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奎勇把钟跃民拉到一个小饭馆里喝酒，他要了一瓶二锅头酒，一碟花生米，一碟肉皮冻儿 ，他边斟酒边狐疑地问：quot;跃民，你是不是在部队犯事啦？quot;

    钟跃民一口把酒干了：quot;没有，你怎么会这样想？quot;

    quot;这不明摆着吗？我记得你是六九年底当的兵，在部队干了十几年，怎么着也得混个连长， 营长的吧？怎么退伍回来摆摊儿卖上煎饼啦，要不是犯事了怎么会混成这样？quot;

    quot;没犯事，是因为复转办分配的工作不理想，我又不想在家吃闲饭，就先摆了煎饼摊儿 挣点儿钱，我就不明白，怎么很多人一看见我们摆摊儿的，就认定我们是从监狱里放出来的 ？quot;

    李奎勇说：quot;我记得你爸是副部长，你又是转业军官，我可没见过你这种身份儿人当摊 贩，quot;

    quot;这没什么奇怪的，靠劳动吃饭又不丢人。quot;

    quot;你可真是独一份，我还是挺佩服你的，你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你还记得吗？那时你 老去我们院和我一起练摔跤，和我们胡同里的孩子也玩得挺好。quot;

    quot;记得，我还吃过你妈做的烙饼呢，你妈还好吗？quot;

    李奎勇神色黯然：quot;身体越来越不行了，隔三差五的就得跑医院，她又没公费医疗，全 靠我们兄弟姐妹凑钱了。quot;

    钟跃民问：quot;你成家了吧？quot;

    quot; 孩子都四岁了，我是七九年从陕西办回城的，为找工作跑了一年，托了不少人，最后 才找了份开出租车的差事，如今是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的挺紧。quot;

    钟跃民安慰道：quot;别着急，这都是暂时的，我现在不是还不如你吗？咱们不能总是这样 。quot;

    李奎勇感叹道：quot;哥们儿，我这辈子是没戏了，你看我们胡同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 ，当爹的干什么，当儿子的就接什么班，再怎么蹦达也蹦不出这个圈儿去。quot;

    quot;奎勇，咱们老三届的人也有不少有出息的，你还记得郑桐吗？他和咱们一样也是刚上 到初一就赶上文革了，他可是靠自己的力量考上的大学，咱们这些人只能怨自已把时间荒废 了，到现在怨谁也没用，只能老老实实从头干起。quot;

    李奎勇问：quot;你打算从卖煎饼干起？quot;

    quot;我也没打算永远卖煎饼，可机会总得慢慢寻找。quot;

    李奎勇真诚地说：quot;哥们儿，现在我能帮你的，就是每天多带几个哥们儿来买你的煎饼 ，别的忙我也实在帮忙不上。quot;

    quot;这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谢谢。quot;

    高独自坐在一个咖啡厅里，手里拿着一杯红酒仔细端详着，钟跃民匆匆走进咖啡 厅，他看 见高便不满地说：quot;我说高小姐，我忙着呢，你一个电话就把我叫来，也不说是 什么事，你是不是拿我当闲人了？quot;

    高笑道：quot;你不就是个卖煎饼的吗？又不是什么领导干部，你忙什么？quot;

    钟跃民坐下：quot;你说吧，什么事？quot;

    高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扔到桌上：quot;这是你的分红，明细帐都在里面，你点一点。 quot;

    钟跃民眉开眼笑：quot;噢，分钱了？我倒把这事给忘了，你该不会在帐上做手脚吧？quot;

    高柳眉倒竖：quot;你说什么？quot;

    quot;哎哟，你别生气，我开玩笑呢。quot;

    高瞪了他一眼：quot;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居然还当过营长？我真没见过你这种没 正形的军官。quot;

    钟跃民问：quot;复转办有消息吗？quot;

    quot;上次分我到一家郊区的工厂，我没去，后来就再也没和我联系过。quot;

    钟跃民显得很有经验地说：quot;找个合适的工作总要有点儿关系，不托托人恐怕不好办。quot;

    quot;我不是没关系吗？找不到工作也理所当然，可你是怎么回事？有关系也不用，好象特别热 爱卖煎饼这一行。quot;

    quot;那是因为我和你想得不一样，首先你得搞明白一点，人为什么要工作？这个问题不必唱高 调，你要非说是为人民服务，那我只能认为你缺乏真诚，我只知道人要吃饭，可饭不会从天 上掉下来，你得去挣，工作的最基本目的是为了养家糊口，这样想就简单了。quot;

    quot;太直白了， 我还不大习惯这么直接了当。quot;

    quot;你会习惯的，既然当高官和卖煎饼都是一种谋生手段，那我索性就选择卖煎饼，因为卖煎 饼比较省脑子，如果有人认为我卖煎饼丢人，那只能说明他是个俗人。quot;

    高说：quot;听着倒是个道理，可我不能学你，真要卖一辈子煎饼，我恐怕连嫁人都 成问题。quot;

    quot;这更是俗人的想法了，其实你真正的想法是嫁给什么人的问题，如果仅仅是解决出嫁问题 那倒好办，愿意娶你的人很多，譬如郊区的菜农娶了你，没准还觉得高攀了呢，所以你得更 正一句，要是卖一辈子煎饼，那么嫁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会很难。quot;

    高不好意思地说：quot;我就那么俗？quot;

    quot;别不好意思，当个俗人也不错。quot;

    quot;讨厌！跃民，问你个私人问题可以吗？quot;

    quot;除了工作的问题，别的最好不要问。quot;

    高固执地说：quot;我就要问，你有女朋友吗？quot;

    quot;没有，前半辈子戎马倥偬，没机会。quot;

    quot;别这么谦虚，我觉得你还不招女人讨厌，有些罗曼史是很正常的，那位漂亮的女军官看你 的眼神都是一往情深的，你们之间一定有故事，讲给我听听好吗？quot;

    钟跃民皱起眉头道：quot;小高，今天咱们谈的是分红，不是来谈钟某的罗曼史，你跑题了。quot;

    高不依不饶地说：quot;我就是想听。quot;

    钟跃民绷起了脸：quot;我想问你个问题，你……是不是爱上我啦？quot;

    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quot;瞎说什么呀？咱们认识才多长时间？不过，我倒是挺喜 欢你的。quot;

    quot;噢，那是一码事。quot;

    quot;不是一码事，爱和喜欢程度不同。quot;

    钟跃民冷冷地盯着她：quot;好，就算不是一码事，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女人，咱们之间互相喜 欢，这里面就有名堂啦，很多故事都是这么产生的，那咱们下一步该干点儿什么了？总不能 老是喜欢来喜欢去，不干点儿正事？quot;

    高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严肃起来：quot;哦，你往下说，该干点什么？quot;

    quot;很简单，你不是想听我的罗曼史吗？那是我和别人的，你听多没意思？不如咱俩现在就制 造一段罗曼史，精心编个爱情故事，如果你同意，我现在就去开个房间。quot;

    高脸色平静地慢慢站起来：quot;这主意不坏，可是……你行吗？quot;

    钟跃民轻佻地说：quot;你试试就知道了。quot;

    高冷不防将杯中的酒猛泼到钟跃民的脸上：quot;混蛋！quot;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跃民默默用纸巾擦擦脸，然后喊道：quot;买单。quot;

    钟跃民喜欢临睡前躺在床上边听音乐边看书，这些日子他正在看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 ，这是郑桐借给他的。屋角的音箱中传来轻柔的古曲音乐声，钟跃民觉得这样的生活还是挺 令人满意的，每天早晨卖三个小时的煎饼，然后一天的时间都可以供自己支配，他的前半辈 子还从来没有这么悠闲过。

    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响了，钟跃民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谁这么不懂事，深更 半夜的还打电话？他抓起电话：quot;哪位？请讲话。quot;

    话筒里传来高的声音：quot;是我。quot;

    钟跃民明知故问：quot;你是谁？quot;

    quot;废话，你听不出来？quot;

    quot;抱歉，实在想不起来，我认识的女士太多，经常闹混了，请报出姓名。quot;

    高大喊道：quot;钟跃民，你欺负人。quot;

    钟?跃民笑了：quot;听出来了，是小高，有事吗？这么晚了，我还以为是骚扰电话呢。quot;

    quot;钟跃民，你必须向我道歉。quot;

    quot;噢，还为那件事生气？quot;

    quot;气得我睡不着觉，越想越生气，特别是你当时那副嘴脸，一脸轻佻相，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quot;

    钟跃民说：quot;得，我道歉，可话又说回来了，谁让你打听我的隐私，你才多大？正是天天向 上的年龄，怎么就对大人的隐私感兴趣，不批评你几句行吗？以后注意啊。quot;

    高带着哭腔喊：quot;你这叫道歉吗？又教训我，还冒充长辈，你不就比我大十岁吗 ，有什么了不起的？quot;

    quot;行啦，黄毛丫头，和我斗嘴没好处，说说就急了吧？快睡觉吧，做个好梦，明天还要早起 呢。quot;

    quot;不许挂电话，我的气还没消呢，跃民，你这人挺好的，就是嘴太损，当然，我也不该问你 的私事，以后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quot;

    quot;嗳，这就对了，多好的小姑娘，就是好奇心太强，要是把这毛病改了，嫁个好人家没问题 。quot;

    高笑了：quot;讨厌……quot;

    quot;不生气啦？quot;

    quot;气消了。quot;

    quot;那就睡觉。quot;

    quot;嗯。quot;

    钟跃民一边摊煎饼一边和高神侃，两个买煎饼的中年男人在一旁很耐心地等候着 。

    高忧心忡忡地说：quot;跃民，今天早点收摊儿吧，我听说这两天整顿市容，工商局 查抄得很紧。quot;

    钟跃民满不在乎地说：quot;工商局那帮人是野狼不吃死孩子--活人惯的，我这儿是要钱没有 ，要命有一条。quot;

    高一撇嘴：quot;别吹了，哪次查抄你不是象兔子一样窜了？追都追不上你。quot;

    quot;看来我有必要给你讲讲军事常识，这么说吧，以前的大炮是没有动力装置的，要靠骡马或 汽车牵引，后来人们想个办法，为什么不把大炮装在车辆上呢？于是就出现了自行火炮，这 种炮机动能力很强，打完就跑，等敌人要还击时，它早跑远了。quot;

    quot;你是说，你的煎饼车就相当于自行火炮？quot;

    钟跃民夸奖道：quot;真聪明，以前卖馄饨的有个挑子就行，因为那会儿还没有工商局，现在形 势不同了，咱们做小买卖的也要相应做出调整，配备一定的机动能力，工商局怎么样？他来 我走就是，哥们儿还没功夫搭理他们。quot;

    正说着街上突然乱了起来，商贩们惊慌地收拾东西纷纷逃走，有人在喊：quot;工商局查抄来啦 。quot;

    钟跃民不慌不忙地骑上三轮车说：quot;别急，工商局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咱们？quot;

    高催促着：quot;别贫了，快跑吧。quot;

    两个扮成顾客的中年男人突然按住钟跃民的车把：quot;往哪儿跑？我们是工商局的。quot;

    钟跃民叹了口气：quot;得，中了埋伏，我说同志，您堂堂的国家干部，为个摊贩这么下功夫， 值当吗？quot;

    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说：quot;我们早接到过举报，抓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都让你跑了， 今天咱们该算算总帐了。quot;

    另一个干部也说：quot;每天我们上班你下班，净跟我们提迷藏了，见你一次挺难的，今天我们 只好提前上班来请你啦，跟我们走吧，推上你那辆自行火炮。quot;

    钟跃民和高被带到工商局的办公室，他们坐在靠墙的长椅上，两个穿工商制服的 干部边询问边记录，一个中年人推门进来，两个工商干部站起来：quot;李科长，您来了？quot;

    李科长看看钟跃民和高说：quot;就是他们？quot;

    一个工商干部说：quot;对，无照经营达半年之久，每次查抄都让他们跑了。quot;

    高站起来哀求道：quot;李科长，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干了。quot;

    李科长冷冷地说：quot;现在我宣布一下对你们的处罚决定，由于你们无照经营达半年之久，造 成了极坏的影响，经我们研究决定，没收你们的三轮车，香烟及全部炊具，并处以五百元罚 款。如果对我们的处罚决定不服，可在十日内向我们上级主管机关提出申诉，也可以到法院 起诉。quot;

    钟跃民望着天花板说：quot;没钱，你们看着办吧。quot;

    窗外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钟跃民向窗外望去，见几个工商局干部正用锤子砸碎煎饼车 上的玻璃阁子，钟跃民一看就急了，他扭头向门外冲去，两个工商干部抓住他，钟跃民下意 识一甩肩膀，两个干部被甩倒，屋里的茶几被撞翻，高冲上去猛地抱住钟跃民的 腰。

    钟跃民暴怒地吼：quot;滚开……quot;

    高声泪俱下地哀求道：quot;跃民，算了吧，我认罚，我求你了。quot;

    两个被摔倒的干部爬起来又抓住钟跃民：quot;你别想走了，这是妨碍执行公务，殴打执法人员 。quot;

    李科长指着钟跃民，他被气得直哆嗦：quot;马上给我报警，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嚣张的无照 摊贩，我劝你态度放老实点儿，等警察来了，可就没我们这么客气了。quot;

    高求道：quot;李科长，我们认罚，我马上回去取钱还不行吗？quot;

    李科长冷冷地说：quot;认罚也晚了，现在已经不是罚款的问题了，你们有话到公安局去说吧。 quot;

    钟跃民镇静下来，他坐下不吭声了。

    工商局和公安分局离得不远，这两个机关的人也比较熟，工商局这边要是有什么事，一般都 是把电话直接打到刑警队，按理说这类小事请派出所的人来处理一下就行了，但由于两个机 关之间关系很好，刑警队的警员们不好意思拒绝，所以遇到工商局的人报警，一般还是给点 儿面子，派过两个人来处理一下。张海洋刚上班，就听见一个同事说工商局那里有个卖煎饼 的摊贩在闹事，队里正准备派两个人去处理一下。张海洋马上就想到了钟跃民，除了钟跃民 哪个无照摊贩有这么大胆儿，没有执照还这么嚣张，张海洋立刻找到队长把这件事承揽下来 。在去工商局的路上，张海洋哭笑不得地想，钟跃民身上哪来的这股霸气？连无照经商都这 么理直气壮。

    张海洋仗着刑警的身份总算把钟跃民的事给摆平了，工商局的李科长虽然生气，但不 能不给 刑警队的人点儿面子。钟跃民还偏偏不识相，竟理直气壮地要求工商局把三轮车还给他，张 海洋心说，没拘留你就是万幸了，还要什么车呀？

    事情处理完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张海洋把钟跃民和高带回分局，请他们在分局 的食堂里 吃了午饭。吃饭时，高一个劲儿向张海洋道谢，而钟跃民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刑警队的 同事们都听说了这件事，大家都很好奇地涌向食堂，想看看这位当过营长的无照摊贩是什么 样子。钟跃民在众人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吃了三个馒头和一碗红烧肉。午饭后，张海洋把 钟跃民、高送出公安分局的大门。

    张海洋边走边解释：quot;我刚来，认识的人还不多，帮不上你什么忙，东西没收了就算 了，我和工商局的人讲了你们的情况，他们表示谅解，可以不追究了。quot;

    高则是千恩万谢：quot;张大哥，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帮忙，非把他拘留了不可。 quot;

    quot;谢什么，老战友了，跃民，以后你可得注意点儿，别这么大火气，你还当你是侦察营长？ 从部队到地方，环境变了，我知道你一时适应不了，可你不适应也得适应，社会要强迫你适 应，不然你就要受到惩罚，我告诉你，我可不想将来在审讯室和你打交道。quot;

    钟跃民不耐烦地说：quot;行啦，以后就是有人往我嘴里撒尿，我也伸嘴接着，保证不发火，嘴 里还得夸着，跟他妈的五星啤酒似的，味道好极了。quot;

    张海洋劝道：quot;你就别发牢骚了，还是找复转办等分配吧，千万别再卖煎饼了，缺钱了跟我 说，我反正也没负担，就是别惹事，好吧，今天我值班，就不送你们了。quot;

    高握住张海洋的手：quot;再见！张大哥。quot;

    钟跃民若有所思地看着张海洋的背影，高轻轻挽起钟跃民的胳膊：quot;回去吧，明 天咱们都不用早起了。quot;

    钟跃民叹了口气：quot;看来我还得找个合适的工作。quot;

    高静静地望着他：quot;我知道你有办法，就是不愿意求人，是吗？quot;

    quot;那就求人吧，顾不得面子了……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