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网上看到有纪念王小波的专辑(还是放在首页,以示特别隆重),才晓得此人离开我们已是整整五年了。一个作家去世五年,还有那么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纪念他,怀想他,这在中国可是太少见了。这说明作为作家的王小波,他的文字所负载的精神仍然活在人世间,活在那些追求思想境界的人们的记忆里。实际上,一个把什么东西都带进了坟墓的死者,又有什么格外纪念的意义呢?
五年,真真是白驹过隙!想起1997年的四月,其时我正小住北京,有朋友向我推荐王小波的作品。我找来了他的,同时也陆陆续续地看了些他在《三联生活周刊》上开的“晚生丛谈”的专栏文章,似乎也是在那个时候还看了后来收集在《青铜时代》里的。我的阅读感受只能用四个字来概括:别开生面!有人说王小波的随笔比他的小说写得好。我不以为然。我觉得王小波是小说和随笔都写得好。在中国新文学史上,能这样左右开弓而又弄出了精彩的不多。而我最喜欢读的,应当就是这个王小波。他的思想和语言的流动是如此舒展自由,想象力与胸臆也是如此瑰丽奔放,文理双修的学识底蕴和生活阅历的复杂丰湛,还有文化视野的开阔高远以及精神世界的超拔卓越,可以说当代作家中鲜有能出其右者。我向来以为,一个人能写小说只能算做小说家,一个人能写散文只能算做散文家,一个人能写诗歌只能算做诗人。只有像鲁迅、王小波一类能操十八般思想文化武艺者,方才算得上是作家。当代文坛能称得上作家的人,除王小波之外,在我眼里差不多只有韩少功、阿城诸人。
有篇文章里,王小波讥评了传统文化的一些弊端,我笑过之后深以为然。岂止是文化,由这文化所塑造的一些国人的性格,只怕左左右右见得多的也正是这“三无”先生同“三无”女士。而王小波的作品所以是异数,恰恰就在“三有”:有智、有趣、有性。因此读王氏的作品,无论是小说还是随笔,都令人兴味盎然。他的三部小说大著、《青铜时代》和,我以为写得最好的要算《青铜时代》。受到的佳评最多,是因为它里头的内容是王小波个人经验的东西,比如知青生活、工厂生活等,但在《青铜时代》里,王小波却写了他的人生经验世界之外的东西,其想象力的纵横捭阖、叙述语言的汪洋恣肆、文体解放的从心所欲,都是当下小说创作所罕见的。红线盗盒、风尘三侠这样一些唐传奇文本在他手里变成了不古不今无古无今的舞台,任由他在其上快乐地翻着无穷无尽的思想的斤头。然而这王小波最精彩的作品却居然应者寥寥。这说明中国大多数的读者,仅仅是经验的虫子。爱因斯坦说,比宇宙更辽阔的是什么?是想象力。对于科学家和作家以及一切艺术家来说,没有比想象力更重要的了。而《青铜时代》,就像奥威尔和卡尔维诺的作品一样,充分表现了一个作家最大的才华:想象力。为什么掌声寥落呢?这是我为王小波特别抱屈的地方。王小波死去五年了,我至今还没有读到一本像《青铜时代》那样的想象力狂放的作品。我只能说:经验的虫子在写作,经验的虫子在阅读。
在北京读了王小波的作品之后,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就是想认识这个人(这是唯一的一次这样的冲动)。就在那个四月的日子,《三联生活周刊》的主编朱伟,打算安排我和我的一位在一家文化公司当老总的朋友见上一面,因为这位老总是王小波迷,并有意出版王小波的全部作品(要知道王氏当时还根本不“火”)。其时王的太太李银河博士去了英国,他一个人躲在郊外写作,唯一与少数朋友的联系是一只呼机。朱伟呼了他好几天,不见回音。有一天,朱伟给我打电话,声音很低沉:你们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这个人,前天,突然去世了!
王小波的遗体告别仪式是在八宝山举行的。那天,我和朱伟还有那位文化公司的老总一道去了。我们送上了花圈。我是平生第一回参加一位从未谋过面的人的生离死别。就因为我读了他的别开生面的作品,对他怀有深深的敬意。我在那个有百十来人参加的仪式上,我没有见到几位有名的作家。他在文坛的热闹,是他松开了握笔的手以后才兴起的。他的文学价值和思想价值,也是他死后才被一些从事社会科学的人发掘出来的。就像他的作品一样,他的死后的殊荣也是对中国文坛和中国文化价值观的一种深刻的反讽。
王小波现在让人纪念着,这是一桩有意味的事。对于王小波,我以为不能太过热闹。早几年王小波的书被炒得沸沸扬扬,这种遭人利用的热闹,我看也是对王小波的反讽。想必王小波九泉之下有知,嘴角会浮出一个轻蔑的微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