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不早,长生先到预订的YABShI PhUNKhANG入住。这里原是十一世达赖喇嘛家族的宅子,现被改建成颇有味道的小酒店。相较于声名在外的雪域和亚宾馆,这里知者甚少。而东措和八郎学这样的青年旅馆,年轻背包客太多,人来人往,热闹喧嚣,亦不符合长生此时的心境。
他就想找一处离大昭寺近的藏式老宅,安静蛰居。每天可以走路去大昭寺转经。
登记入住之后,长生要了一杯咖啡。喝完之后,请店里的人给他留门。他去大昭寺门口磕长头。
夜间的大昭寺空旷清净,人迹寥寥。日间在此磕长头的人也收拾铺盖准备离去,次日再来。那转经道蜿蜒曲折幽深,不似真实,似是俗世之外的轮回道路,静默存在。长生凝望着大昭寺,默念六字真言,五体投地拜下去。
面对布达拉宫只能仰望,面对大昭寺只能匍匐。从这建筑的实相上感受到无尽的虚空和人生的易逝。
我回来了!他心里作是言。一路困扰他的癫乱情绪,在面对大昭寺时骤然静息下去。夜空明朗如洗,星光湛然,无尽的虔敬和忏悔从心底升起。
他祈愿,愿上师加持,愿佛陀慈悲照拂。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面对着大昭寺,长生决意磕完十万长头。今夜,是起点。
因是忽然升起的意念,长生并未准备磕长头的东西,就先对着大昭寺,观想着释迦牟尼等身像,规规矩矩磕足了一百零八个头。额头红肿,内心安然。每一次匍匐下去,贴面在地,都能感受到这大地的召唤,以及内心涌起的对这土地的深沉热爱,热泪滴落。
起身离去之时,发现不远处还有一女子,也在收拾铺盖。这深夜滞留在此,虔心朝拜的女子令长生心生尊重,不由多望了一眼。
苏缦华低着头,并不知这是与长生的第一次默然相对。此时,他们只是不交一语的陌生人,在尘世满怀心事,擦肩而过。
十二点之前,长生回到住处,稍作洗漱之后上床就寝。凌晨时分,复又醒来,听见铜铃声,和车轮碾过的声音。他失眠已有多年,浅眠且易醒,一旦做梦又如连续剧,好像竭力要从时光深处赎回所失。似不甘心,要在短暂光阴里,比别人多活几生几世。
听见淅沥雨声,他以为听错。这个季节,还未到真正的雨季,无端怎会落雨?推窗一看,孤月高悬靛蓝天空。细雨扑面,脸上一阵冰凉酥麻。
睡不着,看看又要天亮,长生索性穿衣起身,走去布达拉宫。黎明之前的静寂街头,深巷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小巷里,藏族人聚集的酒吧彻夜热闹,弹唱不息。
转经道上已有人摇动经筒,喁喁前行。那绛红僧衣的古修拉,神情悲漠顺然,口中念念有词。长长道路,并无一人开口交谈。这朝圣之路,唯以身体丈量,用灵魂贴近。除此之外,都是多余。回头望去,布达拉宫燃烧了千年的酥油灯,仍然将熄未熄。天似水墨,寓意不明,唯有月光明洁,雨似甘露,消解心头业障。
头贴着冰凉地面,热泪如火再一次灼伤脸庞。这土地似有神圣灵性,吸吮他的悲。回到拉萨,长生仿佛失去对眼泪的掌控。他羞耻而酣畅地,要将抑压了三十余年的眼泪悉数流尽。为这红尘浪迹消耗搁置的半生光阴,为这徒劳无功,罪孽深重的争斗之心和无用之躯。
若眼泪能清净轮回之道,若肉身死灭能使内心莲花焕然盛开,他愿以死相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