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头胎,老太太请她嫂子来住着,帮着照应。生下来是个男孩子,银娣自进了他家门,从来没有这样喜欢。是她嫂子说的,quot;姑奶奶的肚子争气。quot;
老太太也高兴,她到现在才称得上全福,连个残废儿子也有了后代根。吃素的人不进血房,虽然她只吃花素,也只站在房门口发号施令,一边一个大丫头托着她肘弯,更显得她矮小。
quot;快关窗子,那边的开条缝。今天东风,这房子朝东北。这时候着了凉,将来年纪大点就觉得了。想吃什么,叫厨房里做。就是不能吃鸭子,产后吃鸭子,将来头抖,像鸭子似的一颠一颠。quot;
她向炳发老婆道谢。quot;只好舅奶奶费心,再多住些时,至少等满了月。不放心家里,叫人回去看看。住在这儿就像自己家里一样,要什么叫人去跟他们要。quot;
孩子抱到门口给她看,用大红绸子打著『蜡烛包quot;,绑得直挺挺的。孩子也像父亲,有哮喘病,有人出主意给他喷,也照他父亲一样用鸦片治,老太太听见说,也装不知道。
二爷搬到楼下去住,银娣顿时眼前开阔了许多。她喜欢一样样东西都给炳发老婆看。一张红大木床是结亲的时候买的,宽坦的踏脚板上去,足有一间房大。新款的帐檐是一溜四只红木框子,配玻璃,的四季花卉。里床装着十锦架子,搁花瓶、茶壶、时钟。床头一溜矮橱,一小抽屉嵌着罗钿人物,搬演全部水浒,里面装着二爷的零食。一抹平的云头式白铜环,使她想起药店的乌木小抽屉,尤其是有一屉装着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点怕闻。床顶用金炼条吊着两只小珐琅金丝花篮,装着茉莉花,褥子却是极平常的小花洋布。扫床的小麻扫帚,柄上拴着一只粗糙的红布条繐子。
quot;真可以几天不下床,quot;她嫂子说。
他可不是不下床,这是他的雕花囚笼,他的世界。她到现在才发现了它,晚上和她嫂子拉上帐子,特别感到安全,唧唧哝哝谈到半夜,吃抽屉里的糕饼糖果,像两个小孩子。她再也没想到她会跟她嫂子这样好,有时候诉苦诉得流眼泪。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着,让quot;秽血quot;流干净。整疋的白布绑紧在身上,热得生痱子。但是她有一种愉快的无名氏的感觉,她不过是这家人家一个坐月子的女人。阳光中传来包车脚踏的铃声,马蹄得得声,一个男人高朗的喉咙唱着,quot;买……汰衣裳板!quot;一只拨啷鼓懒洋洋摇着,quot;得轮敦敦。得轮敦敦。quot;推着玻璃柜小车卖胭脂花粉、头绳、丝线,曲的粗丝线像发光的卷发,编成湖色松辫子。quot;得轮敦敦──quot;用拨啷鼓召集女顾客,把女人当小孩。
梳妆台的镜子上蒙着块红布,怕孩子睡觉的时候魂灵跑到镜子里出不来。满月礼已经收到不少,先送到老太太房里去看过了,再拿到这里来,梳妆台上搁不下,摆了一桌子。金锁、银锁、翡翠锁片,都是要把孩子锁在人世上。炳发老婆有点心,值钱的东西到处摊着。
quot;新来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quot;背后这样叫奶妈。
quot;她不要紧,quot;银娣马上护着她。quot;刚从乡下出来,都吓死了,别人还没来得及教坏她。quot;
奶妈新来,不知道底细,所以比别人尊敬她。他们家难得用个新人,银娣就喜欢她一个新鲜。她奶又多,每天早上还挤一碗给老太太吃。老太太不吃牛奶,人奶最补的。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们进来看礼物。三奶奶又带两个表嫂来看。quot;这是舅舅的?quot;有人指着一盘衣服问。
quot;不是。还没来呢,quot;三奶奶只低声咕哝了一声,眼睛望到别处去,仿佛有点窘。
她们走了,银娣不能不着急起来。quot;还不来,quot;她轻声对她嫂子说。
quot;明天再不来,我再回去一趟。quot;
quot;你听见这些人说。quot;
quot;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quot;
quot;嗳,有些来了多少年连屁都没放一个,不要说养儿子了。她们的男人又还不是棺材饷子。quot;
三奶奶没有孩子。
第二天她娘家的礼没来,炳发倒来了。男亲戚向来不上楼的,这次是例外,佣人领他到银娣房里。
quot;舅老爷带来的,quot;郑妈在他背后拎着一只提篮盒。
quot;嗳呀,干什么?哥哥真是,还又费事,quot;银娣坐在床上说。
他老婆揭开一看,上屉是荷叶包肉,下面一大砂锅全鸡炖火腿。
quot;老郑,拿点给奶妈吃,quot;银娣说。
炳发穿着黑纱马褂,摇着一把黑纸扇。他老婆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quot;家里都好?quot;他老婆等女佣走了才问。quot;满月礼呢?我们都急死了。quot;
quot;所以我着急。没办法,只好来跟姑奶奶商量。quot;
都是低声说话,坐得又远,都向前伛偻着,怕听不见,连扇子也不摇了。每句中间隔着一段沉默。
quot;嫂嫂知道我没钱,quot;银娣说。quot;现在她自己看见了。quot;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只看见他们这里过得多享福,谁相信她一个月才拿几块钱月费钱?
quot;姑奶奶手里没钱,quot;炳发老婆说。
quot;我到处想办法。都去过了。quot;
quot;王家里不肯?quot;夫妻俩对瞅着,一问一答都只咕哝一声。
摇摇头一霎眼。quot;昨天去找冯金大。quot;
quot;谁?quot;
quot;还是小无锡的来头。quot;
她哥哥的难处不用说她也知道,她就是不懂,听他们说姚家怎样了不起,讲起来外面谁不知道,难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会借不到钱?她哥哥虽然是老实人,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长的,这些年也混过来了。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了,看准了她非要这笔礼不行,要她自己拿出来。
quot;姑奶奶跟姑爷商量商量看,quot;她嫂嫂说。
quot;他!quot;像吐了口唾沫。
quot;姑爷住在楼下?quot;炳发说。
quot;可不是,这两天送信也难,quot;他老婆说。
她也知道这不是叫人传话的事,要银娣自己对他说。
银娣不开口。他向来忌讳提钱。他是护短,这辈子从来没有钱在他手里过。逼急了还不是打官话,说送什么都一样,不过是点意思。
quot;姑爷可能想法子在账房里支?quot;她嫂子听惯了三爷在账房支钱的事。
quot;不行呃,quot;她皱着眉,quot;他从来没有过,还不闹得大家都知道。quot;
quot;不是有这话,瞒上不瞒下?quot;她嫂子隔了半天,嗫嚅着陪笑说。
quot;谁也瞒不了。这些人正等着扳我的错处,这下子有的说了。quot;
quot;姑奶奶向来要强,quot;她嫂子向她哥哥解释。
quot;礼不全,也许不要紧,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quot;炳发说。
quot;老太太是不会说什么,别人还得了?quot;
quot;也是──。头胎,又是男孩子,quot;她嫂子说。
其实她并不是没想到去跟老太太说,趁着老太太这时候喜欢。不过她喜欢向来靠不住,今天宠这个,明天又抬举那个,好让这些媳妇谁也别太自信。为这事去诉苦也叫人见笑,老太太那副声口已经可以听得见︰quot;叫你哥哥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有什么要紧,都是自己人。quot;然后给她一笔钱,不会多,老太太不知道外面市价──姚家替她办的嫁妆就是那样,不过换了他们自己去买,就又有的说了,等买了来东西粗糙,又不齐全,正好怪他们不会买东西,不懂规矩。
quot;还是问姑爷,quot;她嫂子说。quot;都是姑奶奶的面子,也是他的面子。quot;
quot;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quot;她说。背了债应酬亲戚的又不是他们第一个。将来他们这些儿子一个个的前程都在这上面,做官都有份。她是不愿意说,她做不了主的事,也不便许愿,但是他们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趁热打铁,她这时候刚生了儿子,大家有面子,下股子劲硬挺过去,处处要人家特别担待,谁拿你们当正经亲戚?她恨他们不争气,眼光小,只会来逼她。
奶妈吃了饭进来了。才把她支使出去,又有佣人进进出出。
quot;我走了,quot;他说。
迸了这半天,还是丢给她不管了。
quot;拿我的头面去当,quot;她望着空中说。quot;这时候不好拿,明天嫂嫂送回去。quot;
她嫂子苦着脸望着她半天。quot;……姑奶奶满月那天不要戴?quot;
quot;就说不舒服,起不来。quot;
他们显然不愿意。什么不能当,偏拣一个不久就非还她不可的。
quot;头面至少平时用不着。戒指几天不戴老太太就要问。皮衣裳要到冬天才用得着,不过太累赘,怎么拿出去?quot;
quot;这要赎不回来怎么办?quot;她嫂子终于说。
quot;怎么办,我上吊就是了,这日子也过够了,quot;她说着眼泪直淌下来。
quot;姑奶奶快不要这样。quot;
quot;你们晓得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们真不管了。quot;她更呜咽起来。
quot;姑奶奶,给人听见了。quot;
quot;本来也都是为你打算,quot;他说。quot;我们有什么好处?quot;
quot;噢,你现在懊悔了。早晓得还是卖断了干净。quot;
他老婆急得只叫姑奶奶。他已经站了起来。quot;我走了。quot;
quot;走了再也不要来了。情愿你不来。quot;一见面更提起她的心事来,他到底是她哥哥,就只有这一个亲人。
quot;谁再来不是人。嫌我丢脸,皇帝还有草鞋亲呢。quot;
他老婆连忙说,quot;你这是什么话?过年过节不来,不叫姑奶奶为难?quot;
quot;有什么为难?quot;她说。quot;就说我家里都死光了。quot;
quot;你不用咒人,从今天起你没有我这哥哥。quot;
他老婆把他往房门口直推。quot;嗳呀,你要走快走,在这儿就光叫姑奶奶生气。quot;
到了晚上关了房门,银娣拿出首饰箱来,把头面包起来,放在她哥哥带来的提篮盒下屉。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来了。再过了两天,礼送来了,先拿到楼上外间,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三奶奶第一个看见,把金锁在手心里掂着,估有几两重,又批评翡翠锁片颜色太淡,又把绣货翻来翻去细看。
quot;还是苏绣呢。quot;
quot;其实苏绣的针脚板,湘绣的花比较活。quot;
quot;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篮盒拿出拿进,谁晓得装着什么出去?quot;
quot;嗳,我也看见。来来去去,总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quot;
奶妈照例到外间来挤奶,让老太太趁热吃。
她站在房门外等老太太起来,都听见了,回去告诉银娣姑嫂,又把银娣气个半死。
满月前两天,三奶奶叫了个穿珠花的来,替她重穿一朵珠花。
quot;她知道我要什么花样,quot;她告诉老李。quot;就照鲍家孙少奶奶那样。就在这儿做,你不跟她说话,不会吵醒三爷,不过你不要走开,晓得吧?quot;
quot;我知道。这一向人杂。quot;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去了,照例打粗的老妈子进来倒痰盂扫地。老李在桌上铺了块小红子,珠花衬着棉花,用一条绸手帕包着,放在子上。她起三奶奶的衣服,收拾零碎东西。粗做的扫到床前,扫帚拨歪了三爷的拖鞋,正弯下腰去摆齐整,倒吓了一跳,他打呵欠掀开帐子,两只脚在地下找拖鞋。
quot;三爷不睡了?quot;老李诧异地问。
quot;吵死了,还睡得着?quot;
quot;我去打洗脸水。quot;粗做的连忙拿着脸盆去了,唯恐他气出在她身上。
他站在衣橱前面把带系紧些,竹青板带从短衫下面挂下来,排须直拂到膝盖上。quot;快点,我吃早饭,吃了出去。quot;
quot;三爷吃什么?quot;
quot;你去看有什么。快点。quot;
老李叫了声如意没人应,那丫头想必也在楼下吃饭。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跟着三奶奶。她只好自己下去,年纪又大,脚又小,又是个胖子,他还直催。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不比寻常的女佣,是他少奶奶娘家来的,几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她一直气她的小姐受他的气。
她拿他的碗筷到厨房去盛了碗粥,等着厨子配几色冷盆,忽然听见找阿福。
quot;阿福这时候哪在这儿?quot;厨房里人说。
三爷的包车夫向来要到下午才上班。
quot;三爷今天怎么这么早?quot;粗做的在灶前等脸水,向她说。
quot;嗳,这样等不及。quot;她只咕噜了一声,不愿意让别房的人听见他这样一大早失魂落魄往外跑,还不是又迷上了个新的。
一会又听见说quot;下来了,quot;quot;给三爷叫车。quot;
quot;早饭不吃,连脸都不洗就出去了?quot;她忍不住说,然后忽然想起来,三爷要是走了,房里没人,连忙又气喘吁吁上楼去,看见房门半开着,帐子放着,两只拖鞋踢在地板中央,桌上铺着小红子,子上什么也没有。她心里卜咚一响,像给个大箱子撞了一下,脚都软了,掀开帐子看看没有人,只好开抽屉乱找,万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来。粗做的打了脸水上来,把水壶架在痰盂上,也帮着找。
quot;也真奇怪,三爷一走我马上上来,才这一会工夫,怎么胆子这么大?quot;老李轻声说。
quot;可会是三爷拿的?quot;粗做的说。
quot;快不要说这话,让这些人听见了,说你们自己房里的人都这样说。quot;
她只好去告诉三奶奶。先找她们自己房里的老妈子,跟了来在老太太门外伺候着的,问知里面正开早饭,在门帘缝里张望着,等着机会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来。三奶奶跟她回去,又兜底找了一遍,坐在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哭了起来。
quot;青天白日,出了鬼了,quot;老李说。
quot;我叫你别走开嚜。quot;
quot;三爷等不及要吃早饭,叫如意也不在,只好我去。孙妈去打洗脸水去了。quot;
quot;他也奇怪,起这么个大早出去了。quot;
quot;三爷是这脾气,大概这两天家里有事,晚了怕走不开。quot;
两人沉默了一会。
quot;小姐,这要报巡捕房,不查清楚了我当不起,跳到黄河也洗不清,quot;说着也哭了。
quot;要先告诉老太太。quot;
quot;嗳,请老太太把大门关起来,楼上搜到楼下,这时候多半还在这儿,等巡捕房来查已经晚了。quot;
quot;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了,quot;三奶奶咬着牙说。quot;是那嫂子。quot;
quot;再也没有别人。quot;
quot;不是那奶妈,她在老太太那儿挤奶。quot;
quot;是那嫂子。quot;
三奶奶匆匆回到老太太房去,大奶奶看见她神气不对,眼泡红红的,低声问怎么了。她要说不说的,大奶奶就借故避了出去,丫头们一个个也都溜了。老太太两脚悬空,坐在红木炕床边沿上,摇着团扇,皱着眉听她哭诉,报巡警的话却马上驳回,只略微摇了摇头,带着了眼,望到别处去,就可见绝对没有可能。
三奶奶还是哭。quot;老李跟了我妈三十年了,别的也都是老人,丫头都是从小带大的,都急得要寻死,一定要查个明白,不然责任都在她们身上。quot;
quot;那全在你跟她们说,好叫她们放心,别出去乱说。不管上头人底下人,这话不好说人家。真要查出来又怎么着?事情倒更闹大了,传出去谁也没面子。东西到底是小事,丢了认个吃亏算了。quot;
三奶奶还站在那里不走。
quot;别难受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家里人多,自己东西要留神点。你去告诉你房里的人,别让他们瞎说。quot;老太太在炕床上托托敲着旱管的灰。
三奶奶只好回去,跟老李说了,叫她等那穿珠花的来了回掉她,就说不必重穿了。老李气得呼嗤呼嗤,在楼下等那女人,一见面再也忍不住,嘁嘁促促都告诉了她,越说越气,在厨房里嚷起来:quot;我们小姐可怜,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我是不怕,拚着一身剐,皇帝拉下马。我们做佣人的,丢了东西我们都背着贼名。我算管我们小姐的东西,叫我怎么见我们太太?谁想到今天住到贼窝里来了。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他们自己房里东西拿惯了,大包小裹往外搬,怎么怪胆子不越来越大,偷起别人来了。谁叫我们小姐脾气好,吃柿才拣软的捏。quot;
三奶奶后来听见了骂老李,quot;你这不是跟我为难么?我受的气还不够?quot;
但是已经闹得大家都知道,传到银娣耳朵里,气得马上要去拉着三奶奶,到老太太跟前当面讲理,被炳发老婆拚命扯住不放。
quot;你一闹倒是你理亏了,反而说你跟佣人一样见识。这种话老太太怎么会相信?反正老太太知道就是了。quot;
银娣没作声。坏在老太太也跟别人一样想。
她哭了一夜,炳发老婆也一夜没睡。第二天满月,她的头面当了,只好推病不出来,倒正像是心虚见不得人。老太太派了个老妈子来看她,也没多问话,就请大夫来开了个方子。炳发在楼下坐席,并不知道出了事,当晚接了他老婆回去。他老婆虽然在这里度日如年,这时候回去倒真有点不放心,看银娣沉默得奇怪,怕她寻短见,多给了奶妈几个钱,背后嘱咐她晚上留神着点,好在二爷明天就搬上来了。那天晚上,老太太叫人给二奶奶送点心来,又特为给她点了几样清淡的菜,总算是给面子,叫她安心。炳发老婆临走,又送整大篓的西瓜水果,自己田上来的,配上两色外国饼干,要她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人散了,三奶奶在房里又跟三爷讲失窃的事,以前一直也没机会说,说说又淌眼抹泪起来。
quot;他们佣人不肯就这么算了,要叫人来圆光,李妈出一半钱,剩下的大家出一份。quot;
他皱着眉望着她。quot;这些人就是这样。他们赚两个钱不容易的,拿去瞎花。quot;圆光的剪张白纸贴在墙上,叫个小男孩向纸上看,看久了自会现出贼的脸来。
quot;是他们自己的钱,我们管不着。他们说一定要明明心迹。quot;
quot;不许他们在这儿捣鬼。我顶讨厌这些。quot;
quot;他们在厨房里,等开过晚饭,也不碍着什么。老太太也知道,没说什么。quot;
他虽然不相信这些迷信,心里不免有点嘀咕。为安全起见,quot;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quot;第二天在堂子里打麻将,就问同桌的一个帮闲的老徐,quot;圆光这东西到底有点道理没有?quot;
老徐马上讲得凿凿有据,怎样灵验如神,一半也是拿他开玩笑,早猜着他为什么这样关心。少爷们钱不够花,偷家里的古董出来卖是常事。
quot;有什里办法破法,你可听见说?quot;
quot;据说只有这一个办法,用猪血涂在脸上,就不会在那张纸上漏脸。quot;
圆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馆里开了个房间,那地方不怕碰见熟人。他叫茶房去买一碗猪血,茶房面不改色,回说这时候肉店关门了,买不到新鲜的猪血,要到天亮才杀猪。但是答应多给小账,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红色的黏液来。他有点疑心,不知道是什么血。要了一面镜子,用手指蘸着浓浓地抹了一脸。实在腥气得厉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着。仰天躺着,不让面颊碰着枕头,唯恐擦坏了面具。血渐渐干了,紧紧地牵着皮肤。旅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许多人开着房间打麻将,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别的房间里有女人唱小调。楼窗下面是个尿臊臭的小衖堂,关上窗又太热,怕汗出多了,掉了猪血。
一个小贩在旅馆甬道里叫卖鸭肫肝、鸭十件。
quot;买白兰花!quot;娇滴滴的苏州口音的女孩子,转着他的门钮。门锁着,她蓬蓬蓬敲门。quot;先生,白兰花要?quot;
跑旅馆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经人,有人拉她们进来胡闹,顺手牵羊会偷东西的。
到了后半夜渐渐静下来了。有两个没人要的女人还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骂俏,挨着不走,回去不免一顿打。有人大声吐痰,跟着一阵拖鞋声,开了门叫茶房买两碗排骨面。
他本来没预备在这里过夜。这时候危险早已过去了,就开门叫茶房打脸水来。洗了脸,一盆水通红的。小房间里一股子血腥气,像杀了人似的。
他带了几只臭虫回来,三奶奶抓着痒醒了过来,叫李妈来捉臭虫。李妈扯着电线辂辘,把一盏灯拉下来在床上照着,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窝与紫方格台湾席都掀过来,到处找。
quot;他们圆光怎么样?quot;三奶奶问。quot;闹到什么时候?quot;
quot;早散了,还不到十一点。嗳,不要说,倒是真有点奇怪──在人堆里随便拣了个小孩,是隔壁看门的儿子,才八岁,叫他看贴在墙上那张白纸。quot;小孩quot;眼睛干净quot;,看得见鬼。童男更纯洁。
quot;看见什么没有?quot;
quot;先看不见。过了好些时候,说看见一个红脸的人。quot;
quot;红脸──那是谁?可像是我们认识的人?quot;
quot;就是奇怪,他说没有眼睛鼻子,就是一张大红脸。quot;
quot;嗳哟,吓死人了,quot;三奶奶笑着说。quot;还看见什么?quot;
quot;别的没有了。quot;
quot;红脸,就光是脸红红的,还是真像关公似的?quot;
quot;说是真红。quot;
quot;做贼心虚,当然应当脸红。是男是女?quot;
quot;他说看不出。quot;
quot;这孩子怎么了?是近视眼?quot;
三爷忽然吃吃笑了一声。quot;也许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干净。quot;
quot;你反正──quot;三奶奶啐了他一声。
他高兴极了,想想真是侥幸,幸亏预先防备,自己还觉得像个傻子似的,在那臭虫窝里受了半天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