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清早,县城外河埠头来一条船;船里走出三个人,拿着浆糊桶,毛刷,广告纸,就从城外一路贴起来,广告是卖眼药的,纸上端画着一个戴眼镜秃顶的大胡子,一派的亲善气概。这三人一队一路张贴到城里,就有七八个小孩子跟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笑。
广告是大街小巷都贴。也有只贴一张的。也有并排贴二张的。这眼药是外国货,同属这一国的卖药广告常常有人到x县里来贴,x县人向来并不觉得奇怪。然而这一次却引起了注意。
中心小学附近有两个闲人研究这些新贴的广告。穿长衣的一位歪着头说:
“哦,街东的,全是两张一排,街西的只贴一张。哈哈,招纸带得不多,送不起双份了。”
“不是罢。我看见他们还剩下一大卷。”麻面的短衣汉子表示了不同的意见。
“哼哼!你看见?”长衣人把眼一瞪。“你说,为什么两边不一样,多难看!”
麻面汉子只用两手摸着脸,承认了理屈。可是长衣人还不肯下台,看见有人从中心小学走出来,就迎上去叫道:“喂,校长,看这些广告,一边双份,一边单张,可不是带的不多么?”
校长眯细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正色答道:“那有意思的。
我说,那有作用的。你瞧,这是小鬼的广告啦。”“哦,小鬼的广告,不要弄错了罢?”长衣人迟疑地说,聚精会神再看那些广告。
“一定不错!”校长郑重宣言,“瑞和,老弟,讲到这上头,哈,你就不如我了!”
麻面汉子在旁边噗嗤一笑。但是恐怕那位商会职员见怪,赶快走开。商会职员姚瑞和倒并没觉出,一手摸着下巴,沉吟地说:“小鬼的,哦,那——我就要去报告会长了。”
“对呀,我说是有作用的。”
“不管有没有,我一定要去报告。”姚瑞和一边说,一边就匆匆自去。他逢人就说:“眼药广告是小鬼的,”有时更加上一句,“有作用的!”
立刻满街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了。有人还做出(也许是想出)统计来:单的是多少,双的又是若干。待到大街上那茶楼里的高雅茶客们研究这件事,“作用”已经具体化而为“军事上的暗号”。
“一定是暗号!”陆紫翁大声说:“双双单单是引路的。
上祝家庄里——的白杨树,可不是暗号么?”
胡四坐在陆紫翁斜对面,不住地点头。
姚瑞和满面红光像打了胜仗那样来了。最近半小时内,他已经一口咬定那“暗记号”是他的发明,因而俨然已是一位堂堂的“民族英雄”。可是见了陆紫翁,他还不能不是老样子的商会职员。当陆紫翁朝他笑了笑时,他赶快将两手在身边一逼,脸儿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眼光射在自己的鼻尖。
满县城的老百姓都为这新来的“暗号”而惴惴不安;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千军万马杀来呵!
然而茶楼里的陆紫翁却谈笑风生:“好在新县长是军人,县长一定有办法!”
下午,听说县公署召集了紧急会议。会议还没散,就纷纷传说要大捉汉奸。三点钟光景,果然全体保甲长协同保安队同保卫团分途出发。又一次震惊全城耳目的大事件。汉奸捉到了没有?谁是汉奸?老百姓们一时无暇顾及。老百姓们亲眼看见的,是新贴的那些眼药广告全数被撕去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广告已经肃清完毕。无数的戴眼镜秃顶的大胡子都被押解到教场上,堆成一座小山。就在那里放了一把火烧掉。上千的人,在那里看这x县有史以来的盛典。
“各位父老兄弟诸姑姊妹!今夜可以放心睡觉了。敌人的暗号已经消灭,这全靠县长为国为民,忠义勇敢!县长万岁!”
在火光中作了这样简单而庄严的演说的,是三天前报告私货的二老板。群众拍掌。姚瑞和虽然是“暗号”的发见者,却没有资格演说,也杂在人堆里拍掌。
然而同在这时候,四个保安队,二个法警,簇拥着张不忍夫妇到县公署去了。当夜没有出来。
十五
早晨六点到八点,壮丁训练,发生了好几次的扰乱。教练官怒跳得脚也酸了;然而过半数壮丁们固执地不肯服从口令立正稍息。他们要求更有实用的操法。
街头巷尾,有人聚谈着张不忍夫妇被县长“请去”的消息,一些眼睛睁得滚圆,一些唾沫飞溅。
十点过后,赵缉庵,胡三先生,一脸严肃,去见县长。他们要求保释隔夜被留的两位。
县长说:“并没难为他们。谣言多,我是爱护他们才要他们进来休息几天。可是,今天正有一件事要请大家来商量,两位来得刚好。”
县长拿出一张纸来。两位一看,第一行是“以一日贡献国家”。
大概这件事又得命令全体保甲长出动了。x县是天天在热闹紧张的空气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