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中)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鹿桥 本章:十(中)

    伍宝笙一边帮着她把头发握好,给她穿上平常的衣服,又给她扣钮扣。她自己弯下腰去拉袜子。姐妹两个要说的话很多,偏偏没有时候了。便在想主意。

    “就这么走啦?回去啦?”蔺燕梅又问了一句。她们都被上了大衣。

    “不回去还能怎么样呢?”伍宝笙说:“先走出去再说。”她们便把东西理好。留在这里明天演第二场要用的一概不动。各人提了自己一个小包走了出来。

    门口又多了几个人。大宴、小童、范宽湖范宽怡兄妹,周体予,梁崇榕崇槐姐妹也都来了,是要集齐了一块儿回去的。正好她俩开门出来,大家就一齐走。这里离学校相当的远。简直要穿过整个昆明城。散戏时已经是十一点多钟现在十二点也过了。不凑在一起走,一路上未免有点心战。

    戏院的工役,本来是在后台一个角落上坐着打盹的,听见他们笑语的声音就打了个呵欠,站了起来,问了一声:“小姐们口去安息啦?”

    “回去了。东西交给你啦I”梁崇榕说。

    “好了。我也睡啦!”他说完就哼着小调,挨个儿把化妆室锁了。又劈里扒拉地关电门。他们还没走出去。后台已经很暗了。电闸有些已经活动了的,就在暗中一闪一闪地击着电花。

    走出去街上已经是黑的了。昆明的电力又不足。街灯又不亮。路上没有人行走的时候,仿佛偶然吹过来一阵风也就特别猛烈了。昆明的夜晚即使是在这暮春时节,也是很凉的。八个人不觉倒吸下去一口凉气,谁也觉得很困倦想快一点赶回去钻进被窝里去睡一个好觉了。

    蔺燕梅靠紧了伍宝笙走。她挽了姐姐的臂弯,又故意走过去,让自己的另一边是小童。那边范宽怡一只手挽了周体予,另一只手挽了她哥哥。梁家姐妹上来走在中间。梁崇槐仍可以靠着范宽湖走。梁崇榕便在小童与她妹妹之间。梁崇槐一只手挽了她姐姐,那一只手也就穿在范宽湖的腋下。她说:“姐姐,你让小童把胳膊套了你的。小童你为什么不搀着商燕梅?”

    “不耐烦走你们的碎步子!”他说。但是自从蔺燕梅同梁家姐妹走上来之后,他两边已经排成一条直线了。蔺燕梅有心不让余孟勤靠上来。梁崇槐又有心不让范宽湖同蔺燕梅挨着。便把这条直线接上了。他们八个人走成了一横排,梁崇榕心上不清楚是什么事。她以为小童不好意思跟她们挽了手走,看见那边蔺燕梅已经挽起他了,便也把手穿在他肘里放意窘他一下。于是八个人牵成一排。小童胡闹起来的时候有女孩子在眼前他是很自然的。可是这么拉在一起要凑合这种小步子,不能随意蹦跳,鼻子里又充满了女孩子的香气,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他确实是很窘了。但是这阵线形成得太快,他躲不及。范宽湖,周体予全雍容自在地走着,只有他,脚高步低,赶前错后。

    大宴和余孟勤走在后面。大宴看了一排美丽的背影,就说:“都走得好看。就是小童像是一只丑小鸭!你还不下来?”

    “不放他,崇榕!”蔺燕梅说:“叫他练习练习!那里有这种走路没有个样子的!今天治他一下!”

    “大宴!他们绑了我的票啦!”小童说:“蔺燕梅,你们全有大衣就是我没有!我本来可以夹紧了两只胳膊,手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你看现在叫你们架起走,胳膊窝底下凉风直串!”

    “好像多么委屈了你似的!”伍宝笙说:“你会冻死?”

    “你要不要换上来,余孟勤?”梁崇槐说:“省得叫他在这儿受罪。”

    蔺燕梅听见这话,觉得不好办。她正不要余孟勤上来。又不能开口怕梁崇槐多心。幸喜大余说了:“我上来也不见得不受罪。你们步子走的太小。”

    “瞧你把我们说的!”伍宝笙说:“我们哪一个走得不快?喂!小范,你们那边也迈大点儿步子,别叫他们看不起人!”

    这是真活。这几个女孩子哪一个身材不是挺好的?她们就走快起来。大宴说:“真不慢,如果是单行路的话都可以不阻碍交通了!”

    夜晚街上静无一人。她们一排影子从一个个的街灯下直走过去。走过一个街灯后看见脚下自己的影子渐渐长了起来。快走到第二盏灯时影子又不见了,跑到身子后面去了。这在脚下缠着的影子仿佛是追随着他们的一群小黑犬,他们都注意到了,就看了自己脚下走。影子忽前忽后地闹了一阵之后他们已经走到翠湖边上了。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小童说:“我也不像是被绑票,因为没有这么和气的土匪。倒像是济公坐轿子一样!”大家听了大笑起来。伍宝笙同蔺燕梅又骂他说:“慢了也不行!快了也有话说!”

    梁家姐妹没有看过济公传,就问是怎么一回事。小童说:“就是她们说的‘快了也不行,慢了也不行!’济公一上轿子,把轿子底儿蹬掉了。轿夫抬起轿子跑,他也只有跟了跑。跑快跑慢轿底的框子全磕他的腿。不过我说是济公跑快跑慢全不行。她们是说我嫌你们慢,现在走快了又嫌快。这是她们说话不厚道。”

    “你别净在嘴上占便宜。”梁崇榕说:“多少爱占嘴上便宜的在别处都吃了亏!”

    “这是好话!上帝听着!嘴上占了便宜,让我就吃大亏!不管是什么便宜,只要是想讨便宜的就都要他吃亏!”小童说。“我实在是先吃了亏的。我的两条腿呀,已经吃尽了亏了。”

    范宽怡说:“小童,你的上帝有这许多用处?别人的事他管不管?”

    梁崇槐说:“当然都管。要到最后审判的时候才算帐呢!不但是讨便宜的要吃亏,连存心如何上帝都管!”

    蔺燕梅心上早就注意她们的话了。她也注意到他们怎么排成这么一个次序了。她只不说话。她有姐姐可以依傍。那么那些挤落人的话,也就招惹不到她了。只当是梁崇槐和范宽怡两个人之间的斗口。她俩个本来喜欢斗口的所以斗一下倒也不碍事。做姐姐的梁崇榕,一年到头给妹妹劝那劝不完的架。

    小童说:“像你们这么明白,上帝还敢审判你们吗?上帝是推事你们倒成了检察官了!我的上帝不去碰钉子。人家是主张现世报的。挤落人的挨挤落。斗口的被人讥笑。失误里得到的也必让他在失误中失去。不但问到存心,而且照管到错误,什么全是现世报!‘世间剃头者,人亦剃其头!’”蔺燕梅听了用时碰伍宝笙一下说:“还是他痛快!谁也不用吵了!”

    他正说得高兴。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翠湖边上的石板头常有凸出来的。

    “现世报啦!小童。”大余说。

    “无边智慧的上帝!他听见我的话了:”他说。“他先送个消息来,说这是个序幕。我不过是个小丑,表演一出嘴上占便宜脚下吃亏的引子而已。众位名角可就要上台了!”

    “还差你一块石头呢!”蔺燕梅说。

    他们走到文林街了。女生应当进南院。大余范宽湖在北院。其余的男生应当陪了伍宝笙穿出北院往新校舍去的。伍宝笙对梁家姐妹说:“这会儿半夜了,宿舍恐怕早已查过了。我把燕梅带回去啦。赵先生如果问起来,你们替说一句?”

    “好!明天见。”她们说:“困死了!”两起人就分手了。

    “姐姐,我也想到了。”蔺燕梅快乐地说:“可是我已经困得要命了。”

    “管他呢!明天晚点儿起。”她说:“反正又是春假,又是演戏了。理由充足得很!”

    大余在一边听见说:“燕梅见了姐姐,就跟学校里的小孩由家里人来接回去似的那么乐!可以有一天不挨骂的逃学了。”他笑着说:“明天见,我也到了!”就同范宽湖一块进北院宿舍去了。“你也就跟小学教员一样当学生不在跟前的时候,也可以偷偷地干些不许学生干的事了!”小童马上也替蔺燕梅回敬大余一句。大余听见笑着走回他的宿舍去了。他那嘹亮的笑声隔墙还可以听见。

    到了南区宿舍。伍宝笙同蔺燕梅也和他们说了:“再见!”进去了。剩了三个男生往新校舍北区本部走。

    “大余这个人我就不敢跟他开玩笑!”周体予说。

    “不过小童把他同蔺燕梅比喻得也真像!”大宴说:“他们彼此拘束着也好像分开了才有快乐似的。”

    他们也都困极了。说了:“明天见!”各自回屋去睡去了。

    蔺燕梅随了伍宝笙回到宿舍里开了电灯,先坐下来歇一下。她们教职员宿舍的灯是不熄的。到了夜深,用电的人少了,还可以特别亮些。

    “姐姐没有燕梅来收拾屋子、就由它这么乱着了。”伍宝笙笑着说。她便过去把桌上许多纸理一理整齐放在桌角上。又把白色桌布拉一拉平。蔺燕梅忽然想起大余同小童两个人的屋子,截然不同的样子来。余孟勤一屋子全是书,排在那里都像是板起脸的批评家。她不大敢去惹。那桌上是没有桌布的。桌面洗抹得干净可怕。

    “理得太整齐的屋子我不愿进去坐。”她说:“那儿好像没有我插手的份儿似的。”她说着就帮着姐姐把脱下来的衣服也叠一叠。

    “姐姐有妹妹在屋里,就还有一样事懒得做。”伍宝笙说。

    “我知道的。我现也才又打扮起来。寒假前也都没有功夫打扮。”

    “就是这个话了。”伍宝笙一边去理床,一边说:“有一回史宣文来信问我说,你现在是不是连打扮都忙得没有功夫了?我就告诉了她。她就写信来数落了我一顿!”

    “其实她也不打扮的。”蔺燕梅说:“倒是史宣文跟你的信上都说我一些什么话?”

    “来来回回地都说到你。”她说:“信你也可以看。其实不如等一会儿让我一段一段儿地跟你提。只要你先说说你离开了我们都躲在哪儿去玩,我那些话才插进来。”

    “我哪里玩了!”她说:“我受了一场罪。”

    “余孟勤给你罪受?你为什么那么可怜地就受他的?”

    “也不是光怨他。姐姐你别骂他。我到现在也觉得他没有错。”

    “我也仿佛觉得他不会有错。就是他这个人脾气太怪。”

    “就是他这个人脾气太怪!可是有时候我不能不这么想:脾气怪也只有多体谅他一点。他实在比许多没有脾气的人强。同时他待自己也未尝宽松。那还能怪他什么呢?他对别人求全责备,他对自己也是一样,倒是很公平的。这么一想,也就不怪他了。”

    “你另外还见过比他还要叫你佩服的人吗?”

    “见过没见过不能当尺来量他的。比方说我们自己没有亲眼见过,还不能从书上,从历史上去找出许多伟人来吗?可我们身边还是可以有许多吸引人的,活鲜鲜的性格。”

    “姐姐说话不爱绕弯儿的。我问问看,我的妹妹恋爱他了吗?”

    “姐姐,你这是对一个女孩子捧场的应酬话呢?还是真多心找?”

    “你自己说呢?”

    “真关心的话,可也要真给我分忧。”

    “当然。”

    “姐姐。”

    “什么事?”

    “电灯太亮了,不好意思换衣服。”

    伍宝笙笑了。她把灯熄了。说:“只有一套睡衣了,那一套没有洗来。咱们都不穿罢!”

    “那多难受!”

    姐姐笑了。妹妹也只有这么办。她们脱下衣服睡好。蔺燕梅要把衣服一件件地叠齐了。伍宝笙不许她这么多事,就把衣服都丢在椅子背上。

    “你爱他不爱?”姐姐就问。 “他就没有这么问过我一句!你信不信?”

    “你呢?”

    “我怎么能够问他!”

    “真是天知道你们怎么闹的?”

    “难听死了!那么我问问你!姐姐,平常你都是怎么闹的!”

    “姐姐一向老实得很,一闹也不闹。”

    “我们光是念书,而且几乎天天是口试,也一闭都不闹。”

    “不斗嘴了。”姐姐说:“男孩子们我真觉得他们特别。平常收的那些鬼信,不是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就见他爱啦爱地写了一大篇!”

    “我也这么想过。也许是他还有话没跟我提到?也许是他还要等些时候?不过我都不管这些个,我反正念我自己的书。有他帮我的忙可以省许多事。所以听见别人乱猜,或是老把我和他连在一起说,我就不高兴,就怪气闷的。”

    “万一是这样呢,燕梅?也许他不愿流俗。他已经满心爱你了,他不说出来?”

    “这样的情形我也想到过。不过这不像他做的事。他有一句就说一句。半句也不少。半句也不多!”

    “他给你写信不写?”

    “天天见面还写什么信?”

    “这可不一定!天天见面一样有写信的。不光是刚一分手马上想写,还来来回回自己当信差。把信带来带去,换了看的。有的还怕看错了意见,当了面连念带解释的呢!”

    “我倒不在行!”

    伍宝笙假装打了一个阿欠,说:“我也就困了!”

    蔺燕梅听了气得要命说:“有这种说法的!有这么坏的人!”

    “我实在困了!”

    “还有一件事奇怪,姐姐!”她就摇她:“有一天我去还他书。听见他在屋子里跟几个人在骂女同学!骂女同学不爱惜身份。骂得好凶!”

    “他骂谁?骂你!”

    “他是普遍地骂,大骂而特骂。”

    “骂些什么?”

    “骂交男朋友太随便。”

    “咳,在你没进这个学校以前,他已经骂了好几年了!”

    “他骂的眼前一天对我说的话有一点关系。”

    “他跟你说过什么?说你不该限范宽湖演戏?”

    “不是,不是!这话早得很了。还在上个学期。有一回我们到火化院去,看见幻莲师傅在墙上挂了一条自己刚写好的字在欣赏。……”

    “他写的是什么?‘别忘了自己脚跟底下大事’?”

    “你也看见了?”

    “我没看见,我倒是听见了。”伍宝笙俏皮地说:“后来你们就到陆先生的花园里来拌嘴是不是?”

    “你在花园里?”

    “要不然,门怎么会是开着的?不过,放心,燕梅。姐姐光偷听,没偷看!”

    “讨厌鬼,你为什么不偷看呢?现在跑来卖好儿!”

    “姐姐怎么看得下去!从前天天跟姐姐在一起的,现在见都见不到了,还看得下去她把亲姐姐的小嘴,给别人亲吗?”

    “你胡说!再乱说我就哭了!”

    “真的,燕梅!那天我听见你们说话,我心上真奇怪!真没听说过有这么样儿的一对儿!又是拌嘴,又是哭!满口哲学,人生地都是大道理。拿骂人来当温存,拿教训来当亲热活儿!我听了真气不愤!余孟勤就不配有女朋友。我这么俊的妹妹陪他在花园里走一走,他会嫌她是女人!是女人就做女人,为什么要当男人?偏偏这个妹妹不争气,就服他说!”

    “可是他说的那个追求完备的话是对的!”

    “对!也没有那么个吵架似的说法!”

    “那还是好的哪!第二天我不是去还他书吗?就听见他骂人了。我就没敲门也不敢多听。听了两句就走了。他说,女同学简直也不肯矜持一点,也不想想刚跟这个闹翻了怎么变得下脸来又跟那一个好?”

    “有些人也该骂!”

    “还有呢,他说:‘我也真奇怪还会有男人去爱她!一个男人怎么能忍受在她头发里闻到另一个男人的狐臭气!’”

    “这个人有神经病!”伍宝笙扑哧笑了:“别人的狐臭气怎么会跑到人家头发里去了?”

    “姐姐!”蔺燕梅也顽皮起来:“你看像这样,我也是听了之后想过的。把头往这儿一靠,比方哭一场,胳肢窝的狐臭气可不就传过来了?”

    “哦!余孟勤很高!他有狐臭?别钻在我这儿,我痒,我又不是余孟勤!”她故意这么说。却不去推她的头。

    “胡说!姐姐,你气死我了!”

    “哦!他没有狐臭?那更好了!”

    蔺燕梅斗不过她,就翻过身去伏在枕头上装哭!

    伍宝笙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也就去劝她。一边说:“余孟勤连抱都不抱你一抱?”

    “他就没有碰过我一根头发。甚至都没有故意拉过我的手!姐姐,你看他这个人!”蔺燕梅又翻过身来说:“我相信他也没有碰过别的女人,可是他就会想得出这么难听的话来说。”

    “这话不算是坏活。我看哩,倒是好话!是他自己也求完全的话!他是说他自己就不会去爱那样的女人。而且他又是在说他爱你!你不滥交男朋友,他知道的。”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不是你们头一天谈过追求完美的话吗?不是你说他骂人的话跟你们谈的事有关系吗?”

    “姐姐,你也是这么个推想罢!”

    “没有第二种可能!”

    “你说他骂人骂得对罢?”

    “对的。他自己也这么管束自己,这是很公平的。”

    “我回来之后心上也这么想。”

    “于是你就决定你爱他?”

    “什么‘于是’不‘于是’地!你现在于是怎么样?”

    “姐姐敢于是怎么样?姐姐于是就不说话了。”

    “我想得也可笑。我说管他骂谁呢?反正没骂着我。”

    “底下你就想:‘管他说明不说明,爱我不爱呢!我有资格被他爱!,是不是?”

    “我还有一句话。”

    “那就不好猜了。”

    “姐姐,你可别告诉别人?”

    “不告诉!”

    “我说:‘你这个怪人,只要你自己做得到!……’不来!我不说了!”

    “小点声儿说!”

    “不成!说不出来!”

    “‘我等着嫁你!’是不是?”

    “我说‘我一碰也不让别人碰!’”

    外面下起雨来了,雨下得非常之大。她们开灯来看窗外屋檐不断淌下的水,仿佛是一挂珠帘。气温降低了,伍宝笙拉过一床毛毯来加上。再把灯熄了。身上压得重一些,两个人也偎得紧一些。

    由雨声做一点掩饰,仿佛就可以放胆说一点心里的话似的。她们絮絮地谈着。蔺燕梅忽然想到雨太大了,担心园里池边的玫瑰。

    “你都让范宽湖摘了给你戴了呢!”

    “姐姐!当时听见他喀嚓!一声折下来的时候,我真觉得像是心上叫人扎了一刀!”她又想起那令她心悸的一声来了。她们静默了许久。

    她们又谈到了范宽湖。

    蔺燕梅真是半点存心也没有,可是她毫无办法跟梁崇槐解释。伍宝笙也觉得没有办法。她说;“尤其是这个小范,老觉得只有你才配得上她哥哥似的!”

    “你说嫉妒的心理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说不上来,有时候叫人看了真觉得可怕!”

    “我总觉得这种心理难懂,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燕梅,一直是得意的人,是不会想到什么是嫉妒的。上帝造你,是专为叫你得意的。你永远不会嫉妒。你不管她们好了!梁崇槐早晚会明白你,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不嫉妒人,也不要人嫉妒我!我要人人都是我的好朋友!”

    “别太兴奋了!你会做到的。”慢慢地她们入睡了。外面大雨一夜未停。

    第二天早上起来。太阳已经很高了。因为是下了一夜雨的关系,空气特别清爽。屋外鸟雀吱吱地叫。花影描在窗上。屋里两个女孩子也在呢喃笑语。伍宝笙倚在桌子边上,看蔺燕梅在花窗下晨妆呢!

    她们睡足了。睡足了一夜,解除了昨晚忙累和谈心的疲乏,也睡净了大半年来不宁静的心境。蔺燕梅淡淡地涂了一点口红。对了镜子笑一笑。她自己纳闷儿:是这两只眼睛漂亮呢?还是这小嘴漂亮?

    “这个软软的嘴唇是余孟勤的了!”姐姐也看了这个两年来变得更有风度的妹妹说。她觉得她实在引人入胜。

    “现在是姐姐的了!”那张红得刚刚正好的嘴唇说。

    “姐姐可受不起!不过姐姐替他收着。等他来要。姐姐要教他学得温和一点。口气动人一点来求。要他答应以后只可以让这张嘴笑,不许惹这张嘴哭!”

    “如果没有等到他来,便被别人碰到了……”蔺燕梅两手托了自己的脸,庄严地对镜子说。

    “你就……”姐姐惊了一下,接不下去了。

    “我就走开了。我永远不再见他!把我自己送到一个没有人的野山里去!”

    “可别这样!妹妹。你今天对他还一点都不清楚!万一他就是这么一个不懂人情的人?”

    “那么由姐姐收着,收一辈子!”

    谁个女孩子没有对镜子说过几句小话儿呢?哪一个从旁听见了的女孩子不觉得那话很对呢?

    余孟勤追求完整的论调,正对了蔺燕梅的脾胃。就以大几岁的伍宝笙来说,她也以为幻莲师傅的话不及这论调美丽动人。她们以二十岁左右的幸福人的心理来预测。总是认为幸福将一生不会离开她们。

    她们因为得天独厚,才养成了这种快乐的心理。又用这快乐的心理,来造更快乐的将来。

    这一年繁花时节里,蔺燕梅又是常常偎倚着伍宝笙了。大家又都是满心喜悦地看了她俩。就像校园里各处小河沟里水一样到处快乐地流着,然后汇在小池塘里映了玫瑰的影子。

    快到花季完了的时候,缅甸战局起了大变化了。

    学校在这一年里很像一个存贮青年的银行。国家是一个大存户。青年们是常常由一纸支票提走的。联合大学是一家资本雄厚的银行,这时便又付出了一大笔款项。

    国军入缅时,带走了桑荫宅等许多二三年级的外文系学生。四年级是当然征调。现在更遴选了各系有特别技能的学生去作不同性质的服务。蔡仲勉,薛令超是低年级中有数的出头露角的人材,也都派走了。范宽湖小童是理学院。理工学院的学生尽可能缓派。

    下缅甸的战事起始便很不利。敌人从泰国斜刺里出了一支兵的时候,云南西部便成了前方了。三月廿九日同古苦战的国军在盟国战绩中写了极光荣的一页后,也转进北缅,分兵抢救滇西。不到一个月之间密支那,瓦城,腊戍,畹町,相继告警。

    桑荫宅,蔡仲勉,薛令超,三个人都保持着给伍宝笙的通讯的。这时候,三个人的消息,齐齐都断了。在桑荫宅最后一封信里有这么几句话:“你不知道你会在我回忆中变成了怎么样的一个女神。我因为你,在火线上有了无边的勇气。我才发现人在自私时最懦弱。在救人时才了解什么叫做勇敢。你有一次用你的聪明拯救了我。我怎么能不把这拾来的生命好好地为人做点事?谢谢你的音容笑貌常到我眼前来!当了军人了,文字也粗犷一些了罢?”她觉得这话中有一付危险的景象,因此,在他们消息中断了的时候,她常觉得他们或者遭遇了不幸。

    蔺燕梅更惦念她在中缅边境飞机制造厂的父亲,和在那里的家。幸好不久,她得到父亲从印度的来信,说是奉派去美国有公务,现在已经举家抵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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