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跃民记得宁伟在当兵的时候，是个很寡欲的人，他不喜欢和战友们聊天闲扯，也从来没见 过他和别人玩扑克牌下象棋，说不上他有什么业余爱好。这次和宁伟意外地重逢，钟跃民倒 是发现宁伟也有了一些变化，他居然也会玩了，有时去泡泡酒吧，有时还会去一些涉外饭店 玩保龄球。钟跃民也问过宁伟有没有女朋友。宁伟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交过几个女朋友， 每次交往都没有超过一个月。钟跃民估计是因为他的性格所致，女孩子可能不太喜欢这种性 格的男人。

    在一个涉外饭店的保龄球馆里，宁伟手拿保龄球在教钟跃民掷球，钟跃民连掷三个球，都是 满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保龄球有什么好玩的，洋人们总是把一件很简单的事弄得很复杂， 不就是把球扔出去砸几个木瓶吗？干吗还非得换鞋？

    宁伟称赞道：quot;不愧是老侦察兵了，手头真准。quot;

    钟跃民不屑地说：quot;你们这些当老板的就玩这个，有什么意思？quot;

    quot;大哥，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上流社会运动，你可以不喜欢，可你不能不会玩，不然会被别 人笑话。quot;

    quot;扯淡，我是个当兵的，又不是什么上等人？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quot;

    宁伟说：quot;你好几年没回北京了，不知道北京的情况，现在发财的人不少，有了钱总得有地 方消费，所以什么时髦玩什么，听说现在正在建高尔夫球场，等建好了，有钱人就该奔那儿 了。quot;

    钟跃民四处张望着：quot;来这儿的都是有钱人？还真看不出来。quot;

    宁伟指着旁边一条球道上一个正在挑选保龄球的人低声说：quot;看见那个人了吗？浑身上下都 是名牌，手上那块表至少值几万，这是真正的有钱人。quot;

    钟跃民看着那人：quot;就他？真他妈邪了，如今的有钱人是这模样？咦？这人我怎么看着眼熟 ？quot;

    那人抬起头来，和钟跃民的目光相遇。他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放下球匆匆走过来：quot;你 是……钟跃民？quot;

    钟跃民也认出了他：quot;你是李援朝？quot;

    李援朝兴奋地说：quot;真的是你，钟跃民。quot;

    钟跃民也笑了：quot;我的天，你还活着？quot;两人热烈握手。

    李援朝搂着钟跃民的肩膀说：quot;咱们得好好聊聊，多少年没见了？quot;

    quot;从六八年分手到现在，十七年了。quot;

    李援朝把钟跃民和宁伟带进饭店的咖啡厅里，他轻车熟路地向服务员打了个响指∶quot;三杯咖 啡。quot;

    钟跃民没进过这样豪华的场所，转业之前他曾认为自己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从小在北京长大 ，北京城里最高级的场所不过是位于养蜂夹道的高干俱乐部，钟跃民曾经随父亲去过几次， 谁知离开北京这些年，北京的变化竟这样大。别的不说，就是眼前这座涉外饭店的豪华程度 就让钟跃民感到自惭形秽。

    服务员端来咖啡和对咖啡用的鲜奶，钟跃民把咖啡杯放在一边，却端起盛鲜奶的容器喝了一 口。

    李援朝宽容地笑了笑∶quot;跃民，看你这身衣服，是刚从部队转业吧？quot;

    钟跃民自嘲地说：quot;土包子一个，这些年当兵都当傻了，不说这些，援朝，当年我听说你们 一伙人全进了局子？quot;

    李援朝说：quot;能不进去么？毕竟是人命关天，幸亏是小混蛋恶贯满盈，不然我们谁也别想出 来，不过，平心而论，我当年虽说敢折腾，但毕竟没有杀人的胆子，只是人多手杂，一动起 手来就控制不住局面了。quot;

    quot;后来怎么又把你们放了。quot;

    quot;有几点原因，第一、我们事先和公安局联系过，公安局同意我们协助捉拿小混蛋。第二、 当时公检法系统都处于半瘫痪状态。第三、法不责众，几十号人都动了手，更何况当时的参 与者都是干部子弟，都有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这难免会形成一股对司法的干预力量，即便 如此，我们几个主犯还是被办了一年的学习班，和拘留差不多，这件事七十年代末被公安局 平反了，我从学习班出来后，就去当兵了，一干也是十来年。quot;

    钟跃民问：quot;你现在混得不错嘛，在哪儿高就呀？quot;

    李援朝递过一张名片∶quot;我是八零年转业的，先在机关工作，去年正荣集团公司成立，我有 点儿关系，所以进了正荣集团，这是我的名片。quot;

    钟跃民看看名片∶quot;嗬，我说你怎么这样大的排场？你是总经理？quot;

    quot;我们是国有资产公司，总经理也是国家工作人员，你可别把我当成外国老板。quot;

    宁伟对钟跃民说：quot;大哥，我听说过正荣集团，这是一家很有实力的大公司。quot;

    李援朝看看表站起来：quot;跃民，我的时间很紧，一会儿还有应酬，我先失陪了，你收好我的 名片，如果你没有找到更好的工作，可以到我们公司来，咱们找个时间再谈，好，再见！quot;

    李援朝告辞走了。

    宁伟望着李援朝的背影说：quot;不愧是大老板，派头就是不一般，大哥，这种公司一般人托关 系都进不去，你可别放过这个机会。quot;

    钟跃民淡淡地说：quot;我暂时还没这个兴趣，再说吧。quot;

    钟跃民没和父亲商量就办了转业手续，此举使钟山岳大为恼火，钟山岳希望儿子做一辈子职 业军人，这也是为了圆自己的梦。建国以后，地方上需要大批的干部充实各级部门，由于钟 山岳是军队干部中少有的文化人，所以被迫脱了军装转业到地方工作，当时他已经是副军级 干部了。五五年授衔时，钟山岳在家关起门来骂大街，要不是被组织上强迫转业，他应该能 授个少将军衔。本来钟山岳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相信自己的儿子，这小子从小就胆大 ，鬼点子也多，是个当军官的好材料，参加、指挥过多次特种行动，还立了二等功，就凭这 些资本，钟跃民将来在军队会前途无量。钟山岳万没想到这小兔崽子居然敢连个招呼都不打 ，就自己办了转业手续，等他告诉钟山岳时，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

    钟山岳无奈地想，儿子大了，他真是管不了了，这混小子根本就没把他爹放在眼里，对自己 的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一点儿也没有要征求父亲意见的打算。不过儿子既然已经回来了， 钟山岳也只好认可了这个既成事实，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儿子脑子里的怪念头，按钟山岳的想 法，一个营职转业干部，去国家机关是他唯一的出路，但他觉得儿子似乎对这类工作没有多 大兴趣。

    钟跃民回到家刚坐在客厅里，父亲就盯上了他，老头儿反正有的是时间，只要儿子在家，他 就想和儿子聊天，他太孤独了。

    钟山岳问：quot;你的工作问题解决了吗？quot;

    quot;暂时没有合适的工作。quot;

    quot;别急，再等等看，总要有个合适的工作，我的离休工资够咱们吃饭的，我看你还是进个国 家机关吧。quot;

    钟跃民说：quot;爸，我不想进什么机关，我只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您看我当个体户怎么 样？quot;

    钟山岳一听就火了：quot;放屁，你是个营级干部，怎么能去当个体户？quot;

    quot;得，您别发火，要不我什么都不干，就吃您那份工资，日子长了您可别嫌我吃闲饭。quot;

    quot;我宁可让你吃闲饭，也不许给我丢人现眼。quot;

    电话铃响了。钟山岳拿起话筒：quot;喂？哪一个？quot;

    话筒里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quot;请找一下钟跃民。quot;

    quot;他在家，你稍等……quot;钟山岳捂住话筒：quot;你小子骗我？你不是说没有女朋友吗？怎么女 孩子找上门啦，你给老子好好交待……quot;

    钟跃民接过话筒：quot;我是钟跃民，您是哪位？quot;

    quot;我是高。quot;

    quot;等等……quot;他捂住话筒：quot;老爸，您是不是回避一下？要不您出去遛个弯儿？quot;

    钟山岳不满地说：quot;女朋友来个电话就轰老子出去？你个混帐东西……quot;

    quot;老爸，您行行好，您儿子脸皮薄。quot;

    钟山岳嘟哝着出去了。

    钟跃民小声说：quot;高，对不起，刚才我爸在旁边呢，他要是知道我去摆煎饼摊儿 ，老爷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你说吧。quot;

    quot;我去工商局问过了，人家不给咱们办执照，说必须要有营业用房才行。quot;

    钟跃民说：quot;这不是废话么，咱要有营业用房还摆摊儿干什么？早开饭馆了，不管这么多， 没执照也干。quot;

    quot;这样……行吗？quot;

    quot;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咱们怕什么？满街都是摆摊儿的，未必都有执照，咱们先干起来 。quot;

    高说：quot;那就听你的。quot;

    钟跃民和高的合伙协议是在一家小饭馆里边喝啤酒边定下的。

    钟跃民认为凭自己的本事，别说开个煎饼摊儿，就是开个跨国公司也不在话下，和这种小丫 头片子合伙，基本上可以算是扶贫，既然是扶贫，就当然不能和自己平起平坐，他大大咧咧 地说：quot;煎饼摊儿投资不大，有辆平板三轮车，再弄个炉子，炊具什么的就行了，关键是手 艺，这样吧，资金咱们各出一半，你那点儿复员费还没花完吧？我负责摊煎饼，你负责收钱 ，利润嘛，四六分成，我六你四。quot;

    高却是眼里不揉沙子：quot;哎，凭什么你拿六成？quot;

    钟跃民耐心地解释道：quot;我干的是技术工种，你干的是熟练工种，这就好比我是灶上炒菜的 厨师，你是负责剥葱剥蒜的小工，你能跟我比么？这里面还有个技术含量的问题，按劳取酬 是咱们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你也是受党教育多年了，怎么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quot;

    quot;钟跃民，你可真是一点儿营长的风度都没有，净算计我们当兵的，幸亏不是打仗，不然我 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最好别来这套，不就是摊煎饼吗？你能干我也能干，利润五五分帐 ，你要不干就拉倒。quot;

    钟跃民想了想说：quot;好好好，就这么定吧，我吃点儿亏没关系，唉，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quot;

    高愤愤地说：quot;合作的前提是公平，别以为你脑子好使，就给人家做套儿，挖空 心思地定些不平等条约。quot;

    钟跃民笑了：quot;小高呀，你还真不简单，算帐时眼里不揉沙子，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合作者， 好，你通过考验了，从今天起，你我就是合伙人啦。quot;

    高笑吟吟地说：quot;你这家伙脑子转得太快了，我可要防着你点儿，省得一不留神 让你给算计了。quot;

    quot;不象话，真不象话，这还没干呢，就互相算计上啦？quot;

    煎饼摊儿第一天开张的时候，钟跃民特地穿了件白色工作服，头戴回民小白帽，他把煎饼车 停在一条街道的路口上，车上安了个玻璃阁子，玻璃上还真事儿似的用红油漆写了几个阿拉 伯文，以示这是正宗的清真食品，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几个阿拉伯文是什么意思。

    这是早晨上班时间，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钟跃民手持铁勺敲着饼铛，显得自我感觉良好 ，高正在数鸡蛋，钟跃民吼了一声：quot;有吃煎饼的没有？quot;

    街上的行人被吓了一跳，纷纷驻足观看。

    高小声埋怨道：quot;你小声点儿，怎么跟强盗打劫似的？把人都吓跑了。quot;

    钟跃民问：quot;小高，你吃早饭了吗？quot;

    quot;吃了。quot;

    quot;那我还没吃呢，现在我得练练手艺。quot;钟跃民仔细摊了一张煎饼，然后几口就吞进嘴，他 又摊了第二张，狼吞虎咽地吃掉，他拍拍肚子，似乎意犹未尽，又拿起勺子准备摊第三张饼 。

    高不满地说：quot;你有完没完？还没开张呢，你倒吃了两张了。quot;

    quot;你还别心疼，等结帐时从我帐上扣。quot;

    来买煎饼的人越来越多，钟跃民有些手忙脚乱，摊出的煎饼总是破，他发现自己犯了估计上 的错误，这种活儿看起来简单，实际上还是得有点儿技术。

    排队的人不耐烦了：quot;哥们儿，你会不会呀？quot;

    钟跃民争辩道：quot;我这是祖传的，我们家是正宗的回民，从西域过来的，只不过很多年没干 了，手有点儿生。quot;

    高看不下去了，她把钟跃民推到一边，自己动手干起来。她的技术很熟练，摊得 又快又好，一会儿就把排队的顾客都打发掉了。

    钟跃民讪讪地收着钱，不吭声了。

    高笑着用手指弹弹他的脑门∶quot;还是跟我学徒吧，就会神侃。quot;

    张海洋穿着警服骑车路过这里，他突然发现钟跃民这身打扮，不由大惊，立刻跳下车一把揪 住钟跃民：quot;你他妈出什么洋相？我以为你说说也就算了，没想到你还真干起来了，你他妈 有病是怎么着？quot;

    钟跃民把一份煎饼硬塞进张海洋手里，嘴里催着：quot;赶快掏钱……quot;

    张海洋说：quot;我吃过早饭了。quot;

    quot;那就再吃一份，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在家吃早饭，我这儿刚开张，你得来捧场。quot;

    张海洋无奈地掏钱道：quot;我们分局就在前面，你怎么跑到我们单位门口摆摊来了？quot;

    钟跃民得寸进尺地说：quot;你和同事们说说，就说有个老战友的买卖刚开张，都过来捧捧场。 quot;

    quot;你小子就给我添乱吧，这是无照经营，还敢跑到公安局门口来？quot;

    quot;你们公安局管不着无照经营，你吓唬谁呀？quot;

    quot;那工商局总管得着你吧？不定哪天就把你这破摊儿给抄了。quot;

    quot;海洋，我头一天开张，你他妈可别方我。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