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的第一次婚姻非常短暂,它基本上是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结束了。
那个垦荒局的小官吏是个不中用的男人,他整天躺在炕上一颗接着一颗烧大烟泡,烧完了大烟泡,就读一册松巴堪布·益希环觉尔的《格斯尔可汗传》。他每天都要读那册书,而且当读到抗击锡莱河三汗大战、格斯尔从锡莱三汗手中救出了被掳走的爱妻茹格慕高娃那章时,他都要泪水涟涟,痛哭流涕,拼命捶打自己的头。他有时候也去纠缠小姨。这种时候大概是他把自己的头打疼了的时候。他咬小姨,掐小姨,用鞋底子扇小姨的脸,然后把鞋子丢开跪在小姨的脚下求她饶恕他的罪孽。他说他是伟大的好日莫斯塔腾格日光荣的子孙,他是为了扫除人间以强凌弱、以寡欺众的痛苦疾患而降临的,可惜他在降生时弄错了时辰,成了一个废人,所以他才要读《格斯尔可汗传》,并且痛哭涕,以期寻找灵魂的平衡。接下来他又去烧他的大烟泡。
小姨在受到纠缠的时候竭力反抗。她一点也不害怕那个大烟鬼,不想向他臣服。她连姥爷都没有害怕过,她会害怕谁呢?大烟鬼咬小姨的时候她也咬他,他掐她的时候她就踢他,他用鞋底扇她脸的时候她就扑过去折断他心爱的日造步枪。但小姨从来就不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女子,她最终总是被那个大烟鬼折磨得遍体鳞伤。小姨总被那个大烟鬼折磨够后还得给他弄吃的。小姨是一边打奶糕一边潸然泪下。她把大烟鬼看成是一只猥琐的老鼠,但是她认为,就是一只老鼠也应该被饿着。那个大烟鬼并不买小姨的账,如果他吸烟没有吸好,或者他正在泪流满面地读着《格斯尔可汗传》,他就会悖然大怒,骂小姨是狐狸赛呼丽高娃,与魔汗胡么布狼狈为奸,企图用粮食迷失他的良心,让他忘掉自己的故乡。他把奶茶泼在地上,把甜点扔到小姨的头上,语无伦次地咒骂着,痛苦得不知所措。他朝小姨喊道:我就是一只老鼠,我就是一只老鼠,你能把我怎么样?!
如果不是英雄满都固勒出现,小姨在老鼠窝中的日子不会改变。
英雄满都固勒那个时候还是屯垦军中一名年轻的士佐。他高大魁梧,英俊的面孔如同草原上刚刚升起的太阳;他有雄狮般的力量,狸虎般的矫健,马鹿般的敏锐;他使用的弓箭、箭柄是用玛年山上的旃檀做成的,箭尾是用昆仑山的大鹏羽毛做成的,箭翅是用玛蓬海里的鲸鱼胶汁粘牢的,箭矢出自尼泊尔巧匠之手,这样的弓箭,除了满都固勒,青森草原上没有人可以使用。
满都固勒是一名秘密的反日会成员。他出生于通辽,祖上是正黄旗,家资颇丰,牛马成群;他的父亲是嘎达梅林的亲密战友,1930年追随嘎达梅林举起了“反对出荒”的义旗,转战于东科中旗、西科中旗、扎鲁特旗一带,到处捣毁垦荒局,打击屯军,在1931年春天的最后那场战役中,因弹尽粮绝、无人策应,与嘎达梅林一起肩并肩战死在新开河畔。
父亲战死时,满都固勒还是一个少年,母亲为躲避达罕尔王府刘福晋的追杀,带着他到处逃命,最后逃到东北的亲戚家里躲藏起来,才算免于一劫。满都固勒不忘杀父之仇,起誓要报仇雪恨,他在东北参加了秘密反日会,并被反日会送进了沈阳习武学校学习军事。从沈阳习武学校毕业后,满都固勒回到辽河老家,接受了打入屯垦军内部、伺机夺取军事力量的秘密任务,开始了他革命党的生涯。
满都固勒见到小姨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小姨。
小姨那天去河边背水。小姨穿了一套褪了色的花布衫,百结辫子黑云一般盘在头顶上,赤裸着蔷薇色的一双小腿,腰肢舒展,袅娜娉婷地向河边走去。
小姨在离开了大烟鬼之后显得十分快乐。她讨厌那个老鼠窝。她愿意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离开那个地方。她一离开那个地方就焕发出快乐的天性。她来到河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将蔷薇色的小腿浸进河水里,大声地唱着歌,撩起河水去驱赶水中的鱼儿,散开发辫,重新编好百结辫儿。等她玩够了,将水桶勺满,捧起勺进桶里的小鱼放回河里,弯腰背起水桶,踢起水花走上河岸,沿着开满了鲜花的小路,一路清水淋漓轻盈地走去。
满都固勒那天去通辽的公合地局送信,正好骑马从那里路过,他先听见了美妙动人的歌声,它们从河边传来,然后他看见了袅娜而来的小姨。
满都固勒一下子就被那个跣足布衣生动活泼的少女给吸引住了,他呆在马上,看着她朝他走来,越走越近。
那个时候有一只红翅膀的蜻蜓飞了过来,晃晃悠悠泊在小姨肩头的水桶沿上,桶里的水溅出来,浸湿了红蜻蜓的翅膀,也浸湿了小姨的肩头,小姨裸露着的白皙的肩头立刻闪烁出红宝石的碎光,把草地都给映照亮了。
满都固勒的眼睛再也移不一,他的铜头铁臂被阳光浸淫着,迅速地在消蚀着;他的有力的呼吸被窒息了,胸口疼痛,再也喘不过气来。他在一瞬间就深深地爱上了眼前这个灿烂无比的女人。小姨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仍然呆坐在马背上,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小姨轻盈地从满都固勒面前走过,扭过头来瞟了他一眼。
满都固勒就像那只红蜻蜓似的摇晃了一下,一头从马上扎了下来,重重地跌落在草地上,哎呀叫了一声。
小姨掩着嘴咯咯笑,笑得没撑住,弯下腰去,一桶清亮的水全泼在了自己和满都固勒身上。草原上立时就多了两个湿漉漉的弥漫着水香的人儿。
满都固勒像是中了邪,再也不肯从小姨身上收回他的目光。当小姨从他的视线内消失掉后,他从草地上爬起来,跃上马背,猛挥马鞭,策马狂奔。他一路大声唱着歌,从青森草原一直唱到通辽,再从通辽唱回青森草原。
打那以后,满都固勒常常骑着他高大的骏马来找小姨。他坐在小姨家门前的草地上,弹奏着三弦琴,先唱一首歌颂自己骏马的歌,唱完了骏马,满都固勒再用歌声倾诉他对小姨的爱慕:
骑上黑马看你的时候,
像那射出的箭一样。
离开心爱的情人,哎哒呼,
就像漆黑的夜里一样。
香甜的鸭梨,
一咬满嘴的水。
热恋的情人,哎哒呼,
一哭满巾的泪。
小姨被这个英姿勃勃的年轻人吸引住了。他与众不同,像牛群中最健壮的那头健牛,马群中最伟岸的那匹骏马,驼群中最高大的那匹公驼;他的身上有一种强大的魅力,像上等麝香一般强烈地吸引着地,使她痴迷,使她无法摆脱;她根本就不想摆脱,她为什么要摆脱呢?她是在畜群中长大的,她从来就是在畜群中的一员,如果满都固勒身上充满了动物的气息,那他和她就是一类了,他们是一类,她当然也就没有理由摆脱他。
满都固勒一来,小姨就放下手中正干着的活,跑到草地上去和他相会。他们在草地上说话唱歌,快乐无比。他们就像天上的太阳和月亮,各自都出色得无与伦比,对对方充满了强烈的诱惑力,并且为对方强烈地吸引着,只不过他们和天上的太阳月亮不同,他们不想一个在白天,一个在夜晚,他们要走到一起来,同时出现在一片天空里。
大烟鬼很惧怕满都固勒。满都固勒力大无穷,是青森草原上有名的剽悍跤王,他的马鞍子旁随时挂着一杆五连珠钢枪,他的腰刀随时随地在刀鞘中铮铮作响,他还有一帮连王爷的话都敢不听的弟兄,他说要砸谁吃饭的家伙,用不着和谁商量,用不着费多大的力气,哼一声就能把事情办了,大烟鬼不能不怕。满都固勒一来大烟鬼就躲开了,躲到一旁泪水涟涟地读他的《格斯尔可汗传》。
小姨和满都固勒在一起十分快乐。她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有英雄气概、浑身洋溢着雄性光彩的男人,从来没有见过眼睛这么黑、这么亮、这么咄咄逼人的男人,从来没有见过肚子里装了那么多事情的男人,她完全让他给迷住了。
满都固勒不光给小姨弹琴,他还给小姨讲一些天下大事。他讲小日本的野心,讲东北军的愚昧,讲王府的无能,讲嘎达梅林是怎么高义旗带领起义队伍制止东北军阀对辽北的收卖。
满都固勒还给小姨讲牡丹姑娘的故事。讲牡丹姑娘怎么苦口婆心说服起义首领天胡高山,从狱中劫出嘎达梅林;他讲牡丹姑娘怎么追随嘎达梅林,扶佐嘎达梅林举起了义旗;他让小姨向牡丹姑娘学习,逃离大烟鬼的凌辱,跟着他一起,和黑暗的王公制度以及残暴的军阀统治干,做一个革命者。
满都固勒目光炯炯地说,老嘎达不在了,我满都固勒还在!
小姨痴迷地望着满都固勒说,你在,你怎么不在呢?
满都固勒神采奕奕地说,跟着我吧,你来作我的牡丹!
小姨泪水汪汪地望着满都固勒说,跟着你我就是你的牡丹!
满都固勒在月光下伸出手臂,风卷麦穗一般将小姨揽了过去,将她深深地镶嵌进自己宽大结实的怀抱里。小姨被他搂得发疼,搂得喘不过气来,搂得呻吟着瘫软了下去。她闭上眼睛任自己像月光下的河水一般流淌著,再也不想睁开。
小姨那天一回家就对大烟鬼说,她不能继续做他的妻子了,不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她要离开他,她要跟着满都固勒走,去做他的牡丹。
大烟鬼气得发抖,他把手中的《格斯尔可汗传》朝小姨丢过去,跌跌撞撞地从炕上爬下来,扑向小姨,咬她,掐她,脱下鞋子用鞋底扇她的脸。大烟鬼一边打小姨一边咬牙切齿地骂:你这个骚货!你这个骚货!看我不整死你!看你再跟谁走!大烟鬼后来打累了,打不动了,他在屋子里转着圈,从炕头上取过黑乎乎的烟针,用烟针往小姨的大腿上猛戳。
小姨在大烟鬼打她的时候一直抱着自己的头,任他打,一声也不吭,但是大烟鬼用烟针扎她的时候,她不干了,她跳了起来,冲过去,操一柄割肉的刀,刀尖指着大烟鬼的喉咙,大声的说,别碰我!再碰我我就杀了你!
大烟鬼吓坏了,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手中的烟针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然后他一下子瘫痪在地上,呜呜地哭泣起来。
小姨去河边洗净了脸上和身上的血迹,重新结好发辫,回到家,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麻利地打了个包里,看也不看大烟鬼,径直朝门外走去。
大烟鬼从地上爬起来,夺下小姨的包裹,拉住小姨的衣襟,乞求小姨别抛弃他,乞求小姨留下。他说他有钱,小姨跟着他能享福一辈子,他有一大片出荒的土地,小姨跟着他不会受穷。他说他今后再也不打小姨了,不掐小姨了,不拿烟针扎小姨了,只要小姨别离开他。
小姨嫌弃地甩开大烟鬼的手,也不再管地上的包裹,转身继续朝门外走。
大烟鬼回过身去找他的马鞭。他把马鞭从墙上取下来,拎在手上,扑向小姨。
小姨停下了,站在那里,扬着下颏冷冷地看着大烟鬼。大烟鬼朝她扑过来的时候她慢慢从怀里抽出那柄割肉刀来。
大烟鬼默默地站下,站一会儿,把马鞭丢在地上,转过身去,从地上拾起那册《格斯尔可汗传》,老鼠似的爬回到炕上去了。
小姨走出屋去。她就这么成了满都固勒的女人。她是自己把自己送到满都固勒身边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