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安意如 本章:第17节

    尹莲料不到长生会有那么多的不适应。

    初离高原,长生的身体有强烈的“醉氧”反应。开始几天,只是寻常低原反应症状,胸闷,头昏,嗜睡,整个人无精打采。尹莲带他去医院看过,医生吩咐好好休息,随后情况越来越严重,吃什么吐什么,没几天,原本健康活泼的他就变得面黄肌瘦。低烧持续不退。尹莲急得无法可想。

    那晚,长生已经睡下。听到一楼有响动,不一会儿即灯火通明。长生正要从床上起来,看见尹莲打开房门出来。

    你躺着别动,老爷子回来了,我下去迎一下。尹莲说着匆匆下楼去。

    老爷子是谁?长生疑惑却不敢多问。即使是待在床上,亦能感知今夜不同寻常,只因一个人归来。家中宁静被打破,从众人的郑重中,长生骤然感到恐惧,兵荒马乱的茫然。

    像一个战俘,不知将被如何处置。

    因为紧张过度,听力反而变得迟钝,怎么集中了精神亦听不到一言半语。又过了一阵,楼下声音渐悄。长生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听到尹莲开门进来,走到他床前,却是另一个人开口说话,明儿叫人弄点青稞、酥油过来,还有风干肉,饮食不习惯,吃不进东西,营养怎么跟得上!小孩子家没经验,乱吃药没好处,都给我停了!

    是个男人的声音!还是个老人家!幼小的长生吃了一惊,睁开眼,看见床边站着一位面目端严的老人,头发花白,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他,说话中气十足,身板很硬朗的样子。

    长生想不到,第一次跟尹莲以外的尹家人碰面,是在这样狼狈的境况下。

    听他说起糌粑、酥油、风干肉、不用吃药,长生感动得口水和眼泪快一起流下来了,骤然对眼前这老头子产生了巨大的好感和亲切。

    波拉!他望着他,喃喃地,不由自主地叫出来,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波拉”,叫得尹守国也愣住了。他回头对尹莲说,听见没有?孩子叫我波拉。你看你把他照顾成什么样了!没本事尽逞能!

    知道父亲的脾气,尹莲一声不敢吭。

    尹守国对尹莲发作完,回过头,俯下身子,伸出大手擦去长生的眼泪,换了一种温和的让尹莲诧异的语气,对长生说,乖孩子,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波拉保证,过不久你就能吃上糌粑、奶渣、风干肉、人参果,波拉叫人给你打酥油茶,甜的咸的都有!

    长生听话闭上眼,尹莲在旁实实在在地愣住了。她想不到长生一声“波拉”,就能把父亲叫得心软,心里暗松了一口气。这个头开得不错,下面的事应该会顺利点。

    探视完长生,尹守国叫尹莲一起去自己的书房。尹莲到目前为止,还不完全知道父亲对自己收养长生的态度,心里惴惴不安。

    上楼进了书房,尹守国将尹莲撂在一边,站在窗口远望了一会儿,方转过身来,劈头就说,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你打量我看不出你想什么?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情况,你竟然给我带个孩子回来!别人会怎么想,早知不该放你去。

    尹莲见父亲沉下脸来,心中暗惊,知此事没有那么容易放过,只是先前在长生面前顾及颜面不发作而已。

    爸。尹莲站在那里思忖良久,终于开口,我在江孜过达玛节,不小心丢了妈留给我的玉镯。如果不是长生,妈留给我的东西怕就找不回来了。我跟长生相处了好长时间,知道他是好孩子。

    --理由不假,根本原因却不是这个。长生神似谢江南,这是不能说的秘密,别人看不出来最好,由她独享。

    她知父母这一生相濡以沫,感情极深。母亲死后,父亲常临诗词,尺幅的宣纸上,来来回回只得一句:“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笔意凌乱,不能终。

    提及母亲,尹守国脸色果然缓了缓,眼中浮起一丝怅然,半晌才道,就算这样,这么大的事情也该跟我商量下。感激他也有其他法子,未必一定要领他回来。

    尹莲见父亲语气大见和缓,当下松了口气,回道,我怕可惜了他。这孩子是个孤儿,留在那边,如果没有好的教育,长大了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咱家又不是养不起,何不成全了他。

    尹守国听得一笑,小孩子家的不经人事,你想得倒轻省!收养一个孩子是那么简单?说不惊动也要惊动!你还大张旗鼓四处找人办这办那,唯恐天下不知!

    尹莲知自己收养长生,托人办入学的事已有人禀报父亲,现下揣摩不透父亲态度,唯有闭口不言。

    尹守国慢慢踱到桌边,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抬头望着尹莲,突然岔开话题,这一趟出去回来,我瞧你是瘦了不少,难不成他们没好好照顾你?

    尹守国虽仍是面色沉沉,留心去看,却早已风消雷隐。他和夫人育有一双子女,长子不幸早逝,夫人又先他而去,身边惟有一女。尹莲眉目似她母亲多,一颦一笑一恼一默,皆能牵动情思,由不得他不心软松动。

    爸,可别冤枉了你那些老部下,人家事无巨细,恨不得二十四小时紧迫盯人。我前脚到拉萨,他们后脚就找到了,抓贼倒没见这么快的!是我自己不想麻烦他们,我去看了罗布,在甘丹寺附近住,比住招待所舒服多了。尹莲含笑半真半假抱怨着。

    尹守国看着她,叹一口气。这也罢了。总算你出门还知礼,没给我惹是非。赵家那孩子前一阵去了趟成都,风言风语传到北京来,老赵气了个半死。你不许学他,做人做事谨言慎行要紧。

    尹莲见父亲训话,忙毕恭毕敬地应了。

    尹守国眼波一闪,隔了半晌说,长生这孩子我瞧着不错,举止清贵,倒不像穷乡僻壤出来的。西藏这地方我也有感情,留下就留下吧。也是他的缘法,只要品行好,出身倒在其次。既然姓尹,对外就说是你哥的孩子吧。只有一条,入了我尹家门,对他要严加管教。

    尹莲原想着要大费一番口舌,正暗自拿捏言辞。想不到父亲轻易答应下来,一时喜不自胜,忙凑上去给父亲捏肩。

    少拍马屁!尹守国笑着打她的手,早干吗去了?性子来了就去了西藏,这么长时间也不和家里联系,差点海陆空三军都要出动找你了;一时顺了你的意就眉开眼笑,半点城府没有。

    话虽如此,仍是闭目享受爱女为己捏肩孝敬的快乐。

    尹守国一时又想到一事,眉头一皱,你和他到底怎样?

    尹莲心头一凛,含糊回道,哪个他?

    尹守国霍然开目,瞪了她一眼,半笑不笑地讥讽道,非逼我挑明了!谢江南!你要有第二个人你倒是出息了。

    这个名字让她胸口一窒,血气闭塞,逼住了,什么都出不来。明明有人拿刀在心上剜,伤痕密布却不见血流出。她转头向窗外,想起在高原上看到的起伏不绝的山。想到达的那一座永在前方,巍巍峨峨,无法靠近。

    爸,我能怎么着?他已经结婚了。她苦笑,不觉停了手。

    所以你就领养个小孩回来,也算是表明姿态?

    尹莲心中一惊,父亲到底是看出来了!

    闷了半天,她说,除非是跟他,否则我不打算有小孩。这是真话。

    感觉到父亲身体一僵,半晌才听尹守国沉沉道,现下你这么别扭着,我由得你,可你别指望永久这么着。

    爸,我知道。我需要时间。现在,你且由我一阵吧。我答应你,我会好起来的。爸,我已经好多了。

    屋里静如废墟。人埋在废墟里不能出来。见父亲闭上眼,尹莲放下手,轻悄悄经过他身边,下楼去了。

    无能为力的,尹守国看着女儿的背影一声叹息。每个人都有无能为力,无法自拔的时候。

    横亘在心中,那人是一道深不可测的暗流。只可观望,不可泅渡。这种感觉他懂。

    悲欢喜乐在其间繁衍、生灭、流转不息。真心相爱的恋人,他和夫人也是这样。他不欲女儿变得无情,冷硬。是以,不勉强她忘,不勉强她放,惟等时间来平息干戈。或者沧海横绝,或者海枯石烂。他这一生经历太多,得到的多,失去也多,已知顺从天意,万事自有天命裁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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