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腰带
黄木匠翻厢倒柜找两样东西:红腰带和毯帽头。
那是从先人手里传下来的,摆开阵势造船的时候,他都带着。老人常年束着那条红布条子腰带,带儿上的红已褪尽,成了黑腻腻的布条子。灰乌乌的毡帽头,风化了似的,仿佛抓一把就要灰散。
日子久远了,那时黄木匠还小。爹娘叫他小柱子。中原家乡发大水,爹用独轮车推着他跟随族人逃荒。在这次迫不得已的大迁徒中,他们伴随老祖走了八十八天,大水卷走了一半族人的生命。他们懵头懵脑地走进冀东平原的一片无边无际的大草泊里了。像遇了鬼打墙,老祖实在走不动了,这个威震中原的木匠世家就这么完了么?老祖不甘心呢。黄昏的时候,老祖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周围跪着三支儿族人。小柱子不知出啥事,他随爹娘朝老祖跪着。他们都盼望老祖能在最后一刻,给他们指出一条生路。然而无论怎样叩头、磕拜和祈唱,老祖不也睁一下眼。老祖寡白的脸像一团揉皱的火纸,十分清晰地显出一条红胀透熟的血脉,血脉风干了似的绷紧。在夕阳落下的最后一刻,老祖缓缓伸出枯手从身边的纸盒子里拿出三个毡帽头和常年系在老祖腰间的被断成三截的红腰带。老祖干癟的嘴角蠕动了一会儿,族人们跪着,对天盟誓:从此以后,不管走到哪里,凡有这两样物件的,就是族人的血脉!发誓要一代一代传下去,老祖一声长吼,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族人们大哭,匍伏在地,轮着去吻老祖血脉的印痕。黎明到来的时候,三支人奔三个方向去了。小柱子跟着爹娘,携着吉祥的毡帽头和红腰带,一步一步向南走了。在遮天蔽日的芦苇荡里,他们象野兽一样瞎撞,独轮车上仅有一把老锯、一把刨子和一头板斧。昏天黑地扎挣了七天七夜,他们终于听到潮音了。从此,他们这支儿就在雪莲湾安营扎寨了。
造船!黄家的槽子船威震雪莲湾了。
爹成了赫赫有名的黄大船师,跟爹造船的小柱子随着一天一天长大,手艺也很精到了。大船师的故事遍地走。爹总是谆谆告诫,黄家船同人一样正。爹戴毡帽造船的样子,他永远忘不了。爹的心野着呢,发誓黄家船一定要闯进白令海。那是从先人手里传下来的,过去摆开阵势造船的时候,黄木匠都带着。老人常年束着那条经布条子腰带,带上的红已褪尽,成了黑腻腻布条子,但这是避邪的好物件。在民间习俗中,强调红的作用,于是民俗中就有了一个明目:“偷红”。灰乌乌的毡帽头,风化了似的,仿佛抓一把就要灰散,可老人一直戴着它。他藏上毡帽头,帽檐儿里零零散散地插一溜儿自己卷的喇叭筒烟。烟是土黄色的,烧纸裹的。天热了,老人就将毡帽挂在白茬儿木板上,高高地晃荡着。即使老人去撒尿了,儿子和徒弟们见了毡帽会说:“爹在呢!师傅呢!”于是他们的活儿就细了。在许多个平平常常的黄昏,黄木匠回到村口总是要默立一阵子,像是歇脚,又像是表示点什么。老人头顶洒满霞辉的毡帽头,就引来老老少少村人的敬意。“黄大船师回来啦!”村人叫着,端出蓝色花纹的粗瓷大碗忙不迭地向老人敬酒。
红腰带和毡帽头都找出来的时候,黄木匠发出哑哑的咳嗽声,激动得心里鼓鼓涌涌,老脸放出豪光来。老人抖抖索索地系上红腰带,又拿鸡毛掸子扫去毡帽上的灰尘,就很庄严地戴在秃顶的头上了,颤颤地颠出耳房。黄木匠直杵杵地站在门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下,等着回来添坟的儿子们。秋熟的日子很缓。狗叫了两声,钻了。猪又“嗷嗷”嚎起来,漫来一股发酵饲料的酸涩味儿,花母鸡咯咯叫着在老人脚下钴来钴去。日光洒下来,透过被风摇动的树伞,漏一地碎碎的影儿,老人眼迷离了,有点头晕,慢慢扶着满是疖疤的树干,坐下来。来来往往的村人,见黄木匠的样子很想笑一笑,觉得老人挺滑稽挺好玩儿的。
“黄木匠,又去造船呐?”
“不,去岛上添坟!”黄木匠很虔诚地说。
“嘻嘻嘻,这念头天都塌啦,还添坟呢,真好玩儿!”那人晃晃着走了,好像在嘲弄着老人日子的狼狈。
“呸!狗娘养的!”黄木匠雷公似的一脸怒容。看着老人冷了脸子,来往的村人再也没人搭理他了。这世道,黄木匠觉得连骂句街也累得很。于是,老人闷下来,杀下腰,勾下头,啥也不看啥也不说了。
黄木匠闭住眼,喘息阵阵发紧,抬起衫袖擦擦眼晴,又怨起两个儿子来:这二杂种不争气,大杂种一门心思想赚大钱。钱都把人逼疯了!
“爹,你老进屋歇着吧!俺去添坟!”二雄推着车子站在门口。
黄木匠心凉了半截儿,愣眼问:“看见你哥啦?”
二雄怨气十足地说:“你老就别指望他啦!俺看他比疙瘩爷还忙。”黄木匠缓缓站起身来,叹一声说;“二雄,带上两把揪,咱们走!”二雄乖乖地去了。他们走到村口,碰见了麦兰子。
麦兰子从一辆汽车里走下来问:“爹,二雄,你们这是干啥去啊?”
黄木匠望了望麦兰子,没有来得及张嘴,二雄抢先说:“昨夜祖坟被冲坏了,俺们这是去添坟。”
“大雄咋没来?”麦兰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