧阳夫妇应该还在房内。整个会议期间只有这个中午的午餐是较为随意的自助形式,无论是代表、随从还是工作人员和厂家业务员都可以在同一个餐厅用餐,而午餐结束后,该返程的人员就会离开,不急着返程的也会在会务组的安排下前往风景点旅游,所以,她只有一次机会和几分钟的时间,成败与否在此一举。
向远首先用手机拨通了欧阳的房间电话,之所以未选择签到表上的手机号码,是因为她估计大多数领导不会亲自签到,他们填写在签到表这样的公开信息里的手机号码通常是秘书、助理或随行人员的电话,而她的目标是欧阳,至于他的随行人员,能避则避。
当她在心里默默地从一数到七,电话终于被接起。
“哪位?”欧阳启明是山东人,话语间还有着挥不去的乡音,他的声音跟向远想像中一样,干脆而威严。
她微微捏紧了自己的电话,语调却礼貌而轻快,“欧阳总经理您好,我是小向啊,午餐时间准备到了,我在您房间外恭候您两位。”
电话那头有片刻的静默,他当然记不清这个所谓的“小向”是何方神圣,然而恰如向远所料,他这样的大领导习惯了随行如云,况且会务组人员众多,跟前跟后的殷勤服务他也未必会多看一眼,想必出现那么一个熟捻地自报家门,而他毫无印象的小兵也不算是件太奇怪的事。
向远让自己尽量缓慢地呼吸,她害怕自己过于急促的心跳和不足的底气会提前暴露底牌,眼前的几秒钟有如地久天长,足够让人死去又活来好几回,欧阳的话才又在一门之隔的电话声里传来。
“稍等。”然后他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向远长吁口气,赶紧理发丝,正衣冠,她今天可以穿的是江源的工作制服,它的优点在于跟全世界大多数企业和部门的工作服非常相近,深蓝色的西装外套,白衬衣,当然也包括承办本次会议的云南建筑集团公司。
门开的瞬间向远已摆出她招牌式的微笑,“欧阳总经理,欧阳太太,我是小向,专程来引导二位前往一楼的西餐厅用餐,今天中午会务组安排的是自助餐,两位请跟我来。”
欧阳太太是个略显富态的中年妇女,下巴有三层,但皮肤保养得很好,看得出年轻的时候相当标致。胖人通常都显和气,至少欧阳太太站在她严肃的丈夫身边,让人心里松弛许多。
“你们真的越来越客气了,午餐而已,还特意专人领一趟,麻烦了。”欧阳太太笑着说。
“他们云建就喜欢搞这套排场。”欧阳启明不以为然地对妻子说道,然后看着向远时依旧带有领导特有的淡漠的礼貌和矜持,“多谢,我们走吧。”
向远暗自庆幸,因为她有欧阳的准确房间号码,而且大大方方拨打电话,他又习惯了进出的迎送,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来人必是会务组的工作人员,甚至没有想过留意她的工作证件,反正对于他们而言,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制服下的一张模糊的面孔,换谁来都一样。
她欠身作了个手势,欧阳夫妇刚走了几步,1917号房的门也开了,向远之前见过的那个年轻男人走了出来,想必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你还在房间啊,我还以为你跟小徐一起先下楼了呢,正好一起去吃饭。”欧阳太太笑着对那个年轻人说。
“我在房间看了会资料。”那年轻人答道。然后眼睛在向远身上停顿了一会。
向远微笑问好。欧阳太太对那年轻人说,“这个姑娘是会务组的,姓什么来着……对,姓向,小向。”
向远意识到对方的视线依旧在沈默地审视她,这个男人有一双比常人显得更深黑的眼睛,在这双眼睛注视下她悄无声息地直起腰,不让自己显出任何的慌乱。
“哦,对了,我房间的灯有点问题,向小姐你帮我看一看,顺便打个电话给服务台好吗?总经理,阿姨,您两位等我一分钟。”他说。
向远心知有异,然而也不好拒绝,只得跟随那年轻人走进1917号房,“请问是哪盏灯?”
“这边的落地灯。”他指了指墙角,然而在向远走过去之后他迅速换上了冷冷的表情,压低语调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向远心里暗叫糟糕,面上仍强撑着毫不慌张,不疾不徐地说道:“我是来引导欧阳先生和欧阳太太到餐厅用餐的。”
他冷笑,“你不是会务组的工作人员,所有云建的人领口上都有他们的司徽,更别说你‘忘记’工作证了,这两天我都没有在会务人员中见过你,你找我们总经理想玩什么把戏?”
向远在他的质问之下,脑子飞快地转,她眼前这个人明显地不好糊弄,事已至此,说服不了对方,再狡辩未免猥琐,不如开诚布公,还有说不清还有机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她示意他给自己个说话的机会,“您别急,我不是刺客。”对方毫无笑意,她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说,“我是江源公司西南区的大区负责人,这次特意过来希望能拜会贵公司欧阳总经理,他贵人事多,我们求碗饭吃也不容易,请您行个方便。”
她说完,那人依旧毫无松懈,向远心中也有些泄气,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令她功亏一篑,尤其遇上了个这么难缠的,她也无话可说,于是索性面无表情,等待着对方到欧阳面前揭穿她的伎俩,或者直接通报会务组将她驱逐。
她没想到对方沉默了许久,却忽然说了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你是江西人?”
向远愣了愣,她自认普通话讲得相当之好,乡音基本无存,而眼前这个陌生人竟然能够一眼看穿她的籍贯,不能不说意外。可眼前的情况与她是不是江西人似乎全无关系,她甚至不知道对方的注意力为何转到这个问题上来。
她试着去探寻他的意图,却发现他原本戒备的神色已慢慢模糊,那双眼睛里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于是向远在心中大胆估量,他对她的江西人身份应该至少不是反感的,无端那么一问,如无敌意,必有渊源。她抓到机会就不会放过,
“系噢,婺源人。” 她刻意地用字正腔圆的南昌话说了一句,
“婺源?”那人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眼,甜蜜而凄凉,那种感觉,让向远想起自己难得做一次的好梦,却遗憾地发现即使在做梦的过程中也清楚这不是真的。
“你也是江西人。”
他摇头, “可我听得出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仿佛已经有了决断,他看了看门口的方向,急促地说了句,“他们等着呢,你待会不要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