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跟程天佑说一下,五湖星那个名字实在太难听了,真难为你这样的男子还能想出这么难听的名字。
其实,我不是很矫情,但是程天佑做的饭却是难吃。
本来,鸡蛋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啊,就是最简单的煮鸡蛋也是美味的。但是他居然可以用不知名的方式将鸡蛋做得像骨头一样硬。
他微笑着看着餐桌上的我,幽深而霸道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害羞的气质,那么自然地流露,并不显得突兀。这是我从来没有从他眼睛里看到过的。他说,声音极其缓慢,这是我第一次下厨房……
我嘴巴里的荷包蛋嘣——掉到了瓷盘里,差点将瓷盘砸碎。我心想,你不早说,你早说你第一次下厨房,我就出去买豆浆油条慰劳自己好了。现在好了,啃像石头一样的鸡蛋。
程天佑抬手,用纸巾擦擦我嘴上的油迹,小心地问道,不好吃是不是?
说这话的时候,他像一个从游戏里败阵的小孩,眉心间点点的忧郁。他说,我这么做,只是想确定一下,姜生,你是真的回来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哪怕是机场那一面,我都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梦里一样。我不知道,这四年,你在外面经历了什么,有没有受伤害。我只是知道,我很想你,非常地想你。我又生怕这是假象,是一个梦。我掐自己一把,很疼,但是,我怕是自己太过沉迷这个梦,不肯醒。我想轻轻掐你一下,却怕把你碰疼,你就像梦一样消失了。所以,我只好来给你做一次饭,我想看着你吃的时候,皱眉头的样子,这个样子,我才敢相信,我的姜生,她真的回来了……
说到这里,程天佑的眼睛里,有些星星点点的碎光,一碰就会散落腮边。
他说,我知道,一个男人,不该说这么多的话。男人对于女人的疼,是在行动上的。但是,姜生,我觉得作为当事人,我有权力将我的心,捧在你面前,让你看清,不要你去回避了!
我曾经伤害过你,伤害过你最亲爱的哥哥,凉生。但是,那统统都是我的错误我的嫉妒!那一天,天恩面前,我要你这辈子不许对天恩变心!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居然为了他,而哀求于我,你说,只要我不伤害他,你什么都答应我!
当时的我,感觉天崩地裂了。
这是我认识的姜生吗?那个骄傲得像小母鸡的女孩吗?
而我,疼你,宠你,纵容你,都不曾换来的你的骄傲,却在他的危难之时,你脆弱的不堪一击,全部瓦解在我眼前!曾经的你,何曾求过我一分一毫?何曾求过谁一分一毫!
看到你为了他那样痛苦的时候,嫉妒之心就将我整个理智给蒙蔽了!当时的我,骄傲惯了的我,无法忍受你对另一个男孩如此之好,好到可以拿自己一生的幸福相抵!而且,我当时确实不知道他是你的哥哥。
你知道吗?当时,我拎着刀走向他的时候,我不想剁下他的手指,我是想剁掉我自己!我曾对你做的那么多的努力,统统抵不过他的一次危难,更能得到你的心。
那时的你,为了他,就像失了神,着了魔,迷了心窍一样,任我要求!
我是多么失败啊!
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什么的我,第一次对你提要求却是在拿着他做筹码的情况之下,才有了向你提要求的“资本”!
如果你当时能为他少痛苦一点,少哀求我一次,少让我看到一点你为他的义无反顾,我断然是不会伤害他的。可是,你偏偏痛苦到几乎要撕裂自己!
所以,我伤害了他!
可是,姜生,你能不能懂,剁下他的手指之时,我的心也被剁碎了,被你绝望的表情给剁碎了!
当然,我说了这么多,不是为自己在开脱什么。我只是想让你,不要恨我,想要你解开那个心结。我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我只是为自己心爱的女孩而嫉妒了,失去理智了。所以,后来的四年,我一直尊重你选择的方式,用你可以接受的方式弥补自己对你的伤害,期待,你再次的回来。
说完,他抬眼,看着我,眼里盛满了温柔的花殇。我却像呆立在时空的对面,再次陷入了那场如同魔魇的往事——
……程天佑托着我的下巴,狠狠地,几乎要捏碎一般,指着被押在地上的凉生和北小武,问我,他俩的手指,你想要谁的?
……那些明晃晃的刀,抵在凉生的手指上,我只能哀求,涕泪俱下,我说,天佑,天佑啊,求求你,别伤害他们,我求求你了!
……我嚎啕大哭,拉着他的手,却触碰不到一点往昔的温度,我说,天佑,天佑,只要你不伤害他,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啊!
……我看着他们举起了刀,大哭,心生生裂开,眼睛里流下了鲜血一样的泪水——那声我一生难忘的惨叫之后,凉生的中指和食指从此离开了他的身体。
……我抱着凉生哭,看着他额上因为痛疼而流下的豆大的汗珠,那一刻,我的心脏疼痛到消失了一样,我不停地撕扯自己的衣服给他包扎伤口。一寸一缕,都是我无尽的愧疚和心疼。我宁愿当时死去的是我,也不愿意凉生遭遇这样的苦楚……
可是,我们最终还是万劫不复的苦楚,哪怕到最后,因为你是天佑爷爷寻找了多年的小外孙,而一切尘埃落定。也改变不了你和我,零落天涯的结局。
这一生啊,我是你命里的劫上劫——在天佑得知真相,最终抱着你去医院急救你的手指时,我还紧紧拖住了天佑的腿,怕他伤害到你;而最后伤害了你的人却是我!
而,这一生啊,你是我心里的结中结——因为我的牵绊,他最终抱着你摔下楼梯,所以,你名正言顺地失忆了;所以,你堂而皇之地失踪了,将所有记忆的灰留给了我。
你,还好吗?
那盆姜花还好吗?
你的姜生很不好,她不敢不能不应该对任何人说,她想你!她非常想你!思念噬骨,痛楚燧心!
一颗冬菇思念着另一颗冬菇。
另一颗冬菇呢?
他还好吗?在外面,会不会露宿街头?遭遇欺凌?会不会被呼来喝去?衣衫单薄?
四年时间啊!失去记忆的你,像一个纯白的孩子的你,谁给你充饥的食?谁给你御寒的衣?你生病了怎么办?受伤了怎么办?在这栋精美到死的房子里的该死的没用的我,都无法给你捧上一碗水煮面!
小时候,你发烧的时候,我就缩在墙角噘着嘴巴哭。我觉得你是上帝送给我的好看的布娃娃,我怕你生病得太厉害,被上帝收回天堂。所以,只能用哭泣宣泄自己的害怕。
病中的你,卷缩着小小的身体,睫毛长长,搂着小咪说胡话,你说,姜生,不哭啊,凉生不难受了,凉生不冷了,不发烧了。凉生睡够了,就起来给你做水煮面啊。
可是,谁都能看得出,病床上,那个九岁的小孩脸蛋红红,瑟瑟发抖,高烧不止。
凉生,如果你能少疼我一点,如果我能少依赖你一点,如果你一生都呆在城市里,而我一生都不离开魏家坪,那么,我们的现在,会不会就不会这么伤感?
你穿着洁净如新的衣裳,像一个优雅的王子一样,在黑白琴键之上,弹奏着你的人生得意;而我,化着俗媚的妆,搬着板凳,坐在村口,与村里的同龄女孩说着家常和邻村哪家有个小哥哥。
倘使这样,就算长大之后的我们,见面了,也不会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更不会在同样的内心痛苦之中崩溃!
眼泪。
溢满。
忍回。
再溢满。
再忍回。
百折千转。
千转百折。
最终溃不成军,零落腮前。
程天佑温柔的手指,轻轻抬起,将我腮边的眼泪,弹落。
他似乎看出,刚才的我,随着他的话,陷入了那场可怕的梦魇之中。所以,他说,对不起,姜生,我又让你难过了……
我低着头,一声不吭,大口大口咀嚼着他给我做的荷包蛋,眼泪还是急遽落下。
天佑焦急地说,你怎么了?姜生,你怎么了?我以后不提这个该死的问题了!都怪我,只想为自己说话!另外,我还要说,天恩因为这件事情,四年前的那段日子里,也高烧不止了很多天,他一直在忏悔,希望你能原谅他。原谅那些年少无知的错误,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我哇——地哭出了声音,在这座孤独的小楼里,面对着和凉生如此相像的天佑,我的心酸涩难止,我泣不成声地说,天佑,这个鸡蛋真难吃……
天佑愣了一下,他直直地看着我,显然,他感觉,我此时的伤心,绝然不会因为一个难吃的荷包蛋。
我继续哭泣,可是,天佑,我想到,就是这么难吃的东西,也不知道凉生会不会吃得到。我说,我快难过得死掉了,我一想到,他,都不知道有没有饭可以吃,会不会流落在街头!想到这一些,我就难过得要死。我真的恨我自己!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听从你们的安排!就算是不要他记起我是谁,不要他难过!我也该陪在他身边的!如果连我都可以离开他,我怎么可以要求你们将他看护得如此周全!我是个傻瓜!我是个白痴!
程天佑呆住了。最终,他一字一句地,极其艰难地说,原来,隔了这么多年,即使他失踪了,你都不肯去忘记!不肯去死心!
我也愣了,程天佑意味非常的眼神,让我吃不消,我突然觉得自己确实不应该有比凉生的女友未央还要多的悲伤。
一种感情,如果超越了爱情的悲伤程度,那么,它又是什么呢?
我几乎语无伦次地辩白着,我说,我只是担心他,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我担心他的安危……
够了!程天佑的面色突然难看得异常,他冰冷的眼光如同利刃一样割破我的心脏,他一字一句地说,姜生!你继续狡辩!继续!在你十几岁的时候,我可以纵容你!但是,你现在已经是二十一岁的人了!你必须对你自己的言行负责!
我脸色苍白,仿佛是一个被曝光在天日之下的小偷,只能强辩着为自己解脱,喃喃的,难道妹妹关心自己的哥哥是一个错误吗?
程天佑从餐桌前起身,将我一把捞了过去,双手之间的力度之大,几乎将我的肩膀给捏碎,他说,姜生!四年为期!我和你的约定到此为止了!我已经走了四年的路,过了四年的桥,等了四年的你!到现在,我承认,我失败了!我不畏惧你心里爱任何的人,我都可以去争取,就算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影子!但是,我惧怕你如此跟自己较真!怕你错到现在还不知错!
纵然,我四年前伤害了你和他,错得一塌糊涂!但是总比你时隔多年沉浸在一个错误之中,反而当传奇来得好!
不久前,那场车祸,仅仅是因为你看到了一个酷似凉生的影子,便会疯狂到连自己的性命都肯丢掉!你就这么在乎他吗?在乎到不知自己死活!在乎到无视我的感受!你只知道,你会哭,你会疼,你会受伤害,那么你又知道不知道,我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感情!我也会疼,也会愤怒,也会委屈!
你知道吗?我今天早晨,在高速路上飙车奔向你的住所之时,是多么急切的想看到你。但是,我最终却减慢了速度。因为一阵凉风之后,我突然清醒起来,发现,自己不仅仅是自己!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由着自己的性子为追求刺激而飙车。
因为我有你,有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子,需要我来负担!我担心,如果我出了什么问题的话,你怎么办?谁来照顾你不眠不休的失眠!谁来体怜你因凉生而有的这见不得天日的悲伤!我还害怕,你会哭,你会为我哭!
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么的多余啊!我在公路上如同一个居家男人开着车慢慢地行在路上,一脸惦记着心爱女子时候的笑,我现在想想,我真是他妈的蠢啊!你会为我哭?可笑!
现在的你!姜生!你还有什么见不得天日的悲伤!你的这悲伤,你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巴不得他们全都同情你!巴不得他们都默许你这违背伦理道德的可怜!
他一边说,一边怒意满满地瞪着我,眼神如同蔓延在冰雪上的烈火,冰冷的沉痛,灼热的愤怒。
你放开我!我被他的话伤得体无完肤,脸颊苍白如雪,整个人强忍住睡眠不足导致的眩晕,抬起胳膊,企图摆脱他双手的牵制!
程天佑冷笑,说,我当然要放开你!你就继续你乱伦的恋爱去吧!你这个不可救赎的笨蛋!
乱伦?
乱伦!
乱伦?!
你继续你这乱伦的爱情去吧!
你继续你这乱轮的爱情去吧!
继续!
继续!
去吧!
去吧!
程天佑的话,如同炸弹一样,炸裂在我的胸腔。我瞪大了眼睛,瞳孔放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乱伦”,这是我逃避了多年的词眼啊。如今,它却从程天佑的嘴巴里赤裸裸地跳了出来,赤裸裸地定义了我的所有悲伤所有行为。这突来的天大的羞辱令我无地自容,只想死去!我抬手,狠狠地甩向程天佑的脸。
但是,就在这耳光即将落下的时候,多日失眠沉积出来的疲惫和心律不齐,加上刚刚的羞辱,让我气喘不已,竟直直地昏了过去。
那一刻,我看不到程天佑焦灼的眼神突然变得惊慌,他紧紧拉住了我。呼唤,姜生,姜生,你怎么了?
见我脸色苍白到血色全无,他狠狠地将我抱在怀里,奔向楼下。
……姜生,你不要吓唬我!
……姜生,我再也不小心眼了,再也不和你吵架了!
……姜生,我答应你的,一定会找回凉生的!
……姜生,我这就送你去医院!你不要吓唬我!
程天佑像个无助的孩子,微微带着哭泣的声音呼喊着我。在他走下楼去,打开门的一瞬间,闪光灯连成了一片——
早晨。
这个风口浪尖之上的男子,从我的家门走出,这本来已经是极爆炸的消息了。而且,此时,他的怀里还抱着已经昏迷了的我。
程天佑当即愣住了。他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就在这时,在这一片闪烁的闪光灯之下,有记者尖锐地问起:请问,程先生,苏曼小姐的此次自杀入院,是不是与程先生你昨晚在此与你怀里的这位小姐一起共度良宵有关?
……程先生,请问,这个女孩是不是四年前,风传的你所包养的那个幼龄少女啊?
……程先生,这个女孩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四年,是不是真的像外界传言的那样,被你给送往外地,金屋藏娇了?有传言,她已经为你生下了两个孩子,可有此事?
……程先生……
……程先生……
程天佑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他的牙齿紧紧地咬着,一字一句,闭上你们的嘴!如果你们耽误了我去医院,她有任何的闪失,我保证十倍奉还给你们!我保证!
但是,他自己一个人,身边没有带帮手,而且怀里还抱着昏迷的我。那些记者虽然有所畏惧,但是都不肯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虽然包围松动了,但却依旧包围得水泄不通。
程天佑的脸变得异常阴郁,他俊朗的双目布满怨毒的表情,扫过眼前一个个写满了欲求的脸庞,试图将他们的样子全部记录下来。但是语气之中,有了一丝痛苦的妥协,说,你们闪开,你们会害死她的!
这时,北小武醉醺醺的声音传了过来,他拎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估计是刚刚从酒吧买醉回来。他对程天佑吆喝着,奶奶的,你对他们说谋杀啊,你有病啊!他们巴不得姜生死呢!你一大清早从我“前妻”这里出来,这消息已经是三级“淫秽”程度了!她再死在你怀里,这消息就是A片级“淫秽”了!不是更爆炸,更有吸引力了吗?
北小武对程天佑充满了怨恨,这缘于小九,更缘于四年前天佑曾给他和凉生带来过的那场伤害。所以,北小武总是借着我曾经跟他“恋爱”过,在程天佑面前称呼我“前妻”。霸道的程天佑每次听到“前妻”这两个字,晶亮的瞳孔之中就会闪过不悦,他怒气隐隐的样子,正是北小武最开心见到的。
此时,北小武的话,无疑是平地起惊雷。
那些记者纷纷扭头,向北小武看去,目光之中隐约有赞美之色。很显然,北小武的话很让他们很受用。
这时,只见,北小武晃了晃手里的酒瓶,说,姜生哎,你这傻姑娘,还得你前夫我来救你啊!程天佑这傻瓜不行的!说完,他摆了一个很帅的造型,将酒瓶掷向人群。那群记者生怕被击中,四散逃开。
啊呀呀——一声惨叫,待北小武睁开醉醺醺的眼睛,才发现,那酒瓶碎裂在程天佑的脑袋上。
鲜血。
温热。
一滴。
一滴。
从他饱满的额头上滴落,滴落在我的眉心。像一团浓浓的,化不开的忧郁。在酒瓶爆裂的那一瞬间,这个俊美而霸道的男子,在巨大的疼痛下,紧紧护住了我,生怕碎裂四散的玻璃,让本已昏迷的我再次受伤。
北小武的惨叫还没消停,程天佑很不解地看着他,声音低低地喊道,我挨揍的都没出声,你这揍人的惨叫什么!赶紧帮我开车门,我送你“前妻”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