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暴动的人不吃饭能有劲儿暴动吗?孟由由说。我就怕饿,我最怕饿,我饿的时候谁要给我口吃的,让我管他叫爷爷都行。
尹小跳禁不住笑起来,为孟由由这畅快的胸襟,为孟由由这对“革命”的一番奇谈怪论。孟由由让她快乐而又吃惊,吃惊而又快乐。当她们并肩走到尹小跳家的六号楼门口时,孟由由已经把她那条柔软的凉乎乎的胖胳膊搭在尹小跳的肩膀上了。她亲热地却毫不做作地小声说,尹小跳,我特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呀,我不怪咱班同学不爱搭理我。我呀,我就是个落后的人。反正我老觉得人在闭着眼的时候最好的一件事就是睡觉;睁开眼的时候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吃饭。所以,你猜我长大了想干什么?我想当厨师!厨师眼前整天有多少好吃的呀,整天不是请客就是吃饭呀!有个电影叫《满意不满意》的你看过吗?演的就是厨师。总有一天我得戴上那大厨的高高的白帽子。这话你可别告诉别人,我知道你不会告诉别人。
孟由由你是多么聪明可爱呀!尹小跳发自内心地想。尽管她尹小跳从未想过长大要当厨师,但对吃的热爱一点儿也不亚于孟由由,在这点上她和孟由由简直可以说是臭味相投。她却不如她能够表达得这么淋漓痛快,这么率真直白,又这么……这么腐朽糜烂。当革命是暴动的时候,她们却在这里大讲请客吃饭和什么厨师的白帽子。这就是追求腐朽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就是腐朽糜烂。尹小跳一边在心里批判着自己,一边又按捺不住地认可着孟由由理论的无法批驳。她非常非常愿意和孟由由一起偷偷地享受一下腐朽,和孟由由一起偷偷地体味一下糜烂。
她们依依不舍地告了别。尽管孟由由住二号楼——和陈在同住一幢楼,与尹小跳——的六号楼才隔三栋楼,她们仍然觉出了依依不舍。类似朋友间这样的依依不舍尹小跳终生再也不曾体味过。
孟由由要请客了,初冬的一日,放学之后她邀请尹小跳星期天去她家赴宴。她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这段时间家中只她一人。她的父母和尹小跳的父母一样都在苇河农场,平时她和姥姥在家过日子。最近孟由由的小姨生孩子,姥姥到小姨家看孩子去了,剩下了孟由由独自在家。
独自在家是幸福的,首先她不用回答姥姥那些又罗嗦又打岔的问题了。姥姥爱听收音机,可她常常听不懂,收音机里总是播放伟大领袖会见了谁谁谁,“会见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姥姥就问孟由由,“由由呀,这个亲切友好的会见怎么才进行了七分钟呀广她还把美国总统“尼克松”听成了“一棵葱”,她说“由由呀,那么大的人物怎么叫个‘一棵葱’呀?”现在好了,姥姥去了小姨家,孟由由全力以赴,聚精会神地占领了厨房。
那个时代中国人的饮食是简单、乏味的,中国人家的厨房便也是穷酸、凑合的。孟由由天生一颗热爱饮食的心,她却没有见过更多的美食,她口袋里也没有更多的钱。不过,当她的口袋里只有一块钱的时候,她就敢请朋友登门赴宴。
她花五毛钱买了一块带皮猪肉,片下猪皮用微火煮上几个小时,只煮得猪皮松松软软颤颤巍巍,汤汁也黏黏糊糊,再放上酱油、葱花,搁在一边晾凉了凝固了,一份儿猪皮冻儿就成了。这是一道菜:猪皮冻儿。
她再把肥肉切成了儿,裹上面糊放进油锅炸(由于油少,肉丁浑身尽是黑糊花),一份儿炸水晶肉又成了,吃时蘸着花椒盐。
她从橱子里翻出些现成的黄花木耳,发开,用余下的瘦肉炒了一个木樨肉——又是一道菜。
她想凑个四菜一汤,就花二分钱买了一块山楂糕,把白萝卜切成丝儿,山楂糕切成条儿。雪白的萝卜鲜红的山楂糕拌在一起,看着就引起人的食欲。她又沏了一碗虾皮酱油汤,这宴席上的菜就齐备了。为此她花了五毛二分钱。最后,为了烘托气氛,她又在炉子上烧烤了一大把粉条儿。这是她的超前发明:透明的干粉条儿经火一烤就通身雪白鼓胀,又酥又脆,宛若80年代盛行的膨化食品。
尹小跳来赴宴了,还带来了唐菲。孟由由为能请到唐菲这样的大美人儿而感到十分荣幸。她觉得她的这么美的美食就是要做给这么美的美人儿的,只有这么美的美人儿才配吃她的这么美的美食。
二个人坐下来品尝孟由由的手艺,在唐菲的提议下,她们还喝了些酒——以凉水代酒。当她们得知孟由由操办这么一大桌佳肴才花了五毛二分钱时,觉得孟由由实在是个天才,一个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天才。唐菲大口喝着酒,大口吃着猪皮冻白萝卜,嘎巴嘎巴嚼着酥脆的粉条儿,直把自己吃喝得浑身松懈“醉”眼朦胧,孟由由和尹小跳就扶她在床上躺下。她侧卧着,一手托腮用胳膊肘支住身子,她说孟由由你们家真好哇我真想死在你们家!她那时的样子简直好看透了简直像个公主或者女王,而床前的尹小跳和孟由由甘愿一心伺候她。
当桌上的菜肴被她们吃得丝毫不剩时,她们开始研究下一次宴会的内容。尹小跳说我爸会做一种甜点名叫“烤小雪球”。孟由由说什么什么,烤小雪球?太棒了。一听这名字就不同凡响,你们听听啊雪球还能被烤呢。她要求尹小跳详尽地为她讲述“烤小雪球”的制作过程,可尹小跳讲不完全,就答应回家去翻书。
烤小雪球是多么让人激动,它也调动了尹小跳翻旧书的热情。尽管家中已无什么旧书可翻,但她还是记得从北京搬来时,有几本中文版的《苏联妇女》章妩没舍得卖掉也没舍得扔,《苏联妇女》是从前章妩订阅的杂志,《苏联妇女》里介绍各式菜肴,毛衣编织,美容美发和时装展示。章妩从中学了不少毛衣花样。她珍惜的是毛衣时装类,她对书中的菜肴不感兴趣。每当节日来临,倒是尹亦寻翻着《苏联妇女》创造过一些新奇。他成功地制作过烤小雪球,那变魔术似的过程让尹小跳怎么也忘不了。她就回来翻书,趁着章妩不在家。章妩一定又去人民医院找唐医生了,但是尹小跳对章妩的注意力已有所放松。这绝不是因为她能够接受唐医生,而是因为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她有了自己更重要的友情。
她在家中翻找《苏联妇女》,刚上一年级放学回来的尹小帆也帮着她找,她们终于找到了。尹小跳知道这种杂志是被时代唾弃的,弄不好让别人发现还会没收。惟其如此她才有种做地下工作似的兴奋警觉和细心。她把杂志用报纸包了皮,藏进一只大书包,就拉着尹小帆一道去孟由由家。
她进了门,示意孟由由把门插上。孟由由插好门,蹑手蹑脚地随尹小跳坐下,静等尹小跳出示《苏联妇女》。尹小跳打开书包,取出那被报纸包了封皮的8开大画报,翻到其中一页,逐字逐句地念起来:“在节日午饭以后,最好吃些可口美观而又容易消化的点心,如烤小雪球。
“在搅得起沫儿的鸡蛋清儿里拌上糖粉。柠檬酸,然后用蘸过凉水的汤勺儿把这蛋白浆一团一团地抛到慢慢煮沸的牛奶里,不让它们粘在一起。这些加了柠檬酸的蛋白浆即和牛奶发生作用,吸人牛奶,从而变成一颗颗‘小雪球’。把小雪球煮三分钟,然后用漏勺把它们轻轻捞到筛子上,等小雪球干后,再把它们一个一个分摊在加有调味汁的盘子上,不要让它们连在一块儿。
“调味汁的做法:把生鸡蛋黄和砂糖仔细拌匀,加一汤勺儿面粉,再倒人煮开的牛奶,在火上一边煮一边搅拌,直到调味汁稍稍变稠为止。然后再加香兰素,搅拌,搁着使其冷却。
“做一份小雪球需用两个鸡蛋清儿,3O公分糖粉,l公分柠檬酸,200公分牛奶。调味汁需用100公分牛奶,100公分砂糖,一个鸡蛋黄,香兰素按门味加。”
尹小跳的朗读把孟由山给听呆了,虽说这其中的许多东西是她闻所未闻的如香兰素、柠檬酸、糖粉什么的,但她对天下食物有着超常的好感觉。这感觉有效地调动起她的嗅觉、味觉、触觉,她判断这烤小雪球定是香腻柔软的、爽口可心的,而她的那些猪皮冻儿、炸肥肉什么的和它一比也定是不堪一击的,它们原不在一个位置上啊,它们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东西。可她井不畏惧,她相信她一定能把它做成。
她又及时地问清了1公分是多少,尹小跳说1公分就是1克。孟由由心中更有数了——烹饪的操作者总是注重具体细节的。余下的问题是上哪儿去找这些原料呢?孟由由不喝牛奶,家里只有鸡蛋、白糖和面粉。尹小跳说这好办,柠檬酸、香兰素我们家都有,还有牛奶,我和小帆每人每天喝半斤奶,但做小雪球时我们可以省出不喝。做一份小雪球一斤牛奶足够了,书上不是说只需300公分吗。300公分就是300克,还不到一斤。小帆你同意吗?
跟随尹小跳一同来到孟由由家的尹小帆使劲儿点着头,她知道献出半斤牛奶她也吃不了亏,因为她们肯定会邀请她品尝小雪球。
这《苏联妇女》,这中文版的有点儿破旧的叫人爱不释手的《苏联妇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尹小跳、唐菲和孟栩由的粮食。
她们以孟由由家为据点,不厌其烦地阅读它,实践它。
孟由由在尹小跳的协助下首先成功地做成了烤小雪球。当她们脑袋挨着脑袋,守在蜂窝煤炉子旁边,眼看着那一勺儿一勺儿放进牛奶锅里的蛋白浆真的吸足牛奶变成一颗一颗“小雪球”时,她们激动得差不多快要哭了。她们觉得她们已经站在了一个新的起点,在这个起点上她们展示的已不再是小手艺,而是大艺术,大艺术。她们手持小勺儿,将那雪白的小雪球和着嫩黄的浓汁轻而又轻地放人口中,摊上舌面,让舌头承接它品味它;她们屏气凝神地咀嚼它琢磨它。她们对它有情有意,它也对她们有意有情。它染香了她们的嘴和肠胃,它的浓郁的滋味告诉她们,生活是可以这样美。孟由由决不打算走回头路再去做什么烤粉条儿炸肥肉,她的野心是做遍《苏联妇女》上所有的好菜!
尹小跳配合着盂由由的野心,无私地向她提供着可能找到的所有调料——那被她藏匿起来的不让章妩使用的调料:咖喱,肉桂,香叶,白胡椒粒儿,辣酱油,番茄少司,柠檬酸、香兰素……在她们这吃吃喝喝的据点里几乎都派上了用场。她们也不再用零花钱买零食,她们把零花钱一分一分攒起来。攒到差不多时就合伙儿摊钱买鱼买肉,买水果和鸡蛋、白糖。《苏联妇女》使她们身心沉着,她们不在乎老师同学的漠视,不在乎似有非有的课程和繁重的体力劳动——
上中学之后她们仍然经常去挖防空洞,并莫名其妙地和泥扣坯。她们经常是一身泥水回到家来。洗净自己就直奔孟由由家而去,那里有《苏联妇女》在等待。
她们研制“亚美尼亚烤肉排”:“在猪肉末里拌上生鸡蛋黄,盐。胡椒粉、洋葱末,然后做成肉排;将肉排拍上面粉,抹上生鸡蛋,撒上面包屑,放人烤箱烤10-15分钟;用肉汤做成番茄调味汁,作法如下:在肉汤里加番茄汁烧开,加味精、盐及少量面粉或淀粉。最后将烤好的肉排放人盘子浇上调味汁即可。”她们没有烤箱,孟由由急中生智就把烤变成了煎,在饼铛里抹上油,微火煎出肉来也很香。
远有什么第比利斯泡菜,意大利酒焖鱼,匈牙利焖包心菜,乌克兰红菜汤,还有广东的西红柿蜜肉和杭州的“剥皮大烤”。她们对《苏联妇女》介绍的中国菜尤其感到亲切。
对一些煎烤的野味她们就只能望书兴叹了。因为她们没处去弄野味,于是她们就开始奚落野味烹制栏里的那幅插图:一只野味(野兔吧)正一手持刀一手持叉向读者讲解如何去烹制和美餐野味,好比一个人正眉飞色舞地告诉另一个人说如何把自己杀死并尽量制作得好吃。
她们偶尔也尝试一下小点心。俄罗斯甜面团啦,砂糖蜜饼啦,牛肉咖喱酥角啦……一些小点心需要“马许马罗奶油”,她们立刻照着书上的要求四处搜寻炮制这奶油所需的原料:鲜奶油,明胶,蛋白,砂糖,饴糖,清水,香精,这马许马罗奶油是把这些物质混在一块儿长时间不断地打起直到打得蓬松。鲜奶油、明胶和饴糖最不好找,福安市的商店根本不卖这种商品。孟由由想起一个小学同学的母亲在食品厂上班,就跑到同学家去找人家的母亲。那母亲说我们厂是有这些东西,不过你要它们干什么呢?孟由由说我姥姥病了,大夫给的偏方,就吃这三种东西。就一点儿,每样儿一点点儿。一点点儿也得花钱啊,食品厂是国家的工厂,因此孟由由花了一块四毛钱巨款走后门儿买回了鲜奶油、明胶和饴糖。她和尹小跳轮流打奶油。用筷子像打鸡蛋黄那样地打。这真是一件累活儿啊,很多年之后尹小跳想,要中合那些物质是不容易的,要把这几种看起来稀汤寡水的东西们打成一团雪白蓬松的奶油简直好比白日做梦,但在孟由由的鼓励下她起劲儿地打着,她们打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打酸了胳膊打花了眼,她们终于打成了,手下的碗中,那黏里吧卿的液体终于变成了一团香喷喷的奶油!呵,马许马罗奶油!
有一栏图文并茂的“家常厨务”也是孟由由特别感兴趣的,其实那不过是几种水果蔬菜拼盘的造型。书中这样写道:“您所做的菜应该是既好吃,又好看。用鲜黄瓜、绿豌豆、切成圆圈的煮鸡蛋、青葱及西红柿作配菜,可做出很好看的菜来。初秋,蔬菜较多,主妇们容易做出各种各样美味而好看的菜。下面是莫斯科米特罗伯里饭店的厨师长弗拉基米尔·梁古什金做的。
“一、喜庆冷盆:先把野禽肉炸好切成薄片,把新鲜马铃薯、青豌豆、菜花、芹菜根煮熟,切成块儿,鲜黄瓜和西红柿也同样切成薄片,然后把这些都拌在一起,加盐和调味汁(把植物油、生鸡蛋黄和在一起研,并按口味加现成的齐末和醋,精细拌好就成),这样,凉菜就做好了。然后,把凉菜如下装配:在高脚盆里装上一层凉菜,上面再把凉菜堆成塔型,浇上调味汁。再把一个空辣椒的尖端削去,放在凉菜塔的中心,并用大橄榄果或李子放在辣椒尖端,再在凉菜塔外围,把鲜苹果薄片边缘剪出锯齿形,和黄瓜片排好在黄瓜片上面放橄榄果,盆边铺以生菜叶。
“二、苹果盅:把苹果的大部分果肉剔下来,使之成一个苹果壳,像杯子一样,再把小块儿鲜苹果、鲜黄瓜、煮熟的胡萝卜、青豌豆及青菜拌和,浇上调味汁,放到苹果壳里去。苹果放在盆里,在周围把生菜叶和柠檬片及红辣椒圈排好。
“三、小提篮:用大黄瓜挖去心,刻成卵形的小提篮。
在小提篮的内部可以随便加凉菜。用青葱制成小提篮的柄。
小提篮的周围摆着青菜叶,上面有用胡萝卜和鲜黄瓜刻成的小球。”
孟由由在仔细研究了上述三种造型之后,觉得“喜庆冷盆”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野禽和大橄榄她就拿不出来,并且整个操作过程也太复杂,杂技似的。她觉得相形之下“小提篮”是切实可行的,黄瓜、青葱以及随意的青菜都不难找,她于是开始精雕细刻“小提篮”。
尹小跳对烹饪中属于“刀刻”功夫的这类技艺均不感兴趣。当她成年之后,在宴会上见到一些用萝卜水果刻得“栩栩如生”的孔雀、花朵或用松花蛋摆成的金鱼什么的,她都觉得恶俗不堪,她觉得一名厨师在这上边花费如此气力真是大可不必或者简直就是烹饪当中的歪门邪道。因此她不给孟由由的“小提篮”捧场,虽然孟由由凭了一双充满灵感的巧手用削铅笔的小折刀把“小提篮”弄得是那么精致。
唐菲在这时也自有她的乐趣,她翻看《苏联妇女》里的时装:
“这件大衣是用金黄色印花料子做的,没有扣子,袖子是连袖。衣裙用豆沙色绸料做;大衣里子也用这种绸料来做。”
“华丽的连衣裙,上衣贴身,长度稍稍过腰。”
“带有白色和鲜绿色条纹的毛料做的连衣裙、装袖,裙子按条纹打褶子。”
‘划船装。内衣没有袖子,裤子用豌豆色防水料子做成,外衫用青、黑、白三色的条纹料子做。”
唐菲贪婪地欣赏着画报上的时装,觉得哪一样自己穿上都将特别漂亮。尤其是划船装,她正是从《苏联妇女》上才初次知道,原来划船还可以有专门的服装,它使划船这种娱乐变得多么专业又多么浪漫啊。唐菲把这感想告诉尹小跳,尹小跳也正好这么想。在那个几乎男装女装都分不大开的时代,眼前的一切是太奢侈了,太奢侈了。她们痴痴地盯着那些衣裳,恨不得能用眼神儿把它们从画报上勾下来披挂在身上。有一套黑色晚礼服名叫“开罗之夜”的,棵肩的模特儿,纤细的腰肢,撒开的宽大裙据,使唐菲忍不住要模仿。
她放下画报,走到门口顺手摘下了挂在门后的一件黑色橡胶雨衣,那是孟由由爸爸的。
她拿着雨衣跑进卫生间,当她从卫生间出来时,她就是“开罗之夜”了:她把两条辫子盘在了脑后;她裸露着秀润的肩膀;那黑色雨衣被她卡在双肩之下,围在双乳以上;她露出美丽的锁骨,她双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因为一松手那雨衣就将滑落。啊,开罗之夜,尹小跳和孟由由都为她鼓掌。她就在这时发了点儿小坏:她突然双手一松,雨衣滑落,她裸体着站在她的两个女朋友面前。也许她不是故意,她只是很想让她们干净无比的眼光看一看她的这个比她们成熟,比她们见多识广的身体。在她的这个身体上,有多少她们不知道的秘密啊。
孟由由开始尖叫,尹小跳开始大笑,唐菲也笑着从容地穿好衣服,接着她为她们做进餐前的化妆。那也是很简单的,只须把嘴唇点染。她撕一块红纸弄湿,让她们把湿红纸夹在两片嘴唇中间紧紧闭嘴,红纸上的红色就印在了唇上。
一时间她们都变得容光焕发了,她们都带着点儿妖气。她们红着嘴唇坐下来进餐,说话也拿腔儿捏调儿。“请给我来一份乌克兰红茶汤。”尹小跳对孟由由说。孟由由立刻殷勤有加地照应,脑袋上扣着一顶她用白纸自制的高高的厨师帽。
唐菲则勾着兰花指点名要吃第比利斯泡菜,说这话时她手中夹着一支烟,一支真的烟。她们吃了,喝了,就想听故事了。她们的肠胃得到了滋润,她们的精神也需要填充。这讲故事的事多半由尹小跳承担。
尹小跳看看孟由由,再看看唐菲。啊,左边一个美厨娘,右边一个美少女,她在中间欣赏着美女品尝着美味,她正好该做那个讲故事的人。这样的组合是多么完满啊,她简直觉得舍此之外她什么也不需要了。她开始讲《苏联妇女》上看来的小说,在刊有“小提篮”的这本《苏联妇女》上,就有一篇小说。
其实是个很一般的故事:一个名叫热妮姬的姑娘和未婚夫米佳在郊游的时候闹别扭,整整一天米佳想尽办法都没能让热妮妞高兴。他一会儿出怪样儿,一会儿讲趣闻,一会儿唱支歌儿——热妮娅爱听的歌儿,热妮娅仍旧绷着脸。于是,当他们在一家小餐馆吃饭时米住就故意和邻桌的姑娘说笑,和邻桌的姑娘说笑,好引起热妮娅吃醋——小说里是这么写的,尹小跳讲道。她一边讲一边也觉得这小说没什么意思,她只对小说里的“吃醋”产生兴趣。她从这小说里读到了一种不直接的感情: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有时候他却要去和另一个女人说笑,来使他爱的这个女人吃醋。这个女人若是吃醋了那就证明她是爱他的重视他的,一个男人有时候要用这种拐弯儿的办法,用和别的女人亲热的办法来爱那个他心爱的女人。这种转弯抹角的对感情的验证方法,这米佳式的“吃醋法”对尹小跳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吸引力。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多么麻烦纷乱千回百转啊,可是“吃醋”到底又是什么滋味儿呢?
吃醋和有意让人吃醋是要花费时间和精力的,吃醋这种尖酸细腻、锋利脆弱的感情或许还带着那么点儿原始的专一的冥顽不化的傻气,那本是蒸汽机时代的情感吧。吃醋在90年代已经没有活跃的余地了,90年代什么都是一副来不及的样子,来不及欢笑,来不及悲伤;来不及恋爱,来不及失恋;来不及倾听,来不及聊天;来不及吃醋,也来不及产生决斗的气概。90年代是一个没有情敌的时代,长大成人的尹小跳想。
90年代是一个没有工夫吃醋的年代。连情敌都没有了,这醋又该到哪里去吃呢。
此时,70年代的这几个用红纸染着红唇的女孩子还在大谈着吃醋。
你会吃醋吗孟由由?
你会吃醋吗尹小跳?
你会吃醋吗唐菲?
唐菲说,我不会吃醋,但我会让她们吃我的醋。
唐菲总是显得非同一般,她就是非同一般。当尹小跳她们讨论自己会不会吃醋的时候,她想的是让别人吃她的醋;当尹小跳她们艳羡电影里的生活,感叹着要活得像电影一样的时候,她对她们说:我就是电影。
我就是电影。
我就是电影,真是气壮山河艺高人胆大啊,这世界上似乎就没有什么值得唐菲害怕的事情。当一个女人有了心爱的男人,是不是都会像唐菲这样如此仗势又如此任性?
她喜欢男人,她喜欢让男人喜欢。十五岁的她已经有了固定的男朋友,是本校高二一个绰号为“白鞋队长”的男生。这男生乎下有几个追随者,他们都喜欢剃光头,穿白色回力球鞋,经常统一着装,在校园内扰乱课堂,同老师作对;在社会上蓄意闹事,打群架。人们称他们作“白鞋队”。
白鞋队长结识唐菲是用了半绑架的方式。在一个傍晚,在唐菲回家的路上,他和他的几个“队员”用骑慢车的办法跟着她,逃不脱也甩不掉地跟着她。她假作镇静地走着,知道自己正被几个高班男生跟着。虽然他们把车骑得很慢,对她却有着更大的威胁。他们用慢速度警告她,别妄想用快跑来逃脱,她的腿赛不过他们的车轮。她就不跑,故意走得更慢。她用眼的余光看了白鞋队长,他的光光的脑袋,他的强健的躯体,她甚至能听见他的略显紧张的呼吸;在学校里他是个人人害怕的人物,女生们见了他便低头躲避仿佛他立刻就要往她们的身上扑他没往谁的身上扑过,他看上了唐菲,竟还是真心真意。唐菲慢慢地走着,不知将要走出什么样的结果,却并不十分害怕;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却又感觉发生什么都能在她的预料之中。他的紧张的呼吸使她的心有些混乱,也许早就该发生点儿什么了她的心说,可是她不知道她弄不清。眼看着快到人民医院了,路灯亮起来,便道被树阴遮着反而更黑。他们在便道上用自行车圈个半圆把她围在当中。他开口了,对她说,哎,坐在我的车上让我带着你走吧。
他的声音并不凶恶,她就一歪屁股坐上了他的车。他们飞也似地在马路上一字排开狂骑起来,他大声吼着对坐在后座上的她说:“搂着我的腰!”她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结实的腰,只觉得一阵阵头昏目眩。这是她第一次搂住一个男人的腰,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使她显得放肆而又无耻。但她似乎就乐意这么放肆一下无耻一下,这狂奔的自行车,这非常的速度和骑车人精力充沛的腰腿呀,竟都让她有种措手不及的欣喜,竟都让她有种茫然而又清明的快意。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她从来就是穷极无聊的,她已经穷极无聊得太久了。
他们狂骑着自行车来到一片灰秃秃的居民楼前,其余的人就停在一栋楼下不走了,白鞋队长锁了车带着唐菲上楼。
他用钥匙捅开一扇门,进屋就把门锁上也不开灯。然后他一把抱住她,逼她后退着一步步随着他的意思走。他逼她退过了一小段走廊逼她退过了厕所厨房,逼她进了类似卧室的一个房间,他把她逼进这房间的一个墙角。她的心“咯咯咯”地放声跳着,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使她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刺激她似乎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于是她就开了口,她想用这开口来平抑她的喘不过气,她说你要干什么!
他猛地用身体紧紧挤住贴在墙角的她,咬着牙说我要操你!我他妈一看见你我就……你早就知道我想操你,你说,你想不想呀你说呀你……他一边说一边去找她的嘴,她却拼命晃着头躲他。他这满口赤裸裸的“黄话”如滚烫而又粗壮的闷棍一般打蒙了她的头,但她却能清醒异常地守卫着她的嘴。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的嘴不论从前或以后,终生也没让男人碰过。
他伸手扳稳她那晃来晃去的头越发急着亲她,她就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他果然不再找她的嘴了,他的双手开始撕扯她的上衣。对待女人他不是老手,他哆哆嗦嗦把她的上衣弄得乱七八糟。后来他终于摸到了她温暖的紧绷绷的小乳房,他激动地胡乱抓弄它们,疼得她嘴里“咝咝”着。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把她揪到床边一把操在床上。他一边脱裤子一边说没事没事这是我爸妈的床他们不在家。他脱完了自己又去摸着黑脱她,他没有想到她已经自动把裤子脱了,他一伸手就摸到了她那光腻腻的微微颤抖的大腿。他没有因为她主动脱裤子就瞧不起她,日后他也永远没有为此瞧不起她,相反他有点儿对她心存感激。和那些半推半就、扭怩作态的女孩子相比,他更喜欢唐菲这直来直去的真,只可惜以他十八岁年龄,他是多么不懂得珍惜啊。
那时她的确是真的有了欲望,被他的野蛮和激动深深地勾引着,她的身体膨胀起来,无所顾忌地迎接着他鲁莽的重量和令她疼得出汗的坚硬。她不知道什么是爱,她其实从来没爱过这白鞋队长。她只是有点儿愿意他对她这样,这仿佛能使她坏得更加透彻,同时也能使她更彻底地扬起她的头。
学校里都知道她和白鞋队长的关系,为此她更加坦然地坐他的自行车搂他的腰,还跟他要烟抽:一毛七分钱一盒的“巨轮”。班里女生都不理她,她们从外班听来消息,说唐菲是狐狸精变的,她有一条粗大的尾巴就藏在裤子里。那夏天呢、夏天她把尾巴往哪儿藏呢?有人追问着。传递消息的人说她的尾巴是可以放大也可以缩小的,夏天她就把尾巴缩小了缠在腰上。于是她们就尾随着她上厕所,恶意而又惊恐地偷看她,幻想着看见她那条藏匿在裤子里的狐狸尾巴。
班里的男生也不理她,有个男生和她是住同院儿的,曾经在她椅背上贴过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私生女”三个字。当她和白鞋队长好了之后她想起了这件事,她指使白鞋队长手下的人把那男生痛打了一顿,打掉了他一颗门牙,从此没人再敢轻易惹她。她是不能被惹的,她被女生嫉妒,她被男生害怕。
她继续指使她的“相好”为她干这干那。有一天,她突然想要给尹小跳和孟由由一个出其不意,她指派白鞋队长夜里去偷学校的食堂,他们就真去,偷出一瓶豆油,几斤咸带鱼,小半袋富强粉,二十个鸡蛋和一些花椒大料什么的。她带领着他们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把这些食物送进了孟由由的家。尹小跳和孟由由高兴得直在床上打滚儿,她们摸一摸鸡蛋,闻一闻花椒大料,用手指捻一捻高贵的富强粉,又抱起豆油瓶子舍不得放下。在那个鸡蛋和食用油都是凭票供应的时代,她们简直是发财了,她们发大财了,她们是地主,地主也不过如此!孟由由手心里攥着一把富强粉,立刻宣布她要用鸡蛋和富强粉制作萨其玛。唐菲说你们做吧你们吃吧今天我不参加了,我和他还有别的事哪。说着她就走了。她们出来送他们——唐菲和白鞋队长,看她扭着屁股坐上他的车,搂住他的腰。这美人儿和这“英雄”啊,双双在设计院的小马路上骑车招摇。那时候全福安,全外省,全首都,全中国,又有哪个女生敢公开坐在男生自行车上搂着男生的腰呢?惟有唐菲敢这么坐这么接,这么惊世骇俗这么奋不顾身。
哪个男人不想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露一手呢;哪个女人不想指使爱自己的男人为自己打抱不平扬眉吐气呢。你却不能用互相爱慕来形容唐菲和白鞋队长,他们根本就不会说那个“爱”字。这两个身体的强烈吸引是出于生理的本能,再加上一点儿青春的虚荣,一点儿无处宣泄也无处填充的寂寞。细细观察这一对男女,他们其实不像情人、他们互相都是粗心的,从不卿卿我我,也不会打情骂俏。大多时候他们更像一对拜了把子的兄弟或兄妹,整天盼着谁有什么事另一个站出来两助插刀。在床上他们也是单调简易的,粗糙幼稚的,尽管时间充裕。唐菲在床上从来也没有得到过快乐,白鞋队长从来也没有使她满意过——满意不满意,这是她后来的回忆。在当初她是不懂得她还可以快乐满意的,就像她不懂得什么是爱。她还以为事情就是这样:她盼望,然后忍受,她是一个忍受的角色,她只须把双唇闭紧,把两腿分开就可以开始忍受。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那一切一切不可告人的神秘吗?相形之下她倒更愿意穿起衣服和他一起上街游荡,至少她可以从街上收获各种惊羡的、憎恶的或是不解的眼光。至少她还可以让人知道身边有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男人正护卫着她。她迫切地需要被护卫,被一个威风凛凛的男人,而这威风凛凛的男人是可以被她指挥操纵的,这男人就愿意看她蛾眉倒立、怒目插腰的样儿。无聊的日子因此而有了滋味儿,这就是滋味儿,看上去和性紧密相连,看上去又和性丝毫无关。
他们两人就这么混着,唐菲经常夜不归家,有时候和他睡在一起,有时候也要求在孟由由家和孟由由做伴儿睡。有一晚她和尹小跳、孟由由三人正在孟由由家会餐,尹小跳正绘声绘色地给她们讲莎士比亚的一个名叫《艾美莉亚》的故事,那是她新近刚看的一本旧小人书,一个失宠的妃子的故事,惊心动魄的。白鞋队长来了,他要唐菲跟他走,唐菲不走,他伸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他的这个耳光与这房间的温暖、宁静气氛,与她们多愁善感的心清是多么不协调啊。尹小跳气愤地说你,你凭什么打人呀!白鞋队长搂住唐菲的腰,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对尹小跳说:“你懂个屁!”
她们目送他们离开了孟由由的家,她们想,也许她们真是“懂个屁”,因为唐菲好像一点儿也不憎恨白鞋队长的这个耳光。这耳光只引得尹小跳记起了她与唐菲的初次见面,那天她就在胡同里儿如此这般地接受了唐菲这样一个“见面礼”。
他们两人就这么混着,直到白鞋队长高中毕业去了乡下插队,唐菲又认识了福安市歌舞团的一个舞蹈演员。那演员是被学校请来教舞蹈的,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正在排练藏族舞蹈《洗衣歌》。唐菲不是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成员,她的作风不好她不配,唱歌跳舞她也不喜欢。但只要她在校园里出现她就是惹人注目的,她被歌舞团的那舞蹈演员所注意,她也注意着那演员。他那俊美的面孔让无数个女生倾心,他身上洋溢出的那种散漫而又随和的热情即便男生也乐意亲近。但他只注意唐菲,他只愿意认识唐菲。唐菲心里这么想,唐菲心里这么猜。
听我说,你的身体条件实在是好,为什么你不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觉得你来做《洗衣歌》的领舞肯定合适,我一直在注意你。有一天那舞蹈演员在校园里截住唐菲对她说。
他终于和她说话了,为此她心里有几分得意。她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对男人她初步积累了那么点儿经验。她冲他笑笑,对他说我叫唐菲。他说我早就知道你叫唐菲。她说是啊,学校里说我坏话的人多着呢。
看来他不想把话题往这方面引,他愿意说和他的专业有关的话。他说你,你练习过舞蹈吧?她告诉他说没有,她从来没跳过舞,她也不喜欢跳舞,今后她也不打算学跳舞。出于对自己美貌的自信,唐菲故意把跳舞从自己身边远远地推开,她用不着拿假装喜欢跳舞来吸引这舞蹈演员,用不着拿瞎编自己跳过舞来和这舞蹈演员套近乎。整个儿的人就在这里摆着,从来没跳过舞还有这么好的身材呢,要是再受过几天舞蹈训练还不就成了天仙,天仙啊。唐菲有些孩子气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