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顾坚 本章:第七章

    星期一早读课大家朗读正在酣头上,张老师进来了。她站在讲台后,也不开腔,脸板板的,看着大家。这和她平时很不一样。教室里的读书声由热烈到稀落,最后完全停了下来。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老师的脸上。

    “同学们现在都是初中生了,正一个个争着跨进青春的门槛,成为风华正茂的少年,说老实话,作为你们的班主任,我为大家的变化感到欢喜。”张老师是这样开腔的。她很会讲话,词也用得好,语文老师都不如她。

    她接着说:“我记得有位外国作家曾这样说过:”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也就是说,随着孩子身体的发育成长,会对异性产生好感,这是不奇怪的,是正常的。“

    座位上就有同学在“哧哧”地笑。有的女生脸上泛红,不敢看老师的脸。

    “但是同学们毕竟年龄还太小,不应该过多把心思放在这方面,而是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如果将来考上大学还有个几年,这段时间是你们积累知识让自己成材的时期,对于人的一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我们怎么能因小失大呢?我们必须学会管理自己的情绪。

    “而我们班上就有这样的同学,豌豆大的年龄,却净想大人的事,而且还付诸行动,真正了不得!”张老师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脸上由于激动显得有些涨红,她说:“我们班上竟有给女生写情书的!——洋洋洒洒几张纸,写作文都没那么多、那么认真!”

    班上一下子“嗡”了起来,交头接耳地:“哪个?哪个啊?”

    “对这事我很震惊。我既然带这个班我就要对班级负责。我向校长做了汇报,校长很来火,说一定要追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把中学生恋爱的苗头扼杀在萌芽状态,否则一个学一个,不得了。要我严肃处理。”

    这时,大家看到唐月琴伏在课桌上抽抽噎噎地哭,隔行的梁庆芸递给她一条手绢儿,让她揩眼泪。张老师瞟了一眼说:“唐月琴同学是个很单纯的学生,这件事对她产生了很不好的刺激,影响了她的心情和学习。”

    下课铃响了。张老师把手上的书在桌上顿顿,说这个写情书的同学必须主动到她那儿谈清楚,并要写一份书面保证。否则,“是过不了关的!”她再次用平时很少的严肃的眼光扫视了大家一眼,才走了出去。

    张老师前脚才出门,教室里就炸开了锅。男生们互相问:“是你啊?”“是你啊?”嘻嘻哈哈地逗乐,不知为什么,个个开心得不得了。女生都聚到唐月琴那儿去了。唐月琴趴在桌上,“呜呜”地哭。梁庆芸悄悄对女生说了句什么,于是女生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向男生这边射了过来。

    存扣偷偷看保连,他也在男生堆里,听不到他粗着大嗓门说话,但也在笑着,虽然笑得很勉强,但旁人倒是不一定看得出他心里的慌张的。只有存扣心里知道,他心里一定是怕得很。

    但是当女生一个个把眼光投向保连时,再傻的男生也会从中窥出了端倪。保连脸都白了,脸上又像笑又像哭的。有个男生“噢——”地喊了一声,声音长长的,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其他男生也跟着“噢——”、“噢——”地喊着,一齐出去了,把保连一个人晾在那儿。存扣默默地和他对视了一眼,也出去了。

    存扣吃过中饭就往魏星家里跑。魏星的妈妈是小学老师,这学期为他订了两种杂志:《少年文艺》和《我们爱科学》。可魏星小气,不肯往学校里带,怕同学借。他和存扣玩得很好,也不肯借,说要看只能到他家里看。存扣没办法,又馋这两本杂志,只得见天抽个时间上他家去看上一阵子。

    看到一点多钟,存扣和魏星一起上学校,为了抄近,他俩过了东桥绕着河边走,来到学校围墙的尽头,一脚小心踩实墙垛的豁口儿,另一脚一蹬身子随着往上一蹿,双手便抱紧墙的两面,再一拧身,便过去了。

    刚走几步,魏星突然揪揪存扣的衣角,用手指向前面。只见保连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眼睛向东紧盯着,像个机警的侦察兵。顺着保连盯着的方向,他俩看到不远处女生宿舍后面的小桃园里,唐月琴正和一个女生在两棵桃树之间的绳子上晒衣裳呢。存扣就想,保连正恨那唐月琴呢。不想惊动他,免得他觉得大家在笑话他,就拉着魏星的手从后面悄悄绕了过去。

    才走了一小段路,魏星又扯存扣衣裳了,轻声说:“你看你看!”存扣掉头一看,见那保连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向桃园跑去,可桃园那边已没人了。

    “保连会不会要去找唐月琴算账啊?”魏星小心地咕哝。

    “才不会呢,他会这样笨!他不想上学啦!”存扣乜了一眼魏星,感觉他真是幼稚。

    “那他上桃园那儿干什么?”

    “我哪知道。”说着,两人已走进了教室。

    夏天天黑得晚,晚自修铃声响起来时,外面还是很光亮,因此学校发电间的马达还没有“突突”响起来。同学们鱼贯走进教室。张老师也进来了,今天轮她坐班。

    老师在讲台后坐下来,掏出笔来改本子,大家也就安静下来,看书做习题。这时门一响,唐月琴跌跌撞撞地进来了,走到自己座位上往下一坐,随即“哎唷”一声呻吟,中了枪似的。大家的目光都朝她看,这时候发电间的机器响了,屋梁上四张日光灯把教室照得雪亮,

    于是同学们便看见唐月琴满头的大汗和痛苦抽搐着的脸。

    张老师忙走过去,问:“怎么啦?”

    唐月琴已是泪水直滴,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疼啊……”

    “哪里疼?”张老师话说出来顿时觉得有些不妥,就说,“疼得慌的话赶紧上庄上医疗室!”

    唐月琴就双手撑住课桌想往起站,才站一半,又扑地坐下来,立时瘆人地哭叫起来:“疼啊!”

    张老师赶紧说:“来两个女生先把唐月琴扶到宿舍里躺下。”又对着马锁:“你赶快上庄把你老舅种道喊来!”言未毕,马锁即如领敕令,“呼”一下冲出了门外。

    庆芸和秀平一左一右搀着唐月琴往宿舍走去。唐月琴两腿叉着往前挪,每走一步都要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听得人心里直发揪。好容易挨到了宿舍,两人把她弄平躺在床上,腿仍叉着,叫唤得更凶了。

    张老师在班上做了下安排,就匆匆来到宿舍。听得唐月琴叫得愈发紧了,就低下头问她究竟是怎么啦。唐月琴只是叫,嘴里“嘶嘶”地倒吸着气,把个头乱摇,张老师不由头上也沁出了汗珠。

    这时种道医生气咻咻地赶来了,后面跟着马锁。他一进门就问:“怎么了怎么了?”从医药箱中取听诊器要听,可唐月琴却拼命地摇头,口里“呜呜”着,并下意识用两手蒙住下身。种道皱起眉想了想,起步走出门外,向张老师招招手,对她说了句什么。

    张老师教庆芸和秀平站出去,把宿舍门关上,从里面搭上门搭子,然后坐到床沿上柔声问唐月琴到底是哪里疼啊,你不说总不是个事啊,不能害羞啊。唐月琴就抽噎着说:

    “是……下……面,不能碰,一阵一阵……像针刺。”双手兀自捂着那儿。

    “老师看看!”张老师拿开她的手,小心地解她的外裤。唐月琴浑身颤抖,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张老师温柔地叫唐月琴抬抬屁股,把裤衩褪了下来,嘴里不由“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看到唐月琴的私处红肿起老高,阴阜处和大腿两侧瘊起了一条一条红色的凸起的疹块,连连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唐月琴细着声音说:“像杨剌子毛……蜇、蜇的。”眼闭着,腾出两手要去提裤子,才一动,一阵针戳似的疼痛袭来,嘴里“嘶”地一声,手便僵在了那里。张老师忙用手绷着裤头松紧带把裤衩轻轻提上来,帮她穿回衣裳。

    张老师把情况对种道说了。种道沉吟道:“果真是杨剌毛蜇的倒也有招使,就是……”

    “就是什么?你说!”张老师着急地说。

    “就是这事儿我做不来。”种道笑笑说,用眼寻他的外甥。马锁在宿舍院门外站着呢,他不敢站在院子里面,怕人家说。

    “马锁啊,”种道叫道,“快去把你舅母喊过来,要她把我床头柜上的三节头电筒拿来!”又追出去喊:“还有,要她带把胡刀来,记住!”

    他对张老师说:“要我老婆粉香来弄。”

    粉香来了,后面跟着马锁。马锁对张老师说:“老师,我没事了吧?”

    “好好,你回教室吧。”张老师见粉香来了,稍松了口气,笑着对种道说,“把你外甥跑坏了!”

    她又对庆芸和秀平说:“这儿没什么事了,你们也回班吧。记住,有人问起来,就说是肚子疼。”

    “我们懂的!”两个孩子乖巧地回答。

    粉香和张老师进了宿舍,把门掩着。张老师打着电筒,粉香小心地为唐月琴脱衣裳。唐月琴双手掩着脸,随她们弄。

    “没得命!咋蜇成这样!”粉香看了也感到吃惊。她把裤衩从脚后跟脱下,用手去分两条腿。唐月琴腿直缩,又“哎哟”起来。

    “别动!”粉香沉着声说,“想不想给你治?”唐月琴马上忍住了声。

    “听话,我和老师都是女的,有什么要紧。”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刮胡刀来,“别动,我先替你把毛毛刮了。”

    唐月琴身上生起了鸡皮疙瘩,听粉香在念叨:“膏药粘上毛毛,撕起来人咋吃得消呢?还好,毛毛不多,就几根。”

    张老师用电筒照着,一面轻声抚慰着唐月琴,要她别怕。

    粉香几刀把毛刮了。从药箱里拿出一打“麝香虎骨膏”,揭开来贴在唐月琴私处,然后慢慢撕开。唐月琴用牙咬住被单,鼻子“呜呜”着,身子直抖。粉香不管她,贴一张撕一张,把一打膏药全用完了,说声“差不多了”,从药箱中取出紫汞,用药棉细细涂了。两个人忙出一头的汗。

    张老师要为唐月琴穿上衣裳,被粉香一把抢过来,说:“这裤衩还能穿啊?”

    张老师一拍脑袋,说:“瞧我,呆了。”便从床头叠好的衣堆里另找了条内裤,替唐月琴换上。

    正穿着,粉香咋呼起来:“这杨剌毛不可能是从树上飘下来的。张老师,这绝对是哪个阴鬼使的坏!”她把裤头举到张老师面前用电筒照着,“你看你看,这绿汁!——没得命,这粘着的不是杨剌子头嘛!”

    张老师凑上去一看,心里顿时沉了下来。

    这晚陆校长在学校小食堂里设宴,招待乡里派出所郑所长。郑所长是专门来学校处理一件棘手事儿的。顾庄中学原本是建在一块乱坟滩上的,农村建学校往往就建在这些腌臜地方——偌大的校园怎能占上好田亩呢。比如说有名气的吴窑完中也不过建在废窑滩上,那地方解放前是专门处决犯人的刑场。

    十几年前建学校时,庄上把那些无主的坟墓都平了,有主的移到了集体公墓。哪想到时隔许多年,有户人家从外地回来了。解放前逃亡出去的,一直音讯杳无,庄上人都以为他们全死在了外头,哪晓得现在又还乡了。那户主一回来就找父母坟墓,却看到当年的乱坟滩已变成了红墙青瓦、树木蓊郁的校园,他父母的坟早就夷为了平地,上面种着学校的蔬菜,不禁悲从中来,在父母下葬的约摸方位哭得昏天黑地。哭过后便在那地方堆土为丘,插起纸幡,烧起大钱来了。学校哪里肯依,这青葱整洁的校园里弄出两个坟茔来成何体统,看了人心里多不舒服啊,倘夜里走到那里别说孩子们怕,大人心里也发怵呢。双方纠缠多日没得结果,学校只好打电话请派出所来人解决了。

    郑所长是顾庄初级中学的第一届毕业生,现在的陆校长就是他当年的班主任,所以听到陆校长的求援电话当即就赶来了。在学校办公室进行了调解。他本来就长得牛高马大,一脸的络腮胡子,又加上穿着一身制服,黑着个脸走进来,那造坟的主儿心里就怵了三分。他在外面流浪了小半辈子,深知派出所的人最是不能惹的,当郑所长盘问他这么些年来到底在外面做的什么勾当,并暗示他重新回来落户口会有诸多麻烦时,他顿时了下来,自己找坡台往下滚了,说其实他也记不起父母埋在哪旮旯儿了,堆两个土堆也是想有个念想,清明过冬烧两张纸表表心意,既然学校不方便,也……也就算了。郑所长说,咋个算了,你公然在学校这样的公共场所烧纸,大搞迷信活动,对我们的学生会造成什么影响?他们可是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啊!敢情“文化大革命”都结束好几年了,郑所长的政治语言还用得蛮活泛的,吓得那人脸都白了,连连说:我、我不对,我、我去铲了!向大家作作揖,连忙溜了出去。

    那人一走,办公室就热闹了起来。陆校长如释重负,大着声吩咐食堂主任张国楼上街办菜,晚上大家陪郑所长好好喝一顿。几个老师又是敬烟又是奉茶,连声赞郑所长有办法有水平,说晚上定要多敬所长几杯。郑所长说喝酒就喝酒,但晚上必须赶回乡里,那边还有事——要喝就请早吧。陆校长就要两个年轻老师马上陪国楼一起上街,拣好吃好喝的快点买来,早点开席。

    酒喝到八分账上,郑所长看看表,说“得罪了”,要走。大家劝他再喝几杯,他说不了,有事,下次一定尽兴!一干人也就不硬留。陆校长说:“我送送你。”大家站起来,想校长要与郑所长有私话谈,也不跟上去。等两人走出门,一齐坐下来,继续玩筷子功。刚才两个“头脑”在,毕竟不敢放肆。

    两个人都喝得微醺,手搀着手亲热地边走边谈,这时候,晚自修第一堂下课的铃声响了,陆校长见好几个女生不是往厕所走,而是“叽叽喳喳”往宿舍跑,感到有些蹊跷,便拦住一个学生问:“干啥呢你们?”

    那个女生说:“我们班唐月琴被人暗算了,这会儿医生正帮她看呢。”说着急急追上前面的同伴。

    看来世上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个孩子嘴不紧,还是把这事儿传了出来。

    陆校长听了那个学生的话,一时间不知就里,惊得酒都变成汗了,忙拉着郑所长的手向女生宿舍走去,还没进院门呢,就听到张海珍老师训斥的声音。几个女生一窝蜂地溜出来了,差点儿撞上了他们。

    张老师在院里的路灯下和种道、粉香说话,看到陆校长他们来了,脸上顿时有些局促起来。那粉香和郑所长是初中同学,见了面很亲热,喋喋不休地把事情说了,听得郑所长眉毛都扬起来了,说:“咋?一个初级中学就有这样的事了?”

    陆校长显然有点气急败坏了,声音就有些发粗,对张老师说:

    “张老师,你这班上咋的了?怎么尽出些说不上口的事来!”

    张老师脸涨得通红,眼里有了泪,强忍着,嘴里嗫嚅:“我、我……”

    “好了,别说了。”陆校长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声音柔了下来,指着门问张老师,“能进去看看吗?”

    “能……衣服穿起来了。”张老师哽咽着回答。

    门推开,见唐月琴已能坐起来了,昏黄的电灯照在脸上,映着未干的泪痕。见校长等人进来了,脸上就有些惶,楚楚可怜的样儿。

    “好些了吗?”陆校长问,声音里充满了慈爱。

    “好些……不疼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那就好,”陆校长舒了一口气,“那你就好好休息吧,晚自习就别去上了。”

    一行人走出院子。郑所长说:“老校长啊,现在的学生可不像我们当年单纯了嘛!”

    陆校长气恼地说:“谁晓得呢?以前从没这些事。”又说:“兴许真是桃园里的杨剌子毛飘上去的也不保定!”

    “不可能。果真像粉香说的那样,肯定是人使的坏。你想想,别的衣裳上为啥子没有,单是个裤衩?而且,还那么多?”

    “是哩是哩。”走在后面的粉香附和说,“杨剌子头都泥上去了哩!”

    “这事不行!”郑所长突然站住脚,“这事得查查。老校长,现在有些学校确实已发现学生有犯罪下流活动,圩里(车路河南面地区对该大河北面的习惯称呼)有所中学流传一种叫《少女之心》的黄色手抄本,是香港那边过来的,弄得学生没得心事学习,已引起县里的注意,说是准备查呢!”

    “那、那怎么办?”陆校长声音里有些慌慌的。

    “没事。”郑所长转身对张老师说,“带我上你班上,说不定这个使坏的学生就是你班上的。”

    “可是……可是……”张老师有些迟疑。

    陆校长也接上来:“郑所长,事情不要哄得太大啊。”

    郑所长正色说:“这事非查不可的。”他顿了顿,“陆校长,这事不查出来,以后会出大事的——到那时候大家都不好收拾了。”

    陆校长只好不吱声。种道和粉香说,我们就不去了,我们家去了。

    张老师上去对粉香说:“上庄不能丝风(方言:透露)啊。”声音里有些凄惶。

    “哪能呢,张老师。这我们懂。”

    张老师把郑所长引进教室,对大家说:“这是乡里派出所的郑所长,在百忙之中来帮我们学校解决问题的。正好听说我们班上出了一点儿事情,专门来看看,希望同学们配合郑所长做工作。”说完,对郑所长手一伸:“郑所长请!”

    郑所长走上讲台,双手撑在讲台两边,板着一张大红脸,红丝蠕蠕的眼睛在全班同学的脸上扫了一遍,也不开腔。足足过了一分半钟,他清了清嗓子,说:“同学们晓得我为什么要到你们班上来吗?“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被他那威严的架势镇住了,没有人开腔,教室里安静极了。陆校长点上两根烟,自己叼一根,上去递给郑所长一根。

    郑所长接过来,眼睛盯着大家,在嘴上“扑哧扑哧”地深吸了几口。香烟的火头往后直退,起码玩掉一小半。隔了好一会儿,两股浓浓的烟从他鼻孔里喷出。坐在前排的存扣被呛得咳嗽起来,在教室里响亮着,忙用手蒙住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到你们班上逮坏人的!”郑所长突然“嘭”的一拍讲台,大家被吓了一大跳。

    “你们在座的有这么一个人,他居然逮了杨剌子碾在女生的裤头上,让那个女生饱受了肉体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

    他用指头“咚咚咚”敲着桌子:“这是彻头彻尾的——流、氓、犯、罪、行、为!”

    “事情已经发生了,捂是捂不过去的,蒙混也是蒙混不过去的。我希望这个人现在能主动站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会看你的态度从轻处理——你们还是学生,不能一棍子打死嘛!”他嘬起嘴唇吸烟屁股,不意烧上了手指头,忙不迭扔掉了。有同学在下面“咕吱”笑出声来。

    “谁在笑,啊?有什么好笑,啊?你们没人敢承认是吧?你们以为我挖不出这个人是吧?”他又“嘭”的拍一下讲台,吼道,“大家统统坐直了,拿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郑所长瞪着一双红眼在同学们脸上逡巡,和一双双十几岁的眼睛在碰撞。没别的声音,只听见粗重的呼吸。有的同学脑门上已流下了汗水,却不敢抬手去擦,唯恐会引起他的注意。

    教室里空前的压抑和沉闷,这压抑和沉闷让人感到窒息。郑所长离开讲台,在行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停在哪个同学旁边拿眼盯着,那个同学就更加正襟危坐,两眼望着前面,努力保持面部的庄重和坦然。

    存扣趁郑所长走到后面时注意到陆校长对张教师附耳说了句什么。她听了微微点点头,就朝后排望去,那目光里就充满了忧伤。

    这时候,教室的一隅却传来了放屁的声音。想必忍得久了,也想拼命地压抑着不想让它出来,可还是憋不住了,终于一点一点放出来。那声音就有些怪异,羞羞涩涩,结结凑凑,小心翼翼,到后来干脆一放了之,一了百了,一泻千里,喷薄而出,声音嘹亮婉转而悠扬。

    这是个好屁,来得真是时候——在它应该来的时候施施然来了。好像突然掀开帘子的黑屋,放进来满室灿烂的明媚;好像一阵清凉的风儿,吹散了混沌的溽热;好像一支燃着烟火的大香,点爆了一挂三千响的鞭炮,总之,这个屁的尾声甫绝,教室里便盛满了欢快的笑声。同学们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泪直流,笑得高潮迭起,仿佛要用笑声把刚才所受的惊吓和压抑送到爪哇国去。

    但,最终,笑声渐渐势微,零零落落地收场了,大家重新回归到现实中来。但心情蓬松了,脑袋和身体的转动又恢复了自由,有谁,有谁能扼住少年自由的天性?——不能。但是当他们把头转向站在教室后面的郑所长时,笑脸凝固了。

    郑所长正两眼盯住保连。保连坐得毕恭毕敬,双目看着前方,脸色煞白,头上汗珠直滚。郑所长敛着声音对他说:

    “大家笑,你为什么不笑?”

    “……”

    “你是笑不出来?”

    “不是。”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你会不会笑?”

    “会……”嗫嚅。

    “那你笑一个看看?”

    于是,咧嘴,变脸。比哭难看。

    教室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死寂。

    “好了。”郑所长脸上倒浮现出怪异的笑来,声音温柔得让人吃惊,“你陪我上办公室来玩下子。”背着手先出去了。

    保连站起来,面无表情,往外走去,走了没几步,竟一个趔趄,差点儿跌个跟头。

    张老师没有马上跟过去,把椅子挪挪好,坐在上面对着大家,半晌没有言语。

    不一会儿,远处的办公室传来拍桌打板凳的咆哮声。

    事情真相大白了,真的是保连干的。

    早读课上,张老师显然还是顾及了保连的面子,没有点出他的名字。保连惊惶之中不由对老师心存一份感激,准备课后找时间偷偷向老师承认一下错误,写张检讨了事。哪知梁庆芸的一张快嘴马上粉碎了他的如意算盘,给唐月琴写情书的秘密全被同学们知道了。他觉得他努力维持的尊严刹那间轰然坍塌。他像一个输光了银子的破落户,一条失去关爱和注目的丧家犬——倾家荡产了,一无所有了。当那些男生“噢噢”着一个个离他而去,把他晾在讥笑着愤怒着鄙视着他的女生那儿时,他的头脑中一度空白,接着又被无名的愤怒所填充,一股邪火就在心中燃了起来:他要报复!他要借报复来扳回心理上的平衡,他要把报复化为一场滔天暴雨,浇灭他心中升腾不息的心火。

    他在家里吃中饭的时候就盘算着如何实施第一步报复行动。他是个有心计的人,一旦他的仇恨有了目标,他就要无休无止地去蚕食对方的精神和情绪,如影随形如同鬼魅般缠住对方,把对方拉入一塘无底的泥淖,而又能不露形迹地保全自己,频频出手却能全身而退,使自己在黑暗和无人的地方发出快意的狞笑。他在头脑中搜索他全部的知识、经验和智慧,他要立即展开行动——他等不及了。

    于是,他吃过中饭就早早来到了学校。他的第一个报复计划是“袭击”梁庆芸的文具盒和“扫荡”唐月琴的学习资料。他知道梁庆芸有一枝价值上百块钱的钢笔,是拍他爸马屁的村办厂供销员找关系在大城市的华侨商店给买的,笔尖上有着一鱼鳞状的金粒。梁庆芸曾不无自豪地为身边同学算了笔账,说她这枝金笔是可以换二千根油条的。黄灿灿的油条是孩子们的奢侈食品,早上食堂开粥时,当头顶着装满油条的竹匾的小贩在校园各个角落兢兢业业地穿梭着吆喝着时,那芬芳的油炸香气和蛊惑而悠长的叫卖声是那么的摄人心魄,手头拮据的同学能把裤兜里的那枚五分硬币攥出水来。——可她梁庆芸手里竟握着二千根油条!梁庆芸自诩她从不担心这枝钢笔被人窃取,正是因为这枝钢笔——不,金笔——有其不可替代的唯一:方圆十里——至少这乡里——是不会有第二枝这样的钢笔了,偷过去有什么用呢?偷过去不敢用又什么意思呢?因此这枝价格唬人的笔倒是一直安然睡在梁庆芸的文具盒里,堂而皇之地展览于课桌一角,如一个横陈锦榻上的睡美人,让人垂涎而不敢妄动。

    至于唐月琴,期中考试她排名全班第三并不全因为她的秃级,她那当小学教务主任的父亲使尽解数给她弄来的复习资料也是她保证和巩固学习质量的秘密武器,就连任课教师都常借去参考甚至作为出卷子的蓝本。当然,她对同学是不轻易出借的,她把它们视若至宝。

    现在保连就要向这两个不知好歹的“臭婊子”的心爱之物开刀了。还没动手呢,他的心已经快乐的悸动了。他要偷去梁庆芸的金笔,就如同剥夺了一个虚荣女子华丽的衣裙;他要窃走唐月琴的资料,就等于在战场上抽走了战士的快刀。好个恶毒的计谋!竟出自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之手——这比掏她们两拳都狠啊!他把它们偷过来,沉进大河里,扔到灶膛中,只留下报复后的无限快意,镌刻在他的大脑皮层之中。

    但是,吃过饭就早早赶到学校的保连还是没有算计到一件事。还有十几天就期中考试了,那些寄宿生吃过饭后便不大舍得在宿舍里聊天和午休,“田鸡要命蛇要饱”,谁都不想在考试后的排行榜上落在后面。都是一样学习,都是同样的老师,谁怕谁呢,谁让谁呢。于是这些学生就早早地到了教室,做作业或温书。当保连风尘仆仆赶到教室时,迎接他的只有沮丧和失落。

    他在教室外面站了不到半分钟就离开了。什么都没开始,他就面临了失败——这种失败是心理上的,他怎么也无法接受。在操场和林阴道上,他漫无目的地走,如盲目的苍蝇,如惶的弃犬,怨艾像潮水一样漫上他的心。当他走到离学校桃园不远的地方时,陡然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无比婀娜俏丽曾让他魂牵梦萦的熟悉的身影;一个现在让他爱恨交加的身影。

    她正是唐月琴。高高卷起衣袖的手臂把个装满衣物的小木桶支在自己的胯骨上袅袅婷婷地过来了,显得很干练和有成人气。她的裤脚也卷着,露出一截圆鼓鼓白生生的腿肚儿。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是长得正好的年纪,这使跟在她后面的一个矮瘦的小女生竟显得有些猥琐起来:一个是青春正好,一个却青涩干瘪。对比何其强烈!这让保连心里隐隐地疼痛。在潜意识中,他可是把这个俏生生的少女看成是自己的梦想和触手可及的目标的,现在却如待煮熟的鸭子无情地飞了,不仅如此,还在他保连的脸上挠了两下子,遗下一泡稀屎。劳作中的女子是最美丽的,当一个嫩滴滴水茸茸的青春娇娃舒展着妙曼的身体踮着脚用手够着在两棵木叶葱茏的桃树之间的塑料绳上娴熟地晾晒着花花绿绿的小衣裳时,有一个躲在大树后面的少年心里却汹涌着破坏和毁灭的欲望。这种情绪其实亘古以来代代沿袭着,根植于人性的恶之一面,有的人终其一生没有给它发芽的机会,而另一些人,则在偶然的情境之下开启了“潘多拉魔盒”。魔障之念出现了,就因此改变了自己以及另外无辜的人的际遇甚至一生。

    当唐月琴走回宿舍的时候,一个恶毒的灵感便在保连心中产生了。他看到了落在树下的扁杨剌子。乡下叫“杨剌子”的蠕虫大抵有两种,一种是长在豆秸瓜叶上的,褐色,长而多毛,毒性不大;而身体扁平短小,看似无毛,有着鲜艳碧绿颜色的这种,则是人畜躲之不及的毒虫,沾上了它的毛,痛苦不可名状,可以说是遭了生物世界里的大惩罚。

    保连迅速用纸头包起两个杨剌子,飞快而警觉地来到那绳衣裳前,捏着虫子在那条紫红色的内裤上乱涂乱擦,尤其在裤裆中做了重点碾捏。然后悄然退出林子,神态自然地走回了教室。

    于是,当晚饭后唐月琴洗过澡顺手拿起内裤穿上时,她立时感到裤裆间有刺湿湿的感觉,便伸手去挠,麻湿针刺的感觉便蔓延开来。这时候上晚自修的铃声响了。当她硬挨着挣到教室时,巨大的疼痛已使她面如白纸,汗滴如豆了。

    面对情绪亢奋的郑所长精神上的威压和逻辑机锋的步步进逼,以及办公室其他老师善意的劝告,保连做了短暂的无望的抵抗和挣扎,终于缴械投降。他站在办公室明晃晃的日光灯下面,痛哭流涕地回答问话,和盘托出。直到这时,在他混沌的潜意识里,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他正面临着他十六年人生中第一次大溃败,而且输得那么彻底,赤条条地,一无所有。他开始悔了,可已经太迟。他开始害怕了,他知道一连串的可怕的连锁反应还在后头。他泪眼婆娑,左顾右盼,惊惶和无助毫无掩饰地写在了他的脸上。

    作为一个做农村治安工作十几年的郑所长,他的工作作风和办案方式也许不那么循规蹈矩,表面看来甚至是简单粗暴和滑稽可笑的,可这些却是从农村的实际工作历练中总结出来的适合农村文化氛围和法制认知水平的土套路,原始、简单、透着农村人特有的敏感和江湖上的狡黠,在实际操作中是非常有效的。这时的他心里喜气洋洋,尽管他使劲压制着这种情绪,但已从他的眉梢眼角悄悄地溜出些端倪。他能不高兴吗,他使用了小小的心理战术就打发了那个堆墓的“外地人”,在自己师长面前为母校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大麻烦,漂漂亮亮地显示了他的城府和能力。他想不到的是居然处理得那般轻松,他原本以为一个在外流浪多年的男人总是有些老辣的江湖历练的,没想到在他面前却是如此的土崩瓦解稀松平常。他能不得意吗?声誉和传奇就是这样一点点堆垒起来的。所以在晚上的酒宴中他喝得舒心畅意,酒往胃里淌得顺顺当当。如果不是乡里还有工作要安排,他是有醉一回的打算的。后来在要回去时,他竟又意外地捕捉了一次“案机”,虽然面对的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半大小伙,但层层剥茧步步进逼地弄清了事情的真相,也使很长时间不接案的他过了一把瘾。做渔人的晒着网不打鱼,做猎人的端着枪不搂火是痛苦的,任何行当都有它的职业癖好,今天他在这个叫保连的学生身上操练了一回。对手弱了些,带来的办案喜悦却是实在的。

    晚自习下了,张老师从办公室匆匆赶来截住了她的学生,正告大家不得把班上发生的这事儿传出去。作为一个女子,她深知这事的特殊性,弄得不好就会带来恶劣后果。事实上,这件事已对当事双方都带来了严重伤害,而且此事还会波及以后工作的方方面面,非常消极。

    她把存扣和魏星叫到一边,悄悄地交代了几句。

    匆匆地,保连的父亲进仁来了。校园里很静,只能听见电房里的马达还在“呜呜”地转动。办公室那边亮着雪白的灯光,远远望去竟有些刺眼。进仁知道他的儿子现在正在里面,站在那明晃晃的光亮下面。当存扣和另一个孩子到他家把事情简单说出来的当儿,他感到一阵天昏地转。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不敢相信。那一刹那他几乎都撑不住自己了。

    老瘌疤进仁马上就赶来了。他出来时门都没有关。关门做什么。也没顾上点个马灯。点马灯做什么。什么都不重要了,他的世界一下子乌天黑地。他在黑灯瞎火的弄巷里跌跌撞撞地走,心中胀满了无边的悲哀。走上东桥的时候,他连扎进河里的心都有。一个失去老伴的男人,一个在他庄上小世界里争脸要强的男人,孩子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孩子有了差池,他的理想大厦就坍塌了。当他一脚踏进学校大门远远看见办公室的灯光时,一股急火就冲了上来。他三步并作两步。他要去见到他的儿子。他要去救他的儿子。——哪怕豁出老脸也在所不惜!

    所以他推开门走进办公室时,就“咚”地对着领导跪下了。

    灯光照在他的头上,那几块铜钱大的瘌疤就显得格外地晃眼。

    他的儿子已在一旁涕泗滂沱,拿手推他:“爸……”

    他无动于衷,跪得直定定地,脸上凝固着绝望的悲戚。沉默,如一只待宰的老羊。

    陆校长和几个老师见状大惊,忙上去拉他,可拉不动。他的腿曲着,拉起又跪下,拉起又跪下。

    “爸——”保连抱着他爸的头失声痛哭。

    坐在椅上的郑所长不耐烦了,用指头点着桌子说:“你这个样子要怎样?”

    “把我儿子坐下来。”

    “什么?……”

    “把我娃坐下来。”老瘌疤固执地说。

    “这么说你儿子还有理了?”

    “是我的罪。”

    “事情可是你儿子做的!”

    “是我的罪。”还是那句话。

    “好了好了,你先站起来说!”郑所长愈加不耐烦。他见不得一个半老头子跪在他面前。

    “先让我娃坐着。”

    “嘁!”郑所长惊讶地扬起了眉毛,几乎要哑然失笑——

    “好好好,让他儿子坐着!”

    “现在你起来了吧?”郑所长示意老师拉他起来。

    他不肯,说:“我跪着。”

    “为什么?”郑所长真的糊涂了。

    “我有罪。”

    “你有什么罪?”

    “我没给我娃寻婆娘。”

    “啊?!”一屋的人面面相觑。

    “我没给孩子挂一门娃娃亲。”老瘌疤说,“我有罪。娃儿想婆娘了。我有罪。”

    “哈哈——”一个年轻老师终于忍不住了。

    “你是有罪!”郑所长敲敲桌子,“你儿子在学校大搞流氓活动,你们大人是怎么教育的?”

    “他没有妈妈。他妈妈上吊死了。”

    沉默。

    “那……你说这事咋办啊?”郑所长揉揉鼻子,身子往后一靠,摸出一棵烟点上,眼睛望着老瘌疤。

    “放过我娃。”

    “啊?”郑所长蓦地坐直了,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说什么?犯了事就这么好了(liǎo)啊?”

    “就凭领导一句话。”

    “不行!”郑所长气咻咻地说,“开玩笑,自己犯出事来不承担责任咋行?”

    “你这是在杀人。”

    “什么?”郑所长拍案而起,“你、你再说一遍?”

    “我儿子毁了,我就死了。”

    “你你你……”郑所长手哆嗦着,指着老瘌疤,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办案这么多年,还真的没有碰过这样的情况。

    这时陆校长插进来:“我说顾师傅啊,你这么偏袒你儿子,我们做上人的也理解,但这事到底是严重的,我们不做个处理,以后学生还怎么管理啊?”

    “你们放我娃走好了。”

    “走?往哪走?”陆校长一脸的迷惑。

    “我娃上远处上去。”

    “噢?你是要转学啊!”陆校长声音大起来了,生气地说,“你儿子一走了之,人家女同学的家长不依怎么办?怎么跟人家交代?难道还要我们学校替你打招呼?”

    “我打招呼。我花钱。”

    “你以为使钱都能把事塌削掉?人家不会依的!”郑所长愤懑地说。

    “那把我当瘟狗打。打死不抵命,拉去肥田。”

    陆校长把眼望向郑所长。郑所长“倏”地站起来,摆摆手:“这事不问我!随你们随你们!”气冲冲地出去了。

    也不知保连和他父亲是怎样走回家中的。进了堂屋,进仁拉一下灯绳,电还没来。用手在八仙桌上“窸窸窣窣”地摸,抓到火柴了,擦,断了几根。罩子灯点上了,屋内有了晕黄的光。那边,像座山的儿子已“咚”地对父亲跪下了。

    一记耳光在夜间发出结实的脆响——

    “畜生啊……你!”进仁哆嗦着手指着儿子,喑哑着喉咙说,“你、你……给我、给我对着你妈跪!”

    言未毕,已是双泪长流。他抖抖索索地端起罩灯,放在家堂柜上。在石灰墙上,菩萨龛笼的左面有块明显白亮些的长方形方块,那是几年前供巧英亡灵牌子的地方。进仁伸手抚摩着这块方斑,嘴巴抽搐着,一股压抑着的呜咽声便从胸腔里闷雷样滚了出来:“巧英啊,巧英啊,巧英啊……”

    哀婉低微的轻唤,如杜鹃啼血。

    “我对不起你呀……”他忽然抽起自己嘴巴来了,左右开弓,一声比一声响亮:

    “巧英啊,我对不起你呀,我没把娃儿带好啊……”——“啪!啪!”

    “巧英啊,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上现宝啊,你把我也带走啊……”——“啪!啪!”

    “爸……”保连上去抱住他爸的腿。爷儿俩抱头痛哭。

    “是我错了,爸……”保连满脸是泪,鼻涕挂了半尺长。

    进仁说:“娃儿,爸打过你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进仁说:“娃儿,爸跪过别人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进仁说:“娃儿,爸求过人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但是你爸今晚把脸丢尽了哇……”进仁一把把他儿子推了个屁股墩,坐在地上又仰头恸哭起来,“我这张破脸咋还能见人呢?我这张破脸!”伸手又要掌自己的嘴。

    保连在地上膝行过去,抢住他爸的手:“爸!爸!是我害你的,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进仁蓦地收住声,泪眼瞪着保连:“从今天起,你爸就死了。”

    保连大放悲声,哀哀地哭:“爸……”

    进仁又说:“你爸等于死了!”

    这一晚,保连家的灯明到天亮。

    第二天凌晨,有一户人家的大门“吱呀”一响,两个人闪出来,悄悄离开了还在沉睡的村庄。

    这两个人穿得干干净净,老的挑着担子,前面的篓子里盛着两只大鹅,后面的篓子里装着一袋茶米。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娃斜挎着一个军用黄书包,肩上扛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前一后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任田埂上黄豆棵子和杂草上的露水打湿他们的裤管,匆匆地一直向东,再向东。

    这就是“老瘌疤”进仁和他的儿子保连。爷儿俩哭哭说说、说说哭哭大半夜,赶紧收拾收拾,趁天还没大亮出了庄。进仁要送他儿子去圩里草潭镇,去投保连的二舅,他舅在镇上中学的食堂里管事。

    保连跟在他爸身后走着。爸佝着腰,喘着粗气,扁担从左肩挪到右肩,又从右肩挪到左肩。他几次要换爸挑一程,可他固执地不让。这一刻他感到爸老了许多,心中的愧悔便又涌了上来。他真切地感到昨天的愚蠢。如果不是他爸豁出命似的救他,现在自己还不知是个怎么样呢!想想昨晚的事,真是惊心动魄,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通过这事他对爸充满了敬重和愧疚。他看着从东方渐渐升高的太阳,心里突然蹦出“重新做人”这个词来。

    过了前面这条大河,离草潭镇就不远了。艄公的舍棚在那头,他爸就喊:

    “过河啊——过河啊——”

    苍凉的声音在早晨空旷的田野和辽阔的河面上飘荡,听得保连不由眼泪流了出来,忙用衣袖揩了。

    河太大,几十丈宽,进仁中气明显不够,他不由回头看一眼儿子,却看到他脸上的斑斑泪痕。保连扔下蛇皮袋,站上河岸高处,两手做成喇叭,朝着对岸大叫:“过河啊!过河啊!”

    青春而高亢的喊声格炸炸地,惊飞了停在一棵苦楝树上的两只喜鹊。

    有一丝微笑漾上了老进仁的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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