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先送曼娘回去,然后才回自己家。公婆见了她很欢喜,可是曾先生看见她那么娇艳年轻,多少吃了一惊,以后是不是让那么一个年轻守寡的儿媳妇再到外头去抛头露面,心里有点儿疑惧。因为曼娘自从十八岁守寡以来,还继续成长,现在亭亭玉立,长得比以前更美。木兰也使他吃了一惊,因为她仿佛已经长大,自然的神秘力量,使青春少女变得太微妙了。木兰的脸和两颊比以前丰满,眼眉和眼毛比以前更黑,眼睛比以前更亮,而山水之间这次游历,使她更是容光焕发。是否自己会有福气娶那么美的儿媳妇?才色兼备的女人会命运如何?他纳闷儿不已。
曼娘说木兰姐妹要到天津上学念书。
木兰说:“还没有一定。我妈和我爸爸只是说说而已。”曾先生说:“这么大了还去上学?离开家到外面去上学,没有好处。为什么要跑天津那么远呢?”
桂姐说:“她们又不是我们家人,咱们有什么权利管人家的事?”
曾先生只是微微一笑,曾太太说:“木兰还不是跟我自己的女儿一样。”
曼娘说:“事情最好还是仔细点儿好。鸽子放跑了,可就不知道还回来不回来。”
木兰说:“你说的是什么呀?我是去念书,每月还回来向您请安的。”
木兰回到家里,正在自己屋里换衣裳,锦儿进去告诉她:“你不在家的时候儿,家里好像又太空。乳香回家去看她的家人了,我和银屏觉得好闷得慌。前天,我们去看看青霞的小孩儿。”青霞已经嫁给罗东的儿子,他这个儿子是在一个姓王的人家当差。
木兰问:“青霞好不好?”
锦儿说:“她很好,她的小孩儿很好看。我们去是因为小孩的满月,太太没想到。我们就替您做主,送给小孩一双虎头鞋,另外还送了两块钱。我们几个人也凑了点儿钱,给小孩儿买了一个小镯子。青霞说先向您道谢。过几天她带着孩子来给您请安。”
木兰说:“幸亏你们想到了。银屏好吗?”
锦儿说:“她也够难的。别人都不在,我们俩说了好多话。我觉得事情也不能全怪她。我们做丫鬟的,不像您千金小姐。我们伺候主子,伺候太太,五年、十年。可是自己将来怎么样,谁也得想一想。至于我呢,我愿伺候您一辈子,若是我……”
“当然。锦儿,我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简直就像姐妹一样,将来分手怎么受得了。”
锦儿又接下去说:“至于银屏,那就不同了。她先来,她有福气伺候大少爷。她已经二十多,比少爷还大,她是高不成,低不就。她不能等到大少爷成家。可是她在姚家舒服日子过惯了,没法子再去嫁个庄稼汉,并且她也不愿离开北京。青霞已经出嫁。乳香的爸爸妈妈就在城里。我虽然父母双亡,我知道我若跟着您,我不会出什么错儿。可是她怎么办呢?”木兰说:“你说的很对。连竹笋在土里,也是往上长。谁不愿出人头地?银屏若不愿回南方去,咱们给她找个男人嫁出去怎么样?”
锦儿说:“那就看她是什么心思了。”木兰的眼睛不住看着锦儿,锦儿又接着往下说:“天下什么事情都好办,只有人心不好办。她的心思若往别处想,一切都容易;若是往这边儿想,那就难了。少爷长得漂亮,对人又好。他高兴的时候儿,话说得那么好听。若不高兴,当然,他有脾气,但是,男人嘛,当然都是那样儿。并且,即使银屏要走,大少爷还不一定肯放呢。银屏说……”
这时候儿,乳香进来说银屏肚子疼,体仁已经派她取药回来。去年,银屏就容易闹肚子疼,所以没人觉得有什么关系。但是到了下午,银屏显然病更重。体仁到他母亲的屋里,脸色苍白,说应当请医生来给银屏看看。珊瑚说:“等等儿看。是老病儿,没有什么新鲜。给她点儿泻药,再给她点定心丹。
告诉她不要吃东西,再给她点儿去年的荷叶汤。”
莫愁说:“一定是你已经告诉她你要到英国去。”
体仁说:“我告诉她了。她说她高兴我能出国到外洋看看。”
莫愁说:“我也是这么说。”
体仁说:“你冤枉她。她的嘴唇惨白。谁能装做疼成那个样子呢?”
“我并不是说她的肚子疼假装的。可是我说,你若告诉她你决定不出国,她的肚子疼就好了。”
珊瑚问:“你当真决定去吗?”
体仁说:“当然。你们谁也不真正了解我。你们怪我不用功,怪我说念书没用。但是我相信我没说错。据说念书为富贵荣华。你们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求富贵荣华?我又何必用功?你们替我设身处地来想。咱们家需要我挣钱?还是需要我做官?你们都夸赞立夫。但是他母亲指望他养活。当然我也像别人一样想做个人。我必须了解现在这个新世界,我到国外去念书,是另有道理的。”
他母亲听了他的话很欢喜。体仁脸皮儿生得特别细嫩,鼻子像木兰的鼻子一样笔直,浓黑的眉毛像父亲。上嘴唇边儿上露出来一点儿小胡子,看来很有男人气。现在他一阵子口才雄辩,似乎坚决而真诚。
他母亲说:“你若真打定主意努力向上做个人,一切都好办。昨天你向我尽点儿孝道,在孔太太跟前,我好有面子。我并不要你赚钱,也不要你做官;我只要你像别人一样,做个正正当当的人。可是,你要改改脾气,不要一不高兴就摔东西。”
“那是因为咱们有东西摔,咱们买得起新的。若是有钱的人家摔得起东西,不摔东西,不买新的,人家工匠怎么卖钱谋生呢?孟子说过:‘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可是我既没有劳动筋骨,也没有身体挨饿。所以上天一定没看得起我。”
莫愁和珊瑚听了大笑,可是他母亲却听不懂他那一段文章。
莫愁说:“我向来没听见人这样讲孟子。你真懂孟子这段话吗?”
“当然我懂。”
“孟子又说圣贤和我们常人一样,人天生是没有不同的。人兽之间唯一的差别就在那一丁点儿的是非之心。若是故意摔东西也算对,把米倒在水沟里也算对了。不说你误解了孟子,自己有过错还怪天。”
体仁算被驳倒,没有话说了。只好说:“你也像你二姐一样。你长大会教训人了。”
体仁现在除去对自己妹妹们之外,对别的女孩子都温柔。银屏正在他同一个院子里她自己的屋里。他回到院里,到她的屋里去,看见她正用被单儿蒙着头。他轻轻掀开被单儿,问她觉得怎么样,可是银屏把脸转过去。
银屏说:“你去了那么久。”体仁看见她擦眼睛。银屏又说:“刚才我又狠狠的疼了一阵子,现在刚好一点儿。”体仁说:“你不要伤感。今天晚上你的肚子空一下儿,明天就好了。现在你只要喝荷叶汤。明天再请大夫来。”体仁把银屏用来捂着脸的手拉开,向她说:“我刚才跟二妹辩论《孟子》上一段文章,她们好像都说我不对。只有你了解我。天地之间,只有你我互相了解。”
银屏微微一笑。她说:“将来你走了之后,会有些别的人更了解你。那时候儿,你还会想到幼年时的丫鬟吗?”银屏说话,满像一个成熟的女人对一个天真无邪的男孩子说话一样,而说话的声音之温柔,简直使男人心醉。她的话直截了当,没有一个斯文的女孩子那柔顺谦退欲语还休的样子。她的声音和面貌,充分显示出宁波人的独特的活力。据说一个宁波小姐若想追求一个上海的男孩子,这个男的就在劫难逃了。而体仁,虽然口才雄辩,体格健壮,内心则像个有女人气的上海男孩子。正如他刚才所说,他既未曾劳动筋骨,又未曾遭受饥寒,他只是一个软壳的蛤蜊,银屏的话使他有点烦恼,因为他对银屏很真诚。所以他对银屏说:
“你不相信我吗?我若有一天会忘了你,或是我若口是心非,愿一个毒脓包生在我嘴唇上,并且抽搐而死,而且死后下辈子变个驴让你骑!”
银屏笑道:“干什么青天白日的起这么重的誓?”“是你逼着我起的!这次是我做人成功的机会,我一定要去。你给我照顾我的狗。我若对你变了心,我回来的时候儿连狗都不如。你可以随便踢我,随便咬我,让我睡在你的床下头。”
体仁喜爱一切洋东西——照相机、表、自来水笔,好勇斗狠的外国电影,他还养了一只洋猎狗,到哪儿带到哪儿,不过只是由银屏喂他。体仁不知道怎么样对待狗,发起脾气来,他会用脚踢狗,虐待狗,弄得狗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结果那个狗对银屏反倒比对真正的主人还忠。现在,他指着狗说:
“人的忠诚还能不如狗吗?”
银屏回答说:“在聪明上,人比狗强;在忠诚上,人比狗差。并不是我不信任你。你既然有机会出去,你自然应当出去。我没有权利干涉你的前途。但是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儿回来,现在我已经成年了。即使我愿等着你,可是也许情形有变,也由不得我。我若不嫁,变成个黄脸婆,人会笑我说:‘你还等什么呀?’我拿什么话回答呢?我若任凭别人摆弄,你回来的时候儿,我的身子不是别人的了吗?哼!为人莫作女儿身,一生苦乐由他人。”
银屏叹了口气,显得疼痛的样子,前额上竟冒出汗来,体仁给她擦。
她又说:“你对我这么好,我很感激。咱们过去只是乱说。你是天生的主子,我是奴才。人各有命,落生时注定的,一辈子也不能改,我并不是卖给你们家一辈子,总有一天我们家里人会来赎我,我就得嫁个庄稼汉,回乡下去,做个庄稼汉的老婆。在你们家,我穿得好,吃得好,这已经是我的福气,所以将来怎么样,还是不说为妙。”
狗叫了一小声,闻到有吃的东西拿来了。一个仆人掀开门帘,盘子上端着一碗荷叶汤,说:
“饭已经摆好了,太太等着您呢。”
“告诉他们先吃吧。这时候儿我怎么吃得下?”现在他父亲不在家,体仁就放肆起来。
女仆走了之后,体仁说:“我喂你。”银屏就让他喂。汤不够甜,体仁起身往厨房去找糖。但是银屏说:“不要去!留神人家说闲话。”体仁又转身回来。
于是银屏又说:“你最好去吃晚饭。我已经好了。表面儿上不要叫人看出来呀。”体仁听银屏的话去吃饭,饭后,又回屋里来。
第二天早晨,体仁对母亲和两个妹妹说,他决定不到英国去了。这是因为银屏比英国的魔力大。
等父亲回来,体仁却没有勇气对父亲说不到英国去。
傅先生一天说,“体仁,你最好把辫子剪了,做几身西服穿。”在当时,剪掉辫子是表示极端维新派。当时多少有点儿危险,因为可能被看做阴谋推翻满清的革命党。革命党都剪去辫子,因为留辫子是表示臣服满清。但出国留学的学生剪辫子,则认为是当然之事。
这很投体仁的口味,他不再说不去英国了。在随后的几个月,他的姐妹对他头发剪成洋式,他的洋服、领带、袖扣儿、饰钮,觉得好有兴趣。体仁觉得好潇洒,好摩登,自己好自鸣得意,举止行动好像一个新人物。银屏经管他的衣裳洗换,但是常常弄乱,也许是由于心情不静,也许是因为生气。她觉得洋衬衫长得可笑,袖子剪成那种怪样子,会缠绕起来,袖口儿的里外面简直不容易认出来,她常常把袖扣儿扣反。那些衣裳怎么烫,怎么折在箱子里,她学得都不耐烦了。
一天,银屏说:“为什么西服有那么多兜儿呢?那么多扣子呢?昨天,我算了算,里里外外,一共有五十三个扣儿。”但是体仁很高兴,也学会了把两只手插进裤兜儿里走。也系颜色鲜艳的领带,背心上还有个表兜儿!里头放着怀表,有时候儿一只手插进衣襟里,一只手抡着一根手杖,就像他所看见的潇洒的归国留学生和洋人一样。
莫愁帮银屏的忙,因为穿西服,在当时青年人,算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所以莫愁见哥哥穿得那么讲究,自己也得意,于她学着哥哥烫衣裳。
立夫现在常来看他们,在体仁一旁,相形之下,自然显得旧派,穿得也有点儿不体面。他不一定愿到姚家来,可是双方的母亲交情越来越好,大家也都欢迎他来。在此富有之家,他虽然始终不觉得很自然,总觉得他和体仁之间有一道明显的障碍,可是他的不安的感觉却渐渐消失,他觉得体仁因为家里有钱,生活上那种安适,自己心里也羡慕。他力求谦虚有礼,力求随和,可是在小姐面前,即永远不肯开玩笑,而且总是敬而远之。有一次,在几位小姐万分勉强之下,他把千字文的第一页倒着背了一遍,因为大家听傅先生说过他会倒着背。他常常会沉默一会儿,可是他一说到自己所知,或自己所深信的事,则言词犀利,足以表示他精通有研究,使听者在此专题上,不做第二人想。有一次,他对木兰说:“对一事一物若有真知,若有真了解,乃一大乐事。”
在那些年,男女青年之间的社交活动,也渐渐为人所允许了;但是木兰姊妹因为在旧传统里长大,在男客面前,总是缄默而矜持。但是在立夫背后,她们却不由得不谈论他。
立夫的喜爱议论,穷究道理,那副严肃认真的头脑,特别吸引木兰。她哥哥体仁的美仪容,有辩才,时而慷慨大方,时而和蔼亲切,有时也有聪明妙想,但从来不严肃认真,则恰和立夫成鲜明对照。这虽非体仁之过,但这个鲜明的对照,除在衣着一项之外,则完全对立夫有利。
体仁新近买了英格兰制的皮鞋一双,合中国银元三十五块。立夫也有西式皮鞋一双,但是中国制造的,是为了学校上体育课穿的。他始终没有在皮鞋上擦油打亮的习惯,所以他的鞋皮都已穿旧,呈干燥有磨擦伤痕的灰色。一天,他走后,莫愁说:
“你看见他的鞋了没有——好脏啊!我真想叫他脱下来,让银屏去给他擦擦打打亮。”
木兰说:“亮不亮又有什么关系?”
莫愁说:“仪表也重要。”
过了几天,立夫又穿着他那没打亮的皮鞋走进来,姊妹俩人不禁彼此相顾,吃吃而笑。木兰用眼紧盯着莫愁,好像向她挑战。莫愁鼓足了勇气说:“立夫,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立夫问:“什么问题?”
木兰开始大笑,莫愁一句话都无法说完,立夫不由得纳闷儿到底为了什么事。木兰免得使情形尴尬,只得说:“我们俩要试试你。傅伯伯说你背得过诗韵部的字。你告诉我们第九部‘蟹’韵里的字。”
莫愁对木兰的机智颇感惊异,竟会立刻把“鞋”字改成“蟹”。
立夫果然立刻滔滔不绝的背出来:“蟹、解、买、獬、奶、矮、拐、摆、罢、骇,让我看看。还有揩、拐、癔。”
木兰大喊道:“好!无怪乎傅伯伯那么夸你。”立夫说:“这套学问是蠢不可及的。只是愚弄那些不会写诗的人而已。用限定的韵写诗毫无道理。若能自己定韵写诗,本来可以写出好诗,这样一限韵,好的诗句全限光了。还有,那些韵书,至少已经有七百年。现代人不用适合现代发音的韵,真是岂有此理。孔子时代还没有韵书,但是里也有很多好诗句。”
这时候儿,姐妹俩都忘记了他的鞋,虽然还是一双破旧的鞋。
木兰说:“我也这样想。发音虽然已经有了改变。比方说以前鞋一定念过‘奚挨’的音,不然怎么会在韵书上和‘买’、‘奶’同韵呢?”
立夫说:“就是啊。现在说‘螃蟹’,在方言里有时候儿说‘螃孩’。说‘鞋子’有时候儿在方言里说‘孩子’。”莫愁微笑说:“很对,在北京我们说擦鞋,可是银屏是杭州人,她说擦‘孩子’。那一天,她说她要擦‘鞋’,我还以为她要擦‘孩子’呢。”
木兰说:“你若不信我的话,我可以叫她来。”
现在立夫开始低头看自己的鞋,莫愁吓呆了。
银屏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进来了。莫愁说:“银屏,你把孔大哥的‘孩子’拿去擦擦吧。”
于是全大笑起来。银屏真去拿了一盒儿鞋油,把立夫的鞋擦得跟新的一样,立夫大惊,莫愁大喜。
这件事,立夫只知道一半儿。几年之后,莫愁才告诉他另一半儿。
六月里,有一天,曾太太和曼娘下棋,桂姐在一旁瞧着。曼娘刚过了丈夫的第二个周年忌日,看来精神有点儿萎蘼。这时孩子阿瑄已经能跑,正在她周围玩儿。
曾太太说:“这几天怎么没看见木兰?”
曼娘说:“谁知道她这几天干嘛呢?自从上月底她来看方先生之后,就没再来。”方先生是山东的一位私塾老师。已经来到北京,住在曾家,以度晚年。只因她太太已经亡故,膝下没有儿女,只是他一个人,曾先生名义上是叫他管帐,年岁太老,实际上什么也不能做。对孩子们说,是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依照老规矩,理当如此。所以曾府仍然以正当尊师之礼对待他。
曼娘说:“也许她忙着给她哥哥准备出国呢。”
“他什么时候儿走?”
“我听说是这个月底。”
“一个人为什么要到外国念洋书?他妈怎么会许他去呢?
我就不教荪亚走那么远。”
曼娘说:“那天锦儿把木兰的礼品送来给方先生,我把她带到我屋里去问她话,可是她什么也不肯说。第二天木兰自己来看方先生,她才告诉我事情和银屏有关系。姚太太认为体仁只要离开银屏出国,他总会出息成个人。”
桂姐问:“可是只为了让他离开银屏,干什么叫个孩子远到外洋去呢?”
曼娘说:“谁知道?”说着,眼睛又看棋盘上。刚才她说她的“炮”不会叫曾太太的过河“卒”子吃了的,她现在一心注意这个。曾太太棋下得比曼娘好得多,她可以让曼娘一个“马”。
桂姐说:“我看你算了吧。太太的卒子都过了河,可以像‘车’一样来将你的。”
曾太太说:“你把你的‘炮’让开吧。我看这几天,你显得不舒服,天太热。你去看看木兰,活动活动,对你还好。”
但是桂姐说:“我看最好咱们请木兰和她妈吃一顿饭,有几种用处。一则给体仁饯行,又算给方先生洗尘,又算为曼娘向木兰还席。吃了人家的饭怎么能不回请呢?这样可以一箭三雕。这次是年轻人的聚会,曼娘和少爷们做东。”
曼娘一听好兴奋,说道:“你说真的吗?”曼娘从来没出名义请过客。“我也想到过,只是没敢说出来。整个席由我一个人出钱。每个月我十块钱的月钱都用不完,留着干什么?”
桂姐说:“你说得不锗。花钱交往应酬,花钱联络情感,钱才算有用。我看这次请客用你们三个人的名义才好。你也让他们弟兄向方先生表示一点儿敬意,而且一次请了比分开三次请好,再者叫他们弟兄为体仁送行,也比你出名义好。”
曾太太问:“那么爱莲呢?”
桂姐说:“咱们这么做。分成三份儿,我出爱莲的那一份儿,太太出他们弟兄俩的那两份儿,曼娘呢,你出你自己的。”
曼娘说:“干什么一定要这样儿?还是请客由大家出名儿,钱由我一个人出。我拿出二十四块钱足够了,不疼不痒的。席摆在我的院子里,那边儿也凉快。妈,您给我这个面子。”
曾太太说:“她若一定要这样儿,就这么样儿吧。”
曼娘说:“咱们请谁呢?”
曾太太说:“你随意。姚家姐儿俩,她们大哥,阿非,你若愿意,再添上他。咱们这边儿,就是你和孩子们。下礼拜他们放学。”
“要不要找牛家?”
桂姐说:“我看不要。我想咱们只请素云,她也不会来。因为素云就快跟经亚订婚了。过去半年是她父亲得意的日子,现在是度支部大臣。那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商业繁荣,国库收入高,自然油水大,下由小吏,上至牛大人,岂止过手三分肥。牛大人对太太和儿子说:‘若是天随人愿,下年一样丰收,国家再太平无事,今年冬天,我要回家祭祖。这福气都仰赖天恩祖德。人要饮水思源。你们一定要记住。’牛大人这样万分欢喜,所以决定在五月节给长子和一位陈小姐完婚,借以庆祝自己的福气。又因受太太的撺掇,又进行女儿素云和曾家经亚订婚的事。男女当事人的生辰八字已经换过,正式下聘礼,就要举行了。”
曼娘说:“这叫我想起木兰来。咱们得赶紧,不然她会叫别人家偷跑的。那么个仙女一样的小姐,必然是订婚订得早,谁腿快谁就得到手。那天我听说福州林太傅家要到姚家提亲。
咱们不要一年一年的拖了。”
桂姐说:“她说的话很对。”
曾太太说:“我近来也一直想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件事拖下来。我总是觉得木兰就是咱们的人一样。”
曼娘说:“但是咱们得赶紧办。她就要上学去了。”
桂姐说:“你为什么那么担心?还是荪亚娶她呢?还是你娶她呢?”
曼娘回答说:“我是真担心。因为经亚已经订婚,为什么不想到荪亚呢?娶了木兰,您添个聪明听话的儿媳妇,我添个闺中知己。再说,这件婚事也是命中注定的。当年她若不失踪,咱们永远不会认识她。你还到哪儿去找一个像她这样儿的呢?”
曾太太说:“我不怪你着急。谁看见她谁也馋。可是得先问问小三儿他自己。”
桂姐说:“用不着问。这个婚事若是成得了,咱们扁鼻子小三儿也得自认有福气呢。”
曼娘说:“不用愁。我看见咱们每逢提到木兰的名字,荪亚的脸就发红,就害羞。那一天,木兰在这儿跟经亚、我和老师说话,荪亚听说她来了,就跑进屋来向木兰的脸上看,木兰当时显得怪难为情。后来荪亚慢条斯理儿的说:‘兰妹,你要不要到英国去念书呢?干什么听傅先生的话?’荪亚说这话好像挺害怕的样子。木兰随即很镇静的说:‘你弄错了,那是我哥哥要去。’荪亚一听,才放了心,高兴的跳起来说:‘真的吗?你真不去吗?’木兰说:‘当然是真的。我为什么到外洋变成个洋女人呢?’荪亚说:‘这是我要问你的话呀。我害怕。你没唬弄我吧?’木兰微笑回答说:‘我唬弄你干什么,你好笨,比方我真到英国,变成了个洋女人,那你怎么办?’荪亚说:‘你若去,我跟你一块儿去。’说这话的时候儿,荪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他又转过脸儿来问我:‘不是你告诉我们她要到英国去,还说那是傅先生的主意?’我告诉他他听错了。方先生那位老夫子听了之后,大感意外,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桂姐说:“木兰脸上什么样子呢?有什么表示没有?”“她害羞脸红,显得很不好意思。我想就是为了这个,她现在才不到咱们这儿来。”
这次宴会在两天以后举行,木兰姊妹,哥哥,弟弟,都一起来的。席上她们谈论体仁坐海船到英国,谈论英国这个国家,又谈论外国的军舰。体仁和方老师坐主座。他兴致甚佳,谈笑风生,愉快可喜,大家好奇,都对他的洋装很注意。方老先生也很高兴,饭还没吃完就喝醉了。曼娘看出来木兰对荪亚有点儿不自然,荪亚则兴高采烈,十分快乐。
一切事情都进行得很顺利,人人也都很顺心,只有银屏默默无言,灰心丧气。傅先生在六月底自济南返抵北京,他对体仁出国的事出主意,帮着料理。他答应陪着体仁到天津,送他上船。父亲现在对体仁很温和,有几次带他出去,开始对他说话,对他低声劝告。母亲总是哭,每天给他做别致的东西吃,家里忙忙乱乱的。母亲老是觉得有什么灾难来临,不过她已经打定主意,银屏的事必须一下子根本解决。心里也纳闷儿,不知道儿子在这个宁波姑娘身上看出了什么,会那么迷人。又恨这个宁波姑娘引起家里这种纷乱,使她为母亲的,不得不违背自己心愿,放儿子出国去。
启程的前几天,他母亲想起他剪下的辫子,于是向他要,说是自己要用来填在她自己的发髻里。儿子说那头发已经送给银屏了。母亲听了,心里很烦。
母亲说:“儿子,你现在要走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儿回来。你已经长大,应当用心想些正事。银屏伺候了你这么些年,你对得起她,我不介意。只是她是个丫鬟,不久也得嫁出去。”
体仁怒冲冲的说:“她是个丫鬟,难道丫鬟就不是人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可是我告诉过她,要她等着我。我若三年不回来,您可以把她嫁出去。我的狗我也给她了。我不在家的时候儿,狗算是她的。”
母亲一惊非小。
“儿子,你现在是去念书。怎么你的心还都放在姑娘小姐身上呢?”
体仁说:“您得答应我,我不在家的时候儿,您得养活她,不能赶她走。”
体仁高高兴兴回到屋里,把这消息告诉银屏。
体仁对她说:“你等着我。我是这一家的长子。你若跟着我,你不用发愁。我们姚家的财产会使你丰衣足食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这真使银屏喜出望外。这些日子以来,她既不是身体不好,也不是真正生病。关于体仁的装箱子,打行李,她完全帮着做;家里别的事情她就完全不管,也很少出屋去。姚府上所有的丫鬟之中,她现在是年岁最大的,对自己的穿衣打扮,也最为注意。
她正试用钥匙开体仁的箱子,这时候儿听见体仁进屋来说这种话。她一转动钥匙,锁卡搭一响,就好像事情也有了个了断。她慢慢站起来,走到镜子前面,看了看自己,掠了掠头发。
她狡猾的笑了一下儿,说:“你是说正经话,还是拿我开玩笑?”她虽然是一个丫鬟,可学会了这一家的小姐的举止姿态和顾盼神情。少女用手指头掠顺自己的头发,手心转向下,成转向里时,那微微下垂的姿态,这时露出染色的指甲,显得最为漂亮。体仁看见这种动作,最为心醉。
银屏说:“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人的心。一切都在你了。你若真的心不变,你不在的时候儿,我一切会自己留心的。”
体仁这时已经走进她身后,她转过身子去,把伸出的食指微微用了一点儿力量,点上他的脸,把上下牙咬紧,很热情的说:“冤家!”
体仁又问:“你答应不答应等着我回来?”
她说:“这个容易。你若不变心,他们谁也赶不走我。万一有什么不幸发生,还有一死呢。”
体仁说:“乱说。千万别说死。你要好好儿活着,等我回来跟我一同享福。”
银屏说:“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谁早晚也得死。将来的事谁敢说?不同的是死得值不值。人死了若有人在他坟上流一滴眼泪,我就认为死得值。一个人死了,连一个人心疼也没有,我就认为死得不值。”
体仁觉得怪害怕,赶紧说:“别乱说这种话!我妈已经答应我,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最恨的,就是一个漂亮的小姐嘴里说死啊死的!”
银屏引用俗语说:“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你不爱听青春少女说死,可是你不是女儿身。女人的命比男人的贱,死并不是什么难事。”
体仁忽然觉得很伤心。于是说:“若是真那样儿,就让咱俩一块儿死,不就没有什么聚散了吗?不就只有平安,没有烦恼,没有纷乱纠纷了吗?”
银屏现在嘴里说死,只因为这是丫鬟嘴里说惯了的缘故。其实,她生而结实,不但生活力强,她还有足够的坚强意志战胜生活上的不幸。她从眼角儿里瞥见体仁把她的话认起真来,弄得心里很难过。她走过去,坐在他一旁说:“你若对我不变心,我就不会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也不会死。不过不要离开太久。几年后情形会怎么样,那太难说。”
体仁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似乎没听见她说什么。自己说:“也许你说得对。‘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但是既然有散,有死,何必还有聚有生呢?这不是白忙一阵子吗?”
银屏说:“我不死——我不死。这就够了吧。”体仁说:“谁知道你们女孩儿家?我曾经纳闷儿过,为什么世界上要有你们女孩子呢?”银屏向体仁看着,茫然不解;体仁显然是又说怪话了。他又接着说:“男女的差别,就在身上多一块肉,少一块肉,可是你看,因此招出了天大的麻烦!现在拿你,锦儿,乳香,青霞来说吧。你们都跟我一样聪明伶俐,比我还长得更好看,性格也比我好。我现在是你们的主子,几年之后,你们都嫁了人,谁能管谁呢?我真不懂人活着是什么意思。有时候儿,对我自己说:比方你们几个姑娘生下来就是主子,而我和阿非和我妹妹,都生而为用人。生活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也许我会认为自然应该如此,并且我真不能说谁占谁的便宜。你用心想想:我父亲有这么大产业,有这么多钱。铺子里会有六、七十人——天天早晨打开门做生意,晚上关上门,对客人恭恭敬敬,卖货,记帐,出去要帐——还有好几百人,大部分是男人到全国各处去采药,采茶,把药把茶往船上装,装货,卸货,用肩膀扛;而我们自自在在的坐着,爱吃什么吃什么,要上哪儿上哪儿。他们都是给我们姚家干。但是你看看我们姚家,不管你怎么算,我们是女多男少。我妈,珊瑚、木兰、莫愁,还有你们大伙儿跟用人们。你看,是不是几百个男人,由我舅爷领头儿,在那儿傻干,赚钱给你们女人用?还是我们男人劳累伺候女人呢?还是你们女人劳累伺候我们男人呢?大概就因为这个,我才不愿发愤苦干。现在我就要到英国去了。现在忙着买箱子,买衣裳,订船票,我以后还要住在旅馆里。我若不花钱,我去干什么?有时候儿,我想跟你易地而处,凭自己的能力做点儿事,挣点儿粗茶淡饭吃,倒觉得还高尚。说实话,我若是你的丫鬟,你若是我的主子,我若为你装箱子,你若去旅行——你愿不愿和我易地而处呢?”
银屏迟疑了一下儿说:“装箱子是女人的事,出外旅行是男人的事。男女怎么能易地而处呢?”她根本不明白体仁的意思,不过倒觉得他的想法满有趣儿。因为体仁很健谈,而她也喜欢听,平常也是这样。可是一天体仁出门儿之后,她自己心想,自己是个贫家之女,无依无靠,远来自南方,居然有福气在这个富有之家长大,真是不可思议。倘若能照体仁所说,她若能嫁给体仁做这一家的少奶奶;至少,倘若他的话若能算数儿,她若能和他一生共享姚家的财产,能安居无忧,那真是更不可思议了。
现在行装一切都已准备好,到最后一天,姚太太才切实感觉到儿子真要走了,大概还要一去好几年呢。父亲对儿子越来越好,不过并没说多少话。阿非一向缠着他哥哥。体仁近来也觉得自己是这一家有福气而且地位重要的孩子,所以对阿非,对木兰和莫愁,也满像个哥哥了。
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儿,做母亲的,不由得伤感落泪,父亲则安慰她说:“出洋念书是件好事。”
母亲一边落泪一边说:“只是心里很难过。我想从孩子时候儿起,他就一直没离开过家。他还小呢。”
饭后,全家在母亲屋里坐,父亲抽着水烟袋。
父亲很温和的说:“体仁,你这次出国,花十万、十几万块钱,我不在乎。钱挣来时就是为花的。只是我要你立志做个正正当当的人。你是姚家的长子,你若走正路,这一家就有好处;你若走错,这一家就受害了。你若想求个学位,就求个学位,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做个人。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你若喜爱游历,你就游历,看看欧洲,开开眼界。但是你要改正你的痴想,不要把聪明用于细琐的事情上。你要想一想,孔太太的儿子若有你的好机会,人家会多么发愤努力。”母亲又说:“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不要和外国女孩子们在一块儿混。我可不要一个洋媳妇儿。咱们是中国人,咱跟她们的风俗习惯不一样。还有,不管你到哪儿去,一定要写信回来。”
木兰看见母亲又要落泪,很快乐轻松的说:“在信里你要告诉我们是不是欧洲有一个国家叫‘葡萄牙’。我听说西太后就不相信会有国家叫这种可笑的名字。所以葡萄牙的大臣第一次来中国要晋谒西太后的时候儿,西太后说是人跟她开玩笑。西太后说:‘一个国家怎么会叫葡萄牙呢?若是真的话,一定也有国家叫豆牙国,还有国家叫竹牙国呀。’”
这话说完,连木兰的母亲也笑起来。体仁说:“我一定写信告诉这件事。我要从伦敦坐火车到葡萄牙,从葡萄牙国写信回来。”
那天晚上,在姚家的父母儿女之间,在兄妹之间,是极其和美的一个晚上。在姚家,以后再难得有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和美,那样纯真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